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苟且 作者:希我 电话响时老婆在厨房。老婆叫,你去接一接。我就去接。原来是我高中同学。 “‘大奶’在不在?”劈头就说。“操!”我说。“哦,不是‘大奶’,是‘二 奶’呀……”他们哈哈笑了起来。 我慌忙瞥了瞥厨房,老婆正把锅碗弄得咣咣响。“你电话没免提吧?” 那边又问。“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我喝道。他们就又笑。“那好,我们就 只管说,出了问题,睡沙发跪搓衣板,可不怨我们。”他们说。 他们约我去温泉山庄,同学会。“可别把家属带来哟!”他们最后说,语气 诡秘。 老婆从厨房出来,摊着手。她的手上洗洁精闪闪发光。“谁呀?” “没有。”我支吾。 “嗯?” 我这才觉得自己不对。“还不是那帮同学?闲腻啦!闲的人那么闲,忙的人 这样忙!”这些年我越来越会强调自己忙,早出晚归,忙;老婆要睡了我还不睡, 忙;家里有事不能请假,忙!“他妈的!”我忽然骂了起来。老婆笑了。“去哪 里?” “北岭。” 北岭是一个贫困,根本不会让人联想到温泉度假区。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 撒这个谎,好像去温泉山庄是件见不得人的事。 “那,当天回不来吧?” “也不一定……”我嘟囔。其实就是当天回不来。 “爸爸我也要去!”孩子就从里间蹦出来。敢情这小子根本无心在里面做作 业。“不能去!”我说。 “不嘛,人家要去嘛!” “说了不能去就不能去!”我忽然火了。啪!一个巴掌就摔在孩子脸上。儿 子哇哇大哭了起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发这么大火了。我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的 火。我只觉得心发慌。第二天一早,我就带着一套换洗的衣服走了。走前还特地 去孩子房间亲他一下。孩子睡得正香,胖嘟嘟的脸,跟我小时候一个模样,也不 爱专心读书。可是我没跟老婆告别。我蹙身就出了家门,好像去私奔。我到时大 家早已等在那里了。一见那阵势,我心就更慌得厉害。 小小一幢别墅,暖窝窝的屋子,三对人。所谓“对”,都是当年闹的。当年, 我们有一次爬到学校后面的山上玩。我们一口气爬到了山顶,大喊大叫。那是一 个月亮非常圆离我们非常近的晚上。不知谁说,我们一齐说出自己最喜欢班上哪 个女同学,不说的是小狗!于是就全说了。不料第二天就被叫成了“对”,后来 竟真成“对”了。我的那半对眼下就坐在一个单人沙发上。她长大了,大了更有 魅力。我弄不懂为什么那些老牛总爱吃嫩草。不是有个歌谣唱:“如今干部一大 怪,五六十岁才学坏;唱歌要唱迟来的爱,跳舞专抱下一代。”其实下一代就好 像是没有加料的炸酱面,咸不咸辣不辣。 大家冲我唱起了《迟到》。这首当年张行唱的歌。后来我们还因为张行被判 刑伤心好一阵。我也贼模贼样地笑了起来,忽然感受到恶作剧的快乐。 “唉,还他妈什么《迟到》啊!”一个说,“都是19__年东西了!” 哦,已经是20__年了!在不久的将来许多表格出生年月栏上,都会预先印 出“20__年”字样。我们必须把“20”杠掉,添上“19”。已经不是我们的时 代了。年轻人总是会误问我们:20多少生的?我们就只能小声说:“19……是19 ……”他们就会像我们瞧见祖父辈登记表上的“18”一样稀奇,哦,19__年, 不是20__年的呀! “20__年了,他妈的变了没有?” “变了!变白了。” “是没有晒月亮的缘故哇!” 会心笑了。“晒月亮”,那时一个关键词,现在已跟当年许多词一起废掉了, 比如“月老”,比如“拔草”。现在小年轻谈恋爱,已不需要躲在密树草丛里。 他们有很多地方可去。可以去迪吧,去歌厅。可我们当年却连上电影院都不敢。 这一对,一直停留在目光交流阶段,他看她时,她觉得甜;她看他时,他觉得甜。 结果什么也没做,直到毕业,直到各自结婚。而另一对呢,有一次企图利用女方 父母不在家的机会在女方家约会,父母刚走,男方就从窗户跳进来,不料那父亲 折回来拿烟,羞得他们险些双双自缢。而你自己,则是天天晚上跑到学校晚自休。 你变得拼搏了。就因为学校里有个她。她是寄宿生。然后,你的钢笔总是会突然 没水了,苦恼地四处张望,而且,离你最近的也总是只有她。于是,没办法,你 就只得向她要。而她笔胆里的钢笔水也总是刚好也没了。就只得到她宿舍拿。她 宿舍的那瓶炭素钢笔水好像是该死欠你的。你们端着褪下外壳露出笔胆的钢笔, 走出教室。你们仍不敢一起走,还要一前一后。直到没有人的地方距离才拉近了。 “喂!”你说。“喂!”她也说。你们总是叫对方“喂”。然后,就谈了起来。 有一次,你们被巡校的老师撞到了。“喂,”你赶紧故意地大声叫,“有没有钢 笔水?” “没有没有!”她说,还故意显出讨厌的样子。 “他妈的钢笔水借我一点都不肯,吝啬鬼葛朗台!” 那时候语文课学到《吝啬鬼葛朗台》,你就说。那老师就揪住你教训起来: “自己没有准备好学习用具,还要骂人家葛朗台!学生没有学习工具,就好像工 人没有锤子,农民没有镰刀,解放军没有枪,科学家没有书,怎实现‘四化’? 还,葛朗台!” 他一走,你们压着嗓子大笑起来。你们简直得意死啦。你们觉得自己简直就 像那个私奔的欧也妮和查里,让这个兢兢业业经营“四化”的老葛朗台蒙鼓里去 吧。那以后你们就给那老师取个外号:“四化葛朗台”,一见他就挤眉眼笑。不 知道这老师现在是不是已过得很好。 当年你们都谈些什么?记不得了。只记得总在发牢骚。你们总是有太多的不 满。你们简直不能理解自己父母如何活过来的,简直平庸!你们不平庸地一个个 都带上了原本只有结了婚才带的手表。你们用手表抗拒老师拖课。有一次,差三 分钟就要下课了,语文老师还要大家朗读一遍课文,《冯婉贞》,你们抗议起来。 “来不及啦,来不及!”“怎么来不及?还有五分钟才下课!”老师说。“三分 钟!”你们指着手表叫。“三分钟就三分钟,”老师说,“来得及!”“来不及!” 你们仍然叫。“你们要念,第一段早就念完了,你们是自己拖拖拉拉,自己让自 己念不完,来,念,冯婉贞……”叮呤呤……喔——下课喽! 其实当时还是很快活。“四化”简直一蹴而就,只是我们偏不愿意。我们故 意在那门槛外刁儿郎当,就像每次上课铃响都要由老师把我们赶进教室一样。 “问题就在于你们不拼搏!”老师总这样说:“拼搏”,从上到下,从报纸 到老师到父母,都这样坚信着。如今我们都“拼搏”过来了,七混八混,在这个 社会上多少占了点份额(我成了电脑工程师),个个衣冠楚楚,从头到脚名牌。 就连内裤也是“三枪”的。可那里却满是臊味。进了桑拿房,抖浴巾的动作都猥 琐不堪。早已不是能够穿着普蓝色球裤到处跑的年龄了。那时穿廉价布料做的奇 装异服,哼《一无所有》。那首叫什么来着?“站在橱窗犹豫大半天,摸摸口袋 没有多少钱。”我们用上帝特许给我们的四肢跳太空舞。可现在这躯体却稀稀拉 拉腆着大肚腩。那时个个精瘦得肋骨毕现,女孩子乳房小小。当我第一次瞧见她 小小的处女乳房,甚至还微微有点失望。她现在是不是也已经有了一对踌躇满志 的大乳了呢?那时爱喝酒却其实不胜酒力,老是喝醉,现在却想醉也又醉不了。 全都醉不了,于是这场聚会更像是一场假性游戏,扮演回到前生。你瞧他们成双 成对牵起手来了,好像已经是几十年的夫妻。不,比夫妻还更亲。我们全都没有 成为夫妻,一对也没成。高中一毕业就作鸟兽散了。十几年啦!喝!“咱们老夫 老妻喝交杯酒呀!”“你怎么怕我口水了?想当年亲吻都不怕……”女的就追呀, 打呀。我微笑着。我瞧见她也微笑着,好像在说,接吻算个什么兵器?一个小儿 科。“诸位,听说过一段‘行酒令’没有?”一个说——说是有一对新人举行婚 礼,家庭背景显赫,来客众多,各行各业。婚宴上,主持人建议行酒令。众来客 立即山呼海应,现代的人不管墨水多少,谁不能侃出几套?但主持人要求酒令必 须和自身有联系,这就为难了众者。官员这一桌的人都眼巴巴地瞧着官员,官员 倒也爽快:好,我先来:“筷子尖尖,盘子圆圆,我去过的饭店有千千万,我吃 过的酒楼有万万千,我掏了一分钱没有?没有!” 众人一听,齐声叫好。秘书就坐在官员旁边,他想,这点小问题根本不在巨 笔话下:“笔杆尖尖,笔头圆圆,我写过的文章有千千万,我发表过的文章有万 万千,有一句实话没有?没有!” 领导带了头,群众争上游,一个曾进过局子的小偷也不含糊:“万能钥匙尖 尖,保险柜的锁头圆圆,我偷过的经理有千千万,我偷过的官员有万万千,有一 个报案的没有?没有!” 一个大款心想小偷真是雕虫小计:“金条尖尖,金表圆圆,我承包的工程有 千千万,伪劣工程有万万千,有追究我责任的没有?没有!” 林业局的也含笑来了一首:“锯齿尖尖,滚木圆圆,我砍的树有千千万,我 卖过的木材有万万千,我栽过一棵树没有?没有!” 