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叮咣叮咣的老式火车在一大片紫色的薰衣草上缓慢驶过,耳边仿佛能听到车上 播放的歌星埃维塔那首著名歌曲《我的家乡在蓝岸》。霍晶铃以手指划着汽车玻璃 窗外火车经过的痕迹,想像着雪姨坐在车厢里的轻松模样,突然就羡慕起来。 有一年了,从去年回来到现在,已经一年时间她都没去旅行游玩。如果能跟他 一同出游,并肩走相同的路,看相同的风景,那肯定很棒。 “何阮东,我也很想去旅行。”她转过头看着他幽幽地道。 “那就去,反正只要你想,要去哪都可以。”回话的人淡淡说完,打了方向灯, 扭动方向盘拐弯,眼睛向前,非常专心地开车。 笨蛋!大猪头! 霍晶铃睨着他,心里暗暗发骂。她说这话无非就想他回一句“你想去我陪你” 而已,可他真是块大木头,完全不了解女人心事。 闷!没意思!迟早会被他气死。 霍晶铃生着闷气,车内沉寂一片。片刻,她终是受不了这种气氛,于是又径自 找话题。“何阮东,你的家乡是怎样的?”如果有机会,或许她可以陪他回中国走 走,看看那个孕育他出生成长的地方。 一直望着前方的视线终于转移方向,略带好奇的目光与她相遇两秒又分开。不 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对于家里的事他从没在这里提及,怎么她突然对那个陌生地 方感兴趣了? “不怎样。” 跟这里相比,的确是不怎样。虽然大家都是农村,但明显这里的生活丰裕多了。 记忆中的小村落,到处是古旧的平房,没有高大厦,冬天没有暖气,夏天没有空调, 偶尔能吃上顿肉便高兴得要命。那是个贫穷、再糟不过的地方,光想想就会让人嫌 弃。 “不怎样是什么意思啦?”不满意被敷衍,霍晶铃死心不息地追问。 车突然一个急刹停下,何阮东握紧方向盘,冷声道:“不怎样就是不怎样,那 里没有华衣美食,没有车水马龙,人们每天为了温饱疲于奔命,根本无闲睱时间风 花雪月。老一代人辛苦了大半辈子,花掉所有积蓄栽培子女,把希望都寄托在年轻 一代身上,盼能脱离贫困,可是……” 愤怒的声音嘎然而止,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已接近失控,大有借题发挥之 势,心里一惊。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高高的河堤,苍绿的山林,兄弟伙伴玩耍时 的笑声,还有家中俩老苍老的脸孔,一切一切,总会在午夜梦回时出现。没错,即 使那个地方一贫如洗,但却是生他长他的地方。他的灵魂早在那深入了土壤,深入 了空气,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国人。 他曾发誓要靠自己努力改变厄运,让家人过上幸福、不愁温饱的生活。但现在, 他却只是个为了钱,寄居在异国他乡内的一缕孤魂。 “何阮东……”被吓着了,霍晶铃嗫着声叫他。 “对不起,我……我肯定是发傻了。”他抹了把脸,对自己在她面前显露出真 实的一面而感到深深的懊恼。入赘的事虽然使他屈辱,但霍家从没亏待过他。对于 霍先生,他是敬重的。至于眼前的人,则有种说不出来的异样感觉。 过往的她刁蛮任性,可说让人讨厌,但这半年来,她改变太大。她并非是个不 事生产的千金大小姐,她有自己的理想。他欣赏她对理想的坚持,一旦锁定目标就 不会退缩性格。人只要有了优点,无伤大雅的缺点就会显得微不足道。偶尔耍点小 脾气,已经完全在他可接受的范围之内。 到底是习惯了?还是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被她同化?他迷惘至极,只怕倾注过多 的感情,将来不能潇洒地抽身而退。 重新发动车子,他不再说话,免得伤害好不容易平缓的关系。 可是霍晶铃并没这样想。她知道入赘的事非他所愿,当初如果不是为势所迫, 他肯定不会就范。难怪不踫她,原来一直以来他心里有着这么大的怨气。 怎么办?她已经喜欢上他了,她想让他高兴。 怀着忐忑的心情回到酒庄,怕他心烦,上班的时候她都没骚扰他,只敢远远观 察。到下班,他离远叫了句“回家了”,她才屁颠屁颠的朝他冲过去。 中午家里佣人准备好午餐,不过口味跟雪姨做的差太远,为此又挑起了她的思 念:“雪姨还要多久才回来?” “她才离开半天!” “没她在我好不习惯。” “你太依赖她了。” “难道你都不想念她做的食物?