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风 孙剑波 1 寒假回家之前,我拎了两大兜水果和补品前去看望住在天河路的姨父、姨妈大 人,答谢他们费尽周折帮我在广州找了一块落脚之地。多亏他们帮忙,我在就业形 势不甚理想的情况下早早的和《广州日报》社签了协议,有望在半年之后成为体面 的广州市民。我乘坐电梯扶摇直上到达第十七层,我突然感觉高楼再高不及姨妈的 恩情似海深。姨妈闻声开门之后看到我负重累累的样子又惊喜又责备: 带这么多东西干嘛?你还没正式上班呢带这么多东西干嘛?以后你个大学生在 广州混出息了,姨妈求着你的时候多着呢!…… 哎哎。 晚饭很丰盛。我不知道姨妈家是不是一直都吃这么丰盛。吃完晚饭看连续不断 的电视连续剧,到九点多我想回去了。这时候堂弟阿强拉我去他房间吃夜宵,我不 好推辞陪他喝了两盅酒。堂弟多喝了半盅,脸红脖子粗的卷着舌头跟我说胡话,要 我帮他搞一些“黄碟”,特别强调要同性之间的那种。他说着用眼睛眯眯的看我。 我搪塞了一下,到卫生间干呕一阵儿后漱了漱口,出来跟姨妈说: 阿强喝醉了。天晚了我也该回学校了。 这么晚了还回去?今儿晚上就住这儿吧,你强弟打算考成人高考呢,你正好帮 他辅导辅导。 那过了年吧。我这阵儿还有点事儿要忙忙。 那过了年你要记得啊。 哎哎。 2 电梯降到十三层的时候再不往下走了。几个乘客面面相觑,服务员冷冷的说, 电梯出了故障正在修,愿意在里边等的可以等,不愿意等的可以先下去。会有这种 事?我无奈只好沿着脏兮兮、黑乎乎的楼梯下到一层,气喘吁吁赶到车站时末班车 刚好开走。它载走了最后一批乘客,因此大街上显得特别空旷特别干净。我气急败 坏的追骂了一句。 回姨妈家是不可能了。首先是堂弟不能再见,此外电椅还是在半空,我怕我爬 不上十七层去。这么说只好“打的”回学校了。我知道这段路“打的”要花掉多少 钱,三年半前我刚来广州的时候年幼无知又追求时尚从学校“打的”去姨妈家,结 果只好把学生证押在司机那里才得以暂上楼去。真倒霉。我觉得今天太冤枉了。我 把双手插进夹克口袋,很郁闷的朝着学校的大方向走。我想走近一点算一点吧。 出租车在身旁穿梭而过。我感觉司机们在驶过之后依然不太甘心的从后视镜里 窥伺我。这下让大家失望啦!我兀自行走,脸上挂满宽容之笑。再往前走一点就是 水南路了,我蓦的发现广州老城区的街道在冬天的路灯之下显得这么怀旧,月亮朦 朦的,风在道旁树影里幽幽徐徐,很浪漫很凄清。我突然觉得偶尔的这么无家可归 一下也是不错的啊。我停下脚步,把自己缩得更加茕茕孑立一些,然后再继续向前。 这样就很符合一个失恋者的心境了啊。我是一个失恋者,严格的说这也是不确切的, 因为其实我这个“恋”早就已经“失”了,但因为又始终“恋”着,所也就始终处 于“失”的状态了。一个失恋者,处于此情此景,怎能不触景伤情?我孑然独行, 开始想念那个让我痛不欲生生不如死的名叫王妍的女孩。我从大三开始追求这个女 孩整整追了一年,我至今一无所获。 3 昨天,和王妍住同宿舍的郭燕告诉我王妍到深圳一家网络公司实习去了。王妍 很想留在那家公司,公司老总答应她只要实习试用合格就可以聘用她,因此王妍发 了狠的拼命干活,累得几乎吐血了。郭燕最后撇撇嘴说,谁让我们是专科呢?找工 作受歧视,比不上你们本科生啊。 听了郭燕的话我感到万分惆怅。 我怎么能不惆怅呢?我追求王妍这么久,就算没有爱情,我一颗真心总是可鉴, 可她至今还是无视我的存在。不讲感情,道理也不讲了吗?当初拒绝我的时候还说 什么从此后以朋友相待,我想朋友就朋友吧,只要还有接近的机会就一定要努力奋 斗,半年间我付出了多少就是石头见了也落泪了,可她却一如既往的忙于考“证”、 打工,匆匆的身影掠过我就如同出租车掠过道旁树。到现在大家看一看,她去了深 圳连影子都不让我摸着,必欲甩之而后快,必欲逃之而夭夭,这也算是待友之道吗? 真是不讲理啊,真是一个毫无道理可言的女孩啊……我为什么这么没出息和不幸?…… 我瞅瞅街面上没人,朝道旁粗大的榕树上踹了一脚 。 真的是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已经耗去一年了,再这样拖下去来年又将是可怕 渊薮。老这样怎么行?我停靠在被我踹过的榕树身上眺望我意想中的深圳方向,心 想,最后努力一次的时刻就要到来了,这一次无论是成是败都将是最后的结论,我 再不狠心作一个了断真的是对自己的生命不负责任了。 我拍了拍榕树又点了点头。我站到路边,朝一辆出租车挥手示意。 4 第三天中午,我拿着郭燕写给我的地址站在深圳“万华”写字楼的电梯内微微 闭上眼睛,淡淡的疲惫就象深圳冬天微温的阳光一样投射在我的额上,弄得我头重 脚轻。