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杀手 “丁零零……”铃声如催命曲一般凄惨地刺激着我的耳膜。我条件反射地拿起 教本往教室走去。这是我的第一节课。我心里默念着,为自己捏了一把汗。 昨天,也就是开学第一天,我来学校报到。我正跟同事兼女友雪儿说着甜言蜜 语,一个同事跑来说教导处夜叉找你呢。我和她素来不和,她找我准没好事儿。来 到教导处,我跟主任寒喧几句之后,便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等着她有何指示。不 知是谁,给这个半老徐娘赐了个如此恰到好处的封号:夜叉。 等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开了尊口:“小南啊,新学年里准备安排你担任三(9 ) 班的班主任,教这个班的语文。”我一惊。我虽出道不久,但对于那个臭名昭著的 班级还是早有耳闻的。雪儿便教那个班的英语。 我随口应着,脸上毫无表情,漠然地看着窗台上的那盆盆景。一个古色古香的 花盆,种着一棵嫩嫩的小树,被铁丝缠绕得奇形怪状。为了符合她的审美观,我们 的夜叉主任可是煞费苦心。我心里不禁为这棵可怜的小苗苗鸣不平,让它自自然然 地生长不是很好吗?为什么非要如此强迫着它? “怎么,有困难吗?”她见我没反应,问道。“没有。”我漠然回答,懒懒地 靠在沙发上。她打起了官腔:“年轻人嘛,吃点苦,对将来有好处的。”我心里说 你这明明是在整我。接着她又故作暧昧地说:“江雪老师就是教那个班的嘛。”我 没有回答。 “你不会是没信心吧?”她眉毛一扬,语气带着挑衅的味道。“小菜一碟。” 我也眉毛一扬,心里说:看谁冷笑到最后。我的狂,在学校可是出了名的。她当下 把一张脸笑得皱巴巴的,说:“就是嘛,要是大名鼎鼎的南郭不行,那谁还能行呀。” 然后我离开了教导处…… 也许是我的酷,也许是我的一米八的身高,也许是我的威名远扬,总之这一节 课是成功得无法形容。他们自始至终都是规规矩矩老老实实无可挑剔。刚接一个差 班课不好上是意料之中的事,可事实偏偏又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看着这群饱受批 评的学生,我心里感激万分,谢谢他们这么给我面子。 既然是给我面子,那我就欠了他们一份好大好大的人情。既然欠了人家的人情, 他们就必然会在我面前摆起高姿态。这一次倒是不出我所料。从第二节课开始,他 们便又旧病复发,显得懒懒散散的对我缺少了足够的尊重。 从士兵到元帅不可能一蹴而就,一台机器也需要有一个磨合过程。我一改往日 急功近利的风格,对他们采取了史无前例的容忍。但愿,明天会更好。 一天放学后正遇几个大学同窗来校找我。他们老远就打着招呼:Hi!先生。他 们叫我先生大概有两层意思:第一因为我是教书匠;第二因为我的名字,似乎与从 前滥竽的那位仁兄有着不解之缘。我满脸苦笑。应该叫我师傅。看着他们一个个大 惑不解,我解释说剃头师傅,专剃癞痢头的师傅。众友恍然大悟。 几天来,我忙得不可开交。所幸班风有所好转。这得谢谢我呕心沥血煞费苦心 的安排,终于取得了一些进步。下一步计划是整顿课间操纪律。 放学后我把体育委员华中秋叫到办公室。我说我对全班同学在课间操时的表现 相当不满意。“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让人看了还以为是监狱放风。”华中秋耸了 耸肩,用眉毛写了个“八”字,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大家对这老土的广播体操 早已是兴味索然,提不起兴趣,我也是毫无办法。”