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自这以后,我一直都在寻机会收拾李慧和孙洋他们。李慧常和霞姑一起沿着 东面那条路回家,孙洋则跟李想拧在一起。这样一来,我有的是机会。怕只怕霞 姑会向我爸爸打小报告,所以我还想找一个更好的机会收拾她。比如说李慧独个 儿回家时那机会无疑会很好。 日思夜盼,机会终于来了。那天傍晚我就在那个破旧不堪的桥头把她给拦住 了。她身体向左移一下我就跟着向左移,向右移一下我就跟着向右移。她吓得浑 身直哆嗦,看到她这样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就浑身的舒坦。她说李、李渔,你想干 什么?你干嘛拦我?我说哼我不但想拦你,我还想揍你呢。她的脸涨得通红,她 说你敢。我说,你看我敢不敢。我伸出拳头在她面前晃了晃。她反伸出手臂要抓 我,她说好狗不拦路,你走开。我双手将她狠狠一推,就像推一堵墙,她扑通一 声跌坐在地上,哇地大哭起来。惊得几只鸟在枯黄的芦苇荡里扑楞楞地飞。干枯 的河床裸露在秋风中。我挥了挥拳头说你要是敢跟曹老师讲,小心我揍扁你。然 后我撇下她,大步向村里走去。 回到家我就听说临院的兰花姑病了,而且病得很厉害。她是二老爷的二女儿, 在家年龄最小,算起来也不过就大我七八岁。她不但人长得漂亮,心眼也好,常 带我们这些小孩子玩捉迷藏的游戏。前面我就提过,我爷爷弟兄三个,他和二老 爷三老爷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他们弟兄三个中,就数二老爷脾气最刁钻、古 怪、固执了,跟谁都合不来。所以在整个村里,没半点人缘。要不是因为我爷爷 的威望,他只能整天缩在茅草屋里装孙子。他膝下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儿子二 儿子的婚事皆由我爷爷一手操办,大女儿的婚事则是我大姑母介绍下来的。要不, 他们弟兄几个准得打一辈子光棍,这绝非危言耸听。村里人都说他们一家人就数 小女儿兰花最懂事理讨人喜欢。 我想去看看兰花姑,可妈妈一把把我抓住,说小孩子不能去,这病很吓人的。 所以我只好乖乖地呆在家里,无聊地听老掉牙的钟摆滴滴嗒嗒地响。我正准备趁 妈妈不注意偷跑出去,可爷爷偏在这时倒背着双手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李慧和 她妈妈。看来我是插翅也难逃了。爷爷说你给我跪下,我狠狠地瞪了她们母女俩, 然后就乖乖地跪下。我听得出来爷爷的语气不容置疑。爷爷气得浑身直哆嗦。他 用那根漆黑的烟锅指着我说你干嘛打人家?我呆呆地看着那只垂在烟杆上的烟袋 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一想起那天的事我就直在心里把她恨得咬牙切齿,我说谁叫 她惹我的?活该!你这个臭小子,你?爷爷花白的胡子翘得老高。还是李慧她妈 识趣,她说算了吧算了吧,都是小孩子嘛,哪有谁不惹谁的,你就别生气啦。其 实我看李慧她妈早就有点忸怩不安了,现在怕爷爷当她的面狠揍我一顿,怎么说 面子上都有点过意不去。她不是不了解我爷爷的脾气。爷爷虽说是将近七十岁的 人了,但身体结实得很,别说收拾我这样的毛孩子绰绰有余,就是再扛起一二百 斤的粮食也不成问题。爷爷年轻时在兰州当铁路工人,每月一百一十块银元几乎 还不够他花的。整天吃喝为朋友,并不经常向家里面寄钱,偶尔寄几次也是派不 上用场。毕竟,当时推行农村公社化运动,干活一起干吃饭一起吃。奶奶曾用这 钱买了几十斤粮食,不敢放在显眼处,偷偷把几十斤粮食埋进家院的墙角下。在 公家食堂吃过饭后,仍前肚皮贴后肚皮,姑姑和爸爸他们饿得直哭。奶奶就把那 些粮食弄出来一点,做饭给他们吃。做饭用的都是新买的尿罐(这是因为家里面 没有锅,有的话也要上交给公家,说是要炼钢炼铁的),但是做饭总是要生火的, 生火免不了要冒烟,烟飘到外面被西隔壁的三奶奶看见了,一溜小跑去打小报告。 结果,饭没吃成,尿罐被砸了个稀巴烂,那几十斤粮食也全被没收。 正想着奶奶,奶奶果真迈着三寸小步走过来了。她可能是听到这边有什么动 静所以过来看个究竟。她那骨瘦如柴的身体在秋风中摇摇晃晃。为此,我一直惴 惴不安,生怕奶奶会被突如其来的一阵风给吹倒,甚至给吹走。那我就再也见不 到奶奶,也见不着那些甘之若饴的糖果了。奶奶忙跟李慧她妈打招呼,出了啥事 啊,大妹子?李慧她妈很尴尬地笑了笑,那笑容像是从牙膏皮里硬挤出来的。她 忙说没事没事啊,嫂子。奶奶刚跟李慧她妈答过话见我一声不吭地跪在地上,就 指着爷爷的鼻梁破口大骂,你个死老头子,发什么疯让孩子跪在地上?李渔,快 起来,起来。就是就是啊,起来吧,李渔。李慧她妈附和了两句之后,话锋一转, 老嫂子啊,没什么事,俺走啦。