我走出电梯,在五楼“利先”网络公司的第一个玻璃门外一眼就看见了坐在 电脑前的瘦瘦的王妍。 办公室的小姐让我在外面稍等。隔着贴有“利先公司”字样的玻璃门看到小姐 走过去俯身跟王妍说话,王妍抬头看看小姐然后朝我望了一眼。我看见王妍的脸色 很苍白很难看。这张脸比石头还缺乏水份,是一张永远不可能被感动的脸。我突然 之间感到万分恐惧和懊悔!我下意识的后退一步,结果险些撞着一位大腹胖胖的老 总。老总十分嫌恶的朝我瞪了一眼,推开玻璃门进去了。 王妍跟在小姐后面走出来,双手背在身后,靠着墙根儿静悄悄的站住了。 你是来找我吗?她拂了拂脸颊上的几根散发,轻轻的问。 我有几句话想问你。可能是……最后的几句话。 王妍的眼神显得冷漠而又游移。强迫自己凝视这样的眼神是一种罪过。我偏了 偏视线,让它正好投在王妍侧后方玻璃门上的“利”字上面。 ……也好吧。有些话是该彻底说清楚了。这对你对我都有好处。王妍微微叹了 口气。 那你等我下班。 5 我和王妍在一家小饭馆吃了午饭,然后她带我去离公司不远的深圳湾。在高大 潇洒的棕榈树下,王妍迎着海风驻足眺望。乳蓝的海水微微荡漾,在不远处的港口 一艘巨大的货轮正在慢慢停靠。汽笛声从更远的地方闷闷的传来。王妍用两手从后 面拢住头发,防止它们波海风吹乱。我感觉她在潮冷的海风里瑟瑟发抖,我很想冲 过去抱住她伶仃的身体。我双手插兜,一只脚踏在围栏的栏杠上远望不安定的海面。 你想问什么你就说吧。王妍仰起了头,把双手枕在颈后,这次我们真的不要再 保留什么了。 我眯眼斜视着她。我说: 我只想要你最后一个回答。不论你答应还是拒绝,我得给自己一个交待。 她侧过脸颊看了看我,又慢慢转向海面。 其实我早就该给你个最后的回答了。可是,说真的一直以来我自己也搞不太懂 自己。……现在是该到了那时候了,我要告诉你我还是不能接受你……至少现在是 不行,现在我全部的生命都扑在工作上,感情的事对我来说太小太不重要了。将来 呢……将来就更不可能了,将来我们肯定不会在一个城市了,你在广州,我要么在 深圳,要么回湖南老家去。总之…… 我心如刀绞,痛苦万分。又是借口!我轻轻的声音掩饰不住激动,从一开始你 就拿这些借口来搪塞我,可是哪个女孩不需要爱呢?……我不怕伤害,我只要你告 诉我真正的原因…… 王妍转过脸来,眼睛略略圆睁,有点惊愕的样子。 这是借口吗?这就是真正的原因啊……不过……她低下了头,不过有一件事我 从来没对你说过…… 我定睛看着她。她仍然低着头,声音很细很小。 有一件事情你可能不太知道……上高中时我喜欢过一个人……他叫阿南,一个 很高大很帅气的男生。……我们恋爱了,他答应我将来会娶我。……一切早就不可 能了,他后来因为抢劫而判了刑,现在我不知道他在哪儿……我很伤心,可我也没 有恨过他…… 原来如此。我感觉脸颊被海风吹得像生铁一样硬冷。原来如此啊。 但是这真的并不像你想像那么重要啊。真正重要的是很长时间以来我真的没有 一点时间没有一点念头去想恋爱的事。我所有的考虑全在于找一个好一点的工作…… 我家里父母都下岗了,全靠一个哥哥支撑着,哥哥的身体又不好,我必须在大城市 立足才能缓一缓家里的负担……我只是专科生啊,你知道我能够拥有留聘的一点点 希望已经是多么的不容易?我那么的爱我的爸爸妈妈,我那么的心疼我的哥哥,我 要是能留在现在的公司我就能拿一千多元的月薪,这样的收入对我有多么的重要啊! 我知道你要笑我了,但是现在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东西比赚钱更要紧的,我这样说你 能听懂吗? 我看着迷茫的水面,感觉我们处于无比冷和硬的现实之中。浪漫是多么虚伪啊。 其实你辛辛苦苦跑到深圳来,我也挺感动的。我真的挺感动的,可能你不信也 看不出来。我太累了,有时候呼吸都累,我的表情都省略了,简化了。我也很感动 可是我没有办法,在大学里面对着追求我的男生我从来都缺乏热情,我已经不相信, 已经不太承认了。……可能是有一点点他的原因吧,痴啊傻的,毕竟我那么真心的 爱过他等过他……无论如何,总之我没法集中精力,我没法真切感受,我只能告诉 自己也告诉你我没有办法。更何况我们将来根本就不可能的,你在广州可是我不知 道我会在哪里……我很抱歉。你来了我真的很感动可是我只能向你说我很抱歉……。 6 很快的,停靠在码头边的巨大的货轮开始御货了,港口的龙门吊抓住结实的集 装箱慢慢移动。在更远的地方,汽笛声闷闷的传来,呜呜咽咽的很像战火在远处蔓 延。这声音让人感到空茫晕厥。在这时候我就听不大清楚王妍在说些什么,但我能 看见的海风愈吹愈烈海水泛起白浪 ,而王妍瘦小的身体几乎摇摇欲堕了。 