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少年这才松了一口气,但他心里仍没有摆脱羞涩带来的紧张,他慌慌张张逃回了宿 舍。 这一夜,少年和方草都失眠了,他们都很惊奇也很兴奋,只是眼下他们还不能长久 地徜徉在这诱人的情景之中,还有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他们。他们暂时忘掉了那个幸福羞 涩的夜晚发生的事情,投入了最后的紧张冲刺。 谁知就快要临近考试的时候,突然有一天报上发表了一篇批判资本主义教育路线回 潮的文章,指出有人破坏毛主席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革命路线,妄图把知识青年引向资 本主义歧途,复辟资本主义。学生都傻了,近在眼前的希望破灭了,谁能接受这个事实 呢?不少学生都哭了。少年和方草在仓库里静静地坐了一夜,最后为自己的命运流下了 热泪。方草说:我们不要泄气,学了知识将来总有一天会有用的。我们的理想会实现的。 她的话完全是为了鼓舞少年,她害怕少年经受不起这个打击。 少年心中的那只红气球突然被人刺破了,他像是从空中摔到了地上,感觉自己已经 四分五裂!他几乎是吼着回答说:理想理想,理想在哪?那么多干部子女都在等着推荐, 还轮到我们吗?少年说着抹起了眼睛。方草望着他,泪水悄悄地滑下来。 1975年元旦过后不久,少年和方草告别了曾经给了他们幻想却又让他们幻想破灭的 母校,背着行李踩着厚厚的积雪回到了刘家湾。 离开学校那天,学校举行毕业会餐,伙食很不错。学校特地杀了几头猪,并且还特 意准备了酒。校长理解学生娃的心情,想以此告慰一下心灵受到伤害的学生娃。但很多 学生都没有吃会餐就悄悄地离开了学校。少年和方草也没有吃会餐,典礼一结束他们就 背着自己的东西离开了学校。在走出校门的那一刻,少年的泪水遏制不住涌了出来。按 照刘家湾的习惯,离开学校他就不再是少年了。从明天起他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了, 从此以后他将和那些没有进过校门的青年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去为自己的生存拼命 地挣工分,然后娶妻结婚,生儿育女,然后再送自己的儿子或女儿去八里远的小学上学, 再攒钱为儿子娶妻女儿出嫁。他已经从他的先辈们的身上看到了他的未来。他想早知如 此何必吃这么多年的寒窗苦?那天他的心里像被冰碴子扎着一样,难过得一塌糊涂。方 草一路上尽找些与上学无关的轻松的话题跟他说。他知道方草是想把气氛变得轻松些, 让他心里少一些难受,可他怎么也轻松不起来。二十里山路他和方草没说上十句话。他 有意走得很慢,想等到天黑透了才进村,免得让别人看见。他不愿让别看到他脸上的悲 观和沮丧。这是他从小养成的坏脾气。但那时他却认为这是一个男人的自尊和志气,他 曾为此而自豪过。其实那是一种懦弱和虚荣,正是这份虚荣使得他在以后的岁月中犯下 了一个又一个错误…… 16时隔十五年,回家时的心情竟与十五年前那次回家出奇地相似。我有意走得很慢, 想挨到天黑以后再进村,免得让乡亲们看见。我在想着这些在时候我的心里挺涩。此时 此刻我已不再是十五年前那个前途没有着落的落泊少年了,我是一个能足以让一般人景 仰的县委副书记,在家乡人的眼中算得上功成名就了,今天算得上是衣锦还乡荣归故里, 理应感到体面感到荣耀,不想却弄成这样一副糟糕的心境,不免让人感到几分尴尬几分 酸涩。 到达刘家湾的时候太阳正落山,金瓦湖被一层薄薄的水雾所笼罩,看不见水面的鳞 光,不然这应该是个很美丽的时刻。故乡人说看见满湖鳞光明天就有好运气,可我没有 赶上机会。我走在村路上不时地见到熟人,很多人我一时想不起名字了,但他们个个都 认得出我,憨笑着和我打招呼,说你回来了!我便冲他们笑笑点点头,却不知道说什么。 就这样一路打着招呼走进了自己的家。 母亲正在灶屋里烧晚饭,听见有人进屋忙出来看看,见是我,一下子愣了。她大概 根本没有想到我会在这个时候回来。母亲还是那次胃溃疡住院由父亲陪着在瑶城住了半 个月,一晃已有五年了,这五年母亲老了不少。母亲双手在围裙上擦着伸头望望门外, 问:就你一个人回来了吗?我点点头说是的。她说你是怎么回来的?我说坐中巴车,然 后走回来的。这条小路很难走,我走了三个小时。母亲说你怎么不带车,这条路天晴是 可以走车的。上次县水利局的人来村里就是开车来的。那个姓什么的局长还特地来家里 看了我们,还给你父亲捎了两条烟。