奶奶忙说慢走啊,以后有空常来坐坐。李慧显得 很不服气,临走时还回头狠狠地看了我一眼,嘴巴撅得老高,直能挂两个油瓶。 我调皮地向她笑了笑。 接下来,邻里几家忙着给兰花姑看病。先是到李医生家,李医生对此束手无 策。紧接着到大队卫生院,情形同样如此,然后到周边各乡镇卫生院,这样跑来 跑去七八天,全靠大家用平车拉着,二奶奶就坐在车前头,哭得鼻一把泪一把, 兰花姑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最后,大家把希望全压在江河医院上。但兰花姑的病 情急剧恶化,开始她还能无意识地吃点零碎的食物,可现在只能喝点白开水,食 物已经难以下咽。大家乱了阵脚。加之在江河医院这样的大医院的医疗费已经难 以为继,兰花姑只好又被送回家。一家人整天呆在家里嚎啕大哭,饭也吃得没滋 没味。 听说姑姑独个儿躺在西墙边的茅草屋里,开始几天村里来看她的人络绎不绝。 大家私下里都说是看在这可怜兮兮的孩子的份上才来的。他们都说这孩子,真可 怜哪。可一听说兰花姑得了这种怪病,便很少有人再来了,好像这房屋突然患有 瘟疫似的。那个光线黑暗的茅草屋里挤满了特别亲近的几家大人。我跟二奶奶的 孙子取儿趁人不注意偷偷跑了去看。透过大人相互间闪开的缝隙,我见了兰花姑 最后一面:她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两根粗黑而颀长的发辫平铺在胸前,呼吸时喉 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大家都说是有口痰在喉咙里。兰花姑的手在胸口上不 停地抚摸,谁也不知道她想摸什么。大奶说可能是胸口闷了慌,要不就是想吃点 什么,或者喝点什么。桂花姑端着特意为兰花姑准备的小花碗给她水喝,刚递上 两汤匙白开水,水就又从她嘴角溢了出来。就这样,兰花姑连水都喝不下去了。 桂花姑急得连眼泪都抹到小花碗里去了。奶奶跟二奶奶老泪纵横地挨在一起。我 和取儿一听说以后可能再也见不着兰花姑了,就傻乎乎地挨在一起抱头大哭。我 们几乎连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结果却被大人们赶鸭子似的赶了出去。我们委屈 得要命,呆在大门外继续哭。兰花姑的那双手好像还在我面前不停地抚摸。 当天夜里,兰花姑就咽了气。大伙儿七手八脚把她用席子裹上,三更半夜把 她给偷埋了。为此,二奶奶一家人死气沉沉了好几天。 第二天中午放学回家,我顾不得吃饭就跑去找取儿玩。我们跪在地上滚琉璃 球。地上是早已挖好了的东西南北中五个窝。当然,若有四个人玩这种游戏会更 有意思,但我们对此还不太熟练,那些年龄大我们一些的人常呆在一起玩,根本 不允许我们加入。我们就只好自个儿毫无顾忌地去玩,那些所谓的规矩之于我们 而言,有没有都是一个样。 我们玩得正起劲,取儿却突然呆住了,好像有谁喊了他一声似的,他呆呆地 盯着我屁股后面的槐树看,槐树南面是一片枯水沟,枯水沟边长着棵粗大的桑树。 槐树浑身上下光溜溜的,啥也没有。我很纳闷:他在看什么呢?他站起身向那棵 槐树走去,看上去似乎着了魂了似的。我喊了他几声都没能使他回头。 在离那棵槐树两三米远处,他突然跑了起来,伸出双手抱紧了那棵槐树,就 像抱着自己久别重逢的亲人,把头深深地埋到亲人的胸前。由于他的额头急遽撞 到那棵坚硬的槐树上,他痛得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被他一连串的稀奇举动搞得 莫名其妙,尤其是他那魂不守舍的样子吓得我背脊直冒冷汗。我一屁股坐到地上。 婶婶和二奶奶闻声都赶了过来,急切地问我道,李渔,你们这是怎么啦?不,我 不知道啊,我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二奶奶过去拉他他却死命地抱紧了那棵槐树。 二奶奶看拿他没法子,忙招呼婶婶,婶婶看哄劝都没用,只好死拉硬拽才把取儿 从那棵槐树上拉开。可满脸泪痕的取儿仍回头姑姑姑姑地喊个不停。婶婶问他, 你姑姑在哪?他说就在那,在那啊。然后又姑姑姑姑地喊。 以后几天,取儿都乖乖地呆在那棵槐树下,说是要等他的姑姑,像一个守株 待兔的娃娃。每次都是婶婶死拉硬拽才把他拉回家。二奶奶一家人都为此发愁。 最后也不知是谁提出来把那棵槐树砍了算了。小叔就拎着斧头和锯子三下五去二 把那棵槐树给解决了,只留白花花一块树桩,像块醒目的胎记。这下取儿傻眼了。 在树桩前呆坐了一整天之后,他大病一场。直把二奶奶一家人吓得面如土色,又 是烧香磕头又是献酒,左一声菩萨右一声佛爷,只差没给他们写信送红包。 ---------- 文心斋书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