我想:既然一切已经是这样的无谓,那么我一直以来的克制是不是也就无谓了? 这样的想法没能带给我勇气却牵动了我怜恤弱小的本能,我迈步上去扶住了王妍瘦 小的身体。我纳闷她竟然没有拒绝我,是不是这已经无谓了的一切也牵动了她依赖 的本能?她像一株无法立稳的小树,把后背微微的靠在我的肩上。 王妍面朝大海,轻声惊叹着:风刮得好大啊,我几乎要给它吹跑了……这是不 是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信风?在海上,在季节里,它是最守信的一种风……。 我微微的调整一下僵硬的身体,用呼吸稳定往紊乱的心跳,然后我才能够张开 嘴巴应和王妍莫名其妙的问话。 大概是吧。大概这就是那种所谓的什么信风。 7 回家!! 当我踏上从深圳开往北京的火车的那一瞬间我在内心里爆发出斩钉截铁的呐喊。 回家,回到遥远寒冷的北方小县城,把这亚热带的椰子、棕桐连同在冬天依然不依 不饶的太阳抛得远远的,抛到记忆的边界之外;回家,回家过年去,在没有鞭炮禁 放规定的小县城站到院墙上去挑一挂千响的电光鞭炮,最猛烈的海风也抵不过那无 比的威力啊;回家,回家吧,你的甘于寂寥与世无争的村庄和冬麦地,她们是多么 的值得亲爱啊……我昏昏的睡着了。我的脑袋非常的疲惫非常的浑浊我连梦都没办 法作一个。 8 家里依旧是老样子吧,除了那几棵夏天时葱葱郁郁的半大柿子树现在又脱光了 叶子,其余的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四四方方的小院子,东西各三间小小的厢房,东 面的用来放杂物,西面的租赁出去。我在院子里遛达一圈,看见房客进出,原来房 客也换了。妹妹告诉我,这是一户麻将成瘾的人家,爸爸有时忍不住过去过把瘾, 回来之后妈就跟他沤气。这也算是小小的不谐和音吧。但是总体而言一切都还算好, 我到家之后先遛达一圈然后又出了院门。我看见街面上几个小毛孩子在土堆上放鞭 炮,他们把鞭炮半埋在土里然后点燃,这样鞭炮的声音变得沉闷了但会扬起一团灰 的烟尘。我侧过身很满足的拍一拍土红的砖墙,转身又进去了。 很好啊。对于一个失恋者来说,回家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我去提包里拿出一 本带来的《叔本华文集》,搬了小板凳在屋前阳光直射的狭小地带坐定,打开。 这一天我没怎么想到王妍。 9 晚上全家吃火锅。香啊。吃完之后看电视,妹妹最喜欢的《天龙八部》正在全 面上演。妈坐在床头给我缝补牛仔裤裤脚的开缝,一边问我姨妈家的情况,还问我 去答谢时都带了些什么东西。我适当删改着描述一下我拎去的两大兜,知道她不希 望我搞得太寒碜,但更不希望我弄得太奢侈。等到发现爸爸不知什么时候又溜到房 客那里搓麻将去了,妈开始唠叨内心里一团盘结着的苦恼。她说爸如何的输多赢少, 又如何的屡教不听;那户房客如何的嗜赌成瘾,又如何的工于算计,以至于爸屡战 屡败。她说她早想驱逐了算了。可是现在租房不比前两年了,这个价格招来一户算 是好不容易……我笑着劝她想开一些,小输小赢的,由他们去吧。妈说可了不得呢, 你爸最多一个晚上输九十多块呢,还不知是不是少说了。我听妈唠叨,眼睛看着电 视一边手里还摆弄着一只初中时代留下的“魔方”,发现要想同时拼上两面还是不 可能的事,十年以来一直是这样。到九点钟我就悃得歪歪的了。 10 第二天仍然是不大想得起王妍。这个女孩正在被我忘掉。不过,我在读《叔本 华文集》的时候看到译者竟然用了“美丑妍媸”这个词 ,分了一会儿心。 说实话,最初我从我们系专科生计算机专业的花名册上看到“王妍”这个名字 的时候还不大确定“妍”这个字倒底读什么音。回去之后我查了一回字典,看见真 实的读音居然是这样,大惊失色。那时我已经知道这个名字的拥有者是一个长着小 小的苹果脸,脑后扎一条马尾辫的纤瘦女孩。她楚楚的样子差不多一下了就吸引了 我,特别是一对忧伤美丽的眸子,教我看过之后紧跟着就在梦里再度邂逅。那个时 候王妍不是现在的王妍,我也不是像眼下这么迟滞呆板。那个时候是大学里一些很 独特的日子,很独特很奇异的。那种日子在一个人的一生里可能都不会再有第二次 了……我也搞不清楚为什么时间推移啊演变啊一切就变了样子。这个我永远也搞不 清楚。 我读到了“美丑妍媸”这个词,想到了一些往事。如果我读不到这个词,我就 不会想起王妍。我会忘了那些事。 11 闲的时候用电话联络了一些老同学。没想到差不多已不在我联络范畴之内的陈 佳打电话过来了。她约我在城北句河边的土丘下见面,说是有要事相商。