水利局的有点不好意思:“石头尖尖,浪头圆圆,我修过的大坝有千千万, 不顶用的大坝有万万千,大坝里放了钢筋没有?没有!” 主持人发现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什么也没说,就鼓动老教授也来一段,推 辞不过,老教授就说了一段:“A尖尖,O圆圆,我教过的学生有千千万,我培 养的高才生有万万千,有一个留在国内的没有?没有!” 一个推销员再也沉不住气了,他走南闯北,对酒令颇感兴趣:“头发尖尖, 脑袋圆圆,我去过的发廊有千千万,我见过的发廊女有万万千,有一个会剃头的 没有?没有!” 主持人心想,就你这也叫做酒令啊,还是看我的吧:“新郎的手指头尖尖, 新娘的小嘴圆圆,我主持的婚礼有千千万,我见过的新娘有万万千,有一个新婚 之夜叫痛的没有?没有!” 哇哈哈哈……大笑了。 “有一个新婚之夜叫痛的没有?没有!”真是绝了。天才!新婚之夜我老婆 也没叫痛。她很欢愉地兜着我的背,配合着我,一下一下。我没有问我是不是她 的初恋。这是个愚蠢的问题。假如她像电视上婚姻派对节目,公开说出了自己初 恋(还要配着抒情背景音乐),或是她也问起了我,我该怎么办?这日子我还过 得下去?我很好过着我的好日子,做着丈夫应做的。我给她尽丈夫的职责。然后 在她睡着后我自己再过一次自己的生活,手淫。我始终没有戒掉这个习惯。这是 我的平生最惬意也最失落的事。我想着她。她在痛,在挣扎,在求饶……现在她 就摆在我面前了,她的脸,她的身,她的声音,她的一切的一切,我忽然又有点 印象模糊。我不敢再看她。屋里不觉得已经有点暗。大家酒足饭饱打着嗝立起身 来,影影憧憧的,到处都是牙签剔牙的动作和吸牙缝的咝咝声。附近供应酒菜的 酒店服务员很快把杯盘收拾干净走了。我忽然又有点心慌。接下去还有什么节目? 没有人去点灯,餐厅的灯,客厅的灯。我惊恐发现围绕客厅有三个房间。恰好三 间。我慌忙瞧大家,可是我瞧不见。谁也瞧不见谁。我只听到屋子里的脚步声, 猫一样的轻。可是谁又好像都瞧得见谁。谁都知道要干什么。那么默契,心照不 宣。好像原先就串通好了似的。只有我愣着。或许还有她。我也瞧不见她。她在 干什么?她会怎么想?当年我们是大吵之后分道扬镳的。她是不是以为我也是设 局者?她是不是在笑我自以为是?卑劣,死皮白赖自作多情。有什么声音在响, 瓮瓮的,好像是唱歌,可是我辨不出它的旋律。我忽然有一种被玷污的感觉。可 是大家都走光了。走回各自的房间,关上门。只剩下我们俩。我听得到她的呼吸。 仿佛夜已经很深了。这时候老婆在干什么?孩子应该睡着了吧?那张胖嘟嘟的脸。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男人一生,儿子情人。现在这情人就在你面前了。只要你伸 出手去。她不作声。恬静地。没有障碍。“有一个叫痛的没有?没有……”他妈 的! …… 你凶狠地剥着又厚又滑的风雪衣,那个身体就在风雪衣里的毛衣里的胸罩和 内裤里。骇然出现了,魔鬼一样白。你简直不能把它看作自己的同类。那小肚下 面,像被擤掉的鼻涕一样什么也没有。那晚月亮很亮。月亮还是那么亮。起初, 你们谈着谈着,她忽然告诉你她爸已将她许给了人,一个副区长的儿子。一个再 平常不过的事,老掉牙了。可你却愤怒了。好像她本已跟你定下了终身。本来还 没点破的关系被点破了。你骂这是买卖,她把自己卖了,义正词严,用尽你所有 学到的大而无当的知识。你骂她是商品。可骂又有什么用?你是什么?你什么都 不是。你绝望。最后,你从骂她是商品到索性由自己来践踏这商品,你对她动手 了。 她没有抗拒。她躺在学校食堂后面水泥地上,水泥地冰冷。那是一个冬夜, 没有一个人。正是你下手的好时机。你恍然相信是你选择了这时机。你早就蓄谋 占有她了。你竭力告诉自己,自己根本就不曾爱过她。你野蛮压她,揉她。她顺 从着,像个臣服的罪犯。你吻她,她就张嘴,让你吻。你咬她的舌头,她也没把 舌头缩回去。这反让你不满足。你去掰她的腿。突然,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猛 地一抖,反抗了起来。可是她没有叫,只是默默地躲闪着,挣扎着。这让你更觉 得自己理直气壮。我要惩罚你!我要惩罚你!她越害怕,越抗拒,你越要干!你 要强奸!“强奸”,这词让你很快意。你感受着她的腿在你身下像青蛙一样无力 地颤抖。可是,你却怎么也瞄不准那个洞口。 突然,你发觉一只手在引导着你。你瞧她,可她面无表情,好像那并不是她 的手。她的脸死一样白,没有光泽,好像只是一层皮。你猛地跳了起来。可那只 手却紧紧抓住了你。好像是在对你的报复。她眼睛忽然变得贼亮,坚定,绝望, 让你不敢看。“进去吧!”她迸出一句。这句话让你害怕。你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的身体好像一具尸体。你不敢。可是那手简直凶狠地抓着你。你恐怖。你的下 面已没有了感觉。你只觉包皮被扯得发疼。她死死缠住你,像可怕的女鬼。你简 直后悔自己刚才的冲动。你拼命挣扎。她咻咻哭了起来。“我给你,给你!让我 死!我们一块死!我们一起去死吧!……” 后来,我们两人全哭了。 我不知道现在小年轻是否还会把处女膜跟死联系在一起。听说已有了处女膜 修复技术。即使一个妓女,只要她愿意,花上不算太多的钱,就可以照样变成黄 花闺女。虽然那时我们迷恋大逆不道,可当我们听说美国女的居然以处女为羞, 还是惊讶得怪笑起来。我们记得一部国产电影中的镜头:新婚之夜,一个土炕, 一块白布。我们害怕那块白布。 那一次,她最后说:“等我三天……” 你好像并不明白她的意思。 三天后的星期天晚上,他会约她出去……她说。 你似乎更不明白了。你只觉得一只毛毛虫趴在脊梁上,凉丝丝的。你没有回 答她。接下来几天你甚至都不敢再去想她了。你不敢去想那晚上的事,她对你说 的话。她变得可怕,像妓女。(不知道现在年轻人是不是会把一个为你付出贞操 的女孩看作妓女?) 你们的关系是因你而起。她很漂亮,曾参加学区学生时装模特比赛(也许那 副区长儿子就是在那次比赛上看上她的)。你追她,死缠硬磨,找借口说话,递 纸条,什么伎俩都用上了。你甚至在别人在的场合把纸条递给她,把她脸都吓绿 了。她是个正经女孩。她想不接,可她明白那样将更加无法收场,她接下了,团 在手心里。这就更给了你纠缠借口。她背上总有一横两竖,像倒放的条凳,那是 她胸罩背带的痕迹。她坐在你的前桌。你常常痴痴瞧着那倒放的条凳,那微微突 起的搭扣,有时候那背带还打旋了。有时候没有背带,只是围胸一横。你不知道 还有这样的乳罩,怎么不会滑下来?你对女孩子的东西并没真正了解。你一直以 为她们的洞是冲着前面的,所以你跟她面对面站着时总觉得有种吸力,你摇摇欲 坠把握不住,一不小心就会进去。所以你总小心翼翼站得离她远远的,不让自己 伤害她。你不敢动她。你听说女孩子的身体是带电的。你也带着电。你的欲望像 一团热气,空而热。其实即使那晚她没有抵抗,你也未必进得了要道,也只能稀 里糊涂泄在外面。可是你也会很满足。 她原先并没有说要嫁给你,你也没有要求她。你们甚至没有说到“爱”字。 你不知道自己现在反应如此强烈。也许是在借故将你们的关系明朗化。可你没料 到明朗了会是这样。你害怕。她却跟你更粘乎了。好像经过那一场,你们间已没 有了隔阂。她当着大家的面叫你,给你掸背上的土灰。你躲着她。可是你又暗暗 数着日子,三天……星期五,星期六,星期天……她要干什么?你不知道。你什 么都不知道!你只是数着日期。星期天!星期一你没有去上学,你装病在家也休 了一天。第二天你去了,她仍然叫住了你。 她告诉你,星期天晚上他们去看了电影,可是什么也没发生。 什么也没发生!你豁然轻松下来。一切如故!你甚至感激地将她抱了起来, 好像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东西。你简直都要流泪了。 她说,他们看电影,他的手始终放在自己膝盖上,直到银幕上映出大大的 “完”字。动也没动。有一刻他动了,却是把手伸到自己衣袋里掏手帕,擤鼻涕。 你咯咯笑了起来。“他还用手帕?擤鼻涕!”你挖苦。“唔,那手帕还折得方方 整整的呢!”她也撇着嘴。他们那样家庭出生的孩子总有着种种可笑的地方,面 皮白白,还说着普通话,就是学几句当地骂人的话也腔调可笑极了,不敢爬树, 不敢打架,什么也不敢!你们就大肆嘲笑他。你说说不定他就经常流鼻涕呢!说 不定他出门前他妈还要叮咛过马路要小心!嘲笑他,几乎成了你们这以后谈话的 全部内容。你作贱着他,用最恶毒的话,用最离奇的想象。你把他想象成愚蠢的 小财主。不论你怎样说,她都说对,还给你提供例证。你说他也许现在还让他妈 喂饭呢,她就说,对对对,他家就有这么一个围兜,挂在厨房墙上,我看到过的。 说不定还在吃奶!你说。你表演他哼哼寻她妈奶头的样子,她就笑得滚到你怀里, 叫道:“哎哟,笑死我啦,饶了我吧!” “这么说,这小子也没胡子罗!”