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他扶着方草出了妇产科,走廊上许多人都看着他们,方草推开他不让他扶,她怕被 熟人撞见。他看看她的脸还是那么苍白,说: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吧。方草点点头,她不 想说话,她心里一直想着医生的话,她很难过。他们走出大楼,看见院子南边的围墙下 有片小竹林,他们就在竹林边找到了一块空地,地上有一张干净的报纸,显然是别人刚 坐过的。他和方草就坐在报纸上。他说这里真安静。方草没说话,她的泪珠啪啪地落下 来。他问还疼吗?她摇摇头。他心里突然感觉到了什么,就把她搂进怀里,说等我们结 了婚,我一定让你给我生四个孩子,两男两女,到时候我们俩一手牵一个。一个令人羡 慕的六口之家。方草没看他,低着头抽泣。 他们在小竹林坐了很长时间医院还没下班。他又带方草在医院外面的饭店吃了饭这 时才到下班时间。下午班车还早,他就带着方草上街去看看。他说瑶城太美了,来一次 不容易,不看看太可惜了。他们走过十字街口,远远就看见了县委大院,那是他脑子里 记忆最清晰的地方。他的双脚不由自主地朝县委大院走过去,他心里有一种激动的感觉。 他对方草说:这就是县委大院,县委书记和瑶城所有的大干部都在这里面工作。这 是大姐几年前说的原话。方草盯着他的脸,说:你从小就梦想长大后到这里来工作是吗? 他点点头:那年我和大姐来瑶城,大姐告诉我这就是县委大院,县委书记和瑶城所 有大干部都在这里面工作,那一刻我就发誓长大后一定要到这里来工作。他的脸有些红。 方草望着他,说:你会成功的。他说不是我而是我们,我们俩都要到这里工作。方 草摇摇头,说:我的理想已经破灭了,如果有一天你能到这里工作,请别忘了我。她的 泪水又溢了出来。他说:你干吗要这样悲观?记得去年在学校你是怎样劝我的吗?他的 话并没有止住方草的泪水。 晚上两个人天黑后很久才回到家。这就是方草第一次去瑶城一天的经历,她想不到 她的第一次瑶城之行竟是为了葬送一个小生命,因此她除了很累还有些伤感。 那时他一直弄不清楚方草伤感的真正原因。他开始以为她真的舍不得流掉肚子里的 孩子,可他觉得这不是她伤感的真正原因,她难道真的为了一个孩子而放弃上大学吗? 他想这不可能。那么她伤感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呢? 方草一天也没有休息,她怕方婶知道,她说她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很伤心的。他觉得 他特别对不起她。那些天,每天晚上他都要去她家陪她。一天,方草要他陪她去湖边。 他说你不能太累了,你要多休息,我就在这陪你。她说没事,我喜欢湖边,那儿清 静。 他就陪她去了湖边。 那会正是农历六月中旬,月光很亮。他们坐在大堤上,看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湖水, 看湖中间那两座相伴而生的孤岛。她说:这月光下的情人岛真美。他说那不叫情人岛, 它们没有名。她说:不是你告诉小凤它叫情人岛的吗?他说那是我瞎编的。她惊讶地望 着他,久久说不出话。 湖水已经明显地涨高了,汛期又要到了。湖水轻轻地拍打着大堤,那缓缓的节奏像 熟睡的金瓦湖发出的鼾声拍开了他的记忆,他又想起了两年前那个被湖水吞噬的年轻队 长和他的妻子。方草的眼睛一直在看孤岛,她说:时间真快。他说:你说什么?他以为 她是说那次去瑶城做人工流产。她说:一转眼汛期又到了,招生又要开始了。他一听到 招生心里就有些激动,他说:我等得心都快要发疯了,你还说快?我恨不得立刻就飞出 刘家湾。方草仍看着远处的孤岛,她说:你还会回来吗?他说:回哪?她说:回刘家湾。 他说不,我不想回这里,我很讨厌这里。我早告诉过你我要去瑶城,去县委大院。 她说:如果我走不了呢,你怎么办?他说:那我就把你接走,我早就说过了,难道 你不信? 她收回目光望着他,她的眼睛里已经有了泪水。他就搂了她,说:你要相信我,不 论发生什么事我这辈子都只属于你。