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人见闻录 作者:凡提 一之一太阳平原 太阳神南度拥有一棵树,树冠翠绿饱满,其间长着九颗黄金果。南度钟爱此 树,每日浇水修剪,并拖着它四处炫耀。为了减少拖树的艰辛,他请裁缝神在东 西方之间绣了一段狭长的平原,平原的东方是临海的山岭,以森寒的雾气团团密 织,为寒烟海岸;平原上点缀着甜美的浆果,清冽的泉水和飞鸟走兽,天空中繁 星遍布。至于西方,由于裁缝神的女儿蚕桑暂时交不出好布料,只得先用黄沙充 数。每当黄金树璀璨的时段,南度便会拖着他的盆栽由东方出发,一路上游山玩 水,其路程正好能在黄金树黯淡时走完;黄金树一暗,大地则无光。太阳神在西 方沙漠里让黄金树休养生息,然后回到东方,重走一次。 南度的作为,让各司其职的众神们颇有微辞。“他是天神最尊贵的儿子,为 何只爱和一棵树相处?难道他只想当一个农夫?”连人缘最好的裁缝神也遭到了 攻击,被暗中警告再不得刺绣西方的风景。南度却依旧我行我素,他擅改天制, 把一年里划为四季,勒令生物遵循季节生生灭灭,无法与他的黄金树比美;又嫌 天空中的星星过于明亮,时常一边在平原上散步一边瞅着哪颗惹眼的星星,把它 们从蓝天上扯下来,扔在地上。久而久之,大地上坑坑洼洼,万物凋零,把天神 也惊动了,来劝儿子住手。南度却对天神说: “母亲,我给了大地光和热,以期他们知冷暖;我让生灵生息繁衍,以显永 恒之可贵。你期许世界万物如你一样尊贵吗?还是让他们知晓天壤之别,对你永 远地景仰呢?” 天神心中震动,表面上却责骂了儿子一番,并让裁缝神寻了一块最粗糙的白 布料,撕碎洒在天地之间;天空中产生了云,即使南度乱扯星星,也不会尽数跌 落在地上。四季的变幻倒是保留了,算是给南度留下些颜面。太阳神依旧拖着他 的树走来走去,只是大地上渐渐回复了生机,让他心情烦躁。又不久,天神让裁 缝神在平原的尽头、西方的沙漠里建造了高耸入云的高塔,为守云台。南度更加 郁郁不乐,不知道母亲的意图为何。守云台建成后,南度在平原间走了七次;七 次之后,天神在守云台里诞下一名男婴,太阳神前往时这位孩子已经不在了。 “母亲,我的弟弟在哪儿?” “你已经找不到他了。他在大地上的任何地方,拥有千万种灵魂。每一种灵 魂相互碰撞、依存,又或是孤独一生。我将赐予他有限的生命,以及无限的未知; 你认为如何?” “有限的生命!这提醒了我,他是多么的脆弱。你要我把地面让给他吗?让 给他,供他享用!” “比起你那枯燥单调的日程,你不觉得他更适合在大地上生活吗?孩子,打 开塔上的任何一扇窗看看,看看你的弟弟是怎样多姿多彩地生活。我衷心地期望 你能和他一样。” “不,我只会杀了他。” 天神只好把太阳神安置在云上,并在云间绣制彩虹,指引东西。这么一来, 太阳神依旧能够拖着他的树由东到西的散步,只是换了个地方而已。众神纷纷传 说,太阳神南度变得沉默寡言、目光呆滞,从某种意义上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农 夫。“而且是最乏味的农夫,因为他只种一棵树。”在大地上的众多灵魂却不这 么认为。“太阳神生性暴躁,他嫉妒自己的弟弟,想法设法地制造灾难。我们得 小心日食、大旱,还得提防太阳神瞅着空隙把星星扔下来——日子真是艰难!” 在神界,太阳神的存在渐渐被遗忘。而在人间,他是最受欢迎的神,人们为他建 庙宇,供奉鲜花美食,百般奉承;庙里供奉的太阳神雕塑,姿态各有不同,但都 长着一张英俊而愤怒的脸。 我启程前往太阳平原的时候,便有很多寒烟岸人对我说,你要到太阳平原去? ……那是一块传说中的乐园,出现过许多富饶的国度,在历史上昙花一现,挖出 来的值钱东西都在博物馆里。“你该去博物馆。”他们如此建议。我告别了善良 的寒烟岸人,继续西行。如他们所说,我并未找到太阳平原,而是在丘陵地带逛 了很久,最后粮食短缺,晕倒在路上。一位皮肤黝黑的老太太救了我,她孤伶伶 的住在小树林里,那些树木仿佛随时会倒下似的,憔悴得厉害。她问我从哪里来? “东方,寒烟海岸。我想到太阳平原去。” 老太太带我出门,指着远处的山谷说:“太阳平原在那儿。” “那儿?离这儿还有多远?” 她塞给我一盏油灯,依旧指着远处说:“反正在那儿。” 我半信半疑地依着老太太所指的方向走去。山间道路崎岖,浓雾萦绕。与寒 烟的雾不同,这儿的雾像傍晚的灯光一般深邃温暖。由于雾太大,我不得不点起 了灯,直到雾散去。 我想我到达太阳平原了。当雾散去的时候。然而,我无法用更贫瘠的语言描 述这块平原的一无所有。傍晚时分,灯灭了。星光在漆黑的远方。 一之二月亮潮水 裁缝神猝死后,他的女儿蚕桑以服丧为由,烧尽所有桑田与布匹,誓言百年 之内再不织布。十年后,众神都把衣服给穿烂了,只好躲在家中;连天神也尝到 了苦头,守云台上的窗帘被尽数拆下,供遮羞用。人间却未受到丝毫影响。当时 的人习惯赤身裸体,夏日凉爽,冬天寒冷的时候带着暖炉一起旅行,就好像太阳 神带着他心爱的树一样。大地上有许多旅人,他们探访神邸,寻找水源,又或者 只是想在大草原上与豹子赛赛跑。这是一个散漫的时代,人们从不用担心衣食住 行,天神给予这群四处为家的人类无上的恩宠,让他们拥有天灵,能看到神,与 神说话,到神的家里做客;唯一的不便是神与人之间必须隔着屏风,因为神没穿 多少衣服。 于是不少人向神提出疑问:“为什么您不能与我们坦诚相对呢?”