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男人生命中最宝贵的是“它”。为了祖国最宝贵的主权, 血性男儿会勇敢地献出生命,当然也会勇敢地献出“它”。但是,献出生命之后, 主体是没有感觉的。献出“它”之后,生命主体的感觉会是什么样呢?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颠颠倒倒、反反复复的:你怕有事担着心吧,却偏偏没 事;等你以为万事太吉、彻底地放下心来时,事又来了。 这次来的可是大灾大难。 父母是在事情发生半年之后才知道准确消息的。 那一年,我国南边那个古时候称为安南的不大不小的国家,依仗我国北边那个 大国的撑腰,忘恩负义,反目为仇,竟向我国开仗。仗一开始就打得惨烈。特别叫 人气不过的是:人家拿着我们送给他们的枪炮来打我们,把我们送给他们的一麻袋 一麻袋的大米用作掩体来打我们!这不是欺人太甚了吗?所以,当着报纸上公布这 个开战的消息、乡政府派人下来组织学习传达文件时,这个有着爱国主义传统的古 老的小山村充满了愤慨。男女老少,人人都义愤填膺,一个个或口里或心里骂道: “揍它狗日的!”当村民们得知董春龙给家里来了信,说他已上前线参战时,全村 奔走相告,人人引为自豪。有的后生仔三五成群地跑到他家来说: “叔,给春龙哥回封信,叫他好好打,给我们出口气!”有的妇女特别是老婆 婆,干脆从家里捉了鸡提了蛋来,郑重其事地交给春龙妈:“给春龙伢子捎去,让 伢子吃好,养壮实,精忠报国,为国立功!”至于怎么将这鸡和蛋“捎”到千里之 外、炮火连天的前线去,她们是不知道也不管的。白胡子尊长来到他家,一坐就是 几个钟头,口沫飞溅地讲过去兵部尚书怎么精忠报国、红军师长如何用兵如神,直 讲得在座的人一个个双目如炬,热血沸腾。末了,老头双手擎起茶杯深深地喝了一 口,以昏花的眼光望着村口状元牌坊和烈士陵墓的神姿,缓慢而有力地说:“正是 春龙建功立业的当口了,自古道,家贫出孝子,国难出良将!”从那神情口气,好 象村里第三位将军就要降临到面前了。 那些日子,春龙家好象成了全村的中心:打探前线消息的信息中心;老人们讲 历史讲传统讲爱国讲男儿当自强、立志做英雄的宣传教育中心;村干部们(春龙父 亲是村民小组副组长)开会议事的会议中心;当然还是饮食中心——春龙妈烧了一 壶又一壶的茶,做了一板又一板的冻米糖、花生糖来招待乡亲们。 春龙的家人也是笼罩着一种英雄之气,浩然之气。父亲的眉宇间已经似乎显出 一丝儿将军老爷子的气慨。春龙妈忙得两头断黑只觉得有劲而没有一丝儿担心。秀 秀这时挺着大肚子——当然不是新婚之夜怀上的。春龙那种乾坤颠倒的方法使得秀 秀结婚两年多肚子仍瘪瘪的。这次的种子是春龙回家探亲时,在父亲严令纠正那种 “凤上龙下”的错误操作法并在母亲的严格监控下才播下的。秀秀的脸色很好,白 里透红。她希望丈夫立功,希望自己生个儿子,她在公婆的怜爱关照和美好的希望 中过日子,显出满身的祥光瑞气和喜色。就连春龙的哥哥——秋龙,也觉得活得比 以前有滋味。秋龙个子矮瘦,媳妇却高过他一头,重过他一倍,与春龙两口子正好 “反对应”。脸皮厚些的后生开秋龙的玩笑,说他和老婆的关系是“蛤蟆爬到牛背 上”。秋龙听了好窝气。他媳妇是母夜叉式的女人,若听到这话肯定跳起三尺高, 骂个三天三夜。 