这让我感 到纳闷。 陈佳是我初中时代猛烈追求过的一个女孩。那个时候她活泼漂亮,是班上第一 美女,也由不得我不追她。但是没想到竟一追就上了,追上了之后发现原来这么俗。 后来她上中专之后想和我保持关系,我每次回信说高中功课如何紧张云云,时间长 了就不了了之。我考上大学之后跟她联系不多,但每次寒暑假回家总要打上个电话 什么的。她后来没有中学时那股疯劲儿了,美丽也一年不似一年。掐指算算距离上 一次见她有两年了,不知道现在又怎么样了。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你这个大学生给我出个主意啊。陈佳站在土丘上那棵白 杨树下摇着我的胳膊,一脸的哭丧相。她果然是又大变了,学会了敷粉和涂眼影, 还学会了染发和粘睫毛。她飞快说话的时候紫红的嘴唇显得肥厚而粗糙,把我对初 中时代的回忆搅得一团糊涂。我说,如果你愿意听我的话,你就坚持下去。可我妈 都给我跪下啦呀,陈佳快哭了。我再狠心也狠不到那个份儿上去啊……我知道他们 也是为我好。因为我喜欢的那位无论是家底、学历、工资、还是长相,都比不过他 们给我介绍的那一位。我爸干脆说,别的啥也甭讲了,拿五万块钱来!这不是要我 们俩儿的命吗?就凭我的那点工资和他家的那点家底,五万块钱真是要了我们的命 啦……我……我该怎么办哪…… 我看见很大的泪珠从她粘过的睫毛下跳了出来。我忽然觉得如果御了妆这依然 是个漂亮的陈佳,我不知为什么我也很感动。 你要不想后悔一辈子,你就听我的。你妈不是给你跪下了吗?他们不是够狠吗? 我告诉你,你就咬咬牙,比他们再狠一点儿。不用太多,只要再狠一点儿就够了。 这是我给陈佳出的恶毒的主意。这个恶毒的主意让陈佳安静了许多。我们坐在 句河岸边高高的土坡上谁也不怎么说话。忽然陈佳抬头看了看身边的那棵老高的白 杨树轻轻的问: 记得这棵树吗? 这是我和陈佳在少年时代甜蜜约会和初次接吻的地方。这座土坡是那时候县里 预备建设人民公园而调动铲车攒起来的,后来县长易主,建设计划搁置,一直搁置 到现在。那时候这它是一座年轻的土坡,青草蔓地,只有这一棵孤零零的小白杨树。 现在小白杨树已经长得这么高这么大了。 12 爸搓麻将又输了钱,妈跟他干仗一直干到半夜里。我和妹妹劝了一阵儿,他们 也安静了一阵儿,后来又吵起来了。我干脆关掉电视,回自己的房间古捣那些中学 时代留下的日记和书信。我领略着年轻所赋予我的蠢样子,嗤笑发呆。 晚上梦见了王妍。她走到我的故乡来了,成为我已逝的少年时代的一个女主角。 13 第二天早上醒来,开始下小雪了。院子里斑斑白白的小雪,被早起的房客踩过 来踩过去,显得很脏很乱了。天只不过那么灰蒙蒙的,雪也不可能下太大,但是人 被困在屋里,感觉外面冷,很不愿意出去。隔着窗看见柿子树光秃秃伸出去的枝杈 残留着几片巴掌似的叶子,在小风里抖啊抖的不掉下来。一天也没怎么了出去。 14 小雪一停下来,高中的老同学们开始陆陆续续的造访了。有的时候,他们三五 成群的来,把我们家的小客厅差不多坐满了。 他们也大多是大四生了,除掉一两个保送读研究生的,更多的都在为找工作而 奔忙着。我算比较幸运的了,早早的能够把心安定下来,这让他们都感到很羡慕。 作为就要远离大学校园的一群年轻人,扎到一起难免就要聊一聊过去的好时光,也 难免要聊一聊有关于理想与抱负方面的事。我处于失恋中,处于失恋中的我虽然在 努力忘掉有关于恋爱的往事,但是我仍然不爱说话。我光听他们说,并且用钦羡的 目光配合他们。 有的说,我的策略是:先落户大城市,获得户口,然后跳槽投身证券事业,五 年之内争取车房俱备。到了那时候,再考虑考虑所谓的爱情问题。有的说,我呢, 我先不忙着赚钱,我先织网吧。一张无孔不入的关系网,进可进退可退的强大后盾, 有了它一条鱼也漏不过去。还有的干脆说,我也没什么具体的,就是争取到三十岁 赚到一百万吧。在中国一百万只算是个中产阶级。…… 他们都学会了吸烟,有时候谈到酣畅处,烟雾重重的我都看不清他们踌躇满志 的脸了。笼罩在烟雾之中我突然想:王妍她能被那家网络公司留用吗?如果她没有 那么好的运气,她该怎么办呢?一份每月一千多元的薪水对她来说多么重要啊,不 需要一百万。一百万放在她面前会吓着她的。 15 同学走掉之后妈咂着嘴,很羡慕的对我说:你的那些个同学真是出息了啊,不 愧是经过了世面的啊……真的可以赚那么多钱吗?我冲她笑了笑点了点头。我想在 大家谈论理想和抱负的时候,我却在想念一个名叫王妍的女孩,这多么醒目而又深 刻的注定了我不可能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啊。我坐在沙发上,叹着气。 