神处境尴 尬,只好说些莫名奇妙的漂亮话蒙混过去:“那你们的真诚又能持续多久呢?就 好比,我能让你们通晓天地至理,那是永恒不变的;而你们能够一直正确地使用 它吗?” “我们不懂您的意思。能否把屏风去掉?” 天神的女儿埃梅尼亚恰巧赶来,她年纪尚幼,未拥有神职,只在家中研习刺 绣,今天拿了好作品给母亲观看。人们见到埃梅尼亚的美貌,不禁惊呆了,纷纷 感叹:“这珍珠般的少女若是天神的女儿,那么我们的目光定会玷污了神的容貌; 屏风还是留着吧!”又交谈了片刻,天神让客人退下,与一直恭候在旁的女儿观 看绣品。埃梅尼亚的刺绣不及裁缝神的万分之一,却有自己的轻灵巧妙之处,能 依着风向绣出白帆点点,依着山势绣出流水潺潺;天神赞叹一番,问女儿哪儿来 的布料?“是从哥哥那儿拿来的。他在云间养有桑树和蚕,自给自足。” 天神不再多问,欢喜地穿上了新衣服。 埃梅尼亚的美貌被人们四处传诵,让一位部落首领知道了。首领名叫艾菲米, 他带着族人住在南方的海域里,擅潜水,以捞珍珠和捕鱼为生。埃菲米听说神的 女儿美如珍珠,不禁倾心向往:“若能娶到她,族人一定很高兴。”可他又惴惴 不安,去找朋友商量。艾菲米的朋友是神官,性情异乎常人,喜穿华服,且只在 晚上外出。神官对埃菲米说:“埃梅尼亚并没有神职,娶她未犯天条;你长得如 此英俊,身份又很尊贵,有什么好害怕的呢?”艾菲米于是壮了胆,带着海里最 美丽的珠宝前往提亲;临行时神官送给他一件衣服,其色湛如海水,绣着鲜艳的 游鱼和珊瑚。“神界的人喜欢穿衣服,你这般赤身裸体的跑过去,埃梅尼亚恐怕 不喜欢;守云台在北方大陆的西边,望你一路顺利。” 艾菲米感激不尽,留给神官一只海螺互通消息;他沿着海床朝北游去,在大 至寒烟海岸的地方上岸,雇了一个车夫带他前往沙漠。穿过太阳平原后,车夫问 他:“你一路上有看到沿途的国家吗?” “自然。我们不是穿过了许多城市吗?” “那你一定看到了许多美丽的姑娘吧?为什么你不能追求她们,偏要去娶神 的女儿呢?” “说起来,这漫长的旅程早让我把理由给忘了。”艾菲米心中烦躁,催车夫 上路,车夫却从车子里跳出来,拽下帽子,露出一颗光亮的秃头,艾菲米从没发 觉车夫是这么个脸蛋圆肥的老头儿,吃了一惊。老头儿也不说话,只跺着脚,一 会儿指指天,一会儿指指地,最后捂着脸走了。远远依旧有哭声。艾菲米独自进 入沙漠,经过三天三夜,看到一座玉色高塔,塔上窗户众多,错落不一,既没有 窗页也没有帘布,只是黑洞洞的敞开着。艾菲米花了半天时间绕塔一周,没有找 到门。望着窗户呼喊,没有人应。他只好从最矮的一个窗子翻入,从塔里往上望 去,顶楼的天花仿佛是最高的一块云,楼梯扶摇而上,许多大理石门整齐地排列 在每一层的走廊里,映照着陈年的阳光。每一扇门都是一个小房间,可看到被烟 斗烧了个洞的账本,汗渍很深的坐垫,摔破了酒瓶子的烂草堆,干果、洋娃娃和 牛棚,它们都被摆放在不同的房间,彼此格格不入。“似乎每个房间里都住着人。 可他们到哪儿去了呢?”艾菲米好奇地玩弄着一支金属棒,它能在物体上画出蓝 色的油。连擦亮雕花栏杆的清洁工都没有出现。他吃了些干果,在烂草堆里喝了 些酒,开始往上攀爬。不停地打开新的门,获得新的食物和床,有时候一无所获, 有时候是一间满是海水的房间,让他无论如何都要在里面睡上一觉。睡醒之后, 又是漫长的阶梯。沿路上没遇到任何人,倒见过裁缝神的塑像,脖子上挂着剪刀。 估算着走了八十层左右的时候,艾菲米用海螺对神官说:“我会一辈子呆在 塔里也说不定。心爱的姑娘在哪儿呢?我真悔恨——没听从马夫的建议。以后我 的族人,能否托你照顾?” 神官音信查无。艾菲米又打开一扇门,还是没有人。他疯狂地把房里的东西 统统砸个稀巴烂,又把墙上的柜子推倒,忽然发现墙壁异常的薄,触感犹如丝绸, 但用普通器具捅不破。艾菲米想起裁缝神的剪刀,便把它找来,往墙上一戳,墙 壁便破了,洞里流溢出五光十色的染料,在空气中浓稠地舞动。他暗暗心惊,继 续用剪刀在墙上划出一个能容身的洞,待染料流尽后,钻了过去。洞里是一座空 空如也的宫殿,只在中央处亮起一盏花灯,照得一位端坐在王座上的美丽女子, 娟制的衣裳闪闪发光。那女子的美貌,艾菲米从未见过;世间美女子纵有千百, 却不及眼前这位仅仅是坐在那儿,便显得既高贵又脱俗,既活泼又娴静,用珍珠 作比喻也嫌太缺陷了。艾菲米神魂颠倒,上前求爱,女子轻轻把手搭在他肩上, 说:“我还真是喜欢你。若你再走不出迷宫,我也要前往搭救的;如今你自己找 到了路,我连开心都来不及呢。”只是远嫁海洋的请求,对方不肯答应,垂泪道: “我原本是舞女,因为犯了大错,被天神囚禁在这儿。我是甘愿受罚的,又怎能 离开?你不如和我留在此处,无忧岁月,等刑期一到,定和你重返故乡。”艾菲 米在宫殿里住下,日子一长,越发害怕寂寞,思念故人。他趁女子不注意,用海 螺唤神官前来,告诉他进入的方法,对方却回答说:“不用。”此后一年,神官 仍未前来。 艾菲米的皮肤逐渐脱落。他是海里人,皮肤像鱼一样湿滑,适于游泳;如今 长久不在水中,难免会变得干燥、纹路丛生。艾菲米思乡更甚,女子也察觉了, 对他说:“我让你回家一趟吧!”,把他送到塔下,让他自行离去。两人正在拥 别,忽听到吆喝声,一名华服男子远远飞来。艾菲米认出是神官,高兴地迎上前 去,女子却掉头要走。神官拦住女子说:“我的母亲,你不为我介绍新父亲吗?” 又拥抱艾菲米说:“你果然没让我失望,你的妻子是天上最尊贵的神呀!”