看看这个,又淡又没有嚼劲,酱汁又不够,半 点也引不起我吃的欲望。”她挑起碟子里做得有点糊的意大利面,脸部皱得苦哈哈 的。从小到大习惯了雪姨做的食物,在外求学那些年她几乎没一顿吃得好。也正正 因为如此,家里才始终由雪姨掌厨。 今天的午餐是有些强差人意,不过大小姐从没尝过挨饿的滋味,不晓得当人在 饥饿的时候,连猪馊都会吃。 这些话他没说出口,只试着替佣人解释:“大概煮过头了。” “你怎么知道?” “我读书的时候在餐馆打工,学过。” 不经意间的回答,顿时在她脑内生起一计。“何阮东。”她轻声唤他。 “嗯?”他抬头,看到她双手交握在胸前,脸上笑意盈盈。 “要不你给我做吃的。如果是你做的,再难吃我都不抱怨。” 何阮东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她笑得一脸无害,眼底有些狡黠,又有些期盼。 他发现,自己竟然不忍心让她失望。 “我做的才不会难吃。”他说罢低下头,算是间接答应了。 因为他这句话,霍晶铃简直乐翻天了。 “何阮东,你晚上要给我弄什么食物?” “薄饼你会做吗?我还要油炸土司拌蔬菜沙拉,如果饭后再吃个杏仁奶油蛋糕 就更好。哦……这些会不会太复杂了?算了,你喜欢做什么都可以,我会全吃光。” “何阮东,说说嘛,说不定要准备好食材。我们要不要提前下班去市集买?哦, 不知道冰柜里有没有放葡萄酒。” 整个下午,酒庄内不时听到她的询问声。 何阮东对着窗外的阳光轻叹,他真希望能安静地做点事。 终于熬到下班,太阳仍然高挂,霍晶铃不断地催促,这顿晚餐让她变得相当兴 奋。 因为雪姨早就储备了很多食物在冰柜里,所以根本不需要另外购买。何阮东检 查过后,找了几样简单的来做。当他洗洗切切的时候,她继续在旁吱吱喳喳,像只 不知疲倦的小麻雀。 “安静!闭上嘴等吃,别吵着我做饭!”被烦了一天,他终于忍不住沉声喝道。 “不说就不说嘛。”俩人个对着不说话,嘴巴会憋坏。大小姐真想这样反驳他, 不过还是选择了乖乖闭嘴。 厨房里响起水声、切菜声,还有铲子跟祸的踫撞声。大调小调,声声美妙动听。 她看着他高大的身影在忙碌地转来转去,幸福的感觉由然而生。 原来幸福,可以这般简单。 一个小时过去,备餐桌上陆续被端上几个菜,有淋了浓汁的洋葱猪排,有雪姨 用小黄瓜、黑橄榄,外加胡萝卜腌制的酸辣泡菜,另一份是香煎茄子。 他仍在卖力地炒,霍晶铃则摆好两个碟子和刀叉,开了酒瓶,再把圆润得令人 垂涎欲滴的樱桃拿去洗,回来时意外地发现最后一盘食物竟然是米饭。 “啊?”他难度不知道她讨厌米饭? “坐呀。”见她愣着,何阮东把旁边的座位拉开。 霍晶铃讪讪地坐下,指着碟里的饭粒说:“我不吃这个行吗?” “你不是说我做什么都会吃光?冰柜里有一盘昨晚吃剩的米饭,不吃掉太浪费。” “啊!我不爱吃啦!” “这个我知道,你大概是觉得它淡而无味?但是今天的有少许不同,为了比较 好入口,我特意放了玉米粒和鸡蛋丝下去炒。试试,口感应该不错。”他边说边拿 起勺子帮她舀了两勺饭。“我不会做薄饼,家里也没有面包,你不吃半夜肚子会饿。” 勺子也递到眼前,霍晶铃不情愿也得接过。几番犹豫,最后在他的凝视下勉强 勺了少许放进口里。 “怎样?” 她慢慢咀嚼,饭粒不粘口,配着玉米的清甜,满新鲜的。“还好啦。” “那就多吃点。”他说完又给她两勺。 “呃?我够了。” “雪姨常常唠叨你瘦。” “……”别看他平时冷冰冰,对啥事都漠不关心,原来什么都知道。“你…… 也觉得我太瘦?”她小心谨慎地问,其实心底真正想知道的,是在他眼中,她算不 算漂亮。 正在切猪排的他顿住,脸色微变,有些不自然。在她炯炯的目光下,他低下头, 装作若无其事地往她的碟里布菜。“胖些会更好看。” 噗!更好看耶!那是不是说她本来就很好看? 心里在欢呼,心里在歌唱,她笑着又吃了口饭,只觉这辈子都没吃过更美味的 食物了。 晚餐气氛变得平和而有爱,他把猪排成小块,这才开始往自己的碟子里盛饭。 有见及此,霍晶铃突然惊呼:“哎呀,我忘了帮你拿筷子!”语毕她旋风式的 跳起来跑了开去。 何阮东本想告诉她自己不用也可以,但她这么积极只好作罢。 去而复返的小女人兴致勃勃地拿来两双筷子和两只碗,坐下时自动解释:“我 也要试试用筷子!”分明就觉得好玩,何阮东没理她。 