她在他的怀里抽泣起来,她说:我担心小凤会把你 从我身边夺走,这种感觉一天比一天强烈,我很害怕。他说:别老胡思乱想,我是个有 血有肉有感情的人,不是一件东西能被别人随便抢走。感情是任何人都抢不走的! 31 1976 年金瓦湖是个十足的灾年,遇到了历史罕见的大水,沿湖周围万亩以下的 圩口几乎全部溃破。农田绝收,房屋倒毁牲畜死亡无数,损失惨重。当时县广播站对这 场洪灾是这样报道的:“由于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正确指引,沿湖十万革命群众 发扬大无畏的英雄主义气慨,胜利地战胜了历史罕见的特大洪灾,没有一人在洪灾中丧 生。这再次证明了人定胜天的革命道理!……”这个消息对于遭灾的群众多少是个鼓舞 和安慰。老人说还是新社会好啊,要是发生在旧社会,不知要淹死饿死多少人! 十几年后出版的瑶县县志上真实地记载了那场大水,统计结果是这样的: 1976年金瓦湖最高水位18.44 米,比历史最高记录的1932年高出1.44米,比解放后 最高记录的1954年高出1.88米。共有21个千亩以上圩口溃破,受淹面积达6.85万亩。受 灾人口达7.68万人。倒塌房屋18212 间,死亡牲畜22万余头。共有491 人在洪水中丧生 (不包括洪水过后疾病死亡)。直接经济损失达3.16亿元…… 那是他在刘家湾参加的唯一一次抢险,他亲眼目睹了金瓦湖暴戾的脾性。刚进入汛 期不久就传来了大堤告急的消息。那是一个雨天,宣传队正在排练,为全县农业学大寨 会议准备节目。突然堤上告急。刘万全通知金保带领宣传队火速赶往大堤抢险。金保当 过兵,干这一行比领导宣传队要得心应手得多。他临危不乱,没有忘记战前动员,充分 显示了他的指挥才能。金保说: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我们都是共青团员,每一个人都 不能给宣传队丢脸!雨下得特别大,金保则不准大家带雨伞,女孩子也不例外,说抢险 就应该像抢险的样子。宣传队冒雨赶往大堤,一个个脸都吓白了,浪头已经打到了堤面 上。刘万全正在组织劳力堵一个暗洞,一股暗流穿过大堤根部向堤内涌来,汩汩的水柱 像一股喷泉。刘万全和大队干部急得团团转,张口就骂人。一只只装满泥土的麻包抛到 水里如同石沉大海,暗流纹丝不动。水柱越喷越高。刘万全急了,他叫嚷着:别扔了, 得派人下去摸清洞口!喧闹的场面突然凝住了,所有人都想起了两年前的那场悲剧,想 到了年轻的生产队长。没有人说话,谁都清楚这个时候下去意味着什么。金保喊道:是 团员都站出来,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谁的水性好?没有人回答。 场面仍然僵持着。刘万全望着一张张垂着的脸骂道:这里难道没有共产党员吗?没 有人理他,只有风雨在呼啸。 水柱看着升高,哗哗的水声已经冲破了雨声很远都能听得见了。大堤危在旦夕!刘 万全仍在骂,就在这时人群里站出来一个小伙子,他对刘万全说:刘书记,我下去!所 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原来他是李扎根。李扎根眉头紧锁一脸的悲壮。他脱掉衣 服接过刘万全手上的安全绳拴在自己腰上,跳下水去。刘万全感动了,他对着水里的李 扎根说:小伙子,党支部一定给你记功! 安全绳像一条水蛇缓缓地向水里游去,岸上的人心都提到了喉咙口。绳子游着游着 突然不动了绷紧了。人们的目光移向了水面,等待着李扎根的出现。可等了好长时间也 不见李扎根浮出来。所有人都知道出事了。几个劳力准备拉安全绳,刘万全摆手止住了。 又过了一会,李扎根仍没有露出水面,刘万全一挥手几个劳力一使劲把李扎根拖了 上来。 李扎根已经昏迷了,他喝饱了水肚子鼓胀着,浑身的皮肉被撕得血肉模糊,他卡在 了防洪坡的乱石丛中。几个人把李扎根放在大腿上口朝下使劲压,李扎根哇哇地吐出了 腹中的水苏醒过来,眼睛里汪着泪水对刘万全说:刘书记,我找到了,暗洞在防洪坡的 乱石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