对此我觉得有些道理,即使纪 律再严也是治标不治本的。于是不免觉得束手无策。 “我有个想法,只是不知该说不该说。”他抓着头,吞吞吐吐地说。“说吧。 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就大胆地说出来。”我鼓励他。我向来提倡启发式教学。我始终 认为,学生们的创造力是不容小瞧的。 “也许,我们可以改变一下,把枯燥乏味的广播体操跟节奏明快的现代流行舞 步相结合,创造出一种新的体操。这样我想一定能够收到很好的效果。” 几句轻描淡写的话对于我不啻是石破天惊。我不禁重新打量起华中秋。这个其 貌不扬的少年,竟然有如此的见解和胆识!什么叫新新人类?这就是新新人类!看 来,从今以后我得对他们刮目相看了。 华中秋的此种行为,拿那些什么家的话来说,就是敢于吃第一只螃蟹。我很清 楚那些保守派是不可能有胆量吃华中秋这只螃蟹的——除非请他们到餐桌上去吃螃 蟹,尽管在会上他们每次都高喊着“解放思想大胆改革”的口号。口号终归是口号, 一如上边的那些人整天唱着素质教育实则干着应试教育的勾当。 我想我只能先斩后奏。不管结果如何,只要努力了就该问心无愧。当即,我对 华中秋说:“这事容我再考虑考虑。你可以先试着去设计一下各种体操动作。”华 中秋听后喜上眉梢激动异常,马上向我敬了个礼:“Yes ser !”说完转身走了。 这副德性,只有三(9 )的学生才做得出来。 数周后的一天放学后,华中秋跑来找我,说新的体操动作已经初步设计好了, 让我去看看。 在体教室里,全班同学站成整齐的方阵,看来大家的热情比意料中的还要高。 随着音乐的响起,大家步调一致地做起了华中秋版的“新概念体操”。原来这些动 作并不复杂,如果用公式表达便是:西方的DISCO 加上日本的PALAPALA再加上几招 三脚猫功夫就等于华中秋创造的“新概念体操”。虽然我一向对西洋抑或东洋的这 些多少带点消极性质的垃圾文化不怎么感兴趣,但是没想到被华中秋把两者这么一 嫁接,竟然会变得令我耳目为之一新。我今天是第一次领略到了这些所谓新新人类 的力量。 第二天上课前,我犹豫不决忐忑不安地走进了教导处。我向夜叉阿姨提出了关 于体操改革的设想,当然我说这只是学生们的建议。想不到她把眼睛瞪得让我怀疑 她一定是属牛的。她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如此疯狂的建议对于她恐怕是处女进洞 房——头一遭。我真担心她接下来会两眼一黑两腿一蹬七窍生烟栽倒在地,于是赶 忙倒了杯水给她递了过去。 她接过杯子斯斯文文地润了润她的口红,回过头来慢条斯理地说,小南啊,今 天可不是愚人节哟。我听得出她的弦外之音。我想接下来就该对她晓之于理动之于 情。我对她说新概念体操能够培养动作和思维的敏捷能够表现年轻人的个性风格, 最重要的是它能够使学生非常感兴趣……等等等等。 我的话似乎只对她起了摇头丸的功效。她的头摇成了拨浪鼓。你们年轻人想法 儿多这我知道,但是做什么事情都应该三思而后行,不能太冲动。不然会吃亏的! 当头一盆冷水把我来了个透心凉。 看来华中秋的“新概念体操”只能胎死腹中了。 也许,夜叉也是一番好意,我心里想。听说她的那个文盲父亲在那荒唐的年代 里就因为不小心把“万寿无疆”喊成了“卖豆腐浆”而被打成了反革命。不经意的 小小失误竟会酿成如此横祸,对于他自然是铭心刻骨。可能是DNA 在作怪,他的女 儿 也不得不胆小起来,用保守的思想来保护自己。出头的椽子先烂,这千年百载 千锤百炼的至理名言,能有错的么。 