抚掌 大笑。 天神又羞又怒,不再与艾菲米说话,让太阳神把他带回海里的故乡。艾菲米 被太阳神拉上云端,哭着喊:“原来都是你做的陷阱!让我们受苦,便是你最喜 欢的事吗?” 太阳神笑了。“你们只是一群小丑,等学会自力更生的时候再找我算账吧!” 他把年轻人拎出云朵,指着下方说声“去!”,艾菲米便掉回了海里。 天神暗地里建造了一艘豪华的船,把埃梅尼亚召来,赐她神职司月,随着船 往东探索星河,再不准回头。太阳神是最后来送行的,埃梅尼亚躲在船里不肯相 见,只派侍女对他说:“在桅杆上留下你的风信条吧!我会时常写信,互道平安。” 太阳神把桅杆上的风信条全部扯掉,并送给妹妹一颗黄金果,可使船身焕发光芒。 月亮是天神赐给人间最后的宝物,从此以后,天神再不轻易干预人世的动向,也 不再接见任何人。 传说,埃梅尼亚在船上生下了一百七十个孩子,只有最小的孩子长得像她。 “那个孩子要是回来,定能毫不费力地找到自己的父亲。”众神把这当作笑话来 讲,却远未想到:数十年后,一位神似埃梅尼亚的男孩真的游过了星河,于神界 登岸。不过,他对自己的父亲一点兴趣都没有。 或许,我应该相信南洋后人的传说,“艾菲米的坠落在大海里造成了一个巨 大的深坑,被后人称为艾菲米海渊。”“他一直孤独地生活在那儿,只要看到月 亮就忍不住追着走。”“他为什么要追月亮?该又把理由给忘了吧。”传说总也 是不停地自问自答,渐趋完美。我未必全相信他们的话,用翻飞的袖子,鼓动的 风进行的交流让人失去了表情、手指上的种种依据。“又听说艾菲米从寒烟海岸 再次登陆。”“呃……”“有人把一个孩子托付给了他……”“噢……”话茬子 错错落落,最终我们都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南洋后人收拾起宽大的袍服,带我去看潮汐。海岸上站着许多南洋后人,他 们都用漆黑的布料包裹得连眼睛都不剩,只有声音透出,在浪花拍打的岩石群里 缓缓穿行。“你看到他了吗?”夜晚的月亮很高,潮水里有许多虚空的小手。 一之三裁缝神齐齐满 齐齐满一出现的时候便是个老头儿。众神中的老头儿实在太多啦,连天神也 觉得年龄失调,希望一些人把白花花的胡子剪掉,可他们不干:“这是智慧,这 是威严。年轻无非俊俏些,有什么用呢?”又私底下攻击香火繁盛的太阳神和真 知:“看,长得俊俏有什么用呢?只会自以为是,专干坏事;又或者连话也不会 说,一个花架子!”众所周知,老人的话是最精辟,也是最凶狠毒辣的——很快 这些话就像一把刀刺进了太阳神南度的耳朵。南度给黄金树催肥,又在云间埋下 水镜反射阳光,结果人间相安无事,神界却热得直冒火,老头儿们每天起床的第 一个思考题是:剔还是留?齐齐满跑去找南度说:“你这是何必呢?惹得大家都 不高兴。你看我,唉,我和你有仇么?我没有胡子,可长得胖呀,一样遭罪得很。 快不要胡闹,若被他们联名告去守云台——” “我可以留您在此避暑,把蚕桑也带来玩。”南度笑道。 “不不,快停止。拜托你啦——你喜欢看老头儿求人么?” “好吧,答应您。” 此事圆满落幕。老头儿们纷纷向齐齐满致谢,“这有什么呢?南度这孩子其 实很敬老。”当事人摆摆手跑掉了,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单不说这次,许多神 界纠纷,大到天神家的不和睦,小至放牧神的哈巴犬被欺负,都有裁缝神的一份 功劳。齐齐满拥有裁缝的神力,能在大地上锦绣山河,其中最著名的作品便是太 阳平原;又有些真知的力量,这来自他早逝的妻子——上一代真知的耳濡目染, 他能够透过衣物猜度身材,无比精确。不过,齐齐满也顺带拥有真知的烦恼,他 必须每天晚上做一个梦,并在早上下床前判断这个梦的真假。在过去,齐齐满的 妻子几乎没离开过床。她做的梦非常多。齐齐满则快活些,他的梦都是些鸡皮蒜 毛的小事,怎么判断也无妨;偶尔,他也会一整天呆在床上哀悼亡妻。女儿蚕桑 在风骨里种植桑树,难得回家,一回家便会揪父亲的耳朵,一直揪到大街上去: “别老呆在床上!”她发现父亲在床上的次数越来越多,但不是在哀悼。“发生 什么事了,父亲?” “我都不敢下床啦。”裁缝神搂着心爱的剪刀,“我老梦见一个奇怪的孩子。 他问我,你为每个人做不一样的衣服吗?我说是。你确定每一件都不一样吗?我 说是的。于是他请我,说老伯伯,你能帮我做件每个人都能穿的衣服吗?”他抬 起头来,望向疑惑不已的女儿。“我的好日子过完了。”蚕桑又要把父亲揪到街 上去,推门一看,正在下雪。埃梅尼亚绣了新的雪花,正在给众神观赏;蚕桑扇 上门,连夜赶回雪花沾不到的风骨。 大雪扑秫秫的下了一晚。清晨时有人敲门,真知赤着脚站在门外,怀里抱着 一桶酒。“你怎么知道我爱喝酒?”齐齐满与这一代的真知并不熟络。真知指了 指太阳。“南度告诉你的?”老人请他进来,少年却宁愿呆在雪地里。“你手上 拿的是什么酒?”真知把酒桶递给他。“看来是好东西。有毒吗?”真知笑了笑, 自己先喝了一口。裁缝神沉默了。许久,他问:“那你为什么来?” 真知笑着流下了眼泪。齐齐满拍了怕光秃秃的脑袋,与真知坐在雪地上喝酒, 吩咐道:“我的女儿恐怕不会放过你,教你个方法吧。”向真知演示一番。酒喝 完了。齐齐满关上门,用剪刀割断了喉咙。 许多人告诉我,他们曾经和齐齐满一起喝酒,喝到烂醉。“他真是个和蔼的 老头儿,没人不喜欢他。”每个酒鬼都把齐齐满视为真神,望眼欲穿的怨妇也供 奉齐齐满,希望丈夫能从酒柜里回来。