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决定 我和常卫说了自己的打算,他没有立刻反对,而是半晌没说话。我知道他这个 人看上去好像有些迟钝,其实脑子非常聪明,想得又周到,所以没催他,专心吃面 前的青红两道和炒烤肉。过了半晌,他抬起头,皱着眉看我: “我他妈怎么老觉得你是一时冲动啊……冬瓜你丫平常不是这样的……到底出 什么事情了,好好的工作辞了非得出国?” 我打定主意不告诉他自己在公司的遭遇,只是说:“我是真觉得老这么混没什 么意思,不如趁着年轻出去闯闯,再不济也比这样干熬着强。再说我现在又不是穷 得叮当响,到了那边情形再怎么困难我也能撑下去。” 他不以为然地笑了下,“你以为。就你那点积蓄,三晃两晃就没了。这不比人 家正经出去读书有奖学金,你一落地儿就得生根发芽,要不就死在那儿了。” “怎么可能?论语言,我的英语这么些年天天用着,不是吹,比专业学这个的 差不到哪儿去。论技术,哥们儿这把网络工程的手艺在深圳应该算小有名气了吧? 别拿我当农民,干我这行的,在美国年薪都是八万十万的,“我抿了一口老掌 柜,继续滔滔不绝,”就算我只能打黑工,对半再对半,一年两三万总是有的吧, 那也过得有滋有味的了。“ 常卫静静地听完我的振振之辞,面无表情,和我碰了一杯,突然问了一句: “那许丽娜怎么办?” 我愣了一下,然后苦笑:“老常,你瞒着我是好意,我知道。可你总不能把我 当傻瓜吧。”他看着我笑:“冬瓜你是聪明人,要不我怎么想不通你怎么会蹚这趟 混水呢,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算了,你丫肯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想一洗了之。 反正你现在辞也辞了,再说什么都没用,我也不多打听了。“ 他嘿嘿笑了笑,突然说,“可你不知道让黑子打电话给你的是我吧。”我一愣, 抬起头来。他神色如常一边夹菜一边说:“黑子其实是个挺面的人,这事都是许丽 娜自己惹出来的,不过也怪你,” 他拿筷子点着我说,“哪有你这样的,出差三个月,电话没一个?要我是许丽 娜,也去傍一个,谁他妈替你苦守空闺啊。” 我长叹一声,放下酒杯。他赶紧说:“行了行了,事情反正都这样了,叹什么 鸟气。我知道你现在对深圳没什么牵挂,明天我就帮你问问蔡老板,你先准备好钱 吧。” “得多少?” “先备着二十万吧。你有没有?” “有有……我有。”结帐的时候,常卫死活不让我掏钱。“你他妈还是留着这 些银子给蔡老板吧。” 这是他的原话。 回到家中,依然是空空荡荡的。我一直很想和许丽娜把我的决定说一下,但是 等到深夜她仍然没有回来。我有些奇怪,打她的手机,是关机。直到我去客厅拿杯 子喝水,才注意到桌上有张字条。她去北京学习一个月。我看看表,她这个时候已 经到北京了。我拿起桌上的纸条,慢慢在手心里揉成一个密实的小团,扔进了垃圾 箱。 第二天晚上,常卫的电话就来了,让我去他家和蔡老板见面。那是一个颧骨有 些高的潮汕人,身材瘦得跟风干了的鸭子似的。我知道潮汕人里面的骗子特别多, 但对圈中的人,却又特别讲信义。蔡老板说普通话有些费劲,可是没有一个字的废 话,以什么名义出去,需要准备什么材料,把自己想像成什么身份,说得清清楚楚。 基本上,他不做那种把人往货柜里一塞扔上船的事情,而是做一种技术性的活 儿,办的都是公派护照,签证也是真实的,理论上说,这不算是偷渡,而只是“提 供特别材料的正常申请”。 最后,他要了我十五万,说既然是常卫的铁哥们儿,就只收成本。但是他反复 提醒我,第一,他给我设计的身份,我一定要记清楚,万一要面见签证官,千万别 露馅。第二,到了美国,没人照应,全凭自己打天下,过了时间能否黑得下来要看 自己的本事,要是吃不了苦这生意他宁肯不做。我连连点头说没问题。 蔡老板收了钱,还有我的几张证件照片,很快就走了。我拿着他给我的一沓厚 厚的材料,和常卫对视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然后我说我也该撤了,常卫说那我 送送你吧。我赶紧说不用不用,常卫回答了一句少废话走吧,就和我一块儿出了门。 他和我站在深夜的街头等的士,狭窄的街道两侧到处是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照 在我们的脸上色彩斑斓变幻不定。我们一直沉默,只是不停抽烟。后来的士来了, 我坐了进去,常卫手扶着车门,说了一句:“材料回去看仔细点儿,别出错了。” 