离开教导处,我往教室走去。真不知该如何向他们交待。 途经小花园,只见传达室的那个老夫子正在那儿修剪着花木。好端端的一棵棵 树,枝荣叶茂的,都通通被剪成了几何教具,方形球形锥形台形莫名其妙形……让 它们按着自己的意愿生长难道就不好吗?见我走来,老头迎上前招呼着“南老师”, 等着我夸他手艺如何如何。我不冷不热地说干脆买堆没有生命的泡沫塑料切割好涂 上绿色摆放在那儿得了。老头被说得满头雾水,傻傻地看着我远去。 走进教室,全班同学都在殷切地等候这最后的答案。这份殷切就像是我的那帮 朋友在看“体育彩票”摇奖结果的现场直播。 我的表情已经毫无悬念地告诉了他们答案。只是他们还不死心,非要问出个结 果来,但心里似乎又隐隐地害怕我说出答案。良久,华中秋终于憋不住了,南老师, 到底怎样了?我真想虚伪地安慰他们几句鼓励他们几句,可最终没有,只是淡淡地 把结果告诉了大家。 他们的眼神很快黯淡了下去,大家“唉呀”一声,扒在了桌子上…… 转眼又是周末。这是属于我和雪儿的时间。放学后她来找我,商定晚上去看电 影。当晚上映的影片叫《多情杀手》,我并无多大兴趣,相信雪儿也是一样。恋人 们都这样,说是去看电影其实是醉翁之意,电影内容如何对于我们并不重要。这就 叫“谈恋爱”。 在前往影院的路上,雪儿头靠着我的肩膀,我搂着她的腰,一起欣赏着四周围 令人眼花缭乱的霓虹灯。 “班里文彬彬的英语成绩怎样了?”到底是教书匠,谈情说爱也不离本行。 “还行。语文怎么样?听说他可是神童哦。”“好得不得了,连我都不如他。” “可据我所知,他的理科学得一塌糊涂。”“可不是,数理化都考零分。”“零分? 不至于那么严重吧?”“据说他每次理科考试都是只写三个字就交卷。”“三个字? 该不会是……”雪儿故意眨着眼睛神经兮兮地说。“当然不是了。”我回答。“那 是哪三个字?”“文彬彬。”“你是说,他交白卷?”“这小子,十足一个怪胎, 连考零分也要考出尊严。” “我觉得,他很像一个人。”一会儿后她说。“韩寒?”“嗯。”我一阵狂笑, 笑声中带着些许的醋意。雪儿以前说过她很喜欢韩寒。 雪儿故意捂起耳朵,但我自认为笑得比《笑傲江湖》主题曲的尖叫声要好听得 多。“笑什么笑!难道你会比他厉害?”她白了我一眼。“你认为呢?”“当然他 厉害了。你算老几呀!”“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难道你也自认为是一块金子?” “不,我不是金子。”我欲擒故纵。“哼。知道就好。”我话锋一转:“我不是金 子,我是钻石。我也是终究会发光的。”“是吗?”“当然。我的爱徒便足于跟他 一匹高下。”雪儿听了不屑,嘴里挤出两个字:“狂妄!” 不觉来到影院门口,买票入场,欣赏那俗不可耐的影片。雪儿看得很投入,而 我心里却兀自想着课间操的事情。想着想着,我觉得自己也像是一个杀手,无情地 扼杀着年轻一代的童真和创造力。 影片还在进行着。一个王爷为在朝中排除异己而训练了一批杀人机器,恐怖行 动屡屡得手。一杀手在奉命刺杀皇帝时身负重伤与一公主邂逅,其间发生一段错综 复杂的爱恨情仇。在恩怨纠纷中杀手为了他心目中的女神而反戈一击,最后有情人 终成眷属……便完了。 什么《多情杀手》?简直太俗了!为什么偏偏要为了儿女私情?难道就不能为 了正义?庸俗!俗不可耐!我真想把那编剧揪出来骂个狗血喷头。 我们手拉着手从影院出来。我仍然在心里反反复复比较着自己跟杀手到底有何 分别。雪儿眼尖,指着前面说,那两个不是咱班里的吗。我抬眼一看,前边一男一 女肩并肩地走着,大概十四五岁左右。我故意一声咳嗽,他们一回头,惊喜地叫着 南老师江老师跑了过来。果然是我班里的,李玲和李林。