两者并未造成任何矛盾。人们笃信齐齐满 依然活着,“或许神死在天界,便会在大地上生活?”在北方的小镇子里,传说 齐齐满会在七月的晚上出现,寻找他的酒壶。“有谁看到我的酒壶吗?不,不, 不是剪刀。”为了不让裁缝神哀伤,人们都在自家门前放一个酒壶供他挑选。 不幸的是我并不知道这样的规矩。七月的夜晚,我在镇子的街上遭到殴打, 其实我只是拿起每家的酒壶略作观赏而已,其余什么也没干。百口莫辩时一位大 汉推开众人:“等等,等等!我们怎么判断他是不是裁缝神呢?” “他既不圆滚滚,也不光秃秃。” “难道你们没看到——他哀伤透顶?” 人们不信,把我关押在酒窖里。七月过去,齐齐满仍没有出现,他们开始相 信我是齐齐满派来的使者,把我放出来,送我一个酒壶带回去。“真是抱歉,我 们侮辱了神的使者……”我问他们:“齐齐满每年都会出现吗?”“这是当然的。” 我离开了镇子。镇里人都很高兴地向我挥手,齐齐满的到来意味着他们的生 活依旧美满。我看到阳台上一些破碎的窗子,阴影浓重,传出短促的嘶喊。没有 人看到我的表情。 一之四缄默的真知 在南方的小岛上,人们热爱太阳神,为他建造了数以千计的雕塑。雕塑家倍 受尊敬,但他们总是在为太阳神的模样争吵不休,雕塑大会越开越频繁,关于太 阳神的相貌以及俊美的定义始终无果。直到有一天,一个迷路的小男孩不小心闯 入了雕塑大会,他被飞来飞去的锤子和拳头吓坏了,痛哭流涕的丑模样让雕塑家 们得到了灵感:“这是哪家的小太阳神!”大家终于达成一致,以小男孩的模样 为标准雕刻太阳神像,纠纷再未发生。男孩渐渐长大,周围人从不叫他的乳名, 而是唤他“太阳神”,这让他很不高兴。与岛上的大多数孩子一样,男孩也希望 成为一位雕塑家,可是同伴们都奚落他:“你不用,你不用!你怎么对着自己雕 塑像呢?” “太阳神一定长得和我不一样的。”男孩把过去废弃的太阳神像挖出来仔细 研究,结果他也陷入了旧胡同,且情况似乎更严重些。“太阳神到底有几个鼻子 呢?”人们无奈地翻出书本给他看:“太阳神就是俊俏、俊美、英俊之三选一。” “这样不对!”他哭着跑掉,把自己关在家里。由于怎么想也得不到答案,他病 倒了。不久后,父母发现他偷偷地用木头雕刻太阳神,目光狂热,手指颤抖,只 是太阳神无论怎么刻都长得像他——偶尔他刻出一张与自己不同的嘴时,便会深 情吻上。父母藏起雕塑刀和木头,却让男孩病得更重,他的眼睛炯炯有神的同时 也深陷下去。“看着吧。”他在床上斜着脑袋,“要不是太阳神与我脱离,要不 就是我脱离自己。你们希望哪一个?”雕塑刀和木头被奉还。男孩继续他的雕刻 工作,常常一干就是两三天,直到头昏眼花。睡前他似乎看到雕塑动了动——又 或许是他的目光动了动。他沉沉睡去。 男孩的母亲第二天进房时,发现他圆睁着双眼,已经断气了。夜晚时男孩的 幽灵满面羞惭地来到母亲窗前,说:“太阳神跟我开了个玩笑,把雕像动了动, 可悲的是我被吓死了。我死于意外,灵魂无法进熔炉,暂时由太阳神保管。请掩 埋我的尸首,不要再挂念。”说完趁着夜色升上了天。 南度把男孩的灵魂埋在树下,不久后黄金树上长出一颗洁白的珠子,却从不 说话。南度依旧拖着黄金树继续散步,每次经过男孩故乡上空时便会指给他看。 父母掩埋了尸首,伤心度日;家中有一个妹妹,仍在流鼻涕,从不关心哥哥去了 哪儿。岛上的雕塑大会依旧如火如荼地办了无数次,人们开始争论死去的男孩到 底长什么样子……珠子开口了:“太阳神呵,与你的相处让我看清了一些事。” “那么,说来听听。” “你昨天埋下了一个陷阱,却并不指望猎物掉进去。这和我一样。我只是不 停地雕刻,而我知道,这不会成功。” 太阳神说:“这不一样。我或许会成功,而你只是凭空架构。不过你看清楚 了某些事。”他把珠子带到守云台,向天神引荐。天神说男孩的灵魂不够尊贵, 南度便把一颗黄金果和珠子融合在一起。新的神诞生了,他补下真知的空缺,成 为真实之神。太阳神与真知交往甚密,两人经常并肩走在大街上,南度表达亲昵 的方法是把对方当成扶手用,因为男孩相当娇小;又或者,他把自己做的宽大衣 服送给真知穿,下摆做得很长,经常被绊倒在地。真知每次都是默默爬起,漂亮 的脸上毫无表情,眼珠几近透明的望着前方,街道不仅仅是行人、路灯与屋子的 门窗,而是更为细致的映现出灰黄的尘埃,眼泪和口水沫子,牵扯不明的肢体动 作如同栏杆上的花纹一样各有象征。 真知能够看清一切真实事物。当然,真知并不是好做的活儿,不仅要被梦境 困扰,还得小心嘴巴。上一代的真知、齐齐满的妻子就是因为废话太多而被天神 赐死的。 这一代的真知则习惯了默默无语。他的灵魂始终不够尊贵,是个不识字的哑 巴。 我来到一条街上,名叫“真知之街”。街上开着许多间旅馆,都叫做“真知 旅馆”,前面加上主人自己或者情人的名字加以区别。一位手疾眼快的人拉我入 屋,“欢迎来到真知旅馆!”他们给我喝下一瓶药,双手握着太阳神像入睡。 “你会做到三个梦,而只有一个是真的。”我的三个梦是: 请判断以下哪个梦是真的: A.猫咪经过老鼠的肚子,安然无事。可是老鼠死了。 B.一座城市悬挂在海里的两座山上。走过桥梁需要撞破阻拦你的红布条,第 一个撞破的人可以得到红布条悬挂的金币。 C.世界上有一种动物黑白相间。 我选了A.答案并无所谓,我只是甘心受骗的猎物罢了。世界上已没有真知的 故乡,南方的众多岛屿随着艾菲米的坠落沉入了海底。 