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世 (我的前世,在公元9 世纪美丽而辽远的藏边高原上度过。) 我,是一个祭司。我的名字叫做珣,我没有姓。 我是个孤儿。这个名字是巴勒主教起的。珣是一种玉,他希望我能长成温润如 玉的谦谦君子。这是汉人的名字,我不明白巴勒主教为什么要给我取一个汉人的名 字。 我十九岁了。爱我如子的巴勒主教已经坐化,而我,正如他生前希望的那样, 回到村子里,成为了一个受人尊敬的祭司。 我和这个部落的人,在一个叫做天湖谷的地方,自由而简单地生活着。我们的 村庄有一个很美的名字,叫做天湖村。因为谷底有个湖,叫天湖。 天湖的旁边有我一栋小小的茅草屋,和族人们的屋子离得很远。我喜欢安静。 族人们每天晨起而作,日落而息,每天种植青稞,放牧打猎,织布裁衣,偶尔 会去谷外的小镇上换取食盐和酥油。 而我的工作,就是每天祷告,为风调雨顺祷告,为生病的族人们祷告,然后去 深谷挖掘草药。族人们每天黄昏时送来糌粑,酥油和牦牛肉,放在我的脚下,弯腰 说声“扎西德勒”,然后恭敬地退走。 我的祷告和草药救治了很多族人,所以他们都很尊敬我。村里的少女们看见我 还会羞红着脸弯腰说声“扎西德勒”,然后马上跑到很远的地方吃吃地笑。 我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脸红。她们看见村里最强壮的猎人加西时也会脸红,我 一样不明白。 当清晨第一缕曙光透过小窗照到我的脸上,我就翻身起床,开始我一天的工作。 我的祷告在神圣的天空下进行。 高原的天空是湛蓝透明的,站在这样纯净的天空下,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被 净化了。天离我很近很近,近得仿佛天神们都能听到我祈祷的低语。我想伸出手去 碰触他,却只敢伏在她的脚下赞美他。 每天做完采集草药和安抚病人的工作后,就到了黄昏。我换上柔软的白袍,步 出家门,在湖边坐下,静静倾听草长的声音和我内心的歌唱。 夕阳把天湖染成了温柔的桔黄,微风拂过湖面,变幻出粼粼的波光,似是温柔 的叹息。 无语而庄严的天和温柔叹息着的湖奇异地交融在一起,形成了一种令人屏息的 美。这个时候,我的心中总是涨满了感激和一种无以名状的感情。也许,这就是汉 人所谓的“忧伤”吧。 巴勒主教教给我很多汉人的东西,比如他们的语言,他们的文字,他们的习俗, 以及他们的诗。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教给我这些,可是我却深深地喜爱它们。 我最喜爱的是一首汉人的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我不知 道这首诗的名字和含义,可是我知道它在诉说一个女子温柔而执著的爱恋。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就脱掉外袍,走到湖中洗濯我的身体和灵魂. 村中的长 者们说人的一生只能洗三次澡:出生,婚嫁和死亡。但是我喜欢这样与湖水亲近, 与自然亲近。在水中,我发现自己的头发很黑很长,这使谷外的人经常误认我为女 子;我的皮肤很细很白,与族人们被高原的阳光晒得红中透紫的皮肤截然不同;我 脖子上挂着一块玉玦,上面有两个我不认识的篆字. 巴勒主教说他捡到我的时候我 就带着这块玉玦. 我真希望能够遇到一个汉人,告诉我这是什么字. 可是,在这里是几乎不可能 遇到汉人的。 神是仁慈的,他听到了我的心愿。 这个黄昏,我像往常一样坐在湖边看日落,可是身后簌簌的草声告诉我有人闯 入了我的领地。族人知道我的习惯,他们是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打扰我的。 我转过头去,看见了一个身穿藏人服饰的汉人。 他的高高的个子,好看的五官,古铜色的皮肤以及身后斜背的长剑在在都说明 了他汉人的身份。 巴勒主教已是个很好看的男子,可是他比巴勒主教更俊美。 