16 给妈带来更大感慨的是高中时作班级学习委员的江龙。他来的时候,夹着一只 黑色的小皮包,来兜售他们系开发的名叫“教学管理之王”的小破软件,顺便来看 看我。 我四十元一张批给你,能以什么价格出手就看你的本事啦。江龙点燃香烟,侃 侃而谈。我们在博览会上卖都是定价九十八元卖的,用了都说好,没有退货的。带 着也方便,就一张软盘,你看你看……他说着打书包里掏出一叠软盘,放在茶几上。 怎么样,可是个小发一笔的好机会啊。 我回忆高时代,江龙和我的关系算不错的。学习委员嘛,那个时候就表现出脑 袋很灵光,但嘴巴笨一些。现在嘴巴也锻炼出来了。我很惊奇的看着他象变魔术似 的掏出一叠一叠的软盘,我打心底对这些小破软件提不起什么兴趣。 我还有呢。江龙叼牢香烟,又从皮包里掏出一本散页夹子。我们还成立了一个 网页设计工作室,专门承接各类网页的设计业务。来来,你看看我们的设计作品…… 我接过他的夹子翻了又翻。 价目表在这儿。江龙捏住一页给我看。我们的价格是最低的,所以你要是能帮 忙拉到生意,回扣可是很丰厚的啊。 我看了看他们的价目表。对照那些设计作品,我为他们开出这样的价格感到羞 愧。我把夹子还给江龙,答应他有机会一定尽力帮忙。江龙很高兴,扔掉烟蒂又跟 我聊一些别的。江龙向我问大家有没有搞一次同学聚会的意思?我说有几个人提起 了,可同学也多,谁都懒得组织。我来组织我来组织!江龙很兴奋的说,这可是最 后的机会了错过了这次大家参加工作天南海北你上哪儿摸影子去? 17 将近大年三十的时候,同学来得少了,我如果百无聊赖,我就会整天的想王妍。 这显然是不行的。特别是一到傍晚,稀稀朗朗的爆竹声象流弹一样四处打响,渐渐 由疏而密,我的心里面堆满了思念和忧愁。为了填充与打发这些让人无话可说的时 光,我开始和隔街二伯家的小侄子李响他们纠缠在一起。 这些小毛孩子,五六岁的年纪,和我当年最淘气的时候一样大。但他们没有我 们那时候会玩了,我第一次加入他们的时候,是因为我看见他们象觅食的小母鸡一 样在街上转来转去。我问他们在做什么,领头的李响回答说是在寻找一种黄豆粒大 的塑料小球,五颜六色的,现在最流行的一种玩具步枪就是以这东西为子弹的。我 问他们是否拥有这种玩具步枪,他们说没有。那捡小球干什么呢?捡小球是为了积 攒起来,放在玻璃罐子里。作什么用呢?不作什么用,就是放在玻璃罐子里,攒起 来。我突然之间对他们这种伟大的无目的深表赞同,我也加入到他们中间去,并且 我也捡到了几颗小球。我们这样在街面上转来转去,目光逡巡在墙角和阳沟里,一 个下午很快就过去了。 除了捡小球之外,我和这几个小孩有时候也踢足球或放鞭炮。现在流行的是一 种“摔炮”,你不用再费心点燃它,只需要朝一个合适的地方一摔,这种红红的小 爆竹就爆炸了。我掏钱给李响买了十盒这种“摔炮”,我们满世界去摔,路人都侧 目而视,我深深的感受到漫无目的的幼童时代又再次莅临。而随着鞭炮声越来越稠, 慢慢淹没了我们零落的“摔炮”声时,除夕之夜就快要到来了。 18 除夕之夜到了的时候,这个国家举家团圆的人们象开会一样围坐在电视前面, 相似的欢笑声从每一个农家院落和每一幢城市居民楼的单元房窗口传出来,除此以 外大家都没什么好做的。从白天到夜晚,我发疯似的想念王妍。我那么爱王妍,为 什么呢?为什么我知道她不爱我我还是这样死不悔改的爱人家呢?我已经决定不再 想她了,自己的事要是都能由自己决定该是多么的好!可是又能怎样呢?我又在想 念王妍,我又在发疯一般的想念王妍。我砍掉右手还有左手,我的左手右手都爬满 了密密麻麻的思念的纹路。 午夜零点的时候,电视里的人们都在故作激动。可在我们这个北方的小县城, 真正激动了的是密密麻麻像筛豆一样爆响的各色鞭炮,它们争先恐后炸得粉碎演出 着一曲盛大的和唱,以致于我奉爸妈之命向各路亲戚进行电话拜年的时候我都听不 大清人家在说些什么。还好还好,我在给姨妈拜年的时候听到了她的提醒:过了年 你要记得过来给我们阿强辅导辅导啊……亏她放在心上,否则我真的是忘得一干二 净了。 等到爆竹声略略平息我就开始对着电话发呆。我在考虑,要不要给王妍的家里 打一个电话呢?我猜测王妍此时正和家里人享受天伦之乐,我这样不依不饶的纠缠 她,在她的眼里就像是叮住了大腿死死不放的一只蚂蟥,她会不会一怒挂掉电话呢? 我这么想,就老老实实的把手缩在口袋里。可是我转过去又想,朋友啊朋友的情份 总还在吧,我祝朋友王妍新年进步这有什么重大的罪过吗?听听她的声音总是好的。 我这么想的时候,我的手就如愿以偿的抓住电话,拨号了。 有节奏的盲音在电话里响了好一阵儿,我的心跳慢慢加快着。我昏着头等待, 有一刹间我无论如何想不起自己打头一句话该说些什么。