他回去没跟你说吗?我说没有。母亲就夸起了那个 局长,要我回去一定要谢谢人家。母亲说着要去为我重新准备晚饭,我说不用了,你们 晚饭不是烧好了吗,一块吃吧。母亲不肯,坚持要重新做。我理解她,不让她做她会不 高兴的。我就到灶屋陪她说话。母亲的动作显得很迟缓了。我算了一下她今年已经七十 二岁了。一个七十二岁的老人还要自食其力为自己的生存劳作,真让人很难相信她还有 个在外当官的儿子。我心里感到有些愧疚。我对她说:你们俩老了,生活难以料理了, 还是搬到瑶城去吧。母亲说:我们过不惯那种生活。你大姐说过了,等过了年她盖了房 子我和你父亲就搬过去,你不用操心。我感到嗓子有些发热。我问她的胃现在怎么样了, 她说没事,从没犯过,什么都可以吃。她说:我的胃好了,只是你父亲的胃经常地疼, 我猜他也是不是我那毛病?我要他去检查他死活不肯去。她说你有时间带他去看看。 这时父亲进屋了,肩上挑着一担筐子,两只脚上沾满了黄土。他的腰已经佝偻得很 厉害了,脸色十分地难看。父亲望着我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就笑了,说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说刚刚到家。我从口袋里掏出香烟递一支给他,掏出打火机帮他点上火。父亲吸 了几口,目光在我脸上游移。我知道他是有话要说。父亲问我:你大姐今天去县里了, 你们没见着面?我说见着了。父亲就不说话了,一口接一口抽烟,等一支烟抽完了一半 才开口。他说:小凤这孩子屈啊,我们算是对不起那一家子。别人有闲话呢。你这回一 定要去看看他们老俩口。还有小强,那孩子开始懂事了,见着我们躲得远远的。可他是 我的孙子啊!父亲有点动感情了,眼睛里汪着泪水。他抬手抹了一下,接着说:做人难 啊,我一辈子都告诫自己,一生什么都不求,只求图个好名声。可我却没有求到啊。父 亲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不停地抽烟,憋了一会憋不住还是说了出来。父亲说:虽然说 你现在出息了,可不是我说你,你有些事情做的不妥啊!父亲的话不多却句句都很实在, 重重地击中了他儿子的灵魂。我像又变成了从前的少年,做了错事在忍受着他的责骂, 却找不到一句可以用来为自己辩解的词。 父亲还在说,母亲从灶屋出来打断了他的话。母亲有些生气,责怪父亲的话太重太 无情面。母亲说:他都十年没回家了,刚到家你就唠叨个没完。他如今是县委书记了, 你只当他还是从前的少年?再说这事情能全怪他一个人吗?我说:爸的话是对的,这件 事我做的确实不妥贴。父亲有些激动,他冲着母亲说:不是我想说,而是我必须说!人 活在世上不在乎当多大的官,重要的修炼人品。我是他父亲,他当再大的官仍是我的儿 子,我不能任人在背后戳我的脊梁骨呀!我望着父亲,感到血直冲头顶。 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一辈子都改变不了诚实本份性格的农民。 1950年土改工作组进驻刘家湾,由于人手少,工作组决定在村里挑选两个青年到工 作组工作。队长是个北方侉子,性直,他在村里转了两圈,选定了父亲和金大湖。队长 问父亲念没念过书?父亲摇摇头说没有。队长又问金大湖念没念过书?金大湖说念过一 点,不多。队长冲父亲挥挥手说:你去吧。就这样,金大湖被留在了工作组。后来,金 大湖一路当上了区委书记。父亲心里十分懊悔。其实父亲真的上过三个月私塾,认识一 些字,而金大湖一天学没上过。那碗官饭理应是属于父亲的,但他错过了。父亲吃了诚 实的亏,但他却不汲取教训,相反更看重诚实。父亲看不起金大湖,他从不提那件事。 但从那时起父亲就发誓将来一定要让他的儿子读书,他盼他的儿子能跟金大湖一样 出去吃官饭。虽然那时父亲还没有儿子。 17 从学校回来以后,少年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睡了两天。他不敢起床,害怕出去见村人, 害怕听到别人说枉读了十几年书,到头来还是当农民。他不吃也不喝,连被子都懒得揭 就那样昏昏地睡着。母亲吓坏了,她怕他的精神受不了闷出神经病来。她听说后山一个 娃头年就是从学校回来后得了神经病的,整天捧着一本书满村跑着读。父亲站在床前对 儿子说:男子汉要心胸开阔,回家劳动两年也不是坏事,大家都这样有什么灰心的?是 块钢就不愁将来没有地方用!好好锻炼,争取个好印象,以后总会有机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