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重逢 当然再一成不变的生活也会有小小的插曲。在我对自己的生活不再有渴望期许 或者诸如此类的其他可笑想法之后,某个星期六早晨,电话响了。当时我显然将这 个电话看成死水中偶尔漾起的细小涟漪。而在多年以后陷入回忆时,却惊奇于它竟 然演变成改变我生活的滔天巨浪。 刺耳的铃声迫使我迷迷糊糊拿起电话:“HELLO……”“李卫东。”居然 是中文,而且还是个女孩子。 谁是李卫东?我的大脑如同刚开机的电脑屏幕,一片空白,过了好半天才想起 自己就是李卫东。 “EXCUSEME,MAYISPEAKTOMR。LEE?”没听到我答 话,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迟疑了,也换成了生硬的英文。 “我就是李卫东……您哪位?”我把电话放到耳朵上,昏昏欲睡地说。 一听是我,那个女孩放心了,嘿嘿笑了起来:“是我啊,李卫东……你是不是 又喝醉了?”我心里十分恼火。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星期六一大早把我拎起来就 说我喝醉了?要不是听声音是个女的,我就摔电话了。 “还没听出来?”那个女孩子明显有些不高兴,“我是张莉啊。”这个名字进 入耳朵足足半分钟,我才猛然想起它代表的确切含义。我赶紧从床上坐起,“张莉 ……哦,张莉啊,你好你好你好……好久没你的消息,一时没反应过来。搔瑞,搔 瑞……嗯……你还好吗?”我一边没话找话,一边让自己尽快清醒。 “我还好。……是不是我把你吵醒了?”她的声音有些歉意也有些委屈,“昨 晚我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但都没人接。”我已经恢复了常态,语气自然温柔, “昨晚加班很晚才回家,对不起。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看来你收到我的EMA IL了?”“嗯,很早就收到了,但是因为一直忙学校的事情,就没时间给你回信 了。看来你过得好像不错啊。”学校?我脑子里有个念头一闪而过,没有接她的话 茬,而是追问了一句:“你现在在哪儿?”“嘻嘻……”她的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 得意和喜悦,“我在休斯顿。德州大学休斯顿分校。”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 “离你那里开车只要三个小时。” 这个消息从天而降让我非常意外,而她最后补充的那句仿佛又让我看见了她内 心活泼不安的一面。不知怎么回忆起自己临走的那个晚上,她在电话里犹豫良久终 于还是不肯和我见面,我突然发现她倔强外壳之下依旧是那种含蓄的柔软细腻,不 由得从心底长长叹息。 张莉并不知道我在电话这边浮想联翩,听我半天没有说话,终于忍不住问,声 音明显低沉了很多,“怎么了,李卫东?你是不是还记恨我临走的时候不肯去见你? 所以,现在不想来看我?” “哦不,怎么会呢?你想哪儿去了,张莉。”我为她的敏感暗自微笑,却故意 很为难地说,“不过,你看我这两天要加班,实在走不开……要不这样,你先给我 你的地址和电话,等这阵子忙完了,我一定去,好不好?”她无可奈何地答应了, 把号码和地址给了我。我忍着笑,慢条斯理地记下,装做告别的样子,“那就先这 样?” “好吧。你自己保重,李卫东。有空就过来啊。”她显然十分失望。 在她就要挂电话的时候,我忽然说,“等等。”她马上问:“什么事?”“你 那儿有中国酒吗? 要是我来,你得请我喝中国酒啊,我好久没尝过了。嘿嘿。“ “没问题,我这儿离唐人街不远,里面肯定有卖。你来我一定请你喝。” “嘿嘿,这么痛快?我记得你以前总是劝我别喝酒的。” “李卫东,你怎么这么讨厌?!……我什么时候不让你喝了,只是要你少喝一 点么,还不是为你好,真是的。”张莉被我说的有些不好意思,“你爱喝酒我还能 不知道?再说现在也不一样了……你刚才说得可怜兮兮的,那么久没尝过了偶尔喝 一次有什么关系。……哎,你什么时候过来,提前告诉我一声,我去买。”听她期 期艾艾给自己辩解,我终于笑出声来:“嘿嘿……那你现在就去买吧。” “你……”她听见我的话,明白过来,又是生气又是高兴,忍不住喜孜孜地骂, “你这个臭李卫东死李卫东!”我哈哈大笑,把电话挂了。 上了45号高速公路,我把车开得飞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心情激动,也 许是太久没有见到熟悉的人了吧。我觉得自己有如第一次和女孩子约会那么紧张兴 奋。进了休斯顿,居然想到先去买了一束玫瑰,一瓶武当红还有两个高脚杯,连我 都纳闷自己怎么会这么殷勤又老套。 在大门口按了门铃,很快张莉象一只小鸟一样飞了下来。和一年多以前相比, 她没多大变化,不过看得出来她刚刚精心地化过妆,穿了一件白色的无袖连衣裙, 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看见我手中的玫瑰,她眼前一亮,但还是忍住了欣喜的神情, 故意撇了撇嘴说,“居然还买红色的玫瑰,真没品味。” 