看着他们肩并肩亲密地站 在我们面前,我不禁一阵愕然…… 双休日很快就过去了,转眼又是星期一。 我坐在办公室里,脑子里老想着那晚看到李玲和李林在一起的情景。李玲是班 里的文体委员,聪明活泼热情开朗,在班里人缘极好。至于那个李林我就不甚了解 了,因为他刚刚转学过来。据说他们是邻居,从幼儿园到小学一直都是同班,后来 李林转到了他外婆家所在的学校,现在又转了回来。 我很清楚这年头初中生早恋已不再是什么稀奇事了,但事情一旦发生在自己班 里就不免感到紧张。我的脑子里又浮现出那晚的情景,一男一女手拉着手一起去看 电影……也许,我该找他们谈谈。 李林我还不够了解,我想我该先找李玲。放学后我把她叫到了办公室。 “还记得那晚我们在影院门口相遇的事情吗?”我不知如何启口,想了半天才 如是说。“当然记得呀。”她故作狡黠地说,“原来你跟江老师……”说到这又故 意一顿,斜着眼坏坏地看着我。那表情就好像我是小偷被她抓住了似的。我还真有 点作贼心虚的感觉。想不到这小姑娘反客为主。 “那天你们去干什么?”“跟你们一样,看电影呀!”“看电影?就你们两个 人?”“怎么?不可以吗?你们也是两个人嘛。”“当然可以。我,我好像听到你 叫他……叫他什么?”我明知故问。“叫他林林呀。我们从幼儿园起就这么叫的, 叫惯了改不了口,再说了,也没这个必要。怎么?这也不可以?”“这,当然可以。 只是,你们现在是中学生了,跟幼儿园小学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南老 师,你不会是认为我们在谈恋爱吧?”“没有。我只不过是提醒提醒你们。以后注 意影响。没什么事了,你可以走了。”“那,我走了?”我点点头。她走了几步又 转过身来说:“南老师,我觉得你脑筋有问题。”然后扮了个鬼脸跑走了。看着她 那调皮的样子,我也忍俊不禁。 由于他俩名字的读音相同,弄得同学老师都觉得甚为麻烦,叫他她也应,叫她 他也应。而每每此时便又惹得大家起哄。这使得有关他们的传闻闹得更加沸沸扬扬。 一天我跟雪儿谈起此事。雪儿问我如何处理。“其实他们之间很纯洁的。” “可别人不这样认为。”“那就让他们说去吧。” 一会儿后,我问她:“看过《神雕侠侣》吗?”“当然看过了。”“你想想, 在那个封建年代,众人都能够理解他们,可现在人们却大概忘了自己是处在什么时 代了。”“难道你鼓励中学生早恋?”“这倒没有。我只是想,也许在未来的某一 天,社会舆论会认为禁止任何人恋爱都是一种罪恶。时代是向前发展的,人的观念 也是会跟着变化的。”“我想有可能。” “其实,真的早恋也没什么。”“哇——”雪儿表情夸张地故作惊奇状。“我 五岁就抽过烟了,反而一直都没什么烟瘾。”“也许,你仅仅是个例外呀。”“电 视机刚出现时,一些人不也是杞人忧天地把它看作洪水猛兽吗?他们说什么电视将 给少年儿童带来极大的负面影响。可现在回头看看,它是百利无一害。”“有道理。” “人总是在错误中长大的,其实错误也是人生的一大财富。如果人类不敢冒险 犯错,那我们直到今天都还只能是猿猴。”“这倒也是。”“人的一生便是尝试的 过程。早恋也是一种尝试,尽管被大家认为是错误的尝试。其实,没有早恋会凭空 失去许多幸福或者痛楚的回忆。我现在就觉得,我最大的遗憾就是当年没有早恋。” 雪儿听我说完,狠狠地跺了我一脚。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这天我被叫到学生科。孙科长先是旁敲侧击不痛不痒,然后主题直奔他们俩。 “我跟他们谈过了。他们只是好朋友。”我说。“有人反映他们上学放学都一块儿 走,并且很亲密的样子。”我觉得好笑,“我想,朋友之间是可以一块走走的吧?” “当然可以,可他们是一男一女。