这让我万分惊惶。就像是 好久好久过去了,还是没有回应。奇怪。我吁了口气,如释重负的放下电话。 19 怎么除夕夜家里会没人呢?奇怪啊奇怪。我琢磨着不可解答的难题,麻木无觉 的迈入农历卯兔之年。 但愿新年会有好运气吧,最好是给点儿奇迹什么的!大年初一的早晨我睁开眼 睛看见自东厢房探过来的第一缕阳光,我感觉我是应该许个愿了。谁喜欢总是过太 闷的日子呢?我又不是墙角的爬虫,我凭什么总蛰伏着而不站到阳光里去呢?我一 耸身下床洗漱完毕就准备读我喜欢的叔本华。我搬了一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有阳 光的狭小地带。 但是很快就被爸妈叫着一起到亲戚家拜年了。这件每年都要例行的工作,竟险 些被我抛到了脑后。我一直不大喜欢这项工作。我不喜欢这项工作主要是因为我害 怕看到我理所应当敬重的长辈们给孩子掏押岁钱时又虚假又热情的笑脸。我是多么 主张移风易俗啊,免却好多背后的商量算计,又免除了掏腰包时的心灵痛苦,大家 落得轻松不是很好码?你看节日的筵席那么丰盛,却要夹着一股铜臭味吞咽下去, 肠胃会很不舒服。所以在结束了漫长的拜访之路以后,我感觉全身像灌了铅水一样 疲惫而滞重,这时候那么沉重的叔本华已经读不动了。 还是伟大的无目的让人轻松!透明澄亮的儿童时代简直像装满清水的玻璃瓶, 里边有几条鱼几株水草我们是看得多么的清!我很快又加入到李响他们的队伍里去 了。 20 过年之后,红极一时的“摔炮”就不那么受欢迎了,现在小毛孩子们钟爱的是 在街道上踢足球。他们小小的年纪都有了漂亮的足球鞋,而且能够说上好几个球星 的名字了。李响依然是打头的,他率领两个小孩对我围追堵截,一得到球就踢得远 远的,好几次滚到水沟里去了。我很不赞同他们这种玩法,我就拼命的控制住球, 不叫他们抢去。可是其中有一个小孩子是很凶猛的,他被搞得急了就会扑过来抱住 我的大腿,然后一脚把球踢到远远的水沟里去,再欢呼着跑去捡。一帮小傻孩子。 我真想像不出我也曾经像他们这么愚蠢过。一连两天我们都这样玩,一玩就一个下 午一个下午的。 到初四这天,李响抱住球不跟我玩了。他使劲箍紧皮球,瞪着一双小圆眼睛朝 我怒目而视。我说,放在地上,踢啊?犯什么邪啦。我没想到这小毛孩盯着我看了 半天之后冒出这么一句: 我妈说你家还没给我压岁钱。不给压岁钱不跟你玩啦! 我愣住了。我摸摸自己的后脑勺,会有这种事吗?是爸妈忙乱之中忘了这碴儿 事?想想不无可能啊!我这么一想自己的脸先有些烫烫的了,可是我看见眼前抱着 皮球怒目相视的六岁的李响,我觉得这他妈的真是让人无话可说。 小兔崽子! 21 这件事我没跟爸妈探究。也许他们是有原因的,千万别又惹出什么新帐旧帐来。 可是我也没再跟那帮小孩子一起折腾,我突然意识到我都这么大了,这么大了还老 跟小毛孩子混?而且关键是透明澄亮的儿童时代像玻璃瓶子一样打碎了,里边的水 草和鱼通通搁浅。 22 日子很难熬啊。有时候我琢磨有关于王妍为什么拒绝我之类的事情琢磨得过于 深刻,等我清醒过来我感到自己苍老了许多虚弱了许多,这个时候我很怀疑人生的 意义。而到了年前年后,爸搓麻将的瘾头是大涨了,有时候赢几个钱,妈就跟他小 干一仗,输得多了妈就跟他大干一场,那可真是震天动地啊,我和妹妹不得不缩到 各自的房间里去,把音响的音量调到最上限。每当这时候我觉得家可是真乱啊,是 什么搅乱了这一切啊。我这么想着就觉得家也不是久留之地,不如开学吧,开了学 跟着宿舍的哥们打打扑克也是不错的。不打不知道,扑克里面充满了智慧。 23 到初七这天,江龙垂头丧气的打电话告诉我说筹办同学聚会的事彻底流产了。 我想像着他焦头烂额的样子,生出了怜悯之心。我就叹着气说大家都忙啊。江龙也 叹了口气,说他的软件背回一大包,现在可推销给谁呢? 24 初八就又下起小雪来了。这个见了鬼的冬天,下雪都很吝啬,你走到哪里都觉 得哪里特别干燥。但是地皮还是白了,院子里的柿子枝上也覆了薄薄的一层,像裹 了白纱布。几片叶子还没有坠下来的意思,有时候你看着它们觉得它们是不是被胶 水粘在那里了? 下雪的日子我特别忧愁。饭吃得不多,书也读不下去,思维迟缓,大脑呈平摊 的扁平状。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在思考着一件事情:除夕夜王妍家为什么没人接电 话呢?是他们举家动迁?换了电话号码?还是……还是早已预知是我——一只粘粘 乎乎令人讨厌的蚂蟥?这种种的可能性困扰着我,导致我在冬天寒冷枯索的夜晚坐 在电话机旁的沙发上冥思苦想直至睡意沉沉。我的手里拿着叔本华的文集,如果你 碰巧作梦打夜空经过,看到微小的我蜷在狭小的沙发里,你或许会以为我是读书读 得睡着了。 