结果两分钟后,大小姐颓败地放下筷子,宣告放弃。“好难!”只是小小的两 根木棍,怎么她老握不稳? “那是你姿势错误。”何阮东把自己拿着筷子的手伸到她面前:“看,两根筷 子的末端要保持一定距离,不能交叉。”就着说明,他还用手指灵活地动动筷子。 “我也是这样没错。”她举起手,尝试了几次愣是没法像他那样活动自如。 “要这样。”他放下手里的筷子,微微倾身靠近,大掌握住她的手,帮她调整 姿势。“食指和大拇指捏筷子的时候,用中指指尖垫在筷子之间。” 脸毫无预警的红了,只因为两只手掌的接触。霍晶铃低垂视线,定定地看着覆 盖在自己手上的那又小麦色的大掌。 “再试试。”他已经自然地松开,坐回椅子上。 有点失落,又有点高兴。她努力地按他的指示夹菜,试了几次才成功。 “看,不难。” “嗯。”嘴里嚼着猪排,尝到的是蜜糖的味道。 色深味醇的食物,薰人欲醉美酒,这顿晚餐她本来非常满意,只是吃着吃着— —手指头抽筋了!一顿饭下来光顾着这两根木棍,到肚子的根本没多少。 自讨苦吃就是指她这类人。 “难死了,我不用啦!”她扔下筷子,改拿回勺子,终于可以好好品尝美食。 他看看她,不答话。 “看……看什么看?” 他继续沉默,埋头吃饭。 “你心里又在嘲笑我对不?那个……明明就是这玩意难搞,真不明白你们怎么 喜欢用这个东西吃饭?” 他自顾自地吃菜,完全不搭理她。霍晶铃看着急,忍不住又开口:“说话呀!” 何阮东放下筷子擦嘴,面无表情地说:“是你自己笨学不来,还要责备人家?” “喂!我哪里笨?” “饭都不会做,连筷子也不会拿,不是笨是什么?” “我……许多人都不会!又不是只有我!” “所以你跟他们一样笨!” “何阮东!”她用力地拍桌面,板起脸瞪着这个臭家伙。为何总是针对她? 何阮东摇摇头:“你不只笨,脾气还糟透了,说不过人就喜欢发烂。” 她在他心目中真的完全没有优点的?霍晶铃咬着唇,两个拳头捏得很紧,死瞪 着他的眼瞬间发红。 “看,还小气。”他仍不知收敛,继续火上加油。 “何阮东,你真讨厌!”她倏地站起来,恐怕再不走眼泪就要当着他面前流下 来。她就是这样,就是这脾性,怎么样? 一只大掌按住她撑在桌上的手,语气变得很无奈:“死不认错,说话冲动不顾 后果,不高兴又乱发脾气。这些都是你的缺点,你喜欢听也好不喜欢听也好,事实 就摆在眼前。想要做大事,首先得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别轻易暴躁,要沉着冷静, 才可以临危不乱呀。” “谁要像你做冷血动物啦?” “你说什么?” 看他眯起眼,霍晶铃的气势立马弱下来。好,她承认自己无理取闹,明明极好 的气氛,却被她破坏了。 她重新坐好,拎起酒杯举到半空,小声说:“对不起啦。” 何阮东的脸上难得的展露了笑容,也拿起杯与她的敲了敲。“我接受你的道歉。” 大家都退一步就好。她轻吁了口气,把酒杯送到嘴边,准备喝时又听到他说: “只许喝一口,你的手臂上还有伤。” “哦。”她真的只轻轻抿了抿。 晚餐终于在美好的气氛下顺利完成,收拾的时候,他突然说:“我有件事想跟 你说。” “什么?” “明天我要请假。” “哦?为什么?”她定住。 “我有点事,得外出一趟。” “啊?那……” “不能带你去!” 还没开口就被拒绝,霍晶铃的心情陡然下沉。“你怎么跟雪姨都这样?说走就 走,完全都不用理会我的感受。” “你是大人!” “哼!”她把碟子拿到水槽重重放下,发出了“哐啷”的响声。 何阮东揉揉太阳穴,走过去挨近她。“我是真的有事,就一天,我速去速回。” 霍晶铃转过身仰头幽怨地瞅着他:“是真的一天?” “嗯。” “迟回来扣你工资!” “我知道了。” 尽管他再三保证,但霍晶铃仍然打不起精神。洗完澡出来,发现他没在房间, 又是一惊。等了两分种,还是不见人,她不禁好奇,刚才进浴室前他还在的。 走出门口,隐隐见走廊尽头书房的门缝下有灯光,她快步过去推开书房门,发 现他背着门口在说电话。 “怎么会不在?她一直住在这不是吗?什么?你把她赶走?为什么?混帐!” 他摔上电话,看得出非常愤怒,霍晶铃莫名一颤,踏进房间的脚步又退了出去。 透过不大的门缝,她只看到那颀长的背影。 他按着话机几秒,然后又拔了一组号码,半晌,他终于急匆匆开口:“喂,丽 都夜总会?我找Lan !”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