这样影响很不好。”“影响?我觉得我们的观念 似乎有点那个了吧?男女之间我想没必要划清界线吧?”“这个我清楚。不过,如 果你不闻不问任其发展的话,其他学生可能会纷纷效仿。这将会严重影响我们学校 的学风。我们不能因小失大。”“……” 不管别人怎么看,但我理解他们。他们真的只是朋友。他们从小便是邻居,一 起玩一起闹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一起做作业一起温习功课一起看电影一起长大。他们 之间那种两小无猜天真无邪亲密无间的感情令世故的大人们自愧不如自惭形秽。如 此神圣的一种友情,理应得到尊重。 我继续保持沉默。 孙科长再次找我,措辞强硬。 迫于压力,我只得违心而为之。 这一次,我叫了他们两个人。李林倒是好对付,任凭我说什么他都是俯首帖耳 不敢反对。可李玲却让我头痛。这一回她不再笑了,而是生气,非常生气。 “无聊!简直是莫名其妙!你们凭什么这样猜测?凭什么男生女生就不能在一 块儿了?法律上有这条吗?学生手册上有这条吗?”“……”“我一定要推倒这堵 世俗的墙!” 我无言以对,只好不了了之。 也许是孙科长对我的能力失去了信心,他决定御驾亲征。没想到这一来,他竟 惹出了一场不小的风波,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在他们被“请”到学生科的第二天,李玲没来上学。我问李林,他说不知道。 直到下午我才得知,李玲服了过量的安眠药,自杀未遂,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我 吓出一身冷汗——这回我真成杀手了! 谢天谢地幸亏是未遂,但我这个班主任难辞其咎。一听到这消息我脑子里想到 的第一件事是火速赶到医院去看她第二件事是跑到学生科对准孙科长的脸狠揍一拳 然后骂他一声混蛋。第一件事我做了,可第二件没有。我真恨自己不争气的胆量。 在医院的病房里,李玲躺在病床上,两眼无神脸色苍白,与从前那个活泼可爱 的她判若两人。我对她的关怀也已显得苍白无力。我甚至不知道该给她安慰还是该 向她忏悔。我始终觉得对于此事我负有很重的责任。 她的母亲递过来一张纸——她写的遗书。上面是一首诗:我们是天生的叛逆者 我们要把这罪恶的世俗推翻………… 孙科长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都是他惹的祸!我这时决定把我想干的第二件事 完成。我已提起了捏紧的拳头,但最终还是悄悄放了下去。当着学生和家长的面, 我得维护一下学校的形象。 我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瞧他那骨瘦如柴的身子,不知是因为闲事管得太多, 还是因为跟克林顿有着某些相同的嗜好。 此时他在母女俩面前问这问那嘘寒问暖殷勤极了,就差没叫姑婆姑奶奶。这德 性,以往只有在教委的神仙们下凡时我才看得到。 这小子自作自受。 活该! 自杀事件使班里平静了下来。这件事情给每个同学心里都罩上了一层阴影。班 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局面,大家开始变得老老实实了。一转眼,这个班就成了所谓 的“优秀班级”。我每天都在患得患失,每一节课都上得小心奕奕。 李玲未能推倒这世俗之墙,只能选择屈服。 这天,我正站在讲台前唾沫星子四溅,下边传上一张纸条。我打开一看,上写 “文彬彬看小说”几个字。其实我早就发现了,只是觉得以他的语文水平上课不听 也是无可厚非。