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电话 写到这里,我有些意外。说实话,并不打算把李卫东和张莉写成这个样子—— 他们应该和我设想的一样,有一段合情合理并且还算跌宕起伏的感情纠葛,然后是 一个分离但相互怀念的结局——以证明爱情的美好。我如同漆黑的电影院里唯一的 观众,饶有兴致地欣赏一部自己看了无数遍的言情片,等待着每个意料之中的转折。 但李卫东显然不如自己预料的讨人欢喜。一个朋友看了开头就对这个“尖嘴猴 腮”的家伙心生厌恶,天知道她怎么就认定李卫东是个尖嘴猴腮的人。另一个看了 这段的朋友干脆就直斥他是“赵完松”。 我看也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我下笔写他的时候,心目中的李卫东是 很有些吸引力的,长得不赖,人也聪明,还有些多愁善感的意思,可是在这些密密 麻麻的字中,他固执而恶毒地让自己带上了一些让人厌恶的品性。 至于张莉,我同样不是很清楚——她总是有意无意躲在许丽娜后面。她一会儿 成熟一会儿又孩子气的举止更让我丧失了了解她的信心——女孩子总是会给我这样 一种束手无策的惆怅。她似乎在有意和我对着干:当我觉得她应该声色俱厉的时候 她却驯良听话,而在我觉得她应该温柔妩媚的时候又倔强无比。 忽然意识到,在李卫东和张莉浮出水面之后,就日益有了自己的轮廓,他们的 行动和思维也越来越不受我的控制,虽然我可以洞察他们每个细微的表情,但实际 上只是一个观察者——这不禁让我油然产生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李卫东依然在高速公路上飞驰,很奇怪他把窗户开得很大,风声震耳欲聋以至 于淹没了收音机里的声音,虽然他开到了最大音量。太阳从侧边斜斜地照射进来, 整个车厢就通体透亮,他戴上墨镜,以便自己有一点点远离光线的感觉。 与此同时,张莉打开了浴室的灯。 鹅黄明亮的光线立刻充斥了这间没有窗户的小小的房间。她慢慢把身上的衣服 脱下。在踏入浴缸前,她站在镜子面前良久,仔细地端详着自己每一寸裸露的肌肤。 这是个很普通的躯体,皮肤象大多数东方人一样细腻,散发着淡黄色的光泽。她的 脖子大概是全身最好看的部分,微微抬起头的时候颈部和肩部显得秀气挺拔,两肩 的锁骨旁明显的对称凹痕使得整个身体温柔而娇弱。在镜中,张莉的目光从颈部到 肩部慢慢又移到胸部。她的乳房并不是很丰满,但骄傲地挺着,粉红色的乳晕在灯 光下有些迷离。可能是无意的,她的手偷偷掠过自己的乳尖,顿时感到一阵温暖的 战栗。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手攥在一起,很自然地垂着,遮住了腹部下面的三角区。 大概是出于一种潜意识,张莉总是对自己的腹部不满意,它微微隆起,透露着一种 她自己并不希望看到的丰腴。其实这里的皮肤最富有弹性和光泽,一点皱纹都没有。 而且,这种饱满的态势与她修长笔直的双腿正好可以完美地衬托出那块黑色三角区 的隐秘和温柔。她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神情仔细看了半天,幽幽地叹了口气,打开 了淋浴喷头。 立刻,晶莹的水珠在她弹性十足的皮肤上跳跃而下。 从浴室出来,张莉倾下身子,用毛巾把头发擦干。突然她的身躯有些僵硬,然 后直起身来,仿佛在仔细分辨什么——是的,房间里的空气中还顽固地保留着李卫 东身上的味道。忽然她想起做爱的时候能清楚地觉察到他的背上有细细的汗珠慢慢 渗出,湿润了双手。这种味道从那些汗珠中、从他腋下、从他有些冷漠的微笑里不 可抑制地散发出来,又不可避免地刺激她的每一处神经,让她觉得被征服被占有的 带着惶恐和颤栗的喜悦,以及被他充斥于自己的身体内部还有被他强有力的手臂所 操纵所产生的来自顺服的满足……这些互相矛盾却互相提醒的情绪一瞬间同时占据 了张莉全部的思维,她感觉自己被一种极度依恋又极度怨尤的情绪所击倒,非常希 望李卫东此刻就在眼前,可以让自己心满意足地温顺蜷缩于他胸口的同时又恶狠狠 地咬他一口来缓解自己内心一种与温存倚赖并在的奇怪的恨之入骨的心情。这么想 着,她终于忍不住趴在床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当张莉在哭泣中不知不觉睡着的时候,我已经回到了布莱诺。 到家的时候太阳还没下山,我随便下了一袋面条,打了两个鸡蛋,一边稀里呼 噜吃着一边打开电脑。这个时候国内依然是凌晨,哪儿都静悄悄的。我漫不经心地 逛了一圈,然后下线,从带来的那堆盗版光碟中翻出一张《蜜桃成熟时》,开始聚 精会神地看。这片子很无聊,可是我看得很带劲,连碗都没顾上洗。看完一张,又 换了一张,直到深夜。于是这间没开灯的空屋子和外面的天空一起沉入无边的黑暗 之中,只有雪亮的电脑屏幕不停播放着影像,于是在我的脸上就有不断变幻的光影。 第二天早晨,我是被电话吵醒的,当时我正睡得迷糊,还以为是闹钟,醒过来 的第一个念头是:今天星期一,千万别迟到。于是赶紧穿衣服,忽然发觉电话响, 连忙拿过来。是许丽娜的电话。她说得很直接: “卫东,我想出国。”“你疯了?!”“我没有,你把我办出去。”