你又说。 “就像太监!”她也说。 “不过,当太监也省得麻烦嘛!”你简直得意地摸着自己的胡子。其实你并 没什么胡子,不过是嘴上长点茸毛。“谁像你这样呀!大胡子,土匪一样!”她 居然说。 “土匪就土匪!”你应,“我就是土匪!” 你喜欢被她这么叫。“土匪”这个词比“英雄”还要让你喜欢。英雄是正面 的,土匪是反面的,反面的更有力量。反面的更让你心安理得,反面的黑暗能够 掩盖你阴暗的心理。 你开始觉得自己嘴上的毛太软,胡子未能爬满腮颊。听说刮了胡子才能长得 粗,长得硬,长得茂盛。你开始偷父亲的剃须刀刮胡子。刀刃残酷逼人,可你不 在乎。你只是担心刮了,胡子从此不再长。可是你觉得与其那样胡子疲软不如去 冒个险,不如去死。你刮!你感到脸颊火辣辣的。你从镜子里看到自己脸上有血。 你没有退缩。你对自己说男子汉就是这样残酷中练成的。你只是怕被她看出破绽: 你的胡子是制造出来的!你蓦然记起父亲总是把手放肥皂蹭两下,再抹在脸上。 你也用肥皂抹,伤口猛然扎心的疼。 她没有发现你的制造。她甚至没有发现你胡子突然少了。她什么也没说。也 许当时她心理很明白。她什么都明白。女孩子要远比男孩子早熟。她说的话总是 那么中听,让你宽慰,让你觉得很长脸。与其是女人喜欢坏男人,勿宁是她们喜 欢创造坏男人。“土匪!大土匪!”她仍然说。 “那你就是我的压寨夫人!”你就说,“说!他跟你说了什么?” 想到压寨夫人往往从有钱人家抢来,你们的关系也很贴切。 “没说什么。”她应。 “不可能!你们谈恋爱怎么可能不说‘爱’!” “谁跟他谈恋爱啦?”她叫了起来。 “那你跟谁谈恋爱?” “我不跟谁谈恋爱!”她说,瞟了你一眼。你就一把将她抓住,捏她。 她就哇哇大叫起来。恋爱的名份好像变得重要了起来。你们开始双双在公众 场合走。在学校不敢,你们就到街上去。你们牵着手,你们买冰棒一块吃,你一 口,她一口。路上人投来惊讶的目光,你们不在乎。你们让自己感觉你们在热恋, 有那么点痴,不更世故,还那么点走火入魔。只有这样你们才心安。有一次,也 不知谁带的头,你们居然向他所住的区委宿舍走去。那门口还有看门的。那看门 狗在看报纸,瞧见你们就拦出来。“干什么?” “找人!”你说。 “找什么人!”对方不相信地嘟哝着。你不知道。你感到受了羞辱,真想扑 过去拧下他狗头。突然,一旁的她报出了他的名字。你很吃惊。 “什么?”可是对方仍问。她更大声说了一遍,还说出他爸,那个副区长。 你瞧见她面不改色。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你很感激。你也说了遍那副区长的名 字。 对方犹疑地盯着你们。终于相信了。他进传达室打电话。他在拿话筒。 他在拨号。他的身影在玻璃窗上恍恍惚惚。你忽然又有点慌张。你觉得马上 就会有人冲出来,从那宿舍区,哪个拐角,或他爸,或他的官太太,甚至是武警, 把你们抓进去。你慌忙瞥了瞥她。可她朝你无所谓地笑了笑,死心塌地。你就也 朝她笑了笑,把手插在裤兜里,腿抖了起来,还吹起了口哨。哼的什么调,你自 己也不知道。倒好像打气筒在充气,又嘘嘘漏着气。你们支撑着,谁也不逃。时 间一秒一秒过去。看吧,他就要出来了!你们好像在彼此说。简直是早熬。当那 门卫再次出来时,你觉得自己都已经死了。 “不在!”可是他说。 居然不在! “一个人都不在?”你问。 “都不在!”他说,不耐烦地。 “他妈的躲到哪里去啦!”你忽然骂了起来。那门卫没有理睬你,就回传达 室。你忽然冲过去。“你他妈到底有没有给我打电话!”“你小子嘴巴给我放干 净点!”他火了。 “老子就是不干净,怎么样?” 他噌地就要冲了出来。 “出来吧!出来吧!老子就是骂!有本事就出来!” 他真的冲了出来,抓住了你的领子。你就跟他打了起来。“来吧,来吧!老 子不怕你!”你叫。你想揍他,可他却闪在你的身后,牢牢揪住你的后领。他反 而抽出一只手抽你一嘴巴。你觉得嘴上什么东西流了出来。她尖叫一声猛扑上来, 像一只母猴,又嚎又跳。她把尖尖的手指甲扎进他的手背肉里。他哇地大叫一声, 松了手。你就趁势反揪住他,开拳就揍。“你们全来吧!老子不怕你们!”你大 声叫,你宣扬,简直骄傲地。 你们过后也捏了一把冷汗,奇怪自己当时怎么那么大胆?经过了这一场,你 们平静了,好像大哭了一场,擤着鼻子,空气凄凄的。她用唾液为你洗伤口,又 到医务室骗来红药水。她用红药水把你涂得小丑一般,你就骂,就追,就打。你 朝她喊:“快快滚到你老公那边去!”你喜欢恶作剧地提起他,并把他叫成她的 “老公”,这样说,你才觉得过瘾。 “你以为我不敢去呀?”她就也反击,“这就去!”还煞有介事蹬蹬走两步, “我成功了也不告诉你!”她说。究竟“成功”指什么?她没说,你也不知道。 你对自己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们没有明自己。你们都在打哈哈。你们老开着这 样的玩笑,一会儿说成功了怎样怎样,一会儿又打赌你不会成功,一会儿又发誓 我一定要成功!成功……“可是他只会约你看电影!”你说。他总是约她看电影。 看电影时总是自始至终把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一动不动,像个傻子。你不知道 他是傻子是件值得欣慰的事呢,还是可恨,是让你苟延残喘,还是一个障碍。学 校操场边有块草地,你们窝在那草地上,就像老夫老妻窝在家里的被褥上。已经 是冬天。你嗅得到她红风雪衣里的珍珠霜的味道。你揪着草,嚼着草根。我要破 坏他看电影! “知道怎样才能不让他看电影吗?”你说,你卖关子。 “来点阴谋啦!”她说。阴谋!这词让你们兴奋得发抖。我们在耍阴谋。 “阴谋”这词让人联想起篡党夺权,整人,杀人灭口,那些巨大的罪恶,这样说 使你们心安理得。对啦!你不会说你不能看电影,一看就头晕!你说。“对呀!” 她叫。于是,看完电影出来,她就故意按太阳穴,做出要呕吐的模样。怎么了? 他问。头晕!她说,我一看电影就头晕。 他果然信了。他去买后排的座位。他说这样就不会头晕了,那是因为坐得太 前面。她就说,后排也头晕。坐得再后也头晕。 “那,我们去去逛商店吧!”他说。 “商店有什么好逛的?又没东西好买!”她应。 “那……我们去散步!” “散步干什么呀!脚走得酸死了,又没意思!”她说,“再说,满街都是人 的……尽出馊主意!” “对不起……”他说。 他居然对她说“对不起”!她回来一说,你们哈哈大笑起来。“让你说‘对 不起’!让你说‘对不起’!”你手舞树枝,抽打树干,喊,“说!‘对不起’! 说!”就抽就打,粗暴地,凶狠地。打他。啪啪!你仿佛听到了他的求饶声。可 他好像仍不明白,仍然说:“对不起!”这样的傻子!就因为他有一个当官的爸, 当鸡巴区长的爸!你小子何仁何德能够得到她了?一个傻子!太监!连胡子都不 会长!你哪点比我赢了?你恍惚觉得自己是个巨人,威武强壮,毛发旺盛,巍然 临驾在那小子之上。你打,啪啪! 你的下面昂扬勃立起来,像一杆枪。你一把将她抱了起来。你把她驮在肩上。 她在你肩上软塌塌的,好像电影《红高梁》里的巩俐,你就是那个土匪头姜文。 她的手垂下来,轻轻捶打着你的腰。你驮着她翻过围墙,进山。你们学校后面是 座山。上去,再上去。那里有最安全的地方。那晚的月光像水,月光泻下树缝, 黑影稀疏。你把她放下了。你们瞅着这地方,没说话。你们彼此明白这里还是不 行。好像你们要有什么大动作。于是你们又牵着手往里走,走进深处。树越来越 大越密,路越来越崎岖,你看不见她,她看不见你。只有你们的手,她的手很小。 一股神秘。这的好地方别人就不会发现?说不定在就已经有了人了,说不定你一 脚就会踩出人头来。你们下脚轻了,谨慎了。 可是没有。没有人。真是天赐给你们的好地方。 也许上帝也知道你们要干什么(你本来从不信上帝)。你又捏了捏她的手。 她的手更小了。 可是上帝看着也羞人。 你们更往深处走。突然你一个趔趄。她轻叫:“小心呀!别跌着。”你争辩: “谁会跌了?是吓唬吓唬你呢!”“呀,你欺负人家!”她就叫,撒娇地,抓你, 打你。你得意叫道:“欺负你又怎样!现在就是欺负死你也没人救你了!没有人 会来,没有人会看得见,没有人……”“所以你就要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了?” 她说。 “当然罗!”你一把将她放倒,“我要怎么样就怎么样!” 万事具备。你气喘吁吁,疲惫不堪。越是疲惫你越亢奋。你冲锋!可是你突 然被弹回来。你不能。 再没有人也不行。 就是上帝蒙上眼睛也不行。 就是给你安一张床也不行。你的枪没有用武之处。 你汗流浃背。出去的路好漫长。你为什么要进这么幽深的地方?这么辛苦? 你们只能拥抱,抚摸对方的身体。她身上的痣你能数得一个不漏,7+X.那X 是一颗痣不像痣、胎记不像胎记的东西,就在门户上。可是那个门,你就是不敢 进去。有时你会侥幸地想,或许进去,不会把那个弄破。