因为让他听我讲课纯粹是浪费时间。我一向因人施教不拘一格。如 果没人提醒我便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道,可是现在已被人提醒了自然不能 再不闻不问。我走了过去。 他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看着抽屉里的小说。我在旁边站了好一会儿他还没发觉, 依然沉醉于李寻欢那无影无形的“风云第一刀”。 “什么好书?借我看看行吗?”直到我伸手把书拿了过去他才猛然惊觉。“既 然老师喜欢,那就送给你好啦。”他倒真会顺水推舟,被我没收了还说是送。我不 再跟他啰嗦,继续上我的课。 下课时我叫他放学后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放学后我坐在办公室等着他的到来。这个文彬彬实在是个说不清楚的怪胎。有 好几次我想给他出个难题难住他,结果没难住他倒被他反过来难倒了几次,令我不 得不口服心不服。特别是他的作文,好得不得了,甚至可以打满分。近几年一直有 人提倡语文只考作文,对此我举双手双脚赞成,但就有一些人坚决反对。我想原因 并非是认为作文无法体现一个学生的语文水平,而是他们自己水平有限批改作文难 以胜任。作文好,语文成绩自然就好。每一次考试,最先交卷的是文彬彬而最高分 的也是他。 他语文非常好是众所周知的,其实英语也讲得很有一下子,并且还能卖弄几句 不知从哪学来的“哦哈油锅炸一马屎”。他这个怪才,几乎所有教过他的理科老师 都为之头痛。大家戏称,三(9 )班的文彬彬文科考第一,理科也考第一。当然, “第一”有两种。 沉思间,文彬彬已来到了办公室。我决定好好“开导开导”他。 “你真的对文学那么感兴趣?”“Of course !”他卖弄起了洋话。比我还狂, 我心说。“如果你除了写文章别的什么都不会,那在未来的社会是很难立足的。” “人生之最大乐趣莫过于做自己想做的事。如果违背了自己的意愿去做不感兴趣的 事情,那快乐何来?既不快乐,生之何用?死又何堪?”文绉绉的真酸,但我承认 它的幽默性。 “你真的除了文科别的都不想学?”“我也想学呀,可学不好嘛。既然学不好, 我想又何必白费力气浪费青春呢?”“作为老师,我们必须为学生为家长负责。” “也许别人是需要的,但我与众不同。我能把握住自己的,我不是孩子。” 我想起了那个韩寒,如果三(9 )班也能出个“韩寒”的话,我脸上多少也沾 点儿光。要育人才,就不应该拘泥于一格。“那,你干吗不写一些东西投出去?” “投出去?笑话!那些编辑们可能比我还傻。”我心说比你傻的还不算很傻。 “既然他们傻,那不是更容易骗到稿费吗?”“话是这么说,可他们要的是风 花雪月无病呻吟。跟他们同流合污便是侮辱了自己。”对此我深有同感。想当初我 在诗坛混了多时,最终发现这年头写诗的比读诗的还多,那些自认为是诗人的东西 们随便放几个屁便端上大雅之堂来,还恬不知耻地美其名曰:此乃诗也。下流!我 愤而退出诗坛。也许,让他去写一些无病呻吟的东西还真是侮辱了他。 “既然你写了那么多好文章又不肯投出去,干脆自个儿出部书吧。”“这个我 倒是想过,可并不是说出就能出的。”“尝试一下嘛。不试怎么知道不行?我帮你 去跟出版界的朋友联系一下试试看。”“那好啊。不过写这个很花时间的。你能不 能给我一个特权?”“什么特权?”“让我在晚自习时自由一点。”“不能。”我 很明白他的所谓“自由一点”是什么意思。“”干吗不能?这显得有些迂腐了吧? 大家都知道,我们南老师可是全校最最不迂腐的。“能让文彬彬拍马屁可不是件容 易的事。 看我不说话,他又加上一句:“反正,上课对我来说是毫无意义的。”