“现在办 不了,我都还在等自己的H1 B身份呢。”“那个蔡老板呢,找他帮忙不成吗?” “你那么急着出来干嘛?”“我就是想现在出去,我要和你在一起。”我冷笑了一 声。她大概听见了,连忙说,“卫东,我没和黑子在一起,真的没有。”我笑得更 厉害了:“哈哈……许丽娜,你可以侮辱我的感情,但请不要侮辱我的智慧。”那 边“嘤”的一声,她突然哭了起来,开始还是拼命忍住的很小的啜泣,到后来动静 越来越大。 我赶紧手忙脚乱地安慰她,一时之间却又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言语。这个时候电 话提示我有另一个通话等待接入,我看了看号码,是甘特的。我马上对许丽娜说: “娜娜,我们以后再说好吗,现在有个电话进来,是我老板的。”没等她表态,我 就把她的通话掐断了。 电话里传来甘特气急败坏的声音,他早上一到办公室就发现网络出了故障,和 客户那边的主机根本连接不上,单子没法下,资料也传不过去。 我立刻赶到公司,先把所有的网线检查了一遍,然后在那个小黑屋子倒腾了半 天我们自己的服务器,发现有一个接口因为老化不能用了。我赶紧转移到其他线上, 然后对甘特老头说: “现在暂时可以用一阵子,但是很不稳定,随时都会出故障,速度也慢很多。” “SHIT,你告诉我这些干嘛,我要的是原因!”“原因很简单:公司的服务器 太老,接口都已经不能用,而且,数据库已经快没有剩余空间了,老实说,最多只 能坚持一个星期。”“那怎么办?”“买新的。” “你他妈就不能出点省钱的主意吗。FUCK!我花两千块一个月雇你不是让 你玩儿命造的。”我心想什么两千一个月,你也就一年给我两万还好意思说,“头 儿,你就是给我两万块一个月我也是这个主意。没有新设备,我本事再大也没用。 再说,更新网络至少需要一个星期,要是这期间出什么故障停顿了,公司损失可就 不是几万块钱那么简单了。”他大概也明白了其中的厉害关系,小眼珠转了半天, 问,“换新的服务器需要多少钱?能不能不影响公司的正常营业?”“买个新的, 连相关附件,大概两万吧,我在运行旧机器的同时安装新的,不影响正常的数据交 换,一个星期后只要几个小时的切换时间就行,我可以利用半夜的时间来做这个最 后工作。”他点了点头:“那就这样吧,李,这个星期你就呆在这儿,哪儿也别去 了。”我很痛快地答应下来,这一方面是因为别无选择,另一方面自己也急需一个 痛苦的差使来逃避更折磨人的事情,这个机会来得正是时候。接下来的几天里,我 除了吃喝拉撒,就整天坐在那个小黑屋子里,温存地守着那些机器,每天只睡三四 个小时。我这么搏命甚至让甘特都有些过意不去了,当星期五我把一切弄好,调试 成功的时候,他看着我那双兔儿爷一般的红眼,破天荒地给我发了五百美元的奖金, 让我周末好好在家休息休息,星期一好正常上班。 走出公司才发现自己到了崩溃的边缘。我机械地发动汽车,慢慢往家开,四周 的景色如同海底一样光怪陆离地折射着,忽远忽近。那些行走的人和来往的车辆仿 佛是在水中浮游。东倒西歪地回到家中,过度的疲劳让我无法立刻休息,于是倒了 杯水坐在椅子上喘气。 这个时候我看见电话里有几十个留言,除了一个是张莉的,其他全来自许丽娜。 是不是她又出了什么事?我想都没想就拿起电话给她拨,浑然不觉上次的争吵。 她仍然只提要出国的事情,我拼命聚集残余无几的精力,试图打消她的念头, 一想到自己刚到纽约的经历,我就不寒而栗。她又开始哭,这让我厌烦又心疼: “你到底怎么了,娜娜,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卫东你就帮帮我吧……我 求求你了……”她呜咽着说。“到底怎么回事?你对我说实话。”我突然感到事情 大不妙。 她不肯再说,只是哭。过了很久,她终于逐渐止住哭泣,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李卫东,你真要听么?”“你说。慢慢儿说。”我从盒里掏了颗烟,一边点一边 含糊不清地回答。 电话那头传来她颤抖却竭力平静的声音,我似乎能看见她狠狠咬着牙,让自己 的话语清楚:“我后来的确和黑子在一起,因为我下岗了……李卫东,你知道我是 个孤儿,你又走了。”我的心狠狠地绞痛起来,只听见她继续说,“上个月,黑子 因为把追债的打成重伤被公安局带走了,现在那帮人成天来找我……我走投无路了, 卫东……而且,我怀了他的孩子。”我觉得自己快要被扯碎了,那个梦魇突然清晰 地出现在我脑海里,许丽娜在我对面无声地哭喊着,极力伸出手想抓住我。秃鹫们 依次俯冲下来,撕去她的血肉。 噩梦里灰色的幻影在面前摇晃,我感觉自己被达到极限的恐惧、悲痛和疲惫夹 攻着,如同一个在旷野里精疲力竭彳亍行进的掉队士兵,随时都可能倒下。我把烟 扔进烟灰缸,抱紧电话喃喃地说: “娜娜,我帮你……我这个周末就和蔡老板联系。” “可是我没有钱。” “我有我有,”我急切地说着,“下周一我就去银行,给你汇钱。你一定要等 我。” “嗯,”她在电话那头答应着,哭泣渐渐停止。顿了一下,她忽然小声说, “卫东,我爱你。” 我想也没想,就立刻回答:“我也爱你,娜娜。”电话挂了我才想起来,这是 我们第一次互相说这个字。想到这儿我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