可以进得浅一点。可是 到底怎样才算浅,你拿不准。你去窥探,可你看不见。你去看了生理课本,可课 本上没有写。你又在一个父亲当医生的同学家里偷偷看了一本医学的书,仍然不 甚了了。你又想,如果只放在口上,不会有事吧?可她说,这很难说,保不准就 会滑进去…… 有时你会想,说不定她早已没有了处女膜。书上不是说剧烈运动、从自行车 上摔下来就可以导致处女膜破裂吗?天知道是怎么破了的!可是这样想,又觉得 自己很自私,很对不起她。 有时候会大笑一声:唉,管他个鸟呢!他不是个傻子吗?又知道什么? 可是你又不敢肯定他就是个傻子。 有时候她会没了耐心。“对那么傻的家伙,简直没办法!”她好像绝望了。 有一次她突然暴躁起来,向你喊:“我不去了!再也不去啦!”你就怪她娇气, 不懂事。女孩子真是没有用!弄得你不得不出马。你出马了。你在电影院门口等 他们。他们来了,你看到了她,可是你没有瞧见他的脸。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偏偏 瞧不见他的脸了。你本来极想瞧瞧他的,看看他的傻脸,到底长个什么样,没有 胡子,光溜溜像大白猪。可是你偏偏没能瞧清他。你只知道他块头还算不小(傻 大个!)。你瞧见他向售票处走去。他要去买票。你捡起一块小石子。你要不让 他买成电影票。你要把他们赶进公园!你不知道为什么要把他赶进公园。你自己 也不知道。你们密谋时谁也没有问起这问题。只是在你责备她娇气时她娇嗔反驳 你,你成熟,你想过要把他赶哪里?于是你随意挑选了一个地方。公园只是个跟 电影院不同的场所。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用意。现在你又发现,这电影院边上的就 是公园。好像自己当初就知道边上有个公园,你并没有叵测居心。 你扔出小石子,扔在他前面。可是他稍微一闪,又向前去了。也许还根本没 觉得,你瞧见他的步伐一如既往。他买了,那票抓在手里。你扭头瞧她。她有些 失望地瞧着你。你感到屈辱。你随手又捡起一颗石子,扔在他前面。他抬头。你 仍然没有瞧见他的脸,像水粉画中远景人物的,没有五官。 那没五官的人又在给她买零食。他指着什么,她摇头。又指别的,又摇头。 她就是不吃他的东西。你又捡起一颗石头,是卵石,比前面的都大。你没有想这 石头会不会砸出人命。你没想。你只想奋力扔出去。你想着。他忽然开步走了起 来。她没走。他又回头,叫她。她只得跟着走了。你团了团那卵石。他们走近了 剪票口。你握紧卵石。他们倏地就进去了。你猛地心头一紧,奋起手臂。你的手 垂下了。 他消失了。他有个顺溜溜拉着的背,整得屁股凸凸的,大得像女人。他傻得 有傻福。 她就这样被他掳进了电影院。她回过头来,目光幽怨。你猛地想到去买票, 买张票,也进去。可你发现自己兜里没有钱。 你在电影院外面焦急地乱转。入口处的厚布帘已经封上。里面电影好像已经 开始。你像一只急得跳墙的狗。你跳了。你把那卵石揣在口袋,攀着电影院厕所 的花格砖墙,翻进了里面。 电影院里静悄悄。没有灯。你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到处都是一对一对。 仿佛哪一对都是他们。成双成对。只有你一个人。孤零零。你忽然感到失落。 你像幽魂一样游荡着,没有人理睬你,没有人知道你要干什么(你攥紧兜里的卵 石),甚至没有人管你携带着凶器。没有人知道。你走啊,走啊。你恨自己那一 刻为什么不毅然扔出去,把他砸死!让他死!就迟一步,一念之差。让你什么都 没做成了。电影院像深不可测的海。一个无边的公园野地。一对对男女已经够幸 福的了。你听见边上有对恋人在分吃着东西,男的塞女的嘴里。“酸。”女的说。 “真的?”“骗你,甜死了!”女的笑了,吃吃地笑。你忽然想到她也许也在吃 着他的东西,虽然今天他没有买,但保不住他一直没有买。她不能不吃。她的嘴 里不能不濡上他手的气味。腻甜? 那男的抬头奇怪地看了一下你。你逃走了。 好几天你都不吃她给你的零食。你悄悄扔掉了。你甚至因此对她没有了欲望。 你觉得是跟他共用一个牙杯。有一次,你动也不去动她。今天很累,你说。 你多么羡慕那些恋人,可以一起看电影,明目张胆。可以为所欲为,还可以 到对方单位(他们总是有工作,有可以自己支配的钱)找对方,甚至,不,完全 可以到对方家去,管对方的爸叫“爸”,管对方妈叫“妈”。然后,结婚,然后 理直气壮把自己的房门关上,理直气壮地把那个处女膜捅破了,还让女方腆起了 肚子,生出孩子来。没有人说他们不应该,没有人找他们算账,人们还为高高兴 兴给他们祝贺,好像他们理所当然可以这样,耍流氓?你真羡慕他们可以理所当 然做流氓。 可是,我不羡慕他。 我绝不羡慕他! 他们那种家庭总不可思议。他们装饭的碗小小的,说是吃完了再装。她说那 简直是存心不让人吃饱,谁还好意思一再装(好像她饭量很大似的)?他们自己 从不再装。他们总好像很饱食。 他们的吃饭程序繁琐,每人面前放一个空小碗,那是用来自己装汤的。 桌子中间放着一碗汤,上面还搁着一个大瓢,汤必须用这大瓢舀到自己小碗 里,然后再用自己的调羹舀进自己嘴里。他们说是这样卫生。不过这样也可以避 免她沾上他的唾液。 他们家谈的都是官场的事,某某要提了,某某要退了。某某领导是他爸的老 上级,某某人他叫叔。他们好像有一张无形的网,他们控诉曾经被迫害,也是在 寻求互相认同。他们是“首长”。“首长”,“手长”。他们家的手甚至伸到了 学校。你发现班主任变得很关照她了,原来是他妈跟学校打了招呼。他爸还给班 主任的儿子弄个区办工厂工作。班主任要报恩,给她调了个好座位,中间的位置。 她离你远了,离他近了。 “凭什么拿我作交换?”她气愤,“我又不要照顾!” 其实原来她也一直苦于座位偏,黑板上的字常因窗外光线反光看不见。 你的也一样。你们就利用自己视线的位置差异,你告诉她你能看到的,她告 诉你她能看到的。从此就要牛郎织女两相隔了,虽然你们其实晚上仍可在一起。 现在你们觉得那位置充满了温馨。她不调。 为什么?班主任问。 我看得见!她说。 班主任不听她的。 “她确实看得见!”你也说。 “你怎么知道她看得见?”班主任鸟鸟地反问了你一句。 “我就是看得见!”她坚持说。 “我就是知道!”我也说。 班主任讶然瞅着你,又瞅着她。你觉得他好像觉察出了什么。你慌忙不敢吱 声了。可是她却不害怕。她一收拾书包就往教室外走。她想回去?想不读了?她 好像什么都豁了出去。她简直疯了!班主任连忙跟了出去。她却更快跑下楼,结 果把脚弄崴了。她被送进了医院。 他来医院了。你也去了医院。可是你不敢进去。没有你什么事。你担心他们 照顾得不周到,没为她掖紧被角,可你有多大的力都用不上。她是你的?你是什 么?即使让你进去你敢吗?你还怕被他看见。你从窗户窥见他背朝着你,脸没有 转过来。他没有转过脸来,让你安心。当班主任跟他说话,你简直担心班主任把 自己的猜疑告诉他。 从此你们更加谨慎了。白天不敢说话,在人前不敢看对方,偷偷摸摸,你们 知道不能捅了漏子。你们在一起时又是吻,又是抱,又是摸,可是也只能吻,抱, 摸,别的,你们不敢。 你明白自己什么都不是。你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看到。她并不属于你。 当她的身体摆在你面前,你明白那只是个摆设。她是那么漂亮,身材那么好, 她是个模特儿。这身材摆什么样的姿势都很美。你发明了好多姿势。能想象出的 都演习过了。你们探索敏感区,快感点,你们摸索出了后来才知道的G 点。你技 巧圆熟。后来你成了电脑工程师,你总会想起当年技术的高超,你甚至想到也许 自己天生就是搞技术的料。天生不是将才,只能搞技术。她离你很近,又很远。 很近,又很远,这就是技术。有时你觉得自己简直是在玩弄她。你甚至折磨她, 蹂躏她。她毫不反抗。她总是竭力想奉献得多一些,再多一些。她什么姿势都愿 意做。但这并不能抚慰你。那是假性的,一种将就,一种阉割,没有实质性。你 们的热情被折腾得七零八落。她负罪地细细拭擦着你泻出的东西,流了泪。你们 懊丧地瘫倒在地上,望着抹得天空。暗淡,清冷。你愤怒了,不管三七二十一进 去算了!你真的发起了冲锋,可是到了那个口上还是畏缩不前。 他仍然带她看电影。哪里也不去。没有去公园。 春来了。那是别人的。雨季,清明。植树节。全国在植树。 忽然有一次,他提到了公园。公园!他说,在某个公园有他们植的树。 “咱们什么时候去那公园看看?”他说。她猛地一跳。他居然自己提出来, 把头送进圈套。她竟心虚了,疑心他已经窥见了你们的用心。他是在刺探。“哎 呀你说什么呀!”她慌忙说,“去公园,人家还以为干什么!” 回来后才后悔了。他似乎并没有那个意图。她恨自己怎么就那么胆小? 再等机会。可是他不提了。有一次他好像又提起,可他又马上打住了。“你 刚才说什么?”她只得追问。 “没有,工作的事,没意思的。”他说。 没关系,还会有机会的!你说。你又信心百倍。 