无法冲印 作者:不系之舟 我最终也无法确认这篇文字出炉的必要。——我为这样的犹疑不只一次地哀 怜过自己:一段记痕清晰却无从谈起的往事,给你带来的好奇与怪异已是灰飞烟 灭,又何必欲图死灰复燃? 但是,星星之火是可以点灯的;独坐于黑夜中的暗房,有些意绪是会不邀而 至的,那些真真切切来自你心灵岩壁,拍击与告退间浪潮的回声。 时空返流,我又看见那座高屋,白日里的威严和夜幕下的阴森。 它在校园的僻角处肃穆而又孤傲地挺立着:裸出地面足有半米高的石质垫基、 宽敞难见亮堂的窗洞、年久失修却坚固异常的柚木地板,以及开合处吱呀作响的 豪家大户的标志——两扇厚重的大木门。 我的描述听来可能略显友好些,事实上,这座高屋的表象在你的印象中完全 可以加诸这样的字眼:破败萧条、斑驳漆落,在威严一词上甚至也可以毫不吝惜 地以“虚张”冠之;但唯有一点,它的历史你是无法加以修饰粉刷的:作为五十 年代的产物,在经过十余年张灯结彩的辉煌之后,被改置作类似牛棚的处所,曾 关押过前襟后背挂满鲜红巴叉的牛鬼蛇神,而且,据一把年纪的过来人透露:一 些冤死或是自戗的人物,当下被掼入柚木地板的底层——这也是为何走在地板上 崆崆作响,而且从地板缝隙间落下的物什从来听不见声响的原因之一;再后来, 随着新曙光的散射,这里建作一所学校,这座高屋也因为地域关系而成为嚼舌一 景。 嚼舌不是没有来头的。高屋的建筑风格与质量当属上乘,坚固美观且历史悠 久;首任校长曾非常看好地将这座高屋的三大间作为毕业班的教室——远离嘈杂 且宽畅无比。但是,一些诡异的事情发生了:每隔一月白炽的日光灯会突然爆裂; 每逢大雨滂沱的夜晚,走廊里会传来橐橐的脚步声,闻其声不见其人;更有甚者, 一位成绩优良的学生在如厕之后竟然变得痴痴呆呆,医院的诊断是精神分裂却怎 么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毫无疑问,高屋就此弃置了,它存在的唯一理由是可以用来堆放杂物:缺胳 膊的椅凳少腿的桌、几摞陈旧过时的报纸杂志,无外乎那些不大派用场却难免在 将来会突然想起并加以利用的物件。至于那厚重的大门,却是无须上锁的:没人 会为了一些等于废物的东西,在漆黑夜晚有冒大不韪的行径。 我第一次进入这座高屋,已是那个精神分裂的男生从嘴上无毛成长到三十而 立的数年之后。——当年的他仍然居住在这个小镇,而且每个周末都会捧了纸笔 来到高屋前胡涂乱抹,奇怪的是,他笔下的东西尽是些灵感之作:素描下千奇百 怪的树之外,就是神态各异的人物,且全是长发女子。 只是,他面对的物象,却始终、仅仅是一座高屋! 那时的我年少,根本不懂得鬼神的概念。只是非常顺从地听了大人们的劝告: 那屋可别却近前,有啊呜!边说边附带龇嘴眦眼的表情。 于是,我也就觉得怕。在一伙玩伴中那个调皮的司令员男孩的怂恿下,第一 次踏上那地板时,我还扯了他的衣角:不可以去的,有不好的东西! ——在隔了这么多年后,回想起当时的情形,我得承认,自己是有些好奇的, 而且夹杂了对那“司令员”的一份信任感;尽管,我要说起的故事与人无关,甚 至根本不是当年的自己可以用理智顺清线索的;可在我能够尝试着将一些看似无 关的小事缓缓串起时,我越发地觉得其中是有些奥秘的,只是,这些奥秘如同一 些宇宙奇观般,存在着却没有具体形状可以描绘。 那一傍晚非常深刻,如同镂刻的痕迹:主刀与观者唯有一个自己。 残阳如血。孩子们藏猫猫的游戏已接近尾声。我缩在高屋最大一间的一个角 落,上面是堆叠的覆着灰尘的桌椅,一不留神的碰撞似乎就可以把我压做不得好 死的老鼠;左边是一个破败不堪的书架,里面的书籍挤得满满的我却识不得几字, 再加上里面的光线实在是暗,我更不敢造次有抽取书册的行为:一旦、万一这书 架倒了,我可怎么办? 刚开始,我为自己选择这样隐蔽的藏身之处暗自得意;五分钟后,当可以望 见的窗外天光渐渐暗淡下去,而伙伴们却声息全无的时候,我开始有些怕了,只 是不想自投罗网而硬着头皮撑下去;十分钟后,我开始在后悔中痛恨自己:什么 地方不好去,偏捡这阴森鬼气的地方? 只因为你曾经来过一趟而全然不觉异常?…… 终于,在觉得自己已经听到一些异样的,或许仅缘自想象的声音图象后,决 定离开。