她平时对秋龙也是开口骂骂咧咧,动手拨到东推到西。别人家只生女孩丈夫骂 老婆是“不下蛋的母鸡”,老婆只有流眼泪。秋龙老婆却说她生两个女孩是因为 “秋龙是不打鸣的公鸡”,每次来事都不过瘾,不然借个高大壮实的男人来试试? 吓得秋龙连屁都不敢放。秋龙就在这种压抑中过日子,脚总也站不直,腰总也挺不 起,就越发显得矮小了。现在弟弟上了前线,就要为国立功了,家里又这么荣耀, 就觉得自己也脸上有光了,不知不觉中好象“雄气”也多了些。说也怪,这些日子, 媳妇看他,也好象多了几份敬畏。 开仗个把月左右,前线就来了消息。春龙果然立了功——是个一等功。不过挂 了花。眼下在一个秘密地点的军医院治疗。没有生命危险,头脑清楚,四肢齐全, 但伤在何处,没有说。只是要求在治疗期间家里人不要去探望,说是怕影响伤员的 治疗。消息是通过组织渠道按程序传来的——县武装部来了一位科长专门口头来传 达的,还带来了春龙参战前拍的一张全身戎装照:迷彩服、钢盔、肩挎自动枪、腰 别短枪和佩刀——侦察兵的全套武装。 春龙脸色庄重,目光炯炯——是一位开赴火线的勇士的气慨。照片背面春龙写 了字,字分三行:“爸爸妈妈哥哥嫂嫂侄女好!秀秀和孩子好!乡亲们好!”字不 是很有劲,落的是最近的日期。 于是,小山村热闹起来了。 村长决定为英勇立功、光荣挂彩的李春龙缺席庆功。庆功会很特别,就是晚上 放一场电影,片子是老掉牙的《平原游击队》,但大家看得有新意。好象那个神通 广大的抗日英雄游击队长不叫李向阳,而叫董春龙。崇拜英雄的后生们把春龙的照 片制成幻灯,在银幕上放映,配的曲子是《人民解放军进行曲》,持续达二十分钟 之久。 春龙一家人的心情和表现各不一样。春龙的父母觉得自己的孩子受之过份—— 一等功是多大的功?到底打死了多少敌人?值得这般庆贺?秀秀虽然高兴却又不好 意思,她只是作为“英雄的夫人”被强行请去露了一面,就又躲回家。 春龙的父母和爱妻秀秀,心里都在打小鼓:春龙究竟伤在何处? 春龙究竟伤在何处?一句话,他伤了不应该伤的地方。 边境自卫反击战一开始,董春龙所在团就奉命集体参战。除个别怕死鬼以各种 借口临时调离之外,都集体写了请战书。 陈平的侦察排承担穿插任务。调去步校学习的副排长并未请求回来参战。陈平 把知心体己的一班长董春龙当作实际上的副排长来使用。 那些日子,爱国主义的烈火燃烧着整个参战部队。请战表决心,学习异国通用 口语,掌握可能急需的各种条件下的生存本领,与家乡亲人老领导老同学老朋友老 熟人写告别信(有很多是以诀别的口气写的),寄存个人物品,以备万一阵亡时家 人可以辩认领取。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好象不够用,忙得不亦乐乎。临出发时,大家 都又一次验了血型,在军帽、领章上作了记载。全部剃了光头,喝了壮行酒,相互 间说了能够代表一辈子心声的那么几句简短的话,就义无反顾地登上了开往炮火连 天前线的军车。 出发前,董春龙高举拳头代表全排表决心,高呼“不怕牺牲,保卫祖国!”战 士们的喊声震得地动山摇。 陈平带领的侦察排按照前线指挥部的命令和作战意图箭一般插入敌后,神不知 鬼不觉,日伏夜行,该打则打,该绕则绕 ,冲破了敌人一道道号称牢不可破的天险 和封锁线,完成了一个又一个的侦察地形和敌兵力、火力、捕获舌头、摧毁暗堡等 艰险任务。 敌人惊呼“一条小小的中国龙正逼近我们的心脏”,因此调集强大兵力围攻。 