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 作者:毛巾毯 本来这个时候,我应该已经离开这个城市,去和一个人在另一个城市的阳光 下逛逛,喝个可乐什么的。可是偏偏这个时候,那个人的电话因为开会关机,以 至于我的迟疑耽误了行程,索性一个人躺在窗户前的矮塌上读书。背脊上被晒的 暖暖的,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父亲。 对我出生以前的爸爸的印象,大多数是听我妈妈说的,但最生动的关于年轻 的爸爸的印象,却来自于他自己喝了两杯之后的失言。他是在洞庭湖边长大的, 那个湖和我们生活的城市里的湖很不一样。具体如何不一样我也不知道,爸爸没 有说,我只见过电视里的洞庭湖,记得有很多芦苇。于是我就想象爸爸是住在芦 苇丛里的。但爸爸却说,他小时候住的地方附近多是小山,种了一排排的地瓜。 他记得的童年,就是在山上挖地瓜。另外就是不挖地瓜的时候,去树下挖知了的 幼虫来烤了吃。熟油脂的焦黄香味。那是除了地瓜以外唯一的食物。爸爸认为造 成他个子比较矮,比如说比妈妈矮的罪魁祸首就是地瓜。 只有地瓜可吃,是因为爸爸没有爸爸,据说有一天去铁路边捡媒,就没有回 来,说是被日本鬼子打死了。爸爸的妈妈靠女红供养两个儿子,她原是湘南大户 人家的女儿,但到了她这一辈,家道早破落了,土改啊什么的,超出了我当时的 知识范围。我只想知道爸爸的妈妈是不是穿宽襟大袖的衣服的。爸爸对我的问题 不太有兴趣,就不理我了。被我缠不过,就应付我说,你奶奶是裹脚的,到死都 没有放了。为什么爸爸只肯和我说奶奶的脚,不和我说奶奶的衣服呢?我当时却 执意的认为,奶奶一定是穿了镶边的宽大的衣服,耳朵下一定有两粒米粒似的耳 饰。因为只有这样的奶奶,才会在只有地瓜可吃的时候,拼命做女红,在爸爸该 上学的时候,送他去上了学。爸爸是奶奶的小儿子,爸爸的哥哥于是去当了兵, 可以将领到的兵饷,给家里寄一半过来。渐渐的,这兵饷竟成了家里不可或缺的 了。于是爸爸说,我有今天,是你大伯伯拿自己换来的。这种时候,多半是爸爸 和妈妈为了大伯伯的事情吵架。一听这话,妈妈就甩手进了里屋。 爸爸和妈妈即不经常吵架,也不经常不吵架。根据我多年观察的经验,他们 有几个内部矛盾不能解决,但这些矛盾并不是他们生活的主旋律。他们的主旋律 是合拍的。比如妈妈从来不踏进大伯伯家的门,就是这几个内部矛盾之一。起因 很简单。有一天,妈妈回家,没进屋,听见里面大伯伯和爸爸说,你结婚3 年了, 她也怀不上,不如离了再找一个吧。我推想了一下,那应该是在1973还是74年的 时候,因为74年秋天我妈妈怀上了我。在73年或者74年早些的时候,伯父说的话, 说明了当时虽然是文革时期,但假如因为生育问题离婚,似乎是被社会普遍认同 的,谁也不会认为是双方的生活作风问题。当然,我妈妈还听到我爸爸决绝的否 定了大伯伯的提议。爸爸应该是做了一个非常好的表态,因为和我说这件事的时 候,妈妈脸上虽然很愤怒,但是提到爸爸,却是柔情万种的。 看,我离题了。让我回到兵饷的重要性上来。因为大伯伯退伍,分配到了杭 州,兵饷被更重要的工资代替了。事实上,这个时候,奶奶已经不能靠女红来维 持生计了,大伯伯的工资成了家里唯一的收入。在这种情况下,爸爸以优异的成 绩考取了当时杭州最优秀的中学。大伯伯背着奶奶,爸爸提着行李,出现在我生 活的这个城市。却不知道那个时候,这个城市是什么样子的。爸爸从来没有说, 似乎他从来没有游玩的经验。我想象当所有爸爸的同学,在春日的下午,结伴去 西湖边的时候,爸爸在学校寝室里,穿着打补丁的干净的衬衣,看三国演义。