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秘密 在很多年以后,当我把这些细节——这些带着泪水的笑声,不,确切地说,是 带着欢笑的泪水,一点一点回忆起来的时候,我才领悟到张莉对我了如指掌,而自 己则竟然对身边这个曾经是我生命唯一支柱的女子如此懵然无知。我在那段最艰难 的时候总是不停提醒自己要热爱生活,这才不至于彻底崩溃,现在想来,对于张莉 来说,这句话显得何等矫情和可笑。 事实上,我果然没有听从张莉的告诫,也许是出于好奇,也许是出于对许丽娜 残存的关切——这种残留有时候让我觉得是一生都不可能消除的了,我在张莉第二 天上学以后就上网检查自己的邮箱,看看到底她找我是为了什么事情。 收件箱里有四十八封新邮件。我从最早的开始,一一察看。 许丽娜的信一共有三封。第一封是二月份的,正是刚过去那个不堪回首的最寒 冷季节。信很短,只有两句话:“李卫东,你王八蛋!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家伙!” 面对着它呆了半天,我实在摸不着头脑,许丽娜到底怎么回事?吃枪药了?那段时 间我没招她没惹她啊。我满腹疑惑地打开两个月后的第二封,“李卫东,你要是男 人的话就给我来个电话。我搬家了,电话是713-821-XXXX。”我不得要领地摇 摇头,心想许丽娜不是挺清楚一人么,怎么现在这么颠三倒四说话没头没脑的?边 想着边打开最后一封。这是前两天的,“李卫东,你死哪儿去了?你知道你把她害 得多惨么?是不是你自己也出了什么事情?”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害谁了我? 难道她说的是张莉?可“害”是什么意思?我重新回到第二封信,一边看着那个号 码一边拨电话。 听见是我,许丽娜沉默了好半天才冷笑着说:“哟,你终于良心发现给我电话 了?是不是又把哪个好女孩给甩了刚脱身?你到底在什么鬼地方呢?”“娜娜你说 的都是什么啊,听不明白,我甩谁了我,”她的话让我一头雾水,心想这两天是什 么倒霉日子,怎么这些女孩子和我说话全都阴阳怪气的一个腔调,“我出了点事情, 半年多没上网了,刚看到你的信。我没在什么鬼地方,就在休斯顿,住张莉这儿。 这半年我一直和她在一起。”“啊?这么说你不是把张莉抛弃了?”她听起来好像 特别吃惊。 “你干嘛老往那儿想我?你从哪儿听到消息说我移情别恋了的?这他妈都是谁 造的谣?!”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昨天常卫最后会那么说,气得肺都炸了,心里又有 些糊涂,想许丽娜以前不是爱搬弄是非的人啊,为什么要和深圳的哥们儿说这些没 边没沿的话。 “那你更混蛋了,李卫东!你怎么能让张莉做那个?”许丽娜听了我的话,好 像火气更大,在电话里大声说。 “我让她做什么了?娜娜你冷静一下,说清楚一点,到底怎么回事?”她在电 话那头突然沉默了,半天才迟疑地问,“怎么,卫东你真的不知道?”“我知道什 么了我?你说啊,张莉到底做什么了?” 我焦急地问。 许丽娜在电话里长叹一声,隔了好一会儿才喃喃自语,“你竟然不知道……算 了,看来那是张莉自己的主意,妈的,她原来真是冲我来的。”我越听越稀里糊涂, 一个劲地问,“娜娜,你倒是说清楚啊,这他妈到底怎么回事?张莉瞒着我做什么 了?她和你发生什么事情了?!”良久,许丽娜在电话那头低沉地说,“唉,卫东, 一句话说不清楚,我们找个地方见面吧,就在唐人街门口那个小公园怎么样?现在 你有时间吗?”我看了看身下的轮椅,无声地苦笑了一下:“我走不开。你要是愿 意,晚上八点到我这儿来吧,也算看看我。”许丽娜有些诧异地嘲讽我:“卫东你 架子越来越大了啊,还得别人来屈就你。我哪儿知道你住什么地方,你女朋友一直 不肯告诉我搬哪儿去了,把你捂得可够严实的啊。嘿嘿。”她的话语里充满讥讽, 夹杂着一丝委屈。 我把详细地址说了,她很快回答:“好,今晚我正好没有演出,我们见面谈, 让你知道张莉的真相。我现在要出门去打工,白白。”