这时候,这支侦察部队已经离后方离大部队太远了,随行电台又被炸坏,已经无法 与上级与友军联系上了。陈平和他的战友们处在敌人的铁壁合围之中。 终于,在走了不知多少弯路,吃了不知多少苦头(每天都有伤亡)之后,他们 陷入了敌人的重重包围之中。敌人前线最高指挥机关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摧毁他们所 称的“这条小小的中国龙”。 一天早上,在草丛中醒来的陈平发现,他和他的战友们已经陷入绝境。 先是炮弹,再是机关枪、手榴弹、火焰喷射器,陈平的那些九死一生立下战功 的战友们在极尽反击之力以后,一个个睁着眼睛倒在血泊之中。只剩下陈平和春龙 两个人了。他们退到一个土坡跟前。 又一个致命的炮弹飞来,呼啸声直逼耳际。正在炮弹要落下来的霎那间,身材 高大的董春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虎地跃起,将陈平抱住扑倒在地。炮弹落下, 炸塌一片土坡,泥土将他们掩埋了起来。 后面的事,无论是陈平还是董春龙,都一无所知。 等他们被救护到前线医院醒过来以后才得知,幸好炮弹炸塌的泥土把他们掩埋 了,才逃脱了敌手,免去一死。但是,陈平被炸去了左胳膊。董春龙奇迹般地其它 地方均无损伤,一块弹片却飞到了它千不该万不该去的地方。 陈平的排侦察清楚了一个敌踞高地和一个敌炮团阵地的准确方位并引导我军炮 火将其摧毁,又顺路捣毁了几个敌暗堡,捕获并送回三名敌连以上军官“舌头”, 为我军先头部队开辟胜利之路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勋。代价是全排除押送三名敌俘 归来的六名战士完好无损外,只剩下陈平和董春龙两名身残的战友。 战绩是巨大的,代价也是高昂的。战争结束后,陈平的排被授予《英雄侦察排》 的光荣称号,荣立集体一等功。陈平和董春龙荣立一等功。 两人都昏过去好几天。陈平醒来早。醒来时发现左臂不见了。 董春龙醒来迟。醒来时四处乱摸,发现头、耳、嘴、鼻、四肢一样不缺。先是 感到背部有几处不适(取出几块弹片——这几块弹片当时足以夺去陈平的生命)后 来感到下身隐隐作痛,用手往裤裆里一摸,里面空荡荡的。他一惊,扯开裤头一看, 大惊失色,立刻又昏了过去。 治疗时陈平和董春龙不是住在同一个医院里。因为董春龙手术难度大——军医 们开头提出一个方案,象断手再植那样,把被弹片切去的那一段接上。这带有试验 性质,因为目前国内还没有成功的先例,尽管有人试过。后来经再三再四研究,还 是放弃了这个方案:一是因为一时无法从哪里去找到合适鲜活的那一段,就是找到 了也没有把握;二是董春龙身体已很虚弱,怕折腾久了吃不消。于是,只做了一个 排尿的通道——活是没有问题。医生们的职业习惯往往使他们首先考虑“活”多一 些,至于“怎么活”,“活得好不好”,那是以后考虑的问题,特别是在手忙脚乱 的野战医院里。 董春龙独自一人(同室其它几床的病友都出院了)躺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出 神。病房里十分整洁,整洁得使人觉得好象不是在现实中;也十分安静,安静得使 人感到有点可怕。 忽然,春龙的眼睛望住窗口,眼珠子一动也不动。