为 什么是三国演义?我想了一下。对了,是有一次我和爸爸争论。我得说明一点, 我从来没和爸爸吵过假,只有争论和冷战。那次争论的主题是:看书的正确姿势, 以及看书的乐趣所在,继而变成看一本好书重要还是完成一项作业重要,进而讨 论到什么是真正的学习及学习的目的和手段。在争论的过程中,爸爸试图言传身 教,举他自己的亲身经历。他说他曾半夜在寝室熄灯以后,为了看《三国演义》 跑到路灯下。而《三国演义》是他当年成绩从第一名降为第十八名,还有现在散 光视力的罪魁祸首。 我不知道为什么爸爸当年为什么没有上大学。他的大学学历是后来工作中修 来的。事实上,他死的时候,他还没有完成他另一个专业学位的考试。可见他是 想上的。我猜测是因为《三国演义》或者是因为地瓜问题。虽然当时已经可以吃 上比地瓜更多的食物,但地瓜的恶梦造成的影响还是存在的。反正不管什么原因, 他当时去念了师范专科。投身教育工作,后来成了一家军官子弟学校的数学老师。 至于为什么看《三国演义》的人成了数学老师,也是我一直没弄明白的。因为后 来的事情说明爸爸还是有很重的文字情结的。第一个证明,就是他不是靠个头, 而是靠书信,把我妈妈领回家的。我记得爸爸死了以后,有一年冬天大扫除,我 看到了当年爸爸写给妈妈的一封信。鉴于当时文革的环境,大部分都是些我不明 白的话语,但结尾的一段却颇有趣。现在也想不起具体的话了,因为当时妈妈把 爸爸写的字都烧了。好像有一句意思是,一个人进步不如两个人一起进步。按我 们现在的语言翻译过来,“就是我孤独,我需要你。” 反正这事提起来,妈妈就要取笑爸爸。说不明白当时怎么就和只有一床棉被, 连床也没有的人过到了一起。床其实还是有的,只是那床,是教员宿舍里的单人 床,属于学校公家财产。那个时候奶奶已经去世了,临死的时候,偷偷塞给爸爸 一只老玉镯子,没让大伯伯看到。这只镯子现在正带在我手上,已经八年了。我 想妈妈的话是不确切的,但又是确切的。爸爸当时除了床,还有一只玉镯子,只 是这玉镯子,从来没有属于妈妈过。在最困难的时候,奶奶也没有想到要卖掉它, 而她也没有留给对家庭贡献最大的大伯伯。我曾经以为这镯子,是要留给最爱的 人的,比如,奶奶最爱爸爸,爸爸最爱我。但现在想想,也有很多其他的解释。 比如奶奶是当时家里唯一看书的人,而爸爸是后来家里唯一看书的人,而现在成 了我。 有些事,事后看起来总是充满了意义和动机,但在开始,却并不是那么明确。 传统的力量是潜在的,它通常是通过习惯的动作,而不是很有目的的行为来维持 和延续。所以我现在认为,在我五岁的时候,爸爸教我认字,只是出于孤独,并 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当然事后,他认为他这么做,是为了把我教育成一个喜 欢知识的人。可是很多五岁开始认字的人,后来并没有成为喜欢知识的人。说到 孤独,我有很多证据。比如在我懂事以后,和我讨论问题成了他每天的一个习惯。 妈妈是不大看书,且从不讨论问题的人。当时在我看来,这是很难理解的,甚至 因此对妈妈有了轻视。这种轻视一直到我长大以后,也成为一个女人以后才消失。 二十岁以后,我才开始体会到妈妈的智慧和魅力所在。嗨,我又离题了。让我回 到我童年对爸爸的回忆上来。 这样的回忆是非常甜美的。就如同我今天下午,背脊上的暖意一样。当我试 图将这甜美通过一些事实来列举的时候,却发现,事实本身并不甜美。我现在认 为的甜美,当时却并不觉得。我的第一本书是《小马过河》。那时候不讲生日的, 讲儿童节。《小马过河》就是我儿童节的礼物。我坐在地上看《小马过河》的时 候,爸爸已经被调去市里的检查院工作。从一个教育工作者变成一个司法人员, 也是我现在无法理解的。