我转脸过去想和他说几句轻松的话告别,他已经关上车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家,我在阳台上坐了一会儿,闷头抽烟,也不知道自己脑子里想得是什么。 直到今天,我也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匆忙就做了这么一个影响我一生的 决定。 也许,所有重大的决定都不和仔细斟酌有关。我感觉自己象一个没经过训练就 奔赴战场的新兵,甚至连武器还没有领到手里,而面前敌人的枪炮已经铺天盖地打 了过来。 我再次拨打许丽娜的电话,这回她接了电话。我问了她两句在北京过得如何, 她也很简短地回答了。我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告诉她自己打算偷渡去美国的事情。 现在想起来,如果她当时透露一丝不想我走的意思,我都会留下,马上跟蔡老 板说我反悔了。可是她没有,而是很轻快地说好啊,换个环境也好,又问了些蛇头 是否可靠,会不会花冤枉钱之类的问题,好像在谈论格兰云天免税商店里的化妆品 是不是假冒伪劣,那样幼稚和唠叨的废话甚至让我对继续通话感到厌烦。我终于忍 不住问她如果很快就要成行的话她是否会回来。她沉默了一会儿说看情况,她这次 的培训非常重要。于是我不再说什么,直到最后告别。 我所不知道的是,在放下我的电话之后,许丽娜在那头轻轻哭泣。 在接下来的两个星期中,我没有得到任何有关蔡老板的消息,有好几次我想和 常卫提这事,但最后还都忍住了。和许丽娜隔两天会通次电话,多半是我打过去, 内容无非是她培训得如何,日子过得怎样,诸如此类。只有在结束前,会简短问句 我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我总是说还没消息大概正在办。 于是两人告别挂线。我的日子过得很悠闲,要么呼呼大睡,要么写诗,剩下的 时间多半在网上和张莉聊天,但是我一直没告诉她自己打算出国的事情。 就在我以为成功无望或者蔡老板也许是个骗子的时候,常卫却突然把我的护照 和签证送来了,这让我吃惊不小。他看着我,露出一个含义复杂的笑容,拍拍我的 肩膀,说:“算你小子运气好,正好有一批公派,让你赶上了。赶紧收拾收拾吧, 过两天就走。后天晚上哥几个给你饯行。”他停了一会儿,好像在考虑,终于还是 说了,“你还是给许丽娜打个电话吧,至少和她说一声。我先走了,晚上还得去给 老婆的上司送礼。”我点了点头。 走到门口,他好像又想到什么,一边走一边说:“你要订票的话,还是直接飞 纽约吧。我给我表弟打过招呼了,他会去机场接你,他那地方也不宽裕,不过还是 能让你住个三五天,免得到了那儿两眼一抹黑。到时候别忘了把航班号告诉我。” 他头也没回,说着说着就走到楼梯间了,我心里不知道说什么好,扶着大门吭 哧了一声:“谢谢你,老常。” 听见我的话,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冲我笑着扬了扬下巴,然后走了。我看着他 走远了,又坐下来,拿起自己的护照,在灯光下把上面的签证仔细端详了半天,然 后给许丽娜打电话。一直是个柔和的女中音提醒我“用户暂时不在服务区,请稍后 再拨。”我没完没了地拨了几十遍,终于想起今天是星期五,她前天和我说过,这 个周末培训班组织学员去大兴的山区里旅游三天,要后天才回北京。至今我仍然很 想知道如果她接了电话,是否会赶回来送我,但很多事情都没有如果。 第二天的下午,外面阳光猛烈。我光着膀子,在屋子里翻箱倒柜,把衣服往新 买的那个大软箱里扔,忙得浑身是汗。这时恍惚听到开门的声音,猛然直起身子看, 一阵头晕眼花之中,依稀看见许丽娜从外面进来。 她放下东西就冲我跑来,一边跑,一边把自己身上的T恤脱掉,然后猛地扑了 上来,一阵充满阳光的气息旋风一般将我刮倒。我搂着她的腰,笑嘻嘻地说:“着 什么急啊,你看我满身的汗,总得让我洗个澡吧。”她一边亲我脸上的汗水一边哼 哼着说就喜欢我汗津津的样子,说着用自己的身体努力地去蹭我湿漉漉的身体。我 贪婪地呼吸着她肌肤上那些太阳的味道,紧紧抱着她,不再说话。 我站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四周是寂静的阳光,可以清晰听到我拼命呼吸,以 及身上的汗水掉落地面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