但是睡眠会给人力量。我一醒过来就再一次拨响了王妍家的电话号码。 25 这一次很快就有人接了电话。当我说明我是王妍的同学时电话里传出哽咽之声。 是王妍的嫂子。我被告知王妍因患心包脱落与胸积水现已在广州第一医院住院治疗。 心包脱落?胸积水?怎么会!她在“利先”公司实习时不是还好好的吗?我的 脑袋嗡嗡的,有些怨恨的对着电话大声说。 谁说不是呢……王妍的嫂子哽咽得厉害了,年前两个礼拜她往家里打电话说她 开始大口咳血,家里人都不敢相信啊。这孩子虽说身体从小就瘦弱,可是也没得过 什么大病,这一下子……当然也怪那个什么公司的混帐经理,我们王妍那么辛苦的 给他做工,到最后他说话不算数,又不打算留用王妍了……这事情给她打击太大…… Shit!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骂出了声音。 26 我得提早启程了。我不清楚王妍的病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病,可是我听了王妍嫂 子的哭声,我觉得事情可能是有些严重。我手忙脚乱的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你看这 个世界多么现实啊,我朝思暮想中的一个完美无缺的女孩现在被疾病击中了,她从 我冥想中的世界里跳出来,躺在病床上了。我想我必须提早启程了,王妍她现在需 要支持。或者在除夕夜依然包裹着她的亲情之外,我还能捎给她一些别的?甚至于, 这是我最终感动她的天赐的契机?在病床上静静安卧,这下她应该能听到爱情之水 的流淌了吧:我爱她那么深,就像潜涌的地下河水啊。……无论如何,我是真的要 提早启程了。 买车票的当天晚上家里又爆发大吵。因为爸这次输得多,那么吵的烈度当然要 成正比,简直是地了震。我虽然没有办法,可是历炼一个寒假,终究有所颖悟,就 给他们算了笔小帐,论证寒假以来爸搓麻将有进有出其实只输了十几元的绝对数。 实事求是果然是有威力的,或许是他们也念到我明天就要回广州了吧,气氛就有所 缓和。我暗自想,来的时候迫切着要来,来了之后终于又庆幸自己可以走了,家也 只能在脑袋里的;什么不都是这样? 27 乘火车从北方小县城南下广州是件苦差事。我到学校之后先蒙头大睡一个白天 这才清醒如初,可是清醒了之后又只能面对着貌似沉谧的城市黑夜。透过宿舍的玻 璃窗子可以看到校园外的高大楼厦在的半夜依然圆睁着白昼的眼睛,你想像不出都 市的人们如何忙碌。我揿亮床头的台灯再看一遍王妍嫂子留给我的医院地址,我叹 了口气。现在她总算可以暂时不忙碌了吧,这对她也许是好事。和城市巨大的钢筋 水泥构架相比,她纤弱的身体被衬托得太小太小,小到其所作的一切挣扎努力看起 来都徒劳无益。她是该休息一会儿了。 我揿灭台灯,再度睡去,直到我在南方阳光普照的上午醒来,看到盛意浓浓的 晴朗天气又在捏造着每个人的希望和好心情。 28 我买了一束淡黄色镶有粉红边儿的康乃馨花,“打的”前往广州市第一医院。 按照纸上的地址我没费太大的劲儿就找到了心脏外科的病区,走在阴暗肃静的楼道 我顿感气氛冰凉。现在王妍就像受伤的小雁蜇伏在这个鬼地方吗?阴冷让我想到大 雨前的陋巷。这是令人讨厌的地方。 我看到墙上贴的探访时间规定,知道了我来得恰是时候。在向值班的护士询问 之后,我很顺利的找到了王妍的病房。我站在门外透过被璃看见里面坐着站着王妍 的亲人们:父亲,母亲,哥哥,姐姐……而王妍躺在输液铁架之下的病床上。这只 病中的小雁现在背对着我,让我看不见她的脸。我忍不住悄悄的笑了一下。 我轻轻的、轻轻的敲了敲门。 29 我像个陌生人坐到王妍的床边,注视着她。我已经不认识这个女孩。她不是王 妍。 王妍的姐姐帮我把康乃馨花插到小木桌上已有的花瓶里去,这样原来的大簇玫 瑰显得更盛大了。她和王妍长得一样漂亮,她插出来的花也非常和谐,非常美丽。 这花让我想起初见王妍时她脑后用来扎马尾辫的斑斓的蝴蝶结。 可是,我已经不再认识眼前的王妍。 仅仅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疾病就剥夺了王妍所拥有的一切青春和美丽。她侧身 躺在病床上,输液的塑料管儿蜿蜒在颈边,整个人显得衰弱无比。因为激素类药物 的大量摄入,她小小的苹果脸已经肿成畸形,而药物同样伤害了她的肝脏,这又使 她原本那么白皙的皮肤变为粗糙的蜡黄色……不能啊不能再形容了。因为我已经没 有了形容的力气,因为面对着无比强大的乌有之物我霎间变得比王妍还要虚弱无力。 王妍朝我微笑了。