二之一神维卡诺 “你带小孩子来了?” “是呀……又得麻烦你照顾。” “让我看看。”他把齐齐满身后躲藏的孩子拉出来,端详他的手臂——太细 了,连肉都没有,只有乌青的血管静静地躺着。“我带过的孩子都死了。”他叹 气,“这个,更活不长。” 南度永远记住了乌罗古的话。如今他长大了一些,大约人类十五岁的年纪, 但依旧血管乌青,手臂细长安静地垂在两旁,和主人一样漫不经心。每个见过他 的神都大吃一惊,“皱巴巴的孩子……”确实如此,他看上去比乌罗古还老, “满脸凶相,恐怕活不长。”这倒不对,由于他长得实在太丑,天神认为派他去 战场上有辱颜面,迟迟未有传唤。人们时常看到白发苍苍的乌罗古身后跟着一缕 小幽灵,眼睛宽而大,仿佛失去格局的窗子一样盘踞在脸上,让人徒生饥饿感; 身子则如一衬陀螺,站都站不稳,时常跌倒。他并不笨拙,却也不见得灵巧,就 像一所摇摇欲坠的危房,暂时性的、微妙地平衡着。 可他活下来了。面目可憎地活着,像一只无人打理依旧嘟嘟沸腾的茶壶,倒 也快乐。人们看到乌罗古引以为傲的长白胡子会忽然短了一截,又或者变得弯弯 曲曲,像被编过辫子。老人有苦难言,只向好友齐齐满诉苦:“你知道这孩子拿 什么玩耍吗?” “不知道啊。”齐齐满圆圆的脸上满是汗。 “你会不知道吗?你倒好,暗地里纵容他。”乌罗古指着好友直摇头,“挖 战场上的死人头骨,这很好玩吗?他说那些都是他的兄弟。难得去见一次天神, 他走上前就扒母亲的肚子,这孩子!没点规矩!他还把放牧神的狗给偷了,哪, 在这儿!你帮我还回去,道个歉,麻烦了。” 齐齐满低下头去抱短腿狗,孩子站在一旁不动弹。“无所谓,它迟早是我的。” 他小声嘀咕,随乌罗古前往工地。乌罗古的神职是造房子。除了造房子,他还身 兼数职,照顾小孩、教书、接送天神到各地察看,是个优秀的男保姆。当时神职 很少,分工并不精细,大家都揽着许多活儿一块干,天神把南度托付给乌罗古的 同时,也给了他一个重要的任务——在地面上建造一座适合多人居住的建筑,呈 环状,把大地上野生的人类都围在其中,就好像圈羊一样。工程起先很顺利,但 很快被人类发觉了,他们愤怒地攻打这些奇怪的栏栅,“我们并不是家畜!”乌 罗古惊讶地发现这些野人拥有智慧,但他们没有信仰,对神族不屑一顾。天神赐 予乌罗古许多神力,城依旧没建好,她不禁狐疑起来,对乌罗古说:“您是老了, 没力气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或许该让你去一些清静的地方休养了。” 乌罗古请求宽容片刻。“那么,再给一年时间吧。” 一年实在太短了。乌罗古站在工地上苦恼异常,而南度则在把屋瓦铺到地上, 从左边数到右边。“他们来了。”他侧耳倾听,有风鼓鼓作响,“这里的建筑又 要完蛋,期限快到了,你要怎么办呢?”城市已经建好了一大半,这都是他们两 人的心血,南度从小就跟着他一砖一瓦地建城,天神希望丑陋的儿子成为建筑家, 可他志不在此,推开楼里的窗子说:“这外边太空了。什么也没有,从上到下, 一片空茫茫。我们该为它做些什么吗?”如果乌罗古说不,他就会去欺负齐齐满 的女儿,又或者干些其他坏事,直到乌罗古说是,他才安安静静地种些花草树木, 给街道铺上小彩石头,把灯用架子挂起来,“这是路灯。有人走过,就会留下黑 影子。或许我可以把灯一直挂高到天上去,给它们取个名字叫……星星怎么样?” “你母亲不轻易许以神力。”老人提醒他,“别想太多,好好干活。”把男孩气 跑了,几天后,他又带着几宗罪状重新出现。日子颠颠簸簸地过着,直到野人袭 来,一切便真的完蛋了,老人痛心疾首,孩子倒快乐得很,而他们都清楚:天神 不会派人来帮忙,她正把生下来的漂亮孩子源源不断地派往前线,无暇顾及其他。 如今,野人又来了。他们瞪着红眼睛,一看到文明事物便咬牙切齿,敲碎街 灯,放起熊熊大火烧毁房屋,围着火场跳舞。乌罗古带着孩子隐在暗处,滚烫的 火星溅在他的胡子上,他却不以为意,平静异常。“你有兴趣听听我年轻时的故 事吗?”他低头问南度,“呵,或许你没兴趣。那个时代比现在更荒芜,更一无 所有。我依稀记得……”孩子睁大眼睛抱住了他的手,“在当年,我们也曾如此 载歌载舞。” “你打算怎么做?” “放心,活不长的是我。我老了,而你还很年轻。” 当晚,南度潜入天神的居所,跪在母亲面前痛哭失声,说:“母亲呵,您把 我托付给乌罗古,一心要我学好,可我是个笨孩子,恐怕做不到了,请赐我一死 吧!” “这是怎么啦?” “母亲想想,乌罗古是最年长的神,他怎肯甘心受您驱使?我发现他和野人 暗暗勾结,干些背叛您的事——您只要跟我去,便会明白了。” 天神闻言变色,随南度到工地一看,城墙上破了个大洞,城里的建筑烧得只 剩烟,野人们不见踪影,看来是从大洞跑掉了。乌罗古看到天神赶来,跪在地上 请罪,说:“我不忍心这些人成为奴仆,违背了您的旨意,请赐死吧。”南度也 哭着求死。天神内忧外患,被他们这么一哭更是心烦,索性交给众神定夺。众神 中大多是齐齐满的朋友,而齐齐满又是乌罗古的朋友,于是大家说:“乌罗古不 过一时鬼迷心窍罢了,罪不至死,何况他死了,谁负责造房子呢?”便把城墙补 好,让乌罗古独自一人在城里生活,直到把城市建好才准出来。这座用来关押乌 罗古的城市,也是历史上第一座城市,称为“神维卡诺”。遗憾的是,乌罗古再 没有走出城市,也没有人见过他。天神要建造屋子的时候,会派人到神维卡诺去 察探,“城里的建筑时有更替,往往是……他完成了一部分新的,便会推翻旧的, 留待重建。”