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兰彩云走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琪,她对顾艳玲一遍遍地嘱咐这又嘱咐那。她 说:把孩子交给你们我真不放心,等她断了奶我就把她接走。她说我离开这孩子没法生 活。顾艳玲恋恋不舍地说:你干吗要走,留下和我们一起生活不好吗?兰彩云说:我留 下你爸爸怎么办,他就像个大孩子,这么多年吃饭穿衣都离不开我。兰彩云确实不想离 开瑶城,她对瑶城的感情太深了。但她是个非常敏感的女人,她不愿把丈夫一个人放得 离自己那么远。 兰彩云是哭着离开别墅的。当时她和顾艳玲小琪三个人都在哭,场面看不出一丝喜 庆之气,而显得特别悲壮,有点生离死别的味道。保姆不停地劝:兰大姐艳玲你们哭什 么呀,这是高升是喜事应该高高兴兴欢欢喜喜地走,干吗要哭啊?可保姆的话并没能挽 救场面,她们越哭越凶。这一场面一直压得我心里很沉重。几年以后,在我决定离开瑶 城走出别墅的时候,我想起了那个悲壮的离别场面。我想那个生离死别的场面可能预示 的正是我日后的出走,预示着这座别墅从此走向衰落。 100 我和顾艳玲的冲突开始于顾志杰和兰彩云去浦城不久。这乍听起来很不光彩, 我有点视她身边无人欺负她的味道。如果别人这样认为我真是太冤了。我不是那种在岳 父岳母面前捧老婆,而在无人处扇老婆耳光的小男人,但岳父岳母的离开确实让我有种 放开了手脚的感觉。 兰彩云虽然人在浦城,但心仍在瑶城。她几乎每天都要用电话遥控指示女儿干这干 那,了解小琪的身体状况,向我们通报一些有关瑶县班子的人事变动和调整动向。这些 消息要不了多久都变成了现实。奇怪的是这些消息在成为现实之前,大院里都知道了。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消息都是从顾艳玲的口中传出去的,我十分恼火。我最看不起那 些干部子女用从他们父母那里得到的一点点内部消息到处散布炫耀以示自己有多了不起 的人。 别人甭想从我的口中得到一丝内部消息,因此我赢得了人们几乎一致的口碑。我的 岳父顾志杰对他女婿的这种性格十分欣赏,说这是一个成熟男人的重要标志,所以他对 他女婿的期望很高。我怎么能容忍我的老婆成为我讨厌的那种人呢? 冲突便由此而来。开始我并不想和她争吵,只是想提醒她以后注意点,没想到她却 不以为然,说我大惊小怪。这句话惹恼了我。我不知道我哪来的那么大的火,顾艳玲吓 得目瞪口呆惊恐地望着我,脸上的傲慢不见了,样子像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孩。我说:你 这么做不仅在损害我的形象,而且在损害顾志杰的形象!她靠在房间的一角,感到很委 屈,哭得很伤心。但这次我没有让步迁就她。我把她看作是一匹放纵惯了的小马,现在 我有必要对她进行驯养和调教,使她成为她母亲一样受人尊敬的女人。我需要一个这样 的女人。 年底,瑶县县委班子进行了一次调整,顾志杰亲自到瑶城主持了这项工作。所有人 事安排都是按照顾志杰几个月前离开时的意见进行的。县委书记一职空缺,由县长一人 兼任。人们不知道顾志杰这样安排出于何种考虑。陈天明如愿以偿地升任县委副书记。 他的年龄让他一直担心自己这辈子是否还有升迁的可能,顾志杰帮他在最后一刻实 现了愿望。对于陈天明任县委副书记政府人大意见较大。但县委班子变动不需要政府和 人大通过,所以那些意见对陈天明没有任何影响,他升得十分顺利。消息宣布的当天晚 上陈天明就带着厚礼上门致谢,不免让人觉得有些俗人相。 在这次调整中,我接替了陈天明留下的部长位子,成为瑶县最年轻的部长。我想这 很可能是顾志杰提升陈天明的一个重要原因。杨西鸣则接了我副部长的位子。显然顾志 杰对这次人事调整是动了一番脑筋的,特别是对宣传部的人事安排更是费了一番心机。 这样不仅使陈天明同人大于主任翁婿之间的矛盾得到了缓和,同时也使他女婿在宣 传部的工作环境得到了改善,有利于他女婿今后的工作。这显然是一个几方面都满意的 方案,往日留下的矛盾通过这次调整基本都抹平了。我十分敬佩顾志杰的聪明和智慧。 可我仔细一想,这样的细活好像又不是我岳父这种性格粗犷的男人所为,它很像是 一个细心女人的杰作。于是我想到了我的岳母兰彩云。现在的官场上夫人垂帘听政是很 普遍的事情。 有一次我去北京出差,同一个进京跑项目的南方人住在一起。晚上他给我吹他找人 办事的秘诀。他说你若需要部长批条子,你甭指望去办公室找部长,部长很忙你根本见 不着,即使熟人引见见着了,三言两语部长连你的名字也记不住,你还没出门人家就把 你忘了。 他说最灵验的办法就是去找部长夫人。你把需要办的事情或要批的条子同钞票放在 一起装进信袋交给部长夫人。你不用打开信袋,打开显得很俗气,会让人觉得你不可靠。 部长夫人会凭她的经验决定是否收下。只要夫人收下了你的事情就算办妥了。然后 你就回去静候佳音,成功率达百分之八十。我说还有百分之二十呢?他一笑说你去想吧。 我至今也没有想出来。 