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爱 作者:楚红 一 1999年9 月,24岁的我带着一纸硕士学位证书,踌躇满志地来到北京一所研 究院上班。没想到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个难题就是处理人际关系,我年轻女孩的身 份以及超凡脱俗的美丽似乎与这所古老而知名的研究院格格不入,几乎所有的同 事和领导都对我冷漠视之。熬了半年,我终于受不了这里令我窒息的空气,匆匆 逃离北京,来到了海南。我相信美丽的海口一定有一方属于我的天空。 之所以选择海口而不是厦门深圳等其他发达城市,是因为读大学时曾听同学 们讲起一位校友的故事,听说那位原本一无所有的校友就是在海口发迹的,如今 已是某上市公司的老总了。从那时起,海口在我心中就成了实现理想的淘金之地。 站在街头我才体会到什么是茫然无措。我没有任何熟人,一切只能靠自己。 在人才市场转了几天,我的自信心就减去了大半:这里比我文凭高的多的是,长 得比我漂亮的更多,也就是说,我并没有什么特别优势。于是我不再挑剔,应聘 进了一家跨国公司当翻译。搞翻译并不是我的本行,但为了落脚还是先凑合着干 吧。 公司的运作节奏快的惊人,每天我一进办公室就成了只不停旋转的陀螺,为 了交稿,我有时不得不同时翻译两本文件,这对懒散自由惯了的我来说,的确是 十分辛苦的。好在同事之间关系处得非常好,大家晚上总会聚在一起打牌喝茶唱 歌,日子倒也过得紧张愉快。 那一天同时有五份资料交到了我手里,经理限我半天内翻译出来,我不得不 拿出了我的拿手好戏:两份资料同时翻译,因为是合作资料,所以有很多句子都 是大同小异的,只是主要内容的差别而已。 没想到这次出了事,我把此合同的报价写到了彼合同的报价上,彼合同的报 价却写成了此合同的报价,结果两份合同都没能与对方公司合作成功。如此一来, 公司因为我的粗心一下子就损失了一百多万! 我被经理带到老板办公室。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秃顶、肥胖、模样 特凶,再加上那时他正暴跳如雷,我还没进去就感到他的凶气和杀机了。我吓得 浑身发抖,垂头丧气地跟在经理身后,暗想:把我卖了也赔不了老板的钱,大不 了一死吧!这样一想,我反倒有几分坦然了。 老板一见经理进来,就怒气冲冲地叉着腰骂开了,但当他发现我这个缩在经 理身后的肇事者时,表情忽然变得柔和了。他挥手示意经理出去,却慈祥地对我 说:“坐吧,年轻人嘛,粗心一点是可以原谅的,记住,下不为例啊!”我受宠 若惊,他不要我赔偿也不开除我?!我太激动太意外了,以致于他的手搭在我肩 上我也浑然不觉。就在我满怀感激不知如何言谢的时候,老板说话了:“晚上你 到我家里来一下。”说着他递给我一张香气扑鼻的名片。我并没有多想,只以为 自己遇到了贵人。 就在那天晚上,我迈出了耻辱的第一步。老板的别墅里只有他一人,看到我, 他就象看到了一只刚剥壳的鸡蛋,他的眼里不再是慈祥,而是贪婪和邪恶。我成 了只送上门的小白兔,完事后我哭了,但他并不让我走,他要我答应长期侍候他。 我明白了哭泣不能改变什么,于是假装同意,才得以从那个魔窟里逃出来。 从老板那出来后我就不辞而别,我不能再在这个让我感到羞辱的地方呆下去 了。对于那一夜,我只能当作是在还老板的债,这样,我的心才能好受些,但还 债也是卖啊,我的人格难道是可以用金钱来计算的?从此以后,我的心里有了一 道永不愈合的伤口,一触即痛。 二 我再一次漂泊在车流如织的街头。初到海口,我自以为才华横溢,现在却一 点信心也没有了。“好马不吃回头草”,回家是不可能的,只有硬着头皮再去找 工作了。 因为没有丰富的工作经验,一些用人单位并不为我的高学历所动;但当我降 低求职要求时,对方又认为我一个硕士生如此委曲求全只是暂时的,肯定干不长 久,也不敢用我,高不成低也不成,眼看着口袋中的钱一天天减少,我急得人都 瘦了一大圈。当然也有公司要我的,但那些手握任免权的男人都是别有企图的, 我从他们眼里看出了他们的居心,所以我断然拒绝。 一天晚上,因为付不起旅社房租我被赶了出来,提着行李在夜色中徘徊时, 一辆汽车从身后驶来,将我撞倒在地。醒来时我躺在医院的床上,一位六十多岁 的男人坐在我床边,一脸的担忧。