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狂啸 作者:荆棘 我接触这个故事是在一九八八年的夏季。十年过去了,残存在我心中的记忆依 然明白无误地告诉我,真正的恐惧源于沉默的力量。现在,那个赤日炎炎的午后随 着我的回忆再一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时我孑然一身,行走在南方的一条乡间 小道上。丰收在望的田野、大片金黄的油菜、勤劳质朴的人们、点缀了沿途的风景。 我知道,如同海洋一样广阔丰饶的民间蕴藏着无数传奇中的人物和故事,他们就隐 藏在单调平庸的生活之后,若有若无,隐约可见。 我站到路边的一棵柳树下,摇一摇水壶,发现里面一点水也没有了。眼前的柳 枝在夏季午后灼热的空气中纹丝不动,蝉的鸣叫声明亮而高亢。柳树的后面是一片 碧绿的西瓜地,一只只圆润丰满的西瓜静静地匍匐在层层枝蔓的簇拥之中。柳树旁 的一间用竹条搭成的棚屋中,一个看守瓜地的老人正用一把明晃晃的刀颤颤巍巍地 剖开一只鲜红多汁的西瓜。 “喂,年轻人,来歇一会吧!” 我侧过头去,看见那个看守瓜地的老人一边托着瓣西瓜,一边向我招手示意。 随后,在那间清爽宜人的竹棚中,在我品尝甜美可口的西瓜的同时,我听到了 一段让人不寒而栗的故事。老人的叙述不时的被咳嗽所打断,但这并不妨碍我清晰 的理解他的话语。我还发现,他的叙述完整、准确,甚至可以说富有文采。这并不 奇怪,从明清两朝开始,此地就是文风鼎盛之地,从这里走出的文人学者,就像此 地出产的丝绸和美女一样蜚声于全国。 老人的叙述是以这样一段话作为开头的:“我已经活了八十多年了,身上的零 件都不中用啦,一身都是病,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去见阎王。其实,我在二十三岁 的时候就应该死了,像那个只比我大两三个月的同父异母兄弟一样,他就死在二十 三岁,死在我的眼前。当时,我眼睁睁地看着他鲜血淋漓地死去,却毫无办法……” 那是民国十一年的春天,我们兄弟二人运送一批烟土从云南到四川去。这是在我因 家道中落从北平辍学回家后,我哥教我做的最赚钱的买卖。同样的一斤烟土,成都 的价格两倍甚至三倍于昆明。所以,只要路上避过军队或土匪的抢掠,获利十分惊 人。我哥干这一行还算成功,这可能与他惟利是图,心狠手辣的性格有关。不跟他 在一起,我一个刚离开学校的懦弱的年轻人,是无法在这一行立足的。后来我想, 也许就因为这一点,才注定了他的死亡和我的幸免。 从云南贩卖烟土到四川的道路艰难而曲折。为了避开穷凶极恶的兵匪,我们不 敢走平坦的官道,只能在两省的穷山恶水间沿着猎人或像我们一样的商人探出的险 峻的小路曲折而行。这样的路上当然没有客栈,所以大多数时候我们只好露天而宿。 那天的黄昏时分,我们把两匹驮货的骡子拴到树旁,我哥点着篝火,炖上一锅 汤。 我捡了块稍微干净的地方铺上几张晚上睡觉用的毛皮,然后又把一盏马灯挂在 旁边的树上。灯光下,我哥的表情一如往常,沉默地抽着他的水烟袋。 这条逶迤在崇山峻岭间的小路极为险峻,我们旁边是耸入云霄的峭壁,几步以 外的另一边就是深不可测的悬崖。 篝火上的汤已经烧开了,咕嘟咕嘟得响着。绚丽的晚霞把我们周围的景物染上 了一层血红的色彩,峡谷间的风低低地咆哮着,从我们耳边呜呜地刮过。 在我盛汤的时候,有一个满脸络腮胡,高大魁梧的猎户打扮的男人从山路旁拐 过来,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中。 “朋友,停下来喝碗汤再走!”我哥放下水烟袋,招呼道。 那个猎人微微一笑,盘腿坐到刚铺好的毛皮上,接过我递过来的热汤,慢慢地 喝起来。 我们一边闲聊着,一边喝汤,吃干粮。当我无意中说起山路的险峻时,那个猎 人好像想起了什么事,迟疑了一下,对我说道:“山路崎岖到没什么,在我刚才走 过的路上,倒碰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我们看着他,静静地等他说下去。他喝了口 汤,继续说道,“我不是胆小鬼,不过当听到一个女人的呼喊声时,我倒真有点害 怕了。”“那时,离这儿大约有半里地的样子,我坐在一棵树墩上歇歇脚。天快黑 了,风越来越冷。