有一天,他忽然说到了他家。他说,他家人白天上班的时间。“这就是他在 引诱你到他家去呀,我的上帝啊!”你说。最近你越来越爱说“上帝”。“胡说! 人家又没说要去他家。”她说,羞红了脸。 “这还用说?”你说,“男的全这样!你又不知道男的。”你居然现身说法 了。“对啊,去公园又能怎么样?” 你停住了。这才明白自己所以要他去公园,原来是想要他那个样!你瞧见了 自己的险恶和阴暗。 但去公园毕竟不能怎么样的。你又对自己说。 绝对不能去她家!你对她说。 可他也再没有提去他家。好像船过水无痕。你们又好怅惘。 有一天,她对他说:“要去他家!”(她告诉你时你简直大吃一惊。)她也 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迸出口来了。他们一同看完电影出来,并排站在电影院门口, 外面下着雨。她忽然说:“我要去你家!” 他很诧异地掉过头来,瞧着她。她这才明白自己讲了什么。她头脑一片空白。 她想:完了,这下要完了!可是她听到他说:“好啊,去我家,等下我再送你回 去。” “谁要现在去!”她说。他没怀疑。真是个傻子! “那,什么时候去?”他说,“下礼拜六晚上。” “谁要晚上去!是跟你谈,还是跟你全家谈?每次都这样,话都不能讲!” 她说。 他笑了。“所以我说看电影嘛!”他说。 “电影院里能讲什么话!你不怕被听见,我还怕呢!”她说。 他又笑了。笑得那么傻。“那,要没有人听见,只有去江边,公园……” “那就去公园!”她连忙说。她简直有点感激他了。 你们倒在草地上得意大笑。去公园!去公园!好像这就是你们最希望的,你 们并觉得去他家就会比去公园好(天知道当时你们怎么就那么死死认定进了公园 就会发生那种事,就可以达到目的)。你们笑着。蓦地,这笑好像变了味,你们 都臊了,盈盈瞅着对方,好像彼此都窥见对方别有用心。她咬着牙,嗲嗲打了你 一下:“看人家干嘛嘛!” 你们又难舍难分了起来。那天晚上你们登上了学校后面的山。那是一座很少 人去的山,特别在晚上。你们在山上做了一次最逼真的虚拟。你脱光了她。她的 身体在黑暗中荧荧发光。这是你第一次这么彻底这么从容面对着她的全裸身体。 那身体变得有些陌生。然后你也把自己脱光了。你也几乎认不出这是自己的身体。 你把她放倒,放在一块硕大的岩石,像放在床上。你吻她,先轻轻一触,然后轻 柔地吻了起来。你又吻她的身体。从上到下,重点分明,有条不紊。你享受着。 自己的新房,门关起来了。树干是你的床架,树叶是你的蚊帐。她躺着,她是你 的床,你是她的被。你们奢侈地占有着时间。月亮当空。月亮是金色的,像一个 烤热的金盘。你被烤得熔化了,像一股钢水。可是钢水被困住了去路。 你又颓然垮了下去。她起来了。她望着你。她的脸没有表情,好像你并不是 颓败而下,而是要开始另一程序。她吻你。然后,握住了你。她简直欣赏地凝视 着。蓦然,她把它含进了嘴里。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你们玩遍了所有做法,但从 没有想到这。你甚至有点怕,觉得有些不习惯,缩了一下。她哼了一声,抬起了 头,眼睛在问:你不喜欢?不,我喜欢。你摸她,她的脸,她的头发。 她一笑,又低下头去,含住,并且运动了起来。你呻吟了。她也呻吟了。好 像我已经如愿以偿,不,已经超越了。你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发丝梳理着你的 指间,痒丝丝的。你揪它。她痛苦地扭动着头。她好像很痛苦,她在受折磨。她 是女奴。你是帝王。你侧过头,你望见山下一片灯火辉煌,远远的,一个倒竖起 来的城市。 这是你生于此长于此的城市,一个正在繁荣的城市。你临驾它之上,不,你 在它的边缘,被它甩在边缘。很静。你明显感觉到敏感的部位,快感的弧线。有 点冷,有点黑。黑暗中的快乐,快乐中的黑暗。你想起那一次,她说:三天以后 ………一缕黑暗笼罩而来。这是你有生以来的第一缕黑暗,真正的黑暗。你从此 知道了黑暗如穴。你什么也看不见,你不能把握。你朝这洞穴呼喊,声音被吸入 无边的空虚……你忽然紧紧抓住她。你泻了。 她抬起了头。她含着你的精液。 她把它吞下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淫荡?”她忽然问。 你猛地抱住她,揉她,恨不得把她揉烂,揉进你的心。是我淫荡!我是畜牲! 我不要脸!我耻辱。我全部努力都是要让自己受辱,我所有的智慧都要报应在我 自己头上!我不让她去了,我再也不让她去了! 你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唯一的一次。 我一定要雪洗这个耻辱! 礼拜六。 你数着日子。上课也神思恍惚,不停地看她,好像看着赴死的勇士。她的死, 就是你的坎。你数着这个坎。你们的班主任好像真窥觑到了什么,老是提问你。 你当然什么也不会回答。他就说:“人在课堂,心在操场,你想干什么?”大家 就起哄起来:“他想拔草!”“现在还没到义务劳动的时候!”老师说。全班就 哄堂大笑。你知道他们笑什么。 可是你没有害怕。 那些也在悄悄恋爱的同学,那两对,他们也哈哈大笑着。他们是害怕扯上自 己。他们要用笑你来显示他们很清白。这种事,特别到了这份上,是不会有支援 之手的。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学校不远的一个公园,一对恋人在一天晚上被治安联 防队从草丛中揪了出来。你们看到了。那一对男女被押着,低着头,女的把头发 披掩在脸上,好像一个暗娼。她大腿侧边的裤拉链甚至没有拉上,露出里面红卫 生裤。你瞧见联防手里亮晃晃的手电筒。你打了个寒战。你瞧她,她冲你笑了笑。 你们都笑了起来,也不知是在笑那对狗男女还是在强作无所谓。接下去几天你头 脑简直一片空白,好像无所期盼。直到最后一天,那个傍晚,你瞧见她背着书包 走出了教室。你忽然不顾一切追了上去,叫住了她。她停下来。可是你又不知道 应该说什么。你冲她“喂”了一声。她斜了一眼你,“干嘛!”她应,她语气从 来没这么嗲。 “干嘛!”边上有人学起来,笑。 你也笑了,竟一时忘记了自己的角色。末了,你向她做出个“OK”的手势。 “OK!”她也做。 然后,你什么事也没有地回家去了。吃过晚饭,你又习惯地去拿书包。 你突然被什么烫了似的一跳,奔了出去。父亲从屋里追出来:“到哪去?” 你才意识到没带书包,只得又转回来。 “你到底要到哪去?”父亲又问。 “没有……” “什么‘没有’!” “人家去学校……晚自休。”你支吾。 “我不管是不是晚自休,”父亲拿筷子敲碗,筷子溅着很寒碜的饭汁。碗里 是扒了一半的稀饭,搁几丝咸菜。“我只看你考得上考不上!明年,就要兑现了!” 你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这么说,明显你的高考就是考不上。他又不是不知道。 你居然也答应了,答应得很轻松。你根本顾不了那么多。你只想冲出去。你冲上 了大街。你忽然停住了,想着该往哪里去?你这才记起你根本不知道他们去的是 哪个公园。他没有定,她也无从告诉你。那么多公园!你又没车,自行车。天一 茬一茬黑下来。你扭头往回走。父亲的自行车就放在家门口。你拽过就要上,可 卡住了。车上着锁。你闯进去。父亲惊愕地折起了抬头纹,瞧着你,也许他根本 没有反应过来。他饭已吃完了。母亲在收拾着碗筷。 “我要车!”你叫。 “什么?” “我要自行车!” 父亲好像明白了,他站起来,可是他的手没有揣进口袋。他好像要说什么。 你猛地冲向工具箱,抄起一把榔头,折出来哐哐哐就砸起车锁。父亲冲出来(好 像母亲也跟了出来,手里还端着脏碗)。你已经骑上车走了。车锁还挂着,拌着 轮子哒哒响。你只顾骑。天完全暗了,像一块恐怖的黑幕布悬在你头上。你拼命 骑。有一次你连车带人被撞倒,你翻身跳起,抓过车把又跨上去。车把子歪了, 可你一点也没察觉。你只想着快,快!你仿佛瞧见他已经向她伸出了手了,可你 还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你忽然看见了联防。几个联防向你走过来,他们腰间 吊着手电筒,泛着银光。你想叫住他们,可你没有叫。你不知道自己是想借助他 们为我打捞他和她,还是怕他们把他和她抓住了。你怕那手电筒的光。你好像也 瞧见了她把头发披散在脸上。你甚至瞧见了自己也在被抓押之列。所以当那几个 联防经过你身边时,你慌忙把头掉到别地方去。可是他们一过去,你又后悔了起 来。你看到了黑暗。在黑暗的某个地方,她正被他压在地上。他像恶虎压着自投 罗网的小动物。你甚至还能听到他得意的笑声。她的脸在斑驳树影中痛苦挣扎。 她在喊你的名字,喊你救她。她在叫:“我不干啦,我不干啦!”一辆公交车对 你嗥叫着,那车上的人们都在安逸地过着他们的好生活哪!你真恨自己!把她送 出去。