原来,窗外有一株老樟树, 靠窗户的枝干上结了一个很大的蜘蛛网,上面爬着一只硕大的蜘蛛。外面起风了, 吹破了蜘蛛网,蜘蛛突然落下。春龙吃了一惊,以为蜘蛛掉到地上去了。不料,蜘 蛛落到半空时,又依靠自身丝的拉力,停在了空中。待风稍一停,祸从天降的蜘蛛 又不慌不忙地沿着自身的丝往上爬。终于爬到了破网边,它又有板有眼地吐丝织网。 忽然又一股风起,刚织好的网又破了,蜘蛛又掉了下去,它又顽强地往上爬。。。。。。 春龙看得呆了,若有所思。 陈平出院早,拖着一只空袖筒来看望患难战友、军营知音兼救命恩人。两个人 把窗关严,互相察看了伤情后,抱在一起大哭,房间里发出闷雷声。女人一般喜欢 哭,但哭声除引人同情外并没有力量。男子汉动肝动肺的恸哭却有巨大的震撼力。 而且,陈平和春龙的恸哭决不仅仅是悲痛,而是一种发泄和排解,既有为身残而难 过的成份,更有为了祖国自己终于做了应该做的事这样一种豪情在内。两个人的全 身都在震动,好象整个房子都在摇晃。 这一哭,把五脏六腑都哭畅通了,把全身经络都哭顺溜了,把各种念头想法都 哭到九霄云外去了。哭泣完,两个人都感到无比轻松,无比舒坦。当兵几年,董春 龙没有流过泪,更不用说哭出声,那怕在平时艰苦的训练场上、九死一生的战场上 和手术台上。 陈平一只手解开挎包,取出两瓶酒、一只烧鸡和一包花生米,含着眼泪豪爽地 说:“来,春龙,今天咱俩喝个痛快!” 春龙已经冷静了,他习惯地按着手指关节“咯咯”作响,发自内心地说:“参 军入党,我就把生命交给国家了。当时一下光荣了,反倒好了。” 陈平忙堵住他的嘴:“快别说这话!咱们排只剩下龙云、华仔和你我几个了, 你我九死一生,命大福大,应当高兴!”说着,往春龙的搪瓷缸里倒了半瓶酒,自 己则用酒瓶喝,“来,干!“两人不停地喝酒,不停地啃鸡肉,不停地嚼花生米, 只是不说话。 春龙用手指了一下窗外的蜘蛛网。 陈平看了半晌,会意地点了点头。 两人不约而同地将酒全干了。 忽然,春龙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份电报,高兴地叫道:“哈哈,排长,我差一 点忘了——我家里来了电报,老婆给我生了个胖儿子。哈哈,我当爸爸了。” 陈平接过电报一看,也欢叫起来:“太好啦,太好啦。你有了接班的,就更不 用太难过了。来——”他又开了一瓶酒,给春龙倒满一杯,自己仍举着酒瓶,“祝 贺你喜得贵子。再干一杯。” “好好,干。”春龙重重地碰了一下对方的茶缸,一昂脖将一杯酒倒进了喉咙。 陈平也一口干了。 两人一下子都成了红脸关公。 两个红脸关公箍头揽颈,哈哈大笑。 稍顷,陈平感激地望着春龙,深情地说:“没有你就没有我,阿龙。你跟我到 我们县城去吧,我们县经济比较发达,我保证给你找个好工作。” 春龙坚定地摇摇头:“不,我还是回到我的山村去。不能当兵报国了,总还可 以为家乡做点事情。” “那你怎么面对你老婆呢?”陈平有些担心。 “不能生儿育女了,我总可以养着她,陪伴她。再说,我们反正已经有了儿子 了。”春龙当时想得简单。 “那好吧,有困难随时来找我。我反正是里里外外的一把手了,半夜里来找, 我都可以马上起床欢迎。”陈平风趣地大笑道。 “好。”春龙也含着眼泪大笑,一把将陈平抱了起来转了几圈。 临分手时,两人互相留了通讯地址,三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