忽然有一阵声音传到我耳朵里,仿佛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呜呜咽 咽地诉说着什么。荒郊野外,哪会有女子呢?我想我大概昨天酒喝多了,现在还没 醒过来哩。站起来走了几步,那阵喊声又随风而至,没错!这次我听清了,的确是 一个女人在喊着什么。我凝神倾听,想辩清声音传来的方向。你知道,我们当猎人 的,耳朵不灵可不行啊!我听了一会,发觉喊声竟是从路边的悬崖下传上来的,凑 到悬崖边上看看,下面浮着一层白蒙蒙的雾气,什么也看不见。太阳已经躲到山后 去了,只有树枝的影子在影影绰绰地晃动。我有点害怕,看到这边有火光,就立刻 赶过来。你们可别笑话我,我想我真是活见鬼了。”我哥吸了一口烟,用带点调笑 的口吻问道:“那么你听清那个女人喊的是什么吗?”猎人放下碗,想了想,逼细 了嗓子模仿道:“带我去白水哪,带我去白水哪。”一种诡异而恐怖的感觉在这瞬 间向我猛扑过来,我的手微微颤抖着,碗里的汤泼了一些出来。 我看看我的兄弟,他的脸色也变得惨白,手中的水烟袋不住地颤动。 那个猎人没有察觉到忽然沉重起来的气氛,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她说的白水 不会是白水城吧,可白水城在东面,她在这条往西的路上喊什么呀,真是奇怪。” 他几口喝光碗里的汤,又和我们闲聊了几句后,告辞而去。 我和我哥默默地倾听着峡谷中呼啸而过的风声,谁也没有说话。 在那个时候,一段黑暗而沉重的记忆开始在我眼前逐渐展现……那是一年以前, 在我们贩卖烟土的途中,经过一个叫皎平渡的地方,皎平渡地处川滇两省的交界处, 客商云集,十分繁华。 黄昏时分,我们在一家酒楼中打尖。正是吃饭的时候,酒楼中人来人往,十分 热闹。 但是在我们旁边的一张桌子旁,却有一个穿着月白旗袍的年轻女子孤单单的坐 着。她面前的桌上放着几盆几乎未动过的菜,早已经凉了。每当有人从门外走进来, 她立刻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随即又失望地低下头去。 我们本来没有在意这个看来在等人的年轻女子。若真是这样,也就不会有后来 那些可怕的事了。可就在那时,店小二来到那个女子面前,很不客气地嚷道:“喂! 小姐,该结账啦。”她看着店小二,可怜兮兮地恳求道:“再等一会儿,等我的同 伴回来,行不行?” “还等啊?现在都到吃晚饭的时候啦,中饭的钱还不肯付?你究竟有钱没钱, 没钱的话就别来吃饭,干脆卖春去吧!”店小二恶狠狠地嚷道。 她涨红着脸,胆怯的看看大家,又低下头去。 我忍不住站起来对店小二说:“你别骂人,她的钱我来付。”我哥瞪了我一眼, 好像怪我多管闲事,不过当他仔细打量了那个女子一会儿之后,脸上忽然有了一点 阴沉沉的笑容。 接着,我们很自然地和那个女子搭起话来。看得出,她对我们心存感激,但当 我们问及她的身世时,她却一再躲避我们的问题。 “你就一个人出门在外吗?”我哥问道。 “不是的,我和我……”她犹豫了一下,脸一红,“我和我兄弟一起出来的, 打算到白水城去。” “你兄弟到哪去了?” “我正等他呢。中午我们到这家饭馆,刚点好菜,他说出去帮我买点衣服,然 后到现在也没回来。” “你身上值钱的东西都被他带走了,所以你才会没钱付账,是不是?” 她点点头。 我哥是个老走江湖的人,见过的事多了。他给我使了个眼色,意味深长地对我 笑了笑。 在他的暗示下,我有点明白了。这个女子十有八九是瞒着家人,打算和她的情 人私奔到白水诚去。但看来她的情人只对她带出来的财物感兴趣,所以她才会被晾 在这儿。老实说,她的情人——也就是那个骗子,没把她卖到勾栏里去,已经算是 很客气了。 “也许你应该到白水城去,说不准在那儿能遇到你兄弟。”我哥冷冷地微笑着 说道。 “可我现在孤身一人,从没去过白水城,又没有路费。” “这样吧,”我哥沉吟着说道,“我们做生意刚好要路过那儿,如果你愿意的 话,我们可以顺路带你过去。” 她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我有点疑惑,白水城在皎平渡的东面,我们却要往西穿越那些崇山峻岭,怎么 可能“顺路”带她去呢?我刚想问问我哥,却被他一个眼色制止了。 随后,我们一行三人往西离开了皎平渡,进入了川滇两省交界处的茫茫群山中。 她对我们完全没有戒备之心,一步不拉地跟着我们。 