天神叹道:“看来,他是再也不想走出来了。由他去吧。” 南度呢?自然,他是功臣,但为人所不齿,连齐齐满也和他疏远了。天神派 他前往战场,这个瘦弱的孩子被敌军掳去,做了多年的奴仆才被送回来。出现在 众神面前的是位俊美青年,野心勃勃的军火贩子,花言巧语的弄臣,他成功窃取 了天神的力量,杀死了络夷,甚至把载歌载舞的红眼睛野人也杀的一个不剩,然 后学种树,修理太阳平原,再把平原弄得一片荒凉……反反复复,他想要证明什 么?没有人知道。他在夜里进入神维卡诺,街道上铺满了小彩石头,花圃里暗香 浮动,路灯静静伫立,灯光昏黄,天上的星星也很昏黄。在他看不到的街角,一 些楼宇正在崩坏,露出白蚁的卵和钢筋,破裂的水管发出寂寞的嘟嘟声。南度并 不知道乌罗古在哪儿。他只是想在这座混乱了朝代的城市里,在它塌了一半的椅 子上,惬意地睡上一段无法触摸的时间。 *** 有时候,我为自己的旅程感到无奈;我将要探访的地方,往往或不存在,或 是停在我无法企及的高空中。每当此时,我便会拿着日程表在原地打转转,直到 有人来问我在干什么,和我说说话、唱唱歌,请我吃顿饭,又干脆一脚把我踢出 去。此次,我要前往神维卡诺,神维卡诺,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历史上有许多 城市都自称为神维卡诺,这是一种无比的荣耀,这会让城里的人感到他们离神很 近,乌罗古正拖着长长的胡子,生活在街心的铜像里,在橱窗的闪光中,随着烟 囱的风扇缓缓摇动,与铁球一起撞击向枯朽的墙板。 于是,我的目的地存在着无数种可能,一个神维卡诺在东,另一个在西,有 些不存在,有些难以到达。我无法分裂自己的肢体,让眼睛望东飞,让耳朵向西 去,或许别人办得到,可我不能。我必须保持自身的完整,而不能让它被冲散在 时间方位的洪流里,可是这样的的完整,又或者说,我这一步步踏向完整的路程, 都并非我所期望。 我想在这儿怀念自己的故乡,在哭泣之前,我要告诉你,它是一座多么美丽 的城市,乌罗古爱它,人们爱它,我也爱它——爱它的残缺。 我的故乡,也叫做神维卡诺。以残缺为爱,每年放逐一个人,让他们去寻找 完整。 然后我开始哭了。为我的故乡,和一些不成文的理由。 二之二分裂的海尔达 关于新旧两个神的时代的划分,主要有两种说法,南洋后人以太阳神的诞生 日为界,之前称为火光时代,而之后,一直延续到现在,称为太阳时代。另一种 看法起源于清泉地文化,以海尔达参与的战役——海尔达之战为分水岭,旧时代 称为左海尔达,新时代为右海尔达时代。加之其他闹哄哄的分法,以月亮神的离 去划分,以海尔达的消失划分,众说纷纭,还有天神摔下台阶的日子为划分的, 终不敌太阳神和海尔达之分来得权威。不过,时代的划分是后世学者的挑灯之作, 是人们在酒馆里的谈资,而对于南度,对于海尔达,他们本身并没有想象到—— 时光恍若潺潺流水淌过他们迥然相异的眉眼时,他们在一个清晨醒来,天空中还 没有太阳,只有远方奔跑的野人用火红眼睛为世界照明,他们在不同的楼房里打 开不同的窗子,前者纯粹是习惯,后者由仆人搀扶着,长长的哈欠还挂在嘴边。 屋脊在两人之间重叠蔓延,视线被阻隔了,他们看不到彼此,只对着森寒的空气 皱了皱眉,“真冷。一定有野人还在睡回笼觉,我却得起床了。”穿梭时空的学 者在高兴地呐喊:“嘿!这样的清晨,就是重要的划分点!”可他们已经“啪” 的一声关上窗,走向各自的楼梯。 海尔达走下楼时,酒神正在恭敬地等候,他是来为天神最尊贵的孩子讲故事 的。“海尔达公子,我的肚子里装满了前线的新故事,相当感人!您要听吗?” “不,你老是跟我说什么人死了,死前说了什么漂亮话,真是无聊。”“海尔达 公子,没有人比您更有趣了。”“住嘴!你没有更好的词汇吗?”“这……”酒 神赶紧换话题,“您要听一个还算有趣的故事吗?一个丑孩子的……” “哦?” 海尔达于是听酒神讲故事。 南度走下楼时,乌罗古正在火炉旁做早饭。“今天野人很懒,你觉得冷吗?” 南度摇了摇头。“门后面有棉衣。”小黑影飞也似的扑过去,套上了衣服。“齐 齐满做的?手工蛮好……”他明知故问,娴熟地避开老人的眼睛,“他今天会来 吗?我有些想他。”“什么时候你也会思念人了?他今天给海尔达公子做衣裳, 恐怕要被折腾死。” “哦——为什么?” 南度于是听乌罗古讲故事。当乌罗古讲完故事的时候,酒神也讲完了;两位 听众兴致都不高,一段与自己毫无交集的生活,“听起来活像闹剧。他就那么任 性?”他们给对方的评价,语气稍有不同,意思却丝毫不差。距离他们相见还有 数百个夜晚,海尔达陪着母亲四处游玩,可是天神很忙,孩子多数时间呆在花开 花谢的林园里,与侍卫来一场必赢的比试,或敲打一些石头,期待它们成为万古 神兵。再无聊些,他就只好登高望远,东指西指,问仆人那是什么? “公子,那是神维卡诺。看上去黑乎乎的直冒烟,是因为野人在搞破坏。” “那就把他们杀光,杀光好啦。” “不成啊,天神希望招募这些人做雇佣军……” 之后,海尔达听说神维卡诺的计划失败了,野人纷纷逃散,天地间变得更为 寒冷。他隐约听到南度的名字,南度,南度是谁?他早已忘记。仆人告诉他,那 是个丑孩子,跟着乌罗古造城市。“这我想起来了。”他笑道,转头却又忘了, 一个人在花园里踩死几只爬过的蚂蚁,抬起脸望天空。“我该到战场去。”他想, “虽然危险,但我可以看望其他兄弟,或许他们还有空陪我玩。”