我记忆里可以提供的唯一证据,是在我出生前,爸爸曾 经作为一个志愿者,参与了本地文革翻案的一些调查,并协助有关机构去外省收 集证据和证词。他是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参加的,当时需要很多这样的志愿者。因 为很多机构几乎都空了,没有办事的人。能办事的人都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不 在他们该在的地方。这是我的印象。不然,怎么数学和法律会扯上关系呢?我之 所以知道这件事,并不是出于我的好奇心。事实上,我有可能永远不知道这件事。 爸爸从来没提过,是妈妈说的。而妈妈怎么会和我说这么个事呢? 这里我遗漏了关于爸爸的一段很重要的经历。他在1974年的秋天几乎死去。 原因就是在那次断断续续跑遍了大半个中国的证词收集工作中,传染上了黄胆肝 炎,被送进了望江山疗养院,当时的部队疗养院。我想象那个秋天的望江山是凄 凉的,因为爸爸面对了死亡,妈妈面对了将来。将来,这个词在当时,对妈妈来 讲,一定是残酷的。医生说,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开出了病危通知单。可是 奇迹在大家都已经放弃了希望的时候,来了。那个奇迹就是我。爸爸在病床上奄 奄一息的时候,妈妈开始呕吐。一开始还以为是被传染了,因为谁也没有想到怀 孕。妈妈一直被诊断为不能生育,但显然当时给妈妈看病的那个老中医的话应验 了。她说西医诊断的,中医可以有不同意见。她说,妈妈是可以怀孕的,但需要 调养身体。她说,妈妈不能怀孕,是因为长期的胃病造成的。听起来很匪夷所思, 但妈妈还是开始吃她开的草药。这个很牛的老中医姓裘,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全国 中医妇科的权威人物之一。这个老太太救了我妈妈,于是有了我,于是我救了我 爸爸。一个将死的人,在医生都放弃的时候,却一日好过一日,在病床上给未出 世的孩子动脑子起名字。爸爸让妈妈买了当时流行的大婴儿画报贴在病房里,他 说,这个比什么药都有用。起名字用了三个星期,三个星期后,爸爸痊愈出院了。 据说,他的病例一直被望江山疗养院收藏着。而这个望江山疗养院现在在哪里, 我却不知道。甚至我问了很多人,都不知道是否有一个望江山,本地只有一个地 方叫望江门。 但我其实也并不想考证当年是否是我救了我爸爸。反正,他自己一直这么认 为的。他死的时候,对妈妈说,“我已经多活了十七年了。我满足了。”爸爸死 的时候我十六岁,我觉得爸爸是自私的,但我却无法责怪他。有时候一个人的时 候,常想起小时候的事情。现在想的比较少了,但一想起来,却感觉更复杂,简 直五味俱全。比如现在,有太阳的下午。现在的暖意已经消退了,太阳变的只有 颜色,没有温度。我记忆的闸门却关也关不上。这让我觉得自己象个老太太。脑 子里却出现一个裹着脚,穿着宽大衣服做女红的老太太。没有脸,手上戴着我手 上的镯子。她抬起没有五官的脸,对我说,屋子可以垮,门第不能失。 我想我爸爸对我做的所有的事,都在这句话里。那时候当个司法人员并没有 什么牛B 的,事实上,八十年代牛B 的是万元户。市里的检察院,整个一典型的 清水衙门。妈妈在一个事业单位里做工会的工作,工资一直比爸爸要高。两个人 虽然不富裕,但养个孩子,却应该不是困难的事,但事实上,却是困难的。因为 妈妈有六个兄弟姐妹,她排行老二,而外婆是个家庭妇女。最主要的一点,是当 年外公死的时候,指明要妈妈这个老二来顶替他的工作。