你想叫:我们不干啦!我们不干啦! 你像没头苍蝇在街上乱跑了一夜,连她和他的影子也没见到。街灯一处一处 地熄灭了,夜像不可测的深渊。你瞧见一个公园门口一个老太婆在收拾椅子,又 有几个联防打着哈欠走了过去,他们好像在说着什么?该发生的早已经发生了。 你拖着疲塌的身子回到了家。你爸已睡着了。(你这才后悔自己砸车。)那晚上 你做了一个梦,梦中,她趴在我身上哭泣。你对她说:“我不嫌弃你!我不嫌弃 你……” 第二天你没吃早饭奔去学校。可是学校的人已经很多了,班上满是同学,你 没能跟她说上话。一直不能。你只能从背后观察她,用尽你所有的道听途说的知 识,观察她,还是不是处女体型。终于,你们有机会了。她出去,你也跟出去。 她说,没有。 没有? 什么也没有。 他们是去了人民公园,在那里坐到半夜。他居然还是一下也没动她。他带着 她找到一张亮处的石凳坐了下来。他仍然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不动了。直到最后 也没有移开。一对对谈恋爱的人从他们的面前走过去,都瞧了他们一眼,好像瞧 着路灯。 “人家瞧着我们呢!”后来她说,“我们去走走吧!” 他就跟她走。他们走到一个有树荫的地方,她故意装作很喜欢那里的空气似 的,深深呼吸起来。其实那里只有淡淡的尿臊味,可这味道也传递着一种隐秘气 息。可他却捂了捂鼻子。她就假装生气起来。 “你到底爱不爱我?”她一咬牙,说。 “我怎么不爱你了?” “你就是不爱我!” “你怎么会觉得我不爱你了?” “你就是不爱我!”她硬说。 “到底什么说明我不爱你了?” “你爱人家,怎么不理睬人家!” 她说,话说出口就害羞地掩住了脸,一边从手指缝里窥视着对方的反应。 可是他仍然说:“你不是冤枉吗。” “我就是冤枉你就是冤枉你!”她叫。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他笑了。她慌忙捶打起他来。“你真坏你真坏你真坏!” 她叫。又去抓他的头发。她想把他全身抓得乱乱的。可是他却慌张地抵挡着。他 拦她的手,可当他一接触到她的手,又像触电似的撒掉了。他最后变成不停地摆 手。“别这样,别这样!”他哀求,“听我说,听我说……我知道你爱我,请相 信我也是非常爱你的,非常爱你……只是,只是……我想,让我们把最幸福的时 刻留给结婚那一天,好吗?” 我——操!傻,傻子!原来是他妈一个大傻子! 你简直受不了啦!你真想冲到这傻子那儿去,扒下他的裤子,看看他是不是 真是太监!太监!不长胡须的太监! 一个太监懂得什么处女膜?你又想。可是,他就这么傻不楞登站在那个口子 上。不,他只是把里面抽个真空,一劳永逸地睡大觉去,你就是进不去。这小子 也许很精明。也许比你还精明。 父亲把你狠揍了一顿。你没想到父亲会到学校来。你才从外面回来,父亲就 出现在教室门口了。他庞大的身体把走廊挡得漆黑。 “去哪了!” “没……” 啪!头就被敲了一下。你这才发现父亲操着家伙。你简直被敲懵了。想往回 逃,可是又害怕被当作抗拒,就缩头往教室里钻。可又被父亲敲了一下。你更紧 张了,拼命钻进教室。父亲追了进来。你这才发现你傻了。你已经在众目睽睽之 下了,满教室的同学都瞧着你。父亲并不就此饶你,他仍然对你举起了家伙,你 瞧清了,那是一根扫把棍。不知他哪里弄到的。 这时她进来了,惊骇地瞧见这一切。父亲似乎怀疑上了她,紧紧盯她看,那 眼睛像鹰。他甚至绕她转了一圈,活像一个色鬼。她慌忙缩着跑回自己位子。 “好啊!谈起恋爱来了!”父亲又叫,冲着你。你不知道他怎么知道的,也 许是班主任告诉他的。也许他早就知道了,昨天晚上他就知道了,自己竟然那样 疯狂干出那样的事情来。也许他刚才看到了你们在一起。你们还一无所知。你已 经在他的布控之下。他挥舞着棍子又是一棍子打下来。你逃,他就追。他一边追, 还一边骂:“我看你有本事谈恋爱!我看你有本事搞女人!”你听见大家笑了起 来。你瞧见她满脸通红。你感到非常羞辱。“我又不是小孩了!”你向父亲喊。 父亲愣了一下。也许他没有想到你会这么说。“你说什么?你不是小孩了? 你是大人了?你骨头硬了?”他吼道,狼一样扑来。你有些后悔。可是你想反正 也认了。我不能软。你没有逃。你站着,你竭力表现得勇敢有出息些。你等着一 棍子再砸下来。可这下棍子没挥起来,它丢掉了。父亲突然一把抓住你的裤带。 你不知道他要怎样。“你不是小孩了?你有本钱了?”他嘟囔,“你有本钱了? 你有什么本钱养活自己?有什么本钱养活老婆?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钱!”他 突然剥起你裤子来。他居然要扒裤子!你完全没有料到。打死了你也不会想到。 你要逃,可你的皮带已被他死死控制住。你动弹不得。你挣扎。你拼死挣扎。你 听见父亲气急败坏的喘气声,好像要憋过去了。他突然又捡起棍子,敲下来,你 顾了棍子,就顾不着裤子。你只得守住裤子,死死地。他就狠狠打你护皮带的手。 你的手痛得松开了,可马上又抓住皮带。继而又不得不放掉。你痛。你简直不知 道那手是该守住还是逃脱。你觉着自己的裤子就要被剥下来了。你就要被剥得精 光,像剥光皮的竹笋,不,像只小猪。在众目睽睽之下。你真像把那东西缩到肚 子里去,真想没有那东西。你忽然瞥见了她,她几乎要哭了。好像她也被剥着裤 子,你们是联成一体的。你于是就狠命拽住皮带。父亲无奈了,也许因为无奈他 更加愤怒,他突然操棍子打你的下体。脱不了裤子他也打!哪里都不打,就打那 地方。你痛得嚎叫。也许并不是因为肉体痛,而是心痛。那是你所以是一个男人 的地方,你的一切。你好像还感觉到那东西在敲打之下有些勃然发硬起来。你简 直不知道该怎么办。你简直绝望。“我看你风流筋还翘不翘!”父亲嚷。 你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发狠打你那地方。他一直为你有那东西而自豪。 你是他的独生子。小时候,你不肯撒尿,他就也跟着母亲哄你,给你模拟各 种各样声音,鸟的,鸡的,老虎的,还撮着嘴对着你的小鸡鸡。你小鸡一翘,尿 就撒在他身上,他还乐呵呵。他为自己创造了一个鸡鸡而得意。好像有了鸡鸡, 这世上就有你的一个份额。 什么时候不再为鸡鸡得意了?工作丢了。他是最早下岗的那批工人。没有鸡 鸡尚可去嫁人,去给人做小,去做鸡,有鸡鸡的反而硬梆梆没人要。他找单位吵, 人家把他像垃圾一样扔了出来。他冲他们喊:“你们算什么?总有一天也会下来 的!你们有什么本事?将来当官也要公开招聘了,要大学毕业,竞争上岗!”从 此他开始向人吹嘘,自己的儿子多么会读书。 “这样你就不怕了,会读书就有希望。”人家说。 他就又乐呵呵了。他总是这样对人家说。他这样撒谎着,一次又一次。 撒一次谎,他就挣了一次面子,同时也增添了他的焦虑。因为他儿子书读得 其实并不好。他把什么都给了儿子。没有吃?没关系。没有什么都没关系,只要 孩子读书好,将来一切都会有的。“记住!像我们这样的人,不靠读书是没有出 头之日的。”他对你说。父亲活了大半辈子,什么路都向他堵住了,才明白了这 个理。不是谁都必须读书的,只有无路可走的才只能靠读书寻求出路。有权的人 是不读书的,必要时他们可以通过特殊进修拿个文凭(假如你有钱,也可以买文 凭)。他们号召你们读书,是为了让你们老老实实当顺民,而你也只有这条路可 走。他为你到处打零工,供你。他恨你。也许他也恨自己。没本事有鸡鸡又有什 么用?全是假的!反是负担。是孽根。 可是你不明白。 学校开始分文理班。理科,文科。你被分到了文科班(她则因他父亲的关系 被分到了理科班,虽然她的成绩连我都不如)。从此连教材都不同了,也就是说, 即使你想读、有能力读,也没有机会了。也就是说,你的高考已没有了希望。文 科,就是无科。 父亲慌了,跑到学校求老师,像陀螺一样跟着班主任转。班主任说,我理解 你,可是谁都希望进好班,理科班,如果这样还不都乱了?总要按标准办事,那 就是成绩!成绩面前人人平等!父亲碰了一鼻子灰。你没权势,也没有钱,人家 只能跟你谈平等。父亲又把你狠揍了一顿。他喝着酒揍你。他流了泪。你第一次 瞧见父亲的眼泪。 你们的语文老师能说会道。第一节课,他就说:“谁说文科是无科?无者, 原也,万物出于无,无乃有之源。文学的作用大着呢!”他说。你简直倾倒他的 思辩。 他喜欢针贬时弊,尖锐,大胆,他的课总是充满笑声和掌声。大家一鼓掌, 他就打个体育裁判“暂停”的手势,“这是课堂,不是自由市场。”他说。他知 识非常渊博,什么都懂,让你明白了文学是什么都管的,政治,历史,社会。他 常常撇开课本,讲当今文学作品。有一次他说起一篇叫《绿化树》的小说。“在 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他朗诵。“这是苏联作 家阿。托尔斯泰的名言,一个知识分子的朝圣历程。章永麟,在承受苦难和学习 《资本论》中走向圣洁。” “为什么是《资本论》。”