但我立即很敏感地问他是谁,经过了上一次伤 痛,我对老男人特别的厌恶和警惕。 他就是开车撞我的人,是香港人,在海口有一间很大的制衣厂,见到他的人 都叫他王生。王生似乎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类男人,他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对我 好,本来我的伤并无大碍,但出院后他非要派人把我接到他在三亚购买的别墅里, 他的太太和儿子都在,他们全家都把我当公主一样宠着。一晃二个月过去,我竟 然习惯了这种养尊处优的生活,我经常跟着他们出入各种旅游、娱乐场所,我渐 渐地爱上了这种一掷千金的生活。 但我呆在王家毕竟是名不正言不顺的,我算什么呢?虽然他们对我好,但我 其实只是个外人。我对他们说我想去找工,其实提到找工我都是不寒而栗的。果 然王生说,既然你想工作,那就到我的制衣厂去吧,你当总经理助理,没有一个 人不敢服气的,你有学历、人又漂亮聪明。 就这样,我成了王生的经理助理,经常跟他出入大大小小的生意场,我像王 生身边的一颗明珠,照亮了那些男人的眼睛,不管在哪里露面,我始终都是全场 的亮点,王生也以我为荣,总是把我推到主角的位置。为了报答王生对我的栽培, 我学会了和各种男人恰到好处地周旋,王生的生意一天比一天红火,为了奖励我, 他送给了我一套价值百万的别墅,并付我三十万的年薪,我对得来的这一切感到 十分的满足:我终于在海南找到我的人生座标了! 王生的雄心越来越大,他决定开拓欧洲市场,通过朋友的介绍,他认识了美 国商人汤姆斯。为了征服这个鬼佬,王生别出心裁地请汤姆斯到我的别墅里来玩。 我以主人的身份热情地招待他,从清晨开始,我一直陪他玩到午夜一点,但他似 乎没有要走的意思,我实在太累了,只好请他到客房休息。王生早在中午时就以 公事为由走了,这一走就再也没露面,看来他对我的能力是十分有信心的。 汤姆斯却跟着我走进了我的房间,一进门就把我高高举起,然后抱在胸前狂 吻不已,在他的手掌里,我无助地发现自己只不过是鳄鱼嘴边的一条小鱼,根本 无挣扎之力。奇怪的是,我请的佣人和保安没有一个过来帮我,我的呼声是那么 的空洞虚幻,那一刻,我真怀疑世上只有我一个人存在了。 王生的生意终于做到欧洲去了,我成了他们家和王氏公司的英雄,所有人都 恨不得把我当女神一样供起来,但只有我无法开心地笑起来,我悲哀地意识到: 我再一次出卖了自己,这一次,也许仍可以说是还债,只是,是还人情债罢了。 我不知道王生知不知道我牺牲了什么,因为我从没对他提起过那种细节。我只知 道,过去的我已永远留在了过去,从现在开始,我什么都不是了。 没多久,王生七十大寿,我和他的家人一起在他们家里为他庆祝。宾客穿梭 间,我无意间听到了王生和他太太的争吵,他太太让他赶我走,大概是出于女人 本能的警惕。但王生的回答却让我如五雷轰顶,他得意地对太太说,“女人呀, 头发长见识短!他是我的摇钱树!是我手中最好的一张牌,有了她,我无往不胜! 我仔细算了一下,虽然我给了她很高的报酬,但其实还不到她为我赚来的百分之 一,哈哈哈!你放心,我不会用她的,兔子不吃窝边草呢,你也要提醒阿仔,叫 他别打她的主意,否则,这张牌就不值钱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支撑着离开王家的,虽然是高温季节,但我却全身冰冷, 如一条只有喘息之气的冬蛇。 三 我变卖了王生送给我的所有固定资产,再加上银行里的存折,我发现我已经 成了一个百万富婆。我的淘金梦算是实现了,虽然是出卖了人格才得到的。但我 的感情世界一直是一片空白,人在失意的时候,那种渴求爱情的感觉越来越强。 我在海口另置了一套两居室,白天在里面昏天昏地的睡,一到晚上,我全身 的细胞就活跃了,这都是在王生那里“锻炼”出来的结果。因为内心空虚,我拼 命地往那些狂欢的地方钻,去的最多的,是“夜情”酒吧。在那里消遣的久了, 便结识了一批和我差不多的朋友,但和我最要好的还是鸭子。 他是那种吃软饭的男人,令我惊奇的是,他竟然毕业于北京一所大学中文系! 同样,我的硕士文凭也令他几乎瞠目结舌。我们聊天偏重于文学方面,一天,我 们谈起了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据说全世界能完全读懂这部书的人不过三千)。 