因为他说,妈妈小时候 差点死掉,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顶替他干那份轻闲的工作最合适。因了小时 候那场病,妈妈成了几个大孩子中最幸运的一个,而她也不得不对这个大家庭有 更大的回报。她一直将工资的三分之二交给家里,而结婚以后,这个举动得到了 我爸爸的支持。所以,几乎,是爸爸一个人在养我们。在这种情况下,爸爸还是 保证我能有奶粉吃,而很少吃当时普遍的婴儿食品——荷花糕,一种米糊。妈妈 说,工资一发,就是奶粉,浓缩桔汁,白糖各两瓶买好放好。妈妈曾经取笑爸爸 说,“假如我饿死了,你也少她一样不能?”爸爸说,“你不会饿死的,她也一 样不能少,宁可我饿着。我小时候饿惯了的,经的起。”于是我猜想,在我吮吸 着甜美的牛奶的时候,爸爸妈妈经常是要饿着的。我只是奇怪,在这种情况下, 我四岁的时候,又添了一个弟弟。他们真是有勇气的人。他们太爱孩子了。 弟弟的出生,使得家里更艰苦了。而弟弟的出生,从来没有让我感觉我得到 的爱被分享了。所以我一直非常喜欢他。只是恼怒他的顽皮经常打扰我。我已经 开始认字了,很快开始看书了,比如《小马过河》。妈妈和我说,爸爸曾经在弟 弟出生的时候说过,他两个孩子一样爱,但一人教育一个。他选择我,他说我是 他生命里的奇迹。有很多记忆的碎片。爸爸送我去幼儿园,在门口让老师往我嘴 里喷药。我独自坐在幼儿园门口,觉得爸爸遗弃了我,哇哇大哭了整整一年。而 据妈妈说,爸爸经常在夜里睡不着爬起来,骑上自行车去我幼儿园的门外,听着 我的哭声,而不敢进来。我清楚的记得有一天,我象往常一样,吃过晚饭以后, 搬了自己的小凳子去门口坐好,开始哭。开始小声的,越哭越大声。每天。我都 必须做这件事,表示我不接受把我放在幼儿园的安排。一直哭到天黑,别的小朋 友都睡觉了,老师来把我带进去,照例要费一些劲。那天我拎着小凳子,跟老师 回屋子里去,感到今天的希望又破灭了,今天的斗争又失败了,心里很难过。到 了屋子里,我一眼瞥见一个穿篮中山装的身影从门口闪过,进了幼儿园园长办公 室。我甩开凳子就冲了出去。那种得到拯救的感觉,那种我终于胜利了的感觉, 直到今天,我还留在脑子里。那天,我没有睡在幼儿园,我跟爸爸回了家。 我在家里是有自己一个小房间的,我从有记忆起,就住在那个房间里,一张 小床,一张大写字台,一个书架。房间不大,6 个平方。后来妈妈和我说,爸爸 不理解的是,为什么我要在幼儿园哭一年。事实上,我从小就一个人住,从婴儿 开始,他就坚持让我一个人睡在黑暗中的小床上,我也不哭。事实上,他曾经有 天晚上实在怀疑,把我抱去医院,要求检查我的眼睛是否正常。为什么我不害怕 黑暗。结果被医生取笑了一通赶了回家。事实上,后来证明,我的眼睛非常好, 以至于多年看书的不良姿势习惯和多年面对电脑的生活都无法改变我不近视这个 事实。爸爸是个很传统的人。他从小对我行坐举止要符合一定的标准。那些数字 化和形象化的标准在我当时看来,是非常可笑的。我只是在有外人在场的时候, 为了他的荣誉感才应付一下。和爸爸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自由自在的。因 为他从来不骂我。但他打我,用私塾先生的方式。毛笔字写的不好,家法伺候。 读后感没有写,家法伺候。因为粗心没有考满分,家法伺候。在楼梯墙壁上乱涂 乱画,家法伺候。这是我觉得最冤枉的一次。那一天我心情很好,几乎要哼起歌 来,但又没什么歌好哼(那时候没条件听音乐),一时兴起,就拿着毛笔跑到门 外楼梯的白墙壁上,写了几个黑字:“我爱我爸爸”。于是就被家法伺候了一顿。 所谓家法,是用几根竹丝做一个小束。