兰彩云也随顾志杰回瑶城住了些日子,她说她主要是想小琪,但让人觉得又不完全 是。她显得很忙,每天都要出去,好像有办不完的事情。她对这次人事变动十分满意。 这就更让我相信顾志杰的作品真的出自她的手,起码精神是她的。离开瑶城前兰彩 云提议在家里举行一次家庭宴会,把几大班子的头头请过来坐一坐。顾志杰对夫人的提 议兴趣不大,说天天在一起,还有这个必要吗?兰彩云说:这不一样,天天在一起是人 家请你,是工作,你也不能卖老资格装马虎。虽说你位置升了,可你的女儿女婿还在人 家手下工作,这一点道理你都不懂?顾志杰听兰彩云这么一说,笑笑说好吧你们办吧, 算作一点感情投资吧。 宴会选定在星期天,第二天他们就去浦城。这个寒冷的星期天,天上飘着薄雪,阴 沉沉的天压得人心里极不舒服。这一天一家人作了明确分工。兰彩云和保姆下厨炒制, 我和顾艳玲负责采买,顾志杰照看小琪。一上午我和顾艳玲接连上了五趟街。瑶城的菜 非常便宜,我们兜里的钱似乎没用多少就把兰彩云要的东西全部买齐了。临开席的时候, 兰彩云忽然发现少买了一样五香花生米。保姆说菜已经很多了,买不买五香花生米无所 谓。兰彩云坚持要买,说这些人平时什么没吃过,大鱼大肉他们都无所谓,五香花生米 一定要。顾志杰已经在陪客人喝茶了,小琪已经交给了顾艳玲,买五香花生米的任务责 无旁贷地落到了我的身上。 我顶着凛冽的寒风和稀疏飘落的雪花再次来到街上,去买那有没有都无所谓的五香 花生米,结果就遇到了后面的事情,时间就像是谁安排好了的一样。这种巧合有些让人 费解:一上午连上了五趟街为何就忘了五香花生米?如果忘了其他菜兰彩云也许会算了, 可偏偏是五香花生米。它击碎了我几天来因提升带给我的兴奋,忧伤大举反攻杀了回来。 我每一个兴奋的时刻最后都在忧伤中结束,这似乎成了一条不容改变的规律,这次 仍然没能逃脱这令人费解的规律。 我第一个遇见的人是刘家湾的村支书,在“中南海”出口不远的那家食品商店门口, 我正准备进去,他从里面出来。我们俩都挺惊讶。他问我干什么。我说家里来了客人, 想买点五香花生米。他哈哈一笑,说别进去了,我也是买这东西呢,刚卖完了。我们俩 都觉得挺有意思,小小的五香花生米竟让我们分别这么多年后不期而遇。我们就站在雪 花里谈了一些闲话。他说:村里人都知道你当上副部长了,都为你高兴。什么时候也回 去看看,也算是给咱刘家湾撑面子了。显然他还不知道我刚刚提升的消息。我谦虚地寒 暄几句,不知怎么却把话题落到了小凤的身上。其实那时我并没有打算问小凤的情况。 我问他小凤现在生活得怎么样。他皱皱眉头摇了一下头:很不好。他说一家四口人 只有两份土地怎么会好呢?他说小凤和孩子回去的时候土地已经分过了,她娘俩的土地 在你父母那里。四个人吃两个人的饭,那日子你是知道的,加上孩子已经上学了。村支 书吸了一下冻僵的鼻子说:小凤这女人挺要强,别人劝她改嫁她就是不肯。他望着飞扬 的雪花叹道:一个女人遇到这种事确实挺难的。这时他也许发现了我的脸色有些难看, 便刹住了话题,说我得走了,还要赶下午头班车。有时间回去看看。我说时间还早,到 家里坐一会吧。他说不了你还有客人,赶快去买五香花生米吧。他走了几步又被我喊住。 我掏出五十块钱递给他,说:替我带给小凤。他接过钱对我笑了一下,然后拐进了 一条巷子,巷子的尽头便是汽车站。 这是三年来我第一次听到关于小凤和儿子的消息,尽管我和这个女人之间谈不上什 么感情,但此刻我心里却有一丝伤感想为她流泪。几天来的兴奋在这一瞬间让支书统统 带走了,心里变得十分空落和凄凉。我站在巷口望着支书的背影一直模糊在巷子的深处, 很久我才想起我该去买五香花米了,家里还有客人在等着它呢。我迎着北风向北而行, 一家一家商店地问有没有五香花生米,营业员回答我时的眼神都很怪,让我感到很不舒 服。他们难道知道我此刻正在想着我的前妻和我的儿子吗?一条大街快跑完了,我仍然 没有买到五香花生米。这时雪花却大了。我猛一抬头看到了瑶中大门,夏老师正从里面 出来。夏老师就是那次帮方草带信到家里,结果引发我们一场争吵的那位男教师。我们 俩都同时看到了对方。夏老师说:你是来看望方草的吧,她不在家,她还在医院里。我 有些惊讶,说我不是来看她的,她在医院干什么?夏老师说你还不知道,雪春病了,急 性肺炎,昨天夜里我帮她送医院的。方草急得哭了一夜。她没告诉你吗?我脑子里嗡嗡 地爆响,我不知道我对夏老师摇没摇头,我的脸色一定十分怕人。夏老师说:你赶快去 吧,这时候去对她们娘俩是最好的安慰。接着他告诉了我雪春的病房。我记不清我和夏 老师道别了没有,转身朝医院奔去。 到了医院门口我脑子才清醒了一点。我想我不能这样空着手去见我病中的女儿,那 样她会很伤心的。于是我在医院门口那家商店里买了一些孩子的吃食和一个玩具娃娃。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雪春还在打吊水。病房里只有她们娘俩,显得很空旷很凄凉,娘 俩的眼睛里都汪着泪水。我的突然出现两个人都很震惊。方草没说什么,用手帕抹起了 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