正当我对鸭子的简介大加赞叹的时候他忽然哭了:“我枉读了这么多书,本想有 一番作为,没想到却成了见不得光的男人!”触景生情,想到自己,我不禁抱着 他哭作一团。 从那以后,他就成了我的固定客户。我们在二居室里像夫妇一样同居了。但 我们的谈话再也不涉及高雅的话题,只谈一些俗不可耐的事情。我和他都痛恨那 种道貌岸然但一上床就丑态百出的男人或女人。有一次鸭子指着电视里一个正讲 话的女人惊叫起来:“妈呀,她还是个人物?上个月我陪她,只给了一百元小费, 被我好一顿臭骂呢。”但鸭子随即跟我说,这种事千万不要往外说,他有一个同 行就因泄露了和一个女强人的关系而从此失踪了。原来肮脏的圈子里也有着残酷 的游戏规则。 我不知道我和鸭子到底有没有感情存在,但我们确实是谁也离不开对方,彼 此都是对方赖以呼吸的空气。可我们既不是夫妻,也不是情人,因为我们从不为 对方吃醋,也从不为对方牵肠挂肚。但没想到我们同居不到半个月,鸭子便趁我 不在切脉自杀……这个能读懂《尤利西斯》的英俊男孩只有二十六岁。他最终不 能接受自己,但他却得到了解脱。一旦堕入风尘,没有追求没有希望没有尊严地 活着,生与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鸭子的死为我敲响了警钟,长期挥金如土的生活使我已经不再是什么富婆了, 我决定去找一份工做,以此来填补感情的空白和内心的空虚。 我隐瞒自己的学历在某酒店当了一名小姐,一般情况下我都不会出卖自己, 只有遇到年轻而顺眼的男人而我自己恰巧也有生理需要时,我才会放纵一下自己, 既满足了自己,又赚了钱,这就是我选择这个行业的原因,我觉得,我是跟其他 纯粹以赚钱为生的小姐不同的,我是为自己的乐趣而工作,而她们,却是为了客 人的乐趣,所以我做得还算充实满足。 就在这时,一个让我怦然心动的男人出现了,他叫康夫,与我年龄相仿,长 得高大帅气。我陪他唱歌,但他没有热情,一副很消沉的样子,始终是自顾自地 唱。我发现他特别喜欢唱英文歌曲,这激起了我的兴趣,一发昏,我便孟浪地用 英语问他:“Kang sir,do you speak English?”他惊诧地抬起头,呆呆地望 着我,许久才说“Yes ,but a little”。于是我们用英语聊了起来。 那一晚我们聊到午夜三点。他开车送我回家,分别时我们都有点动情。但他 没有碰我,却给了我一张名片,在风流场上混的人,身份都是保密的,康夫分明 是把我当成了朋友,而不是小姐,这让我感动万分。这一晚,我失眠了,我对自 己说,属于我的爱情终于降临了! 在我眼里,康夫跟别的男人都不一样,他无异于是我心目中期盼已久的男人: 成熟稳重、风流倜傥、内涵丰富。在他那里,我找回了“硕士”的身份和感觉。 第二天,康夫约我去逛公园,我第一次和一个男人正大光明地行走在阳光里,阳 光般温暖的心情让我仿佛看到了我们阳光般的爱情和未来。 我们一起划船,当船停在湖中的时候,我倒在了他怀里,我对他说,“我爱 你!”他笑了,我也笑了,虽然我知道他不会相信一个“小姐”的话,但我仍感 到从未有过的快乐。 康夫是个小老板,他有个类似于小作坊的服装厂。认识我的时候他的服装厂 正处于最低谷,如果他撑不下去就只有破产。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心爱的人整 日唉声叹息气、萎靡不振,我不想让他承受失败的痛楚,我不能袖手旁观! 为了爱情,我重出江湖。我开始联系那些我在王生公司做时认识的老板们, 对服装业的运作过程,我早已烂熟于心。几经周旋,我终于帮康夫联系成了一笔 生意。仅一项合作协议康夫的服装厂就获得了五十万资金。康夫十分高兴,人也 风趣幽默起来,而最快乐的人无疑是我“你快乐所以我快乐。”我不是第一次谈 成生意,但我确实是第一次因此而感到由衷的快乐和满足。 精神走出低谷的康夫在事业上由此大刀阔斧地拉开了序幕,他无疑是个合格 的生意人,理智而机警,尤其善于抓住机会。我们俩配合得可谓珠联璧合、无懈 可击,很快,王生那的生意被我们拉来了近四成,康夫的服装厂不断扩大。 年轻帅气、事业有成的康夫还是个王老五,在许多女孩眼里,他无疑于是一 颗璀璨的钻石,仅就他厂里的白领丽人来说,几乎是个个把他当作白马王子的, 她们顾不上女孩的矜持,成天围在他身边献殷勤。我心里不由得酸溜溜的,时时 觉得危机四伏,因为,那些女孩子并不把我这个功臣放在眼里。