在空中挥舞的时候,会发出“忽忽”的声 响,非常吓人。抽在手心辣丝丝的疼。手腕上常被带起一条条肿起的血丝。我说 我自由自在,是因为我从来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会有什么代价。假如我做了什 么要挨家法的事,那我做的时候就知道结果,且准备接受这个结果。只有那次除 外。爸爸抽我手的时候,他说,字不是应该写在墙上的(显然他那时候不知道后 来这成了艺术)。一个人的行为应该考虑到对公众的影响而有所节制。他说的道 理,超出了我当时的理解范围,当时我八岁。我只记得,抽完以后,他抱着我说, 下次要写,写在自家墙上。我带着泪问他,那写自家墙上妈妈不生气吗?爸爸说, “我会清理的,妈妈就不生气了。”于是我破涕为笑。 可能很多人都会认为爸爸的教育过于严厉了,而这严厉却给我带来了很多乐 趣,使得我从来没有怨恨过爸爸。比如,我的习字贴是全班的范例,其他我就不 尽述,以免有吹嘘之嫌。但我回想起来,当时,我确实过着一种很奇怪的生活。 在家里,是不停的争论和痛苦快乐交迸的学习,一到学校,则所有的老师和同学 都助长了我的洋洋得意。我因此养成了骄傲的恶习,这是爸爸所不能预料的。他 自己一直是一个谦卑的人。别人对他的评价就是两个字:和气。他跟谁都不急, 就跟我急。而这也让我非常洋洋得意。我身上的所有性格缺陷,都是他带给我的, 比如骨子里的不谦虚,比如极端自以为是表现出来的任性,比如懒惰和不节简。 爸爸从来不让我做家务,除了一周洗碗一次,当做体验生活。他教会我轻视体力 劳动,培养我活跃的思考。他从来不让我觉得钱的重要性,虽然家里的景况不是 很好。他的方法也很简单。他培养我一种观念:物质的享受是无聊的,精神的享 受才是真正的享受。如此,我根本不会提出物质上的要求,而对于我精神上的需 求,他总是想办法满足我。家里从来不缺好书,不缺好砚好墨好纸好笔,不缺好 茶,不缺讨论问题的乐趣。我后来知道,他为了能做到这点,虽然视力不太好, 写字很费力,但还是在晚上兼给几个法律杂志和报纸写点文章。他的稿费,除了 给家里贴补之外,就都用在我身上了。他自己,则到了八十年代中后期,还是就 着自家泡的辣椒下饭,穿打补丁的内裤和袜子,几年也不换一双鞋。他常常流露 出幸福,妈妈说。结婚也没看到他那么幸福。 这种幸福到我能分享的时候,是在我上五年级以后。差不多那个时候开始, 我们每天吃过晚饭会出去散步。我会从看我爸爸洗碗开始,琐碎的说我一天的事 情和感想。我开始观察自己和周围的生活了。我开始有了自我的意识。因为我们 家吃饭,除非他吃完饭喝点小酒的时候,是不允许说话的。他说嘴一次只干一件 事。凡事要从容,一件一件来。他简直是农业文明的典范,照我现在看。他不推 崇效率,他推崇态度。他认为面子很重要,他说的面子是指一个人的尊严,一个 人的风度。爸爸这种思想指导直接导致我的一个危险的习惯——缓慢。我喜欢慢 吞吞的,心里越急就越要慢点,再慢点。说到这里我想起一件事情,不知道是否 该向有关部门反映。有一次走人行横道线,我看到绿人出现开始走,走到中间的 时候,绿人开始闪,还差几步没走到对面,就变成了红人。而按照我被遗传的原 则,即使有被撞的危险,也绝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一路小跑起来,连脚步匆忙都 是不允许的。走路就该有走路的样子。这个习惯后来产生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 ——第一次和男朋友出街,就被拉了手。这肯定是我爸爸料想不到的。 看,我并不想讲我的爱情故事。因为那和我爸爸一点关系也没有。