你嘟囔。 “我知道你们不感兴趣。可你们知道吗?在西方,马克思也被视为伟人呢! 三大伟人之一,爱因斯坦、弗洛伊德、马克思!” 哇!居然跟弗洛伊德摆在一起(还有爱因斯坦)。你们从没听说过。 “你们不要一听马克思主义就反感。存在主义还源于马克思主义呢!”存在 主义!就是那个“人生就是荒谬”! “你这位同学说什么来着?”他指一个同学。 “没……” “不要抵赖。有知识为什么要不承认呢?”他说,“你知道什么是存在主义。 我不是要罚你,是要奖你。” 大家笑了。“当然罗,章永麟不可能读存在主义,读萨特。”他忽然又说, “那时候不可能。我也是一遍又一遍地读毛选,最安全,还有就是马列著作,要 读原著。当然也为了外语不会丢。就是现在也不能宣扬萨特。这正是作者巧妙之 处,叫‘打擦边球’。作者是著名作家,张贤亮,他也是饱经坎坷的,据说还当 过乞丐。” 乞丐! “你们都还太年轻,”他说,“不明白。我们国家是这样过来的,我们都是 这样过来的。不容易!我们能做的就是充分利用自己的权利,参政议政,这也是 对党的忠诚,是……”他停住了,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另一种忠诚。’” 他终于说。 他好像非常满意这种说法,瞅着大家,那神情诡秘极了。大家又大笑了。 “另一种忠诚”!你简直对这种说法入了迷。你也给自己跟她的关系取了个名: “另一种爱情”。你为此沾沾自喜。其实你比谁都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个东西到了需要命名,需要狡黠地用堂而皇之的词语命名的程度,那其实已到 了危机边缘。同时你学会了奢谈,所有的问题,所有所有的问题,你懂的,你不 懂的,你都谈论,津津乐道。那是一个高谈阔论的年代,产生了无数新鲜词。那 年代的关键词(词组)有:落后挨打改革开放真理标准四化、科技、攻关现代派 四个基本原则精神污染香港回归星球大战计划中国女排、奥运会武打片、气功崔 健、摇滚、罗大佑自由化…… 你喜欢大词,喜欢大问题。越大的问题你越喜欢。你喜欢争论,喜欢辩赢, 你觉得真理掌握在自己手上。为了胜利你甚至不惜用吓唬人的手段。你觉得没什 么可指责的,你不幸。你觉得自己是落难英雄。你悲观,你愤怒,但是你不敢正 视自己的虚伪,你遮掩着自己跟她干的事情。你不敢承认。你竭力为自己辩护。 你辩论时脖子上粗管绽暴,有一次一个同学揶揄说:“就像要发泄的输精管!” 你当场跟他打了起来。其实你已经很久没有碰她了。你没有欲望(那里好像不行 了),你没有勇气。你不知道该拿她的身体怎么办。你们已经很久没有幽会了。 晚自修,你一个人跑去看电视,女排就要“五连冠”。她不喜欢体育。你甚至后 悔自己怎么爱上一个不喜欢体育的。其实你也并不喜欢体育,你对体育一窍不通, 你对球分怎么算法、什么叫换发球都不甚了了。你只知道,赢,还是输,成功还 是失败,振兴还是沉沦,光荣还是耻辱,就在这一比。教室几乎跑空了。你望见 她孤独的身影在教室里。她仍在读书。她居然坐得住。女孩子真是奇怪的动物。 你们看不到电视。你们跑到办公楼看,悄悄地。荧屏绿光照着你们,电视屏 幕好像一个魔窟。忽然,门开了,大家忽拉拉四散奔逃。一会儿,又不甘心地在 楼道拐角探视着,蹑手蹑脚凑近,聚拢。猛地,里面冲出一个黑色身影,大吼一 声,就抓。逃得快的像撒豆子逃下了楼梯,逃得慢的就被抓住了。一巴掌。 “不去读书,在这干什么!” 有学生哇哇哭了起来。电教室里传来那个风靡大江南北的男解说员的声音: “现在中国队领先一分。各位听众各位观众,现在我们现场直播中国女子排球队 和……” “我们为什么不能关心国家大事?” 啪!又是一个耳光。哇——!好像谁被重重地扳倒了。一阵喧闹。“……各 位听众各位观众,中国女子排球队终于赢得了最后的胜利。中国女子排球队终于 夺得了‘五连冠’!‘五连冠’!……” 黑漆漆的校园沸腾了起来,无数人影像鬼影一样闪动着。咣!宿舍楼方向响 起一个摔碗声,接着又一声,又一声。一个人影嗖地逃了出来,挑着担,那是每 晚都要溜进学校卖小吃的小贩,惊魂不定紧紧护着他的卖摊。教学楼走廊上有人 燃起了火,火星四处乱飞。一阵喝彩。一挂用纸巾连缀成的长条幅从楼顶上垂了 下来。又是一阵喝彩。脚步声排山倒海一般响了起来。很快地,操场上站满了人, 有拿脸盆敲打的,有点燃扫帚当火炬的,有一个还拆烂了畚斗,仅剩一块木片连 在畚斗柄上举起来哼《运动员进行曲》。大家在操场上横冲直撞,个个眼里闪烁 着贼光。你一把冲进教室。她还在教室里,一见你,就登地站起来。她只穿着单 衣,身材毕现地站在那里。这个身体让你又爱又恨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的身体, 已经成了你的噩梦。你一把冲过去。你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你能干什么。你 瞥见她好像末日来临了似地闭上了眼睛。你拽住她。你冲出去。外面不知什么时 候已经人山人海,大家疯狂地跑着,跺着脚。大家不能不跑,要发泄,不能停下 来。校园已经容不下了,人们向校外涌去,冲上大街。你们挥舞着扫把,桌脚, 衣服。大家挥舞着冲出了校门,冲到街上去。你们喊。你们也不知道自己都喊些 什么。你喊:“郎平,我——爱——你——!”人群不知什么时候成队伍了。队 伍向校外走。队伍前头有人举着红旗。他们全是学生干部。他们在领着大家喊 “团结起来,振兴中华!”你们不愿意了。队伍又开始乱了。队伍很快成了无头 苍蝇。队伍很快就向区委区政府大院冲去。 大门口铁门紧闭。人流被猛地一挡,向后溃散。这更让大家拼命涌了上来。 一定要进去。终于一个人出来了,称是秘书。他肯定大家。你们爱国,是很好的, 值得肯定的!这可以证明,我们的国家一定能够更加强大的,是大有希望的! (他他妈的可真会说套话!) 大家起哄了。有人吹起了口哨。大家又喊着要进去。又有人喊起了“团结起 来振兴中华”。大家忽然发觉这是一个非常有力的武器,大家齐声喊了起来: “团——结——起——来——,振——兴——中——华——!” “女排万岁!” “开门!开门!”你叫。 那秘书好像没有听见,也许是听见了根本不理睬。他像个聋子。你想震他一 下。你往门上爬。铁门摇摇欲坠。你回头瞧她,她朝你一笑。你真想跳下去抱她。 可是你没有下去。你高高骑在铁门上。你听见那秘书叫:“你这同学要干什么?” 你叫:“我要进去!我要进去!” “下来!下来!”可是那秘书叫,“会出危险的!” 出危险?你知道他在说什么潜台词。我才不怕你! 你听到了大家的喝彩。你觉得自己是英雄,殉道的英雄。不,是土匪! 是土匪也好啊!总之你总是有着这样的情结。你忽然想唱一首什么歌,流行 的,壮烈的,有力度的。你忽然不伦不类想起了那首歌:“再过二十年,我们来 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你就真的唱了起来。于是又有几个人爬了上 去。那秘书更急了,一边叫,一边招来几个工友模样的人。 “你这小孩怎么搞的!还唱歌!要唱歌也得下来唱嘛!”秘书又叫。 你说不开门绝不下去。 “要开门,也要你下来了才能开嘛!”秘书说,“你看你这像什么话?怎么 开门!” 你不下去。你想那是个计策。 一个老头子急煞煞喝道:“你们这些臭小子!一点事理也不明白!下来下来! 给我下来!不下来看我打烂你们的屁股!” 这话让你们觉得受了侮辱。他简直不给你一点壮烈。你们猛地向里面翻去。 他们慌忙上来抓你们,可是你们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打开了门栓。外面的人涌了进 来。你瞧见了她。她也被卷在人流中。人潮汹涌。那些家伙无奈了,又去关那大 门。没进来的人又被关在外面。然后他们又折回来抓大家。你们这才意识到退路 被堵死了。你们慌忙逃窜。你这才有些清醒,有些后悔了。你抬头望,他们的人 越来越多,你们中不少人已被抓住。你感到绝望。你蓦然发觉谁抓住了你的手。 是她!你以为她是在寻求你保护。你并没有觉察出是被那手拽着走。她在引着你。 你完全没有意识到。你没有想到她会有什么办法逃生。你只觉得你们在小路上逃 着。走的全是小路。有一刻还跨过一排灌木丛,好像没路咳走了。你忽然想起你 的父亲。不知为什么你想起父亲了,是害怕他知道了你闯了祸?继而又瞧见了她? 是害怕父亲的棍棒,还是他的眼泪?我不知道。你只感觉非常害怕。我要出去! 我要出去!我要逃出去!就是变成一只猫一只狗也可以,只要能蒙混逃出去…… 你逃脱了。可是在遇上一个人之后。那时她也已经迷路了。她毕竟不是这里 的人。这时候,你们撞见了他。事情发展得如此有趣,你真想痛哭一场。你甚至 怀疑起初关注什么“五连冠”,都是一个圈套。一个大圈套。让你往里面钻。你 钻进去了。其实你并没有必要一定要进区委大院去,就是他,他的家人,也并没 有什么做得不对(人家只是婚娶。