他疑惑地看着我,试探地以藏语问道:“姑娘……” 我站了起来,安详地说:“我不是姑娘,我是个男人。我是这里的祭司,我叫 珣。” 我一直都不知道,原来我的汉语可以说的这么好。 他的神情好象是讶异和不信,而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我早已习惯了初见面的 人把我当作女子,是我的外貌欺骗了他们。 他终于不再执著于自己的疑惑,微笑着说:“能见到一个会说汉语的人真好。 我叫楚无涯。” 我的笑容还没来得及绽开,他就倒了下去。 楚受了很重的伤。当我半拖半抱地这个高了我一头的男子弄回我的小屋,细致 地检查过他之后才发现这一点。 他身上有两道深深的剑伤,虽然已经以布条胡乱地捆绑着,仍在汩汩地流血。 楚,我不会让你死去. 既然神把你送到我的面前,你就不会死。 我用上了最好的药草,可是我觉得最有效的还是我的祷告。 第四天的早上,当我伏在床边沉睡时,突然感觉到一只大手正在抚摸着我的头 发。 我睁开眼,就看到了楚的黑眼睛。 我冲去门去,向着初升的太阳跪下,闭上眼睛全心全意地感谢诸神。 我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欣喜若狂的感觉。 我不知道是哪里改变了。 我直觉地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我也没什么朋友. 族人们不知道我的小屋 居然藏了一个受伤的汉人,只是对于我吩咐他们以后多送来一些食物感到有些不解, 却顺从地没说什么。 楚的体质很好,他复员得很快。两天以后他就能和我一起去采草药了。 高原的夜晚很冷,楚不允许我再睡在地上。他说:“反正我们都是男人,怕什 么?”于是我们开始同榻而眠。 每夜每夜,我在楚均匀的呼吸声中沉沉睡去,清晨在他温暖的怀抱中醒来,那 种安全的感觉象是又回到了巴勒主教身边。 我很快乐。 现在我的生活中多了很重要的一项内容:听楚说话。 楚很健谈。 从他那里,我知道了江南的小桥流水,也知道了塞外的狂砂飞石;知道了策马 仗剑的豪放,也知道了吟月赏花的雅致。 我知道了楚受伤是因为他救了一个小女孩,而那个小女孩是从凶横的鲁克土司 家逃出来的。 有时候我也会诉说,诉说天空的沉默,湖水的叹息和群星的私语,诉说巴勒主 教的严厉和温和,诉说十九年来的孤独寂寞。 偶尔抬头看楚,却看见他眼中的悲悯和一种让我迷惑的光芒。 让我觉得有些害怕的光芒。 幸好这种情形不常发生。 大部分的时候,都是楚在滔滔不绝地讲着,而我只是静静地听,时而微笑。独 居的日子已经是我习惯了沉默和倾听。 只是,他从来不说他为什么千里迢迢从繁华的中原来到这里,我也从来不问。 我不敢问,我怕他会记起自己的目的,离开我。 我一心一意地沉醉于他描述出来的画面,更沉醉于他忽而狡黠忽而甜蜜忽而深 沉的黑眼睛。 我隐隐地觉得这样有些不妥。 有一天,楚难得地沉默了。 我探问地看他一眼,却看到他阴郁的神色。 该来的终究会来,我不能挽留或阻止什么。 我只能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 楚的声音出奇地低沉。 楚说他到藏边高原来是为了找一个人,他为了找这个人几乎踏遍了整个中国。 他从懂事以来就被赋予了这个使命,他的生命就在不停寻找中度过,却至今还未找 到。 楚直直地看进我的眼睛,说:“那个人叫杜天心,应该是我的未婚妻。” 我突如其来的心痛在他的黑眼睛下无所遁形。我只觉得狼狈不堪。 楚说:“初见你时,我以为你就是她,像水边的仙子,那么美丽……可是,你 却是个男孩,”天心的母亲和我的母亲是闺中密友,我三岁那年,家里来了个算命 先生,当时正好天心的母亲也在,正怀着天心。算命先生算出来天心是个女孩,且 与我的八字相合,我们两家就定了这门亲事。但是,还没等到她出生,他们一家就 失踪了。 “我找了她十九年,唯一的信物就是一块玉玦,我们的文定之物。我的这块刻 着她的名字,她的那块刻着我的名字。可是茫茫人海,去哪里找一块玉玦……” “如果你是个女孩该多好,珣……” 楚摊开的手掌里是那块玉玦,和我自小就戴着的那块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上面 的篆字是“天心”。 