他死的时 候,我还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情。但是,改变我和我爸爸的关系的,确实是一个男 孩子。那是我进了中学以后的第一年快结束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封信,是当时学 校里有名的最桀骜不逊的学生叫人带给我的。他比我大两届,据说最有名的一战, 是将教导主任的名牌手表打烂在地上。最鳖的一次,是看到食堂里一个分菜的小 伙子在练习拳击,他自告奋勇上去玩玩,在挥舞了半天拳头但一下都没打到的情 况下,被一拳击中头部晕了过去。就是这个人,给我写了一封信,叫我不要老和 老师犯冲,因为骄傲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他以亲身经历告诉我,某些老师的阴险 卑鄙,叫我不要去惹他们。他说总有一天我们会离开这个学校,这些老师,和他 们作对,犯不着,还不如看《啸傲江湖》呢。事实上我并没有和老师作对,我只 是不太合作而已。但无论如何,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感到友谊,而我非常兴奋和高 兴,甚至微微出了汗,因为我找到了另一个可以和我讨论问题的人,就象找到了 一个对手。于是在收到信的第一个周末的下午,我接受了他的邀请,去了他家。 他满头大汗的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大箱子,里面有他妈妈的遗像,还有批斗他爸爸 的大字报。他跟我说他想有出息,虽然说不清楚怎么样叫有出息。他说他相信他 一定可以比那些看不起他的老师有出息,比批斗他爸爸的人有出息。他说,他爱 看《啸傲江湖》,他喜欢令狐冲。就这样我们度过了愉快的两个小时,然后我一 个人坐着公车回家。在车上,我一直很有说话的冲动。我想告诉别人,我有了一 个朋友,有那么多有趣的事情。回到家了,爸爸已经回来了。他很着急,因为想 不出我会上哪去。一般我除了学校就是在家的。我忍耐到吃过饭。那顿饭吃的时 间好像特别特别长。总算吃完了,爸爸开始洗碗了,我就开始一口气不停的,将 我收到信,还有那个朋友还有那些有趣的事情讲给他听。我所在的中学是当地最 有名的好学校,而且是当时唯一住校的中学。是的,为此我非常骄傲,虽然那个 时候并没有现在这么觉得骄傲。当时只觉得进最好的中学在我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情,既然幼儿园和小学也都是最好的。唯一遗憾的是,因为住校,我一个星期只 能回家两天,大大减少了我和爸爸饭后闲谈的乐趣。那一天,我要把我一个极大 的乐趣和他分享。我还得意洋洋的说,他邀请了我去他家,给我讲了很多有趣的 事情,比如他的爸爸和妈妈。我想我没有注意到爸爸的沉默。我太兴奋了。通常, 他会对我说的一件事进行三言两语的点评,来引发我更多的话语。但这次没有。 他洗了碗,然后很严肃的叫我坐下来,说,“以后不要到他家里去了。去告诉他 不要再给你写信。”我觉得他误会了,误会的很厉害,一定是我没有把事情说清 楚,就跑到自己房间里拿出那封信,开始读给他听。我说,“看,这证明了我们 纯洁的友谊!”我记得他说:“纯洁的友谊会变质,任何东西都是会变质的。宇 宙都在变,何况人的想法。今天是纯洁的友谊,我相信,但有一天会不是的。” 我大怒。我觉得这种说法侮辱了我和这个新朋友的友谊的纯洁性,甚至侮辱了我 的纯洁性和我朋友的纯洁性。