主意打定,他 兴冲冲地去见天神,恳求能到前线作战。天神舍不得这唯一留在身边的孩子,不 肯答应;海尔达闷闷不乐,却听说南度要到战场去了,“南度?他是谁?他也是 天神的孩子?”他冲到神殿里大吵大闹,“母亲!同样是你的儿子,为什么我不 能上战场?”不巧家神也在场,惊异道:“前线正吃紧,我怎么不知道有人要参 军?”天神隐瞒不过,只好让铁匠打造了一套全身盔甲,流泪送儿子走了。一起 上路的却有两副盔甲,一副绑在车后,一副骑在马上,路颠簸些便会发出刺耳的 咔嚓声。他们向东走,穿过落满了烟灰的森林和一片小山谷,便可到达营地。海 尔达兴奋极了,在空中飞来飞去地叫嚷,“快些,快些!”其他人没有如此神力, 被他远远抛在脑后,等飞累了停下时,身后已没有人了。只有稀疏的树木丛,一 阵风过,淅淅作响。一只小松鼠跑来跟他的手指打架,输了,慌张地蹦走。队伍 没有来。许久,林间传来铁器的敲打声,海尔达寻声飞去,看到仆人后大发脾气: “为何不跟上来!” 仆人跪在地上讨饶:“公子神勇,我们不知道您飞哪儿去了?正想去找,南 度公子说,分散找您太危险了,他让我们敲打盔甲,而他自己去找……” “南度?不认识。有这么个人啊?” “他一直坐在马上,穿着盔甲,不说话。” 他们等了好半天,没等到南度回来,“他不会偷跑了吧?”仆人们乱作一团, “可能是,他被猛兽吃了?”“天神定会怪罪我们!”海尔达让他们通通闭嘴, 继续前进。“不用找南度公子吗?”“我不认识他。”海尔达望向丛林深处, “何况一个人连自己都丢了,找回来又有什么意思。”走到约摸黄昏的时候,仆 从呈上衣物,说天气冷了,是否扎营歇息?“不,继续走。”又赶了一程路,仆 人们趴下说再也赶不动了,这个傲慢的孩子才答应扎营,所有人都睡下,只有他 守着篝火,对黑暗拍拍手说:“出来吧,我的兄弟。你有抓到小松鼠吗?”一个 灰头灰脸的孩子应声而出。“你叫……南度吧?”海尔达把食物递给他,仔细端 详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孩子,“有没有人说过,你相当的,嗯,惹人注目?” “就是长得丑罢。若是平庸,反而好些。”南度迅速地吃完,起身告辞。 “怎么又走?” “没必要留下。穿着那套盔甲,累得要命,如果不想别人看到我的样貌,我 走远不就得了?”他回过头,“倒是你,不要因为自己力气好,就胡乱加赶路程。 戏弄我很有趣吗?” “跟你开玩笑而已嘛。讨厌的话,为何不干脆一走了之?你喜欢打仗?” “因为无处可去。你不也是?” “晚安!” 天亮后大家继续赶路,南度已经被忘得干净,只有在海尔达独自守着篝火的 夜晚,他才会来拿些吃的,然后再次离开。海尔达想方设法地让他多留片刻,便 说故事给他听,“酒神不拍马屁的话,他的故事醇正极了。他跟我说……”南度 静静倾听,偶尔指正,这儿不对,你一定听错了……“不不,是真的。母亲不想 跟任何人分享神力,她生下的‘战士’没有特殊力量,全靠蛮力。”“那她要一 直地生一直地生?”“是啊。忙着生小孩,可孩子我一个都见不到,哧!”“都 被派走了。他们一生下来就是大人?”“大雨和小雨负责催化。不能催化的,交 给其他神养大。我是自然长大的,你呢?”“你看我这样,像是被催化的吗?” “被催歪的?”对话多以不和睦收场。他们终于走过了小山谷,南度重归队伍, 仆人们惊异之余,上前为南度穿盔甲,被海尔达喝止;倒是南度自己要求,“至 少把头盔戴上。”他们受到了军队的热烈欢迎,许多子弟兵前来探望,只不过这 和海尔达的初衷相差甚远——士兵们既不承认自己是天神的孩子,也没空陪他玩。 前线确实吃紧,虽有战士从远方源源不断地运来,却不及埋入土的多。军营里开 始盛传可怕的流言:“络夷族把我们的尸首挖出来,重新赋予生命,为其效力。” 似乎找不到更好的理由,来解释络夷族降者必杀、军援却从不缺乏。更可怕的事 情发生了,许多人纷纷自尽,指挥官于是下令,“兵器由军需官管理。有私藏者, 一律作叛徒处置。”叛徒就是死刑,一样是死,何不自我了断?自杀人数有增无 减。海尔达渐渐害怕了,写信给母亲,希望能回家去,天神却回信:“听说你在 那儿屡立战功,我很欣慰。”海尔达疑是家神改了他的信,骂骂咧咧,要自己回 家,南度却不肯走,留在营里照看伤兵。“收起你那些爱心吧!”海尔达骂他, “我们只是最没出息的公子哥儿,留在这有什么用?” “我总得做些什么,乌罗古会高兴看到的。” “不是现在,我改主意了,我还不想死!” “怎会?我们站在最后方,全身盔甲,我们的作用和旗帜没什么两样——安 全又神圣。” 海尔达夺门而出。 翌日开战,指挥官如同往常一般问:“两位小将军,可有指示?”若在平时, 这是礼节上的客套,回答“全由指挥官做主”便可。南度照样答了,海尔达却一 反常态: “快点结束!这就是指示。” 军中起了骚乱,有人喊道:“听到他的话么?平日高高在上,今天还下这种 草令,我等性命就如此下贱?”其中有没自杀,只等着明晚投诚的,又有些忐忑 不安的,一听这话,都愤怒地倒戈相向。海尔达大骂:“你们早有反心,只不过 缺个机会!”士兵举枪捅穿了海尔达的马肚子,他飞到空中,朗朗一立,把士兵 惊呆了。南度在后面趁机说:“天神是关爱大家的,只要立功,就能拥有神力, 何苦自杀投诚呢?”叛军正在迟疑,忽听嘶喊声近,络夷竟舍弃战场之规,趁着 他们内讧的时候攻了过来,神军措手不及,队伍被骑兵一冲,散成两半。南度在 右半边,呼唤海尔达说:“回来!”