他不娶她也未必会轮到你)。你更没有必要去 爬门,去做那么剧烈的举动。你完全可以下来。(那个秘书和那个老头不是说你 是孩子吗?)你只是害怕自己被嘲弄,忌讳被当做孩子。这下,你才彻底成了孩 子。 当了德国外长的菲舍尔,青年时代街头闹事镜头被媒体暴光,你能理解他的 懊悔有多深。(尤奈斯库说,当年支持我的年轻人都到哪去了?他们都成了律师、 辩护士。) 你只能遇到他。 你们慌忙撒了牵着的手。她谎称你是她的同学,一般的同学。一起逃到这里 来的。 他说,到我家来吧。他说得很慷慨,声音浑厚。 她还抗拒地摇了摇身体。来吧!他又说,你同学也来吧!他又对你点点头。 你不知道自己怎么跟着走的,他带着她,你跟着他和她。他块头很大(这你知道)。 他打开他家的门。他家也很大,有装修,几样家用电器很显眼地摆在大厅上。还 有大沙发。他叫你们坐。那沙发有一股猥亵的味道。你不坐。你站着。你准备站 着迎接他的奚落。你已经准备好了。可是他似乎并不在意,径直走向厨房开冰箱。 厨房没开灯,只有冰箱的光线似清晰似不清晰地闪出他的脸。他问你们喝点什么。 她说不喝。你也说不喝。你抗拒着这里的一切,气味,那被他家熏过的、经过他 手的味道。 你只是想看他的脸。这时他母亲(是他母亲吧?)出来了。这老不死的在她 的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然后她就教训起她不该跟着大家乱跑。她说的时候眼 睛不停地瞟着你。你真想站起来走掉。拉着她走。 “妈,不要再说了,让人家歇一歇好不好。”他在那边说。他这样说,这还 差不多。那老太婆就呵呵笑了起来。“好,好,我就不说了!”也还算知趣,她 就进了里面的房间。我爸出去了,不在。他在那边说。 我知道他父亲去哪里。“你不出去?”你问,挑衅地。 “不出去了。”他应。 “为什么?”你问。 “不是找到了吗?”他说,笑了起来。明显指的是她。那笑声让你恨。你忽 然想看他的脸,非常想看。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看他的脸看,好像你要证实什 么。不,你是可怜兮兮,你勿宁是在哀求。好像你的一切都维系在这上面,这张 脸上。可是你仍然看不清。 “真的不喝?”他又问,“什么也不喝?喝点‘可乐’。” 我最讨厌这类东西!你说。 “那么,我出去看看。”他说,走到门口,开门,带上门。他带上门前回头 说了句:“你们等一下。代我招待你同学。”他对她。 你瞧见了那张脸:络腮胡被骄傲地刮得精光。一片青色。胡茬芽还跃跃在长。 你的心猛然被灼了一下,好像保险丝烧断了。 只有你们两个人在。边上没有人。你忽然想做什么,想做一件荒唐的事,最 大胆最荒唐的事。那是一种挑衅,报复。就在他的家里。可是你没有做。你没有 力气。什么力气也没有。 你瞧见她朝你笑了一笑。你没有笑。他很快回来带你们了。那是你平生走的 最黑暗的路。你什么也看不见。路灯晃着黑暗的光。他在前面引领着,时而转过 脸来(那张脸!)叮嘱着什么,叮嘱她。他叮嘱她时她就狼狈地回头瞅你。你感 觉到有一种巨大的东西在聚集,在膨胀,你无法控制,它要爆炸。忽然又变得纤 细了,细得简直猥琐……他有胡子! 到了门口。那是宿舍区的门。他跟门卫寒暄着什么。你记起你们曾跟门卫打 架的事。可是不是那个门卫。仿佛当初去的并不是这个门。你这才想起,自己怎 么从没想过她是怎么一次次从那个一定认识她的门卫眼皮底下进进出出的?她多 么聪明。 他把你们送出来。送出很长一段路。你想也许你应该自觉先走,离开,可是 你没这么做。她一再叫他回去。他最后停住了。还交代了接下去的路。像个细心 的父亲。 你不是父亲。 然后你们一起走。你和她。没有说话,你没有说话。月亮很大,很暗。她终 于来拉你的手。你猛地一甩。“你骗我!” 你嚎道,发疹地。 她猛地睁大了眼睛。 “你原来都是在骗我!”你又叫。 她吃惊地瞪着你。 你想说,你为什么要对我说他没有胡子,他是,太监!傻子……你说不出来。 你仿佛瞧见她和他躲在哪个阴暗的角落,反笑你,然后,她就投入他(也许也毛 茸茸)的怀抱。用同样的温柔,不,真正的温柔。她的手又拉来了,你猛地起了 鸡皮疙瘩。你怕那只手,你怕那手温。“荡妇!”你骂。她脸色煞白了。这让你 快意。你瞧见她的头大摆了起来,她的嘴巴翕开着,好像要辩解,可是就是不让 她辩解。你就是不让她辩解! “荡妇!你就是荡妇!你的花招你全明白!我他妈的全明白!” 那毋宁是在逃避,逃避一场我永远无法胜利的角逐。她是否知道? 那以后我们分手了。我发誓好好读书。毕业后第二年,我终于考上了大学, 理工科大学。在科技救国、崇尚技术的时代,我是个宠儿,强者。 我再也没有见到她。 大三时,我让一个女同学打了胎。那是我的第一个女人。我成熟了。 我曾在大学毕业那年找过她,没有找到。 听说她后来果然跟他结了婚。据说他利用他爸的关系,现在已是某集团有限 公司的董事长兼大股东了。 我甚至想去找他。可是我终于没有找。 我并不想找他挑战。我也已经混得很好,活得很好了。我只是想通过他找到 她。但我不希望她离(据说他待她很好)。 似乎,我找她的动机很可疑。我只是想找她,跟她搞。好好活着,偷着。现 在她就在你的面前。没有别人。只有那不知什么的声音,是唱着什么的歌。我听 清楚了,是那首《未来的主人翁》。当年我们都把它连词带谱抄在很漂亮的塑料 皮笔记本上,虽然我们根本不识谱。现在再拿出这样的本子,是不是跟现在还拿 处女膜向人炫耀一样,一个过时的时髦?罗大佑。2000年秋天,这个罗大佑还在 上海、杭州举办了演唱会。报上这样说:“老男人在台上用情地唱,已经过了追 星年龄的追星族在台下纵情地和。” 你走过林立的高楼大厦穿过那些拥挤的人看着一个现代化的都市泛起一片水 银灯突然想起了遥远的过去未曾实现的梦曾经一度人们告诉你说你是未来的主人 翁在人潮汹涌的十字路口每个人在痴痴的等每个人的眼睛都望着那象征命运的红 绿灯在红橙黄绿的世界里你这未来的主人翁…… “‘未来主人翁’?”她豁然笑了一声。她笑了,我也笑了起来。 “还好吗?”我问。 “好。” “他呢?” “在家里。” 她答。我们都扑哧笑了起来。多少事到头来都抵不过这么个幽默。我忽然又 感到屈辱,有一种报复的情绪。“你瞧,”我说,“现在我们就是在这坐到天亮, 也没人相信了。” “那就,进去吧!”她说。 我向她伸出了手。我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发抖。她也微微颤抖起来,像一只略 受惊吓的兔子。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我牵着她,她让我牵着,没有说话。我们 也不知道怎么进了房间。我抱住她。她仍然没有说话,闭着眼睛,好像在等着我 什么,只把自己交给我。我闻到了她的香水味,如今的女人几乎没有不喷香水的, 忘记在哪看到的,香水的作用其实是让男人亢奋。她闭着眼睛。我解开她的扣子。 她穿得很少,她的身体很快就呈现在我眼前了,还是那么白,乳房仍然很小巧。 7+X 颗痣。那门户上那颗痣不像痣、胎记不像胎记的东西,好像变大了点。那个 洞。现在我已经不急着进去了。我先拿手指绕着那颗痣不像痣、胎记不像胎记的 东西,我觉得自己更像老嫖客,那么技术娴熟,有条不紊(我是电脑工程师)。 关于这类身体,十几年来我已经追加了许多理性认识。我要圆满得到了。我忽然 有些舍不得了。我爬起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外面月光直射了进来,连同远 远花园外走动的人影,还有声音。 她睁开眼睛,眯眯笑着。 “你疯了。”她说。 “是,疯了。”我说。 我又走回去,端坐在床上,让她的身体面对着我。猛地一拉,她猝然一惊。 可是我却将她的臀端了起来,让那个洞口完完全全展现在我的眼前。我用嘴吮它, 吮得那么准确,好像我嘴上长着眼睛似的。她的小腹在颤抖。我听到了她呻吟声。 我一再吸吮,等待着自己实质性感觉的出现。我要用这种最佳姿势瞧见自己终于 如愿以偿。可奇怪,我的下面却静悄悄的。来吧,现在已经完全没有障碍了!我 对自己说。可是仍然一点动静也没有,好像一个叫不起床的懒觉鬼。怎么了?奇 怪!怎么了?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吗?十几年了!可是仍然没有一点感觉。我最 后成了摸摸索索,成了一种拖延,一种掩饰。可她仍然静静地闭着眼睛,娴静得 宛若一个处女。 我轻轻趴到她身上去,搂住她。 “如果我说可以了呢……” 她开口道。我知道她在提醒什么。我吃吃笑了。 她睁开眼睛,瞧着我。我猜我的表情一定很古怪。她也蒙蒙懂懂地笑了。 “就像,亮着灯的房间里照进了月光。”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