而我当时认为,早恋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我绝不会 那么堕落。任何对我这种纯洁性的怀疑,我都是不能接受的。而我是个只认道理, 不认人的人。问题是他在这件事上,无法把他的道理讲给我听。后来我知道,他 的理由非常可笑,但又让人笑不出来。妈妈说,“你爸爸当时负责的就是清理青 少年犯罪的案子。他一下子看到那么多纯良的少年男女最后变的厚颜无耻,而他 们开始转变就是在你这个年龄认识了新朋友。”那应该是1988年的严打时候。我 当时并不知道社会上发生了什么事。事实上,现在证明我爸爸对我新朋友的判断 是完全错误的,但他对纯洁的友谊的预测并没有错误。 那天晚上我唯一的记忆是因为不被理解而哭着入睡了。从自己的小床上望出 去,爸爸的房间里亮着的灯和窃窃私语变的模糊起来。第二天早上,妈妈坐在我 的床边叫我起床。“你就不能迁就一次吗?”她说,“你爸爸除了奶奶死的时候, 就没有哭过。但是昨天晚上他竟然为你流泪。快五十的人了。”我心里还存着斗 争的欲望,就象当年在幼儿园的门口,总相信自己最后是能够胜利的。我说: “我也哭了,他为什么不能迁就我?”妈妈叹了口气出去了。然后是持续不断的 争论和冷战。我现在可以想象当时爸爸工作了一个星期,周末要面对我的时候是 怎样的疲惫。爸爸后来不再和我讨论这个问题,我们不再讨论任何问题。后来我 从我老师那里知道,爸爸去学校查看了我新朋友的档案,还利用他工作的方便, 查看了他爸爸的所有个人档案。后来我又从我妈妈那里知道,他有一天去了我新 朋友的家,在他们楼下抽了一包烟,最终还是什么也没做,回来了。我其实并不 是不理解他的体会和想法,我只是要坚持我认为正确的东西。这个信念到了他死 的时候,曾经被动摇了。 爸爸过了五十岁生日,要参加法律专业的最后一门考试。但是他感冒了。在 去医院看感冒之后,就再也没回来。当时他就被诊断是肝病复发,而住了院。医 生说可能是太累了,压力太大。酒精也起了不少坏作用。自从爸爸被调去区法院 做院长以来,他的应酬明显多了。以前他是很有节制的人,但由于和气,经常不 懂如何拒绝别人。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在学校放假的时候在他法院的办公室里度 过,他们那里,开始有电脑打字机了,我很好奇。于是经常和爸爸一起下班,然 后发现他下班经过的路上连着一排饭馆。每次路过那里,他都很紧张。我看到那 些人不断的从饭馆里冒出来,把他和我还有他的自行车强行搬进了饭馆。爸爸总 是不得不站着和一些人喝过两杯白酒,才能带着我离开。他经常喃喃自语:“今 天幸好有你,幸好有你。”他不知道如何面对笑面的人强硬,而我也从来没学会 这点。有时候,他回来的很晚,妈妈就不给他开门。于是无数次我扶持他睡下, 给他呕吐的脸盆再清理干净。我喜欢他醉态可掬的说:“还是女儿好,呵呵。我 也没有办法。”妈妈就恨恨的说:“自己的身体,自己还不知道吗?”我每次想 到这些事,就很惭愧,觉得是妈妈更爱他,而不是我。 一个多星期后,爸爸转到了专科医院。原来的医院束手无策了。我们开始发 现问题的严重。于是妈妈请了假,把外婆接过来照顾我们,她每天都待在了爸爸 身边。我也申请不住校,每天中午和晚上,我从学校赶回来送饭。每天可以见他 两次。经常他不是睡着就是昏迷,并没有很多话和我说。我也没有机会跟他和解。 我已经没有坚持的勇气了。我只想和解。有一天中午去,爸爸醒着,吃了几口饭, 就不吃了,说想吃橙子。妈妈把一个橙子剖开,给他吃了一半。他说还想吃另一 半,妈妈说,那一半晚上吃吧。妈妈说,等你好了回家,把那钱拿出来,好好给 你补补。爸爸看了我一眼,说:“不管怎么样,那钱不能动。”