我想这 倒也是,也许可以跟他妥协一下,于是说道:“好吧,不过要注意分寸。那,你可 以走了。”说完把小说还给了他。他喜出望外,连声说着“Thank you very much ”, 临走时还不忘说声:“老师,さょぅなら!” 看着他远去,我又想起了韩寒,那个在考卷面前不折不扣不尴不尬的家伙。论 年龄论性格论观点,我都应该跟他是同党。可是造化弄人,上帝偏偏给我安排了个 杀手的角色。他的那份洒脱真让我羡慕,如果我是女的,我想我也会和雪儿一样暗 恋他的。韩寒,唯一敢与杀手对抗的中国人。尽管我始终认为他的行为过于偏激, 但我还是要说:这小子,有种! 这天晚上,我坐在办公室批改作业,教化学的胡老师气冲冲地闯了进来。他一 进门便把一叠稿纸往桌上使劲一摔,气呼呼地说:“太不像话了!我晚上给他们补 课,文彬彬竟然在写什么散文集。”我拿起稿纸一看,最前面写着“冬夜的风”几 个字,正是他以前跟我说的散文集的题目。“什么《冬夜的风》!他文彬彬真是癞 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他还狡辩说是你给他的特权。”“……” “其实,我也了解你这个另类教师的处世作风。我知道你也有你的道理,可这事要 是让老头子知道了,那如何了得呀?”“……” 我再次找来文彬彬。没办法,我得先保住我的饭碗。我还真怕校长知道了不肯 放过我。 这一次,文彬彬走时没再说“さょぅなら”。 我再次想起了韩寒,想起了我刚刚完稿的《解剖韩寒》。韩寒做韩寒真潇洒; 南郭做杀手真累…… 一张毕业班师生合影放在我的桌上。照片是上周拍的。离中考就差一个月了。 照片的前排坐着各科任教老师,一个个正襟危坐气宇轩昴板着面孔。雪儿就坐 在我身边。以前跟我合影她每次都会重心不稳,这一次是唯一的例外。她大概忘了 汉语里有个词语叫“小鸟依人”。 老师后面是五十个学生,五十张呆滞的脸谱,五十双空洞的眼睛。华中秋特意 穿了一件T 恤衫,昴首挺胸卖弄他的发达肌肉,脸上微笑着,可笑得很苍白;李林 站在最边缘,眯着眼;李玲站在另一边的最边缘,满脸倦容;文彬彬站在最后排的 最角落,双唇紧闭一脸漠然,他永远都是要摆出一副局外人的姿态…… 所有这些,便是我一手打造的麻木不仁的毫无个性的书呆子,未来世界的主人! 我这才想起,打那以后李玲再没说过我脑筋有问题,华中秋和文彬彬也再没说 过那些中西合璧的俏皮话。 看着这张照片,我在脑子里重播这一年来的记忆,不禁感慨万千。我对了多少? 我错了多少?成乎?败乎?他们都说教书匠是园丁,真的吗?那我守的是花园公园 菜园果园还是百草园?我想都不是。 我,不过是个卖盆景的。 雪儿跑来找我。“这个周末有什么节目?”沉默良久,我很沧桑地说:“先去 看一场电影再说吧。”“什么片子?”“《多情杀手》。”“不是看过了吗?” “老孔说过,温故可以知新。” 从影院出来已是深夜。雪儿偎依在我怀里。“如果,你真的是个杀手,也会像 他那样为了我而浪子回头吗?”她天真的撒起娇,满以为我会给她一个满意的答案。 我从嘴里迸出两个字:“不能。”“为什么?”雪儿噘着嘴。女孩子总爱听花言巧 语,那怕明知是假的。可我并不擅长于此。 “他要面对的仅仅是个小小的王爷而已。”“难道你的对手比王爷还要更厉害 吗?”雪儿不屑,故作生气状。“我所要面对的,是整个民族传统的教育观念。” 至此,雪儿再没说什么。 良久,耳边传来一声叹息…… 我是杀手,杀手也有情。 然,人在江湖,总不免要做一些身不由己的事情。 呜呼! 哀哉! -------- 文学芳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