我深深吸了口气,平静地看着楚,说:“你的名字篆体是怎样写的?” 楚奇怪的看着我,在地上画出两个字。 正是那两个我看了无数遍,熟悉无比的字。 神给我们开了一个多大的玩笑! 我一阵晕眩,不由闭上了眼睛,靠在了他的肩上。楚轻揉着我的黑发,沉默了。 夜里,我没有睡着。 我轻轻爬起来走到湖边跪下,向俯瞰我的群星,向冥冥中的众神和爱我的巴勒 主教呼唤: 告诉我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告诉我为什么我竟然身为男子? 告诉我要不要告诉楚我就是杜天心? 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 可是星空无语,诸神默然。 我伏在地上,泪流满面。 天亮了,我拖着疲累至极的脚步走回小屋。 楚不在。地上只有几个凌乱的大字,是楚用剑划出来的:“我会回来永远陪你, 珣,等我!” 屋子里空荡荡的,我的心也空荡荡的。 我仍然继续着每天的工作,只是,我很少再微笑,黄昏时的独坐也变成了发呆。 我对天空大地神灵不再怀着感恩的心。 巴勒主教,请饶恕我。 刻骨的思念已占据了我整个头脑,我已没有力气祷告。 族人们每天送来新鲜的食物,也送来谷外新鲜的消息。 他们说鲁克土司被人暗杀了,听说那个人是个汉人。 他们说新继任的土司悬赏捉拿凶手。 他们说土司的手下捉到了那个汉人,却被他逃跑了。 他们说那个汉人伤得很重,可能已经死掉了。 我放弃了工作,每天坐在湖边,从日出坐到日落。 我在等楚。我知道他不会死,他要回来陪我,他要我等他。 在一个同样美丽的黄昏,我等到了楚。 他穿回了汉人的服饰,像俊伟的天神一样站在那里,只是脸色苍白得像远山的 雪。 他也看见了我,然后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我奔过去抱住他,眼泪淌在他的脸上,像晶莹的珍珠。 楚苍白的脸上逸出了一丝笑意,他挣扎着伸出手来给我拭泪。 我握住他冰凉的手,泪落得更急。 楚示意我从他的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是那块玉玦. 楚的声音像黄昏时的风 一样微弱:“珣,对不起,今后……只能让这块玉玦……代替我陪伴你……” 我拼命地摇头,拼命地摇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翻江倒海的痛浸没了我,我全身战栗,抖得像狂风中的树叶。 我颤抖着拿出贴身挂着的那块玉玦,把它和楚的那块合在一起。它们天衣无缝 地吻合着,互补成一个圆环,在斜晖照耀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 天心,无涯,它们本是多么完美的一块玉。 楚的眼中有诧异,有狂喜,有黯然,有痛苦…… 楚,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是我的错,还是神的疏忽。 珣,不,天心,我终于找到你了,并且是你,而不是别人。我多希望,我能陪 着你,让你不再孤独,不再寂寞,不再流泪,可是我做不到了,对不起…… 楚的生命在我的怀中一点一点逝去。 我流着泪,把我的唇印在楚冰冷的唇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吻去他唇上的泪。 月神黯然隐去,湖水在不停地叹息。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天空一直在沉默,湖水 一直在叹息。 他们早已预知了我的命运。 我抱起楚,向温柔的湖水行去. 那里将是我们永恒的归宿。 楚,你没有失约,你会陪着我,永远。 冰冷的水逐渐淹没了楚的黑眼睛,淹没了我的白袍和乌发。 在失去意识之前,我最后的念头是:但愿来世的我,是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