我不知道我哥究竟在打什么主意,悄悄地问他:“你准备拿他怎么办?” 他很暧昧地回答道:“书呆子,送上门的便宜都不知道捡。” 我知道他心里转的是什么念头了。我早该清楚,以他的为人和一贯的品性,是 不会做出什么好事的。我心里很矛盾,帮助那个女子逃走?我没有这样的勇气和魄 力;劝说我哥放弃他的打算?那肯定不会有用的,只会招来他的嘲笑。我清清楚楚 地感觉到自己的懦弱和无能,明知有一项罪行将要发生,却束手无策,束手无策。 天快黑的时候,我们决定稍事休息。当时,我们已走上了那条险峻的山路,风 很大,刮得人冷嗖嗖的。我起身去找一些枯树枝,想点堆火取取暖。当我抱着柴禾 回来时,看见我哥正强行把那个女子按倒在路边的灌木丛之后。 我听见她在哭泣,哀求,然后是嗤的一声布料被撕开的声音……那件月白色的 旗袍被抛在灌木丛上……所有的声音随即沉寂下去,只有风,呜咽着,呜咽着刮过。 我无可奈何地呆站着,心中说不出是愤怒还是难过。 不一会儿,我哥从灌木丛后面站起来,若无其事地整理好衣服,看见我抱着柴 禾呆站在那儿,招招手对我说:“你别傻站啦,还不来尝尝鲜?”我犹豫了一下, 机械地跨过那丛灌木。 她蜷缩成一团,正在小声地啜泣着,看见我过来,勉强用拿件破烂的月白色的 旗袍遮掩住身体,紧紧地靠在身后粗糙冰凉的石壁上,惊恐而无助地望着我。 我猛然转身,将柴禾扔在地上,把货物放回骡背,解开缰绳,赶着骡子就走。 我哥惊讶地追上来:“你这就上路啦?”我没有搭理他,牵着骡子,一声不响 的往前走。 赶了一段路,我哥笑着对我说:“你好像生气了。等我带你在外面多闯荡几年, 你就没有这种傻傻的书呆子气啦!”说着说着,他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让我在原 地等一会儿,急忙往回走去。 随后,在黑沉沉的夜色中,我忽然听见了那个女人一声尖利的叫喊,如同闪电 一样劈开无边的夜色,从我的心中一掠而过。然后,一片寂静,只有风声,亘古不 变的风声,缓缓地刮过。 当我哥赶回来时,我立刻向他质问道:“你又做了什么?”我哥轻轻松松地答 道:“还能干什么?把她打发走啦!” …… 现在,一年以后,我们又走上了这条故道。还是一样的夜晚,还是一样的风声。 我本来尽量不去想去年在这条路上发生的事,可现在,那个猎人的话却引出了 我的回忆,往事历历在目,使我不寒而傈。 我哥似乎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不紧不慢地吸着烟,说道:“这个猎人还 出来跑江湖呢,这点事就把他吓住了。听他说得那么离奇,好像真的在闹鬼一样。” 我眼睛直直地瞪着他,问道:“那天晚上,你忽然转回去,究竟把他怎么样了?” 我哥的脸色又变得很难看,大口大口地吸着烟,没有回答我。 我正要追问他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又有两个人匆匆地来到我们面前, 他们看上去像是和我们一样的生意人,神色张惶,举止失措。 “你们怎么了?遇到土匪了?”我随口问道。 其中一人擦擦额头上的汗,喃喃道:“不是土匪,但比土匪更……更……”他 的脸色发白,嘴唇颤抖着,竟说不下去了。另一人接下去说道:“我们本来正在睡 觉,就露宿在离这里大约有半里地的那段山路上。后来,我们忽然被一阵悉悉簌簌 的声音惊醒了,声音是从悬崖下传上来的,有树枝与沙石的摩擦声,有枝条断裂的 声音,听起来就像……就像有什么东西,正沿着悬崖一点一点爬上来一样。然后呼 啦一响,有样东西从悬崖下面蹿到路上来了。那时,我们点的篝火忽然熄灭了,最 后一点火光一闪,我依稀看见,它,它像是……像是一个女子,长长的头发披散着, 身上好像是一件月白色的旗袍。”“月白色的旗袍?”我狂叫起来。我哥手里的水 烟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然后,”他继续说道,“我赶紧把火点着,却什么也看不到了。但空气里有 一种浓烈的血的腥气,让人忍不住要呕吐。我们怕发生什么不测,赶紧上路,想尽 快离开这个地方。今天晚上这条路不太正常,我劝你们也赶紧走吧!” 说完,这两个商人匆匆而去,他们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前方的夜色之中。