大概是笑一下也会疼痛吧,这笑只持续了短短的一瞬。然后 王妍把眼光转向她的亲人们,轻轻的恳求着: 你们……离开一下好吗?我想和我的同学说说话…… 30 小小的病房显得空旷。花瓶里的大簇鲜花馨香静美。我拉着王妍的手,倾听她 的诉说。 这一次你又让我感动了。她静静的凝神看着我,你是唯一过来看我的同学…… 可是真抱歉啊,这一次我连表示感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知道了就好,不用表示了。我稍稍用力握一握她松懈的小手。她感受到了, 于是笑了。 我本来应该好好珍惜你这份友情的啊……或者也应该细细的体会一下……其实 你这个人和我的脾气很相像啊,都是认准了死理儿咬住不放的人,不达目的绝不罢 休。……可惜,我们都落空了,我们谁都没有抓住想抓住的……不过你不要遗憾啊, 因为我本来也不值得你这样…… 我注视她的眼睛,语气坚定。 没抓住的,还有机会再抓住。不论是你是我,我们都是一样。 她竟又笑了,叹了口气。 抓不住的,恐怕就永远抓不住了……你不这样觉得吗…… 你开始胡思乱想了,我打断她的话,我就知道像你这种多愁善感的女孩稍稍安 静一会儿就会胡思乱想了。你的大学那么忙碌,总算可以休息一下了你还要让心劳 累着……你这个傻丫头啊,等病好了再愁啊怨的就不行吗?…… 她轻轻的摇摇头。 你们都这么说……你也这么说…… 我们有好一会儿不再说话。我感受着王妍的松软的小手,似乎听到她细小的血 管里血液汨流的声音。这儿是如此安静,阳光从半开的百叶窗钻进来,泻在王妍的 被子上,就好像在那里铺了一大块明亮的镜子。……王妍又说话了。 你还记得在深圳的海湾上我向你问起的信风吗?那天风特别大,我要被它吹倒 了…… 记得,你为什么总要提起那个什么信风呢? 信风哪,因为它是最按时最守信的一种风啊。它最守信,风最守信,可是人为 什么就不守信呢?我从前爱过的阿南,还有利先公司的张总,他们为什么就不守信 呢?我是为他们献上了我最宝贵的贞洁和健康啊,可是他们为什么就不守信呢,你 能告诉我他们为什么就可以这样的不守信呢?…… 我看到了一个极度委屈和受伤的弱小的女孩。如注的泪水把这个女孩肿大的脸 蛋儿当成了肆虐的河床,你用手帕拭也拭不干净。面对这样一个女孩我只感到疼痛。 我的眼里没有一颗泪水但是我只感到疼痛。钝物在戳击我的内脏,它让我如此痛楚 以致于我不得不站立起来,一只手捂住了胸膛。 31 我离去的时候王妍的姐姐送我出来。我们没走我来时的那条弯弯折折的路线, 而是从医院侧门的一片小竹林穿过。我很喜欢那片荫翳的竹林,它让我的心情不再 那么沉重了。 王妍的姐姐告诉我王妍很快就要做手术了。我问她手术的把握性有多大,她面 带迷惑的摇了摇头说,这已经是广州最好的心脏外科医院了,医生和医术应当是不 成问题,就是……她看着我,不说下去了。我说你说嘛,我是王妍在学校最好的朋 友,我很想知道王妍的真实情况。王妍的姐姐一听就哭了,她握住我的手跟我说你 知道王妍她现在的病有多重吗?她的心包已经坏死了,肝功能也快被药物弄得衰竭 了……你今天来是赶到了一个好时候,你不知道前一段她又是高烧又是感染根本就 是神志不清……她完全是累坏的啊,拼命的做工,身体早就垮掉了却还一直硬顶着, 结果又被单位老板耍了,你说说……王妍的姐姐说着哭着扶住了我的肩头,仿佛一 个更小因而也就更脆弱的孩子。…… 我和王妍的姐姐在医院的大门口告别。她感谢我来看王妍,感谢我给王妍送来 那么漂亮的花。我走出了挺远她还冲我招手,我能看见她和王妍一样有着忧伤美丽 的眸子。 几天以后,我收到了王妍的死讯。 32 在我大四下半学期临近毕业的某一天,我在图书馆里偶然翻阅《辞海》发现原 来“信风”这个词还有一个引申的意思:“贸易风”。我本来对什么信风之类的了 解不多,但是现在我相信我比王妍知道得要多了。 在离开阅览室下楼的时候我想起我最初追求王妍时曾经约王妍一同到图书馆翻 看杂志。那是一个初冬的周末晚上,王妍穿着米色背带裤扎着斑斓的马尾辫,怀着 一颗试探的心答应了我的约请。虽然在命运和缘份的蒙蔽与强使下她一直不曾爱过 我,但是我发誓我曾经给过她久违了的羞怯与恐慌,这一点我可以向你发誓。当时 因为期刊阅览室在图书馆五楼,所以上到第四层王妍就有些体力透支了,我就很勇 敢也很大方的牵住她的手一起登攀。她的手纤小柔软,除了后来在病床边,我只和 她牵过那么一次手。那次牵手给我的印象如此之深以致于我在一年半以后离开阅览 室下楼的时候又忍不住伸出了右手。我抓了一个空。 哦现在这个女孩已经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