就在这念头生出的刹那,我注意到两米远的旮旯处有什么东西在发出星 点的光辉,顿了足尖走过去,我蹲下来用手探了探那东西,感觉象是个头饰。— —我飞快地把它攥在手心,以超常的速度往外边冲,只有自己鞋跟敲击地板发出 的鼓点般的声音紧紧尾随,可在我意识中那脚步却象是别人的。——假如我知道 神秘的事物通常是以落地无痕的状态出现的话,我想,当时的恐惧只能是加深而 无从淡化的。 那是一只很美丽的发夹。柳叶发夹。 它的绿色自叶尖到叶根逐渐加深,在探出的小截叶梗处嵌有一颗钻石形状的 微粒,呈银白色,光泽细腻而柔和;通体狭长而曲弯有致的本体,挂在柳枝上绝 对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 而且,它是八成新的。——在那时我牵强的判断中,这美丽异常的发夹是别 人不慎遗失的,它事实上不该属于我,尽管捡拾的无关大体的东西在不知失主何 人的状况下,完全可以据为己有而不必于心不安。 终于有一天,出于虚荣心态我别上了那只发夹。它的影响力是显而易见的, 同学们的眼光是最好证明;而我在自鸣得意的同时,却有更深层的担忧:如果被 失主看见了,可如何是好? 就在我坦然自若地别了发夹且视为己物之后的不久,我遇见了那精神分裂的 当年男生。 一天下午,我肩背书包蹦跳地经过那高屋时,他象以往一样正全神贯注地继 续他单调而极富情趣的涂抹事业。我已经在保持一定距离的意念支使下,超越了 他几米远,却听到他在身后夹着混浊的音调喊到:“嗨!哎,等…等……” 我稍稍回头,不敢出声。只是听见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含糊:“好看,啊,好 看!见过,好看……” 他的手指,正指向我的发际。 我还没有回过神来,他已经大步地颠过来,将刚完成的一幅作品硬生塞在我 的手里,呵呵地傻笑着,天真的神情让我丝毫没觉出他根深蒂固的病症。 但我还是尽快地离开了他。不曾说一句话。 习惯于将他的行径与病症相提并论,他的胡言乱语就没能造成一些畏惧心理; 我回到自己的小屋,发开那卷作品:一个长发女子的背影,楚楚动人;由于看不 到这女子的面孔,整幅画的中心就落在那发际末端平白多出来的一道阴影之上, 那是非常浓重的几笔,没有形状,更象是多余的笔触。 我将这幅画锁进了抽屉。次日,继续戴着那只柳叶发夹。 从次日起,噩梦开始了。虽然那只能算做梦境之遇。 之前,我的脑袋一沾上枕头就会有个安稳觉。可是那晚我却梦魇了:很多看 不清面孔的人在后面不停地追,我只知道自己在逃,怀着一种亲朋好友全弃我不 顾的心态,哭着在逃,却不知道该逃往何处。 ——我在母亲例行的掖被情境下被推醒,泪流满面;母亲当时的惊讶与爱怜 写得明明白白,我在她的安抚下闭起双眼,心际却在房门被轻轻掩上的那刻起, 开始了循环不止的描画:背影、长发;长发、背影………… 在稚嫩的思维状态中,那时的我还缺少将图画与发夹联系起来的智慧。那短 短的几周里,我总有间隔性的梦魇,而在半梦半醒之间,也总是有一个相似的长 发女子飘来飘去,没有五官,唯有背影。 而且,在那幅素描被锁进抽屉后的日子里,我再也没有见过它的笔者。 一座高屋。周末没有了一个固定的守望者。 他被淹死了。据说是失足。——那河渠很浅。所以,他的死亡与他的病症一 样,成为大家的茶余饭后。 这期间,我的猫吞食了自己刚出生的猫崽,并且在被视为异端的情况下棒责 至死;而那条机灵可爱的狗,也在一个凌晨口吐白沫莫名死去。 这期间,我换了语文老师:一个美丽善良的年青女教师。 有天,她很直接地表示了对我那只柳叶发夹的好感;那一瞬间,她转身离去 的背影,似曾相识。而那只柳叶发夹,在那晚也随同那幅作品一起神秘失踪。— —我没有去问父母是否插手——事实上,整件事情的过程他们一无所知;正如他 们对我从那晚起回复到安稳睡眠状态,长舒一口气之外绝无究其原因的欲望一样。 毫不夸张地说,我是那年青美丽女教师,班级的宠幸。 据说,她的母亲,死于文革,曾在那座肃穆而孤傲的高屋呆过。 ……我习惯于将往事压模做一张张底片,以便在未来可能的时刻里加以冲洗, 给自己一份回味。可是,总有些胶片是无法冲洗的,尽管它的确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