我不知道他们在 说什么,那个时候。我只觉得提到回家的事,让我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坏。每次 我都想,肝病又不是癌症,现在医学那么发达,总不会连肝病都治不好的。后来 到我考完高考的时候,妈妈和我说,那时候,我和你爸爸一共就存了五百块钱, 他是死也不肯动那笔钱,说要留着给你上大学用的。妈妈至今对那半个橙子耿耿 于怀,总说:“那天中午,给他吃了多好啊。” 因为那天晚上他的病情开始恶化,被转入了病危房,再也没有吃过东西。 他最后对我说的话是:“你,我放心,弟弟和妈妈,你要替我管。”他最后 一次清醒的时候,已经不能说话了,舌头都肿了。他干了一件至今让我不明白的 事,他看着我,要笔和纸写字。我试图帮他握着笔,他的手太肿了。但是他费尽 了所有的力气,只划了一道线。然后就再也没有清醒过。第二天凌晨,他抛弃了 我们,而我总感觉,是我杀了他,因为我不够爱他,不象他爱我那么爱他。十七 年前,在我未出生的时候,他对我的爱拯救了他的生命,而十七年以后,我的爱 却无法再创造一个奇迹。 写到这里,我象是又站在医院的门口,浑身冰冷,虽然没有雨。我的眼睛是 干的,觉得全身的血液在退去,退去我不知道的地方。那天,是我生日的第二天。 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发生了很多事。妈妈在丧事过后,终于不支,也住进了 医院。她只是不停的呕吐,墨绿的汁水。医生说她没有肝病,只是消化系统不好。 但是她一吃东西就吐,在医院里住了半年,基本靠点滴过日子。我根本没有时间 悲伤,我只觉得疲惫。有时候我会在学校里废弃的小草场边上坐会。我试图找一 些事实,来破坏爸爸的印象。我搜肠刮肚,回忆小时候的事。想起他对我的种种 管制。想起他通过巧妙的暗示,来影响我的判断和改变我的本我。比如一次隔壁 邻居给我涂了一个红指甲,我得意洋洋的回家,他非常不屑,使得很长一段时间 我以爱身体美为耻。比如有一次在楼下女朋友家过家家,他把我叫回去,说,有 那时间,不如多看看书。使得我很长一段时间认为,我不能做一个一般女孩子爱 做的事。我从来没有洋娃娃,虽然我羡慕别人有。我所有的礼物都是书和文具。 我试图把爸爸想象成一个专制魔王,压制我健康的本性。我拼命讨好他,但他抛 弃了我。但我无法否认他给我的东西也是我想要的。而我发现他不给我的东西, 已经成了我不太想要的了。我是他塑造的,我无法改变这个事实。无数次的思考, 最后都只有一个结论:我再也不接受任何人的塑造。假如他是我天生的权威,他 已经不在了。没有任何其他人有资格成为我思想的权威。从此,我只听从自己的 内心。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压制我的,唯一我能接受的压制已经不存在了。我与 任何人在精神上都是平等的。我成了学校里唯一不受老师管教的学生。最终,在 我踏入社会之后,我成了自己的老板。 虽然我在他离开以后,做了很多他不会赞同的事,但他教给我的两件东西是 我一直坚持的:对阅读的爱好和对独立的思考判断的坚持。爸爸不是一个完美的 人,他有很多缺点,他的做法和观点都只有一半是正确的。现在的我看的很清楚。 但他做了一件堪称伟大的事:他是我生命里的第一个权威,而他教会我置疑和挑 战这个权威。他为此放弃了作为爸爸天赋的权利。为此,我无法恨他,也无法摆 脱他。无数次想起他来,都没有写下来。我以为当我终于写完的时候,我可以放 开这段心事了。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