她们明知道我和 他的关系,却还要当着我的面往他身上蹭,而康夫,却一点也不避嫌。 我终于无法忍受妒忌的煎熬,哭着对康夫说,“如果你不把那些狐狸精开除, 我现在就走!”康夫一把抱住我,“不要走!不要走!我会把全部的爱给你!我 不想让你回到以前的生活中去!我要娶你!”听着他的话,我心中所有的委屈都 融化成了水,甘甜甘甜的。 康夫正式公开了我们的恋情,我以未婚妻的身份辞去了公司的一切职务,一 心只等着做贤妻良母。我知道康夫并没有按我的要求辞退那些对他虎视眈眈的白 领丽人,但我已不在乎了,康夫是我的,谁也抢不走。我总是在他下班前把茶饭 准备好,然后静静等待他的脚步声。我觉得,我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四 一天中午,康夫远在广西的父母突然来到了海南,很显然他们听到了什么风 声,他们没有去公司找康夫,而是直接找到了我们的住处。当时我正在午睡,门 铃响起时,我从床上爬起来就跑去开了门,带着一副妩媚之态,我以为是康夫突 然心血来潮,改变一向不午睡的习惯回来与我同床而眠了。 打开门时我听到了一声尖叫,那是康夫母亲的声音,他的父亲则捂住了眼睛, 紧接着我也尖叫一声,一手捂在了自己胸前,一手遮住了自己的下体我意识到我 吓着两位老人家了,我透明的睡衣加上风骚的表情,十足是一个荡妇的模样!两 位老人慌不择路地逃走了,我呆坐在地,心头升起了一股浓浓的寒意。康夫是个 大孝子,他能说服他父母接受我吗?我不敢想象他们再见到我时会是什么样的表 情。 这天晚上下班后,康夫没有回来吃饭,凭女人天生的敏感,我意识到将要发 生什么了,但我仍存着一丝侥幸,苦苦地等着他。他没有回来,也没有给我打电 话,第二天,亦是如此,我知道他在冷落我,但我相信他是爱我的。既然有爱, 他就应该给我一个明确的宣判。不然,我的痴情怎么会死? 三天后,我走进了公司,公司一切运作正常,他坐在总经理室,正和一位对 他倾慕以久的文员谈笑风生,我的到来并没有打断他们的兴致,他没有让她走, 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我就那么昂着头站着,强忍着不让自己的泪水流出来。最 终还是他忍不住了,问我,“楚小姐,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的泪水悄然滑落,我知道,我和他的缘份已经尽了。 擦干眼泪,我笑着对他说,“没有什么事,我是来向你告别的,再见!”我 把钥匙放在他的手心里,最后一次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他还是那么让我心动,但 直到此时我才发现:其实我从来就没有相信过康夫会对我忠诚既然他是在那种场 合认识我的,那么他还可以在那种场合认识许多像我一样的女孩。同时我又发现: 康夫其实从没真正相信过我的真情既然我是那种场合出来的,又如何能让他相信 我的纯洁呢? 康夫没有说话,也没有动,我孤单地走出公司,多么希望他能出来送我一程! 就在我要登上的士绝尘而去的时候,康夫不顾一切地跑了出来,我听到了他的呼 唤,我看到了他眼中真实的泪水,我的泪再一次绝堤而出,我回转身来,扑进他 的怀里,“康夫,我爱你!” 康夫的心剧烈地跳动着,许久,他松开抱在我肩上的手,缓缓地从西装口袋 里掏出一个大信封来,我以为那是他为我悄悄写的信,但当我碰到它的时候,我 立即明白了,那是钱!世上最肮脏的东西! 康夫,难道我对你的感情是可以用金钱买断的吗?我把沉甸甸的信封扔在他 的脚下,钻进的士绝尘而去,我相信,的士扬起的灰尘一定迷蒙住了他的眼睛, 但对于我的真情,他却看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 我终于离开了海南,那个让我痛过爱过的地方,但有一句话,却将永远伴我 终生。康夫曾经对我说过,“我要陪你到天涯、到海角。”尽管他只是陪我到了 海南的“天涯”、“海角”,不可能陪我到人生的天涯海角,但我已经心满意足。 无论如何,他给了我一场深入骨髓的爱情,我还是真心地感激他。 也许正是因为这份爱,我发誓:好好生活,绝不再回到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