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和许丽娜的这番电话不禁没有揭开我的疑窦,反而让我更加一头雾水。常卫的 误会无疑是来自许丽娜,但是许丽娜这些话里似乎隐藏着一个更深的秘密。我满脑 子疑团,继续阅读那些邮件。 深圳的朋友果然给我发了许多春节贺卡——那些电子贺卡因为时间太长,链接 已经失效了,但是依然似乎可以看见他们热烈的笑脸。我脑海里浮现出他们的形象, 微笑着一封封翻下去。 忽然我打开了一封奇怪的邮件。里面的内容非常简单,只有一个链接,然后是 一句“一定要看看”。 我看了看发件人,是一个我不知道的地址。顺手点下那个链接,一个新的浏览 窗口逐渐打开。我点了一颗烟,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不断转动的蓝色地球。 这竟然是一个中文界面,我把代码调到大五码,那些不知所云的笔画就变成了 一堆繁体字广告。 我看着页面上的图片很熟悉,一下子就想起来这是唐人街里的那个脱衣舞酒吧 “失乐园”。我心里一动,页面中间的APPLET已经开始启动,于是一张张东 方面孔的女子和她们的艺名就在那里慢慢变幻。我很快就在那些幻灯式交错的照片 中发现了许丽娜,她和其他姑娘一样笑得很妩媚,露出洁白好看的牙齿。 就在我有些疑惑的时候,忽然看到了张莉的脸。 她没有笑,是所有这些女孩子里唯一没有笑容的。不过和她们一样,她的上身 赤裸,瘦弱的肩胛骨投下浓重的黑影,在我看来触目惊心。 我慢悠悠吸了一口手中的万宝路,它的味道有点发苦。我想大概我知道我抽的 这些烟是从哪儿来的了,因此比平常抽得更加用心,不放过任何一缕青灰色的烟雾, 统统把它们吸入肺中。电脑屏幕上面不断变幻着的那些东方女子投射在我一动不动 的眸子里。手里的烟燃烧着,甚至可以清晰地听见嘶嘶的声音,如同一种濒临毁灭 的低吼。 等我从头脑一片空白中重新唤醒意识时,才发现那根烟不知不觉已经抽完了。 我慢慢转着轮椅到了洗手间,把毛巾浸透了冷水,然后敷在头上。我仰面靠着椅背, 毛巾上的水滴滴答答顺着面颊脖子流进衣服里,凉凉的。我知道我的泪水汹涌而出, 融进了那些水里。它们同样透明、同样冰冷,无法分辨。 过了很长时间,我才缓慢地恢复常态。整个下午,我静静地坐在茶几前,望着 面前的水杯和药发呆。那个时候很有一种冲动将这些全部掀翻,但是马上又告诉自 己如果我真这么做,那么张莉从寒冷的春季以来所独自承受的苦难就全部白费了。 于是,我慢慢端起分外沉重的水杯。 刚吃完药,就听见开门的声音。张莉看见我,不禁皱了皱眉: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我没事啊……咳,挺好的。”我尽量保持自己的 镇定。 她快步走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忽然发现午饭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儿,不禁有些 生气: “你怎么又不吃午饭了?!嫌我做得不好吃吗?”我赶紧端起饭盒:“没有没 有,我刚才做运动做得高兴给忘了。我这就吃这就吃。”“这都是晚饭时间了。” 她匆匆看了看表,“正好,省得我给你做晚饭,我可以早点过去上班。”说完匆匆 向客厅走去。 “那你总得吃点什么吧!”我伸着脖子对她的背影喊,把手中的饭盒放下,这 个时候我什么也吃不进去。 “会的会的,”她不耐烦地打断我,“我烤两片吐司,喝杯牛奶。”“冰箱里 有火腿片,别忘了。” “知道啦……你今天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她答应着,在厨房里忙活。我悄 悄关掉电脑,屏幕上保护程序的迷宫图案戛然消失。 张莉飞快地吃完,转身出门,忽然又折了回来,在我额头上响亮地亲了一下: “忘了跟你告别了。 今晚你自己睡觉吧,听话。明早我给你洗澡。“我默然接受了她母亲式的一吻, 嘱咐说:”路上小心。“ 她已经关上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