他却依旧停在半空中,把颈间的宝石链子取 出,呼唤声:“风使者!”精灵显形,海尔达命令它说:“我知道你的力量只够 保护我,但看着局面混乱,快请帮忙。”风使者领命,吹起旋风把两半神军团团 围起,络夷军骂声连连,举弓射,箭不得入风中。风使者护着神军退却五里,耗 尽了法力,回到链子里歇息;指挥官重组军队,又感谢海尔达说:“军中少有勇 者,公子刚才的举动,真能与过去的将领相比呀。待会儿敌军攻来,您能继续帮 忙吗?”海尔达得意地答应了。敌军追来,也不靠近,只射箭。指挥官命骑兵冲 刺,步兵持护盾向前挺进。南度安然在后,对海尔达说:“箭势这么猛,你就不 要逞强了吧。”海尔达不听,飞到敌军上空高高盘旋,见两人打扮异常精神,一 人骑黑马于旗下,一人则在前面指挥弓箭兵,便想:“那骑黑马的,该是络夷了。 我飞近的话会挨箭头,不如扔些东西搅他。”他手上有一把箭,远远地瞄准了, 朝络夷掷去,把黑马旁的一个马夫削掉了半边脸。络夷惊动,骂道:“哪里来的 妖剑!”海尔达高兴得直笑,可惜手中再无兵器,就把身上的盔甲拆下来丢。敌 军混乱起来,指挥弓箭兵的异装人更抛下了岗位,拿弓来射海尔达。神军瞅这个 空隙杀至,海尔达也把盔甲抛完了,忍不住逗那个使弓的,“来射我呀,这么高, 你射得到?”异装人用短刀砍倒几个神兵,挖一颗死人眼睛穿在箭上,当空一射, 箭飞得很高,海尔达好容易躲过,死人眼睛却折回头来,哭喊道:“小将军救我 ——”这是一缕不得安息的冤魂,迅猛地钻入了他的左腹。海尔达痛呼着落下, 未曾及地,便被纵马追至的络夷一刀劈作两半,一半往东,一半往西飞去了,尸 首无踪。神军见海尔达被杀,士气大减,纷纷跪地求饶,被络夷族手起刀落,全 没了脑袋;余下残兵且战且走,退回大营。络夷得胜收兵,他的弟弟阿胡来却要 独自停留片刻,说:“刚才我射杀的小子,死时有异象,我要把他找出来。”大 军先回。阿胡来四处寻找,在东边树林里见一个戴着头盔的骷髅小子正在吃力地 拖一块尸体,上前喝问:“你是什么人?”小个子也不惊慌,说:“我是天神的 儿子南度,这是我死去的兄弟。”阿胡来把两人绑在马上带回大营,又听下人说 哥哥在回程中找到了另半边尸体,天神的使者已到,正在商谈。来者是家神,对 他们说:“我知道你们找到了海尔达的尸体,他是天神最宠爱的孩子,能否归还?” 为示诚意,承诺把风使者送给络夷族驱使。南度也在场,见是家神,恨声道: “臭老头,海尔达还没死,你就咒他死了?”众人大惊,唤医生来看,答:“都 还活着,但两半身体气息不同,已无法缝合。”精心治疗了三十个昼夜,左半边 海尔达睁开了眼睛,他没有脊柱,柔软得像一条蛇;第二天,右半边有脊柱的海 尔达也醒来了,络夷于是向家神提出:“我们只能把左半边海尔达还给你。” “这怎么成呢?” “一半的活人,难道不比整具尸体更有意义吗?” 家神讨价还价,想要有脊柱的那一半。络夷说:“滥用力量,这场战争是你 们理亏。那个骨头多些的,应该留给我们。” “这话不对,你们也用了妖术。” “我们是不得已。”络夷以滥用力量之罪,把阿胡来罚往森林里砍柴六年。 “这样行了吧?我们总得保持自然力的平衡,希望这种不愉快就此结束。”家神 只好答应了。他带着左半边海尔达回家,孩子开着半张嘴,戚戚然问:“南度呢?” “他得留在这儿。”“不,他在树林里!快把他找出来!”他看似脆弱,实则极 端狂暴,歇斯底里的本事几乎把所有人逼疯,这种状况即使回到天神身边也未见 改善。他用最快捷的方式失去了宠爱,被安置在离神殿很远的小屋子里。那儿墙 壁很新,但人迹罕至,只是在屋后的树林里有很多蹦蹦跳跳的小松鼠,海尔达很 乐意去寻找它们。 被派到森林里顶替阿胡来砍柴的南度,六年后回来,才听说了左半边海尔达 离去的消息。他满怀希望地去找另外一半说说话,站在窗口下呼唤,“海尔达, 海尔达!”楼里的人由侍女扶着,望向窗外陌生的少年——黄金色的皮肤,包裹 着略显纤细的骨架,再过上几年,他会长得更茁壮;眼睛变小了,却显得神采奕 奕,嘴角有笑得太多积累下的皱纹。 右半边海尔达“啪”的一声关上窗。 *** 在清泉地这块富饶的平原上,并没有留下上古战争的任何痕迹。比起太阳平 原,它是幸运的,至少它在右海尔达时代依旧繁荣,养育着两座美丽的城市,它 们遥遥相望,一座叫左海尔达,一座叫右海尔达。据说城市的落脚点,便是海尔 达身体跌落的地方。于是,这两座城市非常相似,它们都拥有一个圆形的中央广 场,广场中心放置着一半的海尔达雕像;都把最繁华的商业街,历时最悠久的五 星级旅店、电影院、博物馆,甚至疯人院,缀上海尔达的头衔。去过两座城市的 人都会迷路,他们老在一半海尔达里面寻找另一半海尔达的景物,结果一无所获。 我也犯了同样的错误,在左海尔达城里把车子开在右车道上,还对交警大声吼叫: “本来就是开左边的!” “不,那是右海尔达城。”交警彬彬有礼,把我送进左海尔达疯人院。可巧 有位旅人赶来,对院长说:“让我把他带到右海尔达城去好了,他在那儿算是正 常人。”院长答应了,我被放出,但并未回到右海尔达城去——我们的任务是不 断地旅行,但禁止旧地重游。 帮助我的旅人与我交换了记忆,“我收到一些旅人的来信,关于太阳平原、 真知之街,还有北方小镇和我们无数的故乡。和你的海尔达城记忆一对比,可发 现相关之处?” “记忆在逆流而上?” “我不这么认为。逆流而上的,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