我的 心狂跳不止,一年前在这条路上发生的事一幕幕地涌现在我心头,让我口干舌燥, 冷汗直流。 “那天晚上,她就穿一件月白色的旗袍,质地并不结实,一下就撕开了……” 我哥双眼无神,自言自语着。 “后来,你又回去对她做了什么?”我几乎是在向我哥喊叫。 一滴滴冷汗从他的额头上滚下来,他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而过。夜色深沉,一层雾气逐渐浮动在我们周围。树木的 枝条在渐渐减小的风中轻轻晃动,发出沙沙的声音。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只能听见 彼此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忽然,有一个人一路飞奔过来,一直冲到我们面前,看到我们两人,才如释重 负地停下脚步,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他手上举着一支火把,身上背着一个装着锯子, 凿子,墨线盒等杂碎的筐,一看就知是个走江湖的手艺人。 还没等我们问他,他就心有余悸地对我说道:“刚才我碰到件怪事。”“什么 事?” 我嘶哑着嗓子问道。 “本来,我正好好的赶路,快到你们这儿的时候,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身后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啪嗒啪嗒地跟着我往你们这儿走。而且,我还闻到了一股让人反 胃的血腥味,我心里有点发毛,举着火把猛一回头,我看见,看见……”“你看见 什么了?”我哥紧张地问道。 “那个东西虽然立刻躲到火把照不到的黑暗处,但我还是看清了。我从没见过 这么可怕的东西。她……她原来应该是个女人,可现在,她整个的身体,好像被什 么东西碾碎过,又乱七八糟地拼凑在一起,五官,身体全都变形了,从她身上原本 像是月白色的旗袍上还不住地渗着血……我害怕极了,拔腿狂奔,刚好看见这边有 火光,就一路奔过来。那个东西,应该……应该不会跟来吧?不过,我看我还是离 这儿越远越好……越远越好……”他一分钟也不肯再耽搁,举着火把匆匆远去了。 寂静,又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寂静。我一直瞪着我哥,他缓缓地低下头去,艰难 地说道:“那天晚上,我回去,把她……把她……推到悬崖下去了。” “什么?!”我隐隐约约的预感终于成了可怕的现实。 “我,只是想避免,避免……今后可能有的麻烦。”我哥嗫嚅着,“但现在, 现在……”我听不下去了,我仿佛又听见了她尖利的喊叫从我的心头如同惊雷一样 滚过,刺痛我所有的感觉。我不由自主地捂住耳朵,回荡在心中的狂啸停止了,四 周依然一片寂静,潮湿的雾气若有若无地弥漫在我们周围。 我哥一跃而起:“我们也快离开这儿吧,以后再也不走这条路了。” 他的动作忽然僵住了,呆呆地看着我的身后。 我感到背后有一股凉意冉冉升起,似乎有一双怨毒的眼睛在我背后冷冷地窥伺 着。篝火忽然熄灭了,月光清清冷冷地照下来,照在我哥惨白的脸上。 他的面孔扭曲了,“天哪”他呻吟似地说着,“千万别回头看,快,快跑……”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充斥了我的感觉,月光从我身后照过来,我看见地上有一个奇形 怪状的人影正一步一步地靠近。我控制不住自己,慢慢地回过头去……夏季的傍晚 降临了,晚霞在西边的天空汹涌地燃烧,牵着水牛的农民从西瓜地旁的竹棚前慢慢 悠悠地走过。我急切地想要知道故事的结局,向那个看守瓜地的老人问道:“后来 呢?你回过头去看见了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慢慢地趴到简易的木桌上,一动不动。 我轻轻地推一推他,他被我一推,滑倒在地上。我看到了他脸上极度恐惧的表 情,无神的眼睛大大地睁着,嘴微微张开,露出焦黄残缺的牙齿。 我试一试他的鼻息,发觉他已经死去了。 一阵阴冷冷的风卷进竹棚内,打了个转儿,又轻轻地踱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