我立刻不住点头,很诚恳地接受她的批评:“是是是,俺是个农民,比较俗。” “你得了,李卫东,我开玩笑的呢,”她有些嗔怪地白了我一眼,很爱惜地接 过花,仔细看了看,然后抬起头,“谢谢你来我看我,还送我这么好看的花。” “谢什么,你能到美国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再说这些花也不是非常漂亮,配不上你。” 说的时候我语调平静认真,微笑着凝视着她。 “你可真会说话,不过李卫东你老这么哄着我可分不清真假了。”虽然知道我 不过甜言蜜语,张莉还是很高兴。 “你看我样子象是在哄你么?”我不依不饶。 “走吧,李卫东,别说了~~”她被我看得不好意思,低下头,拽着我的胳膊上 楼。 走进三楼她的房间,我发现有两个卧室:“你的ROOMATE呢?”她一边 摆碗筷一边说,“哦,她是SANANTONIO的,周末就开车回去了。我刚来, 还不怎么认识别人呢。” 我在她卧室门口打量了一会儿,里面小而紧凑,一切都很整洁,书、电脑、床 上都整整齐齐。我把武当红悄悄打开,倒了两杯,搁在床头柜上,一边问在饭厅里 忙碌的张莉:“这是你自己找的地儿? 你来多久了?“她把哗哗的水龙头关上,”你说什么?“ “我问你来多久了?这是学校给你安排的宿舍?”“哦,我自己在网上找的。 在国内就找好了,这里离学校不远,可以步行过去,房租便宜很多,周围环境也不 错。”她说的时候,有小小的自豪,“我来这儿两个多礼拜了,安顿好了才敢骚扰 你。嘿嘿。来吃饭吧。” 我转过身,发现桌上已经摆好了丰盛的酒菜,香气扑鼻,甚至还摆了一坛老式 的女儿红,不禁搓了搓手说,“还是中国劳动妇女同志勤劳勇敢善良贤惠心灵手巧 啊。” 她正把花插在一个空矿泉水瓶里,听见我的话笑了起来,“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先洗手!”我乖乖站起来洗手,然后走回座位,发现她很认真地盯着我,便说 :“怎么了?” “你好像瘦了很多,脸色也不好。”我想起自己这一年多来的日子,惨然一笑, 决定说点儿轻松的,于是一手摸着下颌一边说:“唉,是啊,就指着这顿吃回来呢。” “你还是这样没正经的,李卫东,”她给我倒了杯酒,“和我说说吧,你这一 年多都是怎么过的?” 我接过酒杯,张了张嘴,发现一言难尽,苦笑了一下,“张莉,我们边吃边说 吧。”她也笑了,“对,对,你一定是饿坏了,先吃先吃。”我们轻轻碰了杯,然 后干掉。看着她专注期待的眼神,我吃了一口菜,平淡随意地说:“其实也没什么。 我在纽约混了几个月,做过各种各样的短工,新年的时候一个人裹床棉絮躲在破公 寓里,当时以为自己一定会死了,哈哈。”我说得冷漠轻松,仿佛是在说别人的笑 话,“后来么,老天有眼,给了我一个虽然没什么钱但还算安稳的工作,每天干活, 周末睡觉,没有一个朋友。生活规律得很。就这些。”虽然我轻描淡写,甚至说的 时候笑嘻嘻的,张莉却没有笑,只是双手捧着酒杯,低头轻轻抿着。“你怎么了?” 我看着她问。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飞快低头,“没什么。”我还是发现她眼圈已经红了, 便打趣着说,“别这样啊,傻丫头,我不是好好的么。再说,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 我了?临走的时候求你来看我你都不肯。”“我就知道你记恨我这件事,”一说这 个,她更难过了,“知道么,我挺怕你喝醉的。你酒后说的话谁知道是不是真的? 谁知道你会不会胡来?你那么聪明,又经历过那么多事情,我觉得自己有时候根本 跟不上你。所以,我后来用了一年的时间准备出国,连网都不上了。我想,也许我 努力让自己学得更多,就能懂你了吧。”她把酒杯放在桌上,低头喃喃地说着,声 音越来越小。我心中一动,轻轻握住她的手。张莉身子一抖,想抽出来,我立刻捏 得更紧,她叹口气,两只手抱住我的手:“李卫东,你刚才说得那么随便,可是我 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肯定吃了很多苦。你就是这个装满不在乎的脾气,我知道。” 我听她说得孩子气式的笃定,不禁笑了:“谁装满不在乎了,嘿嘿。就你了解 我似的……好啦,好啦,你这个样子,我都吃不下东西了。我可是盼这顿盼了一年 多,你不能就这样让我眼睁睁看着吃不下去吧。”她扑哧笑了出来,擦了擦眼睛, “就是就是,你要多喝几杯。” “哈哈,好。干。”说着我们松开手,各自举起了杯。我一口干掉,“还记得 我们第一次喝酒么,那时我们比现在痛快多了。”一边笑着一边聊起过去的事情, 我们都觉得亲切,甚至那些洋相现在也成了一种美好的回忆。然后我又问她来美国 的事情。一边吃着一边听她絮絮叨叨讲自己如何用功考试,如何挑选学校,最后得 到了几个奖学金的OFFER。她特意选了在休斯顿的这所。 我想我知道这里面的原因,但是我没有提,她也没有再说。大家开始议论起这 儿的天气,学校的生活诸如此类的鸡毛蒜皮,很默契地绕开了这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