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结局 事情总是这样,你热切盼望的一定不会到来,而你极力避免的却总是在你以为 已经躲过去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你面前。 我是在一个酷热的下午接到许丽娜的电话的。这个多事之秋,深圳的气温高得 反常,我从楼下的风味小馆里拎了一盒尖椒肉丝饭上来,外带一瓶冰冻的老金威。 这份盒饭非常油大,那些有点沤了的炒菜油,渗过米饭,在白色泡沫塑料的底部形 成黄色的一个小洼,泛着汪汪的油光。我呆呆看了一会儿,觉得嗓子眼里腻乎乎的 直恶心,于是拿起酒瓶子猛喝一气,然后响亮地打了一个嗝。 电话响了,我赶忙撕了条卫生纸胡乱擦嘴,拿起手机,漫不经心地喂了一声。 许丽娜在电话那头嚎啕大哭,她哭得如此撕心裂肺,嗓子都走样了以至于我用 了点时间才分辨出是她的声音。在我记忆中,哪怕是和我吵得天昏地暗她也没这样 痛不欲生地哭过。 很奇怪,这个时候自己倒不是很紧张,大脑象缺氧一样迟钝,慢慢地说,“你 哭什么啊?有话好好说嘛。”许丽娜极力控制才止住哭声,结结巴巴地让我赶紧回 美国,越快越好。我其实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思想如同梦游一般飘来荡去,根 本抓不住。定了半天神才想到要去订机票,正要挂电话突然又想起个愚蠢的问题: “娜娜你让我回哪儿啊?达拉斯还是奥斯汀。”刚说完“奥斯汀”三个字,许丽娜 又哭开了,那种哭声渗出寒冷彻骨的绝望,通过电话汹涌而来,迅速将我淹没。我 猛然回过神,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心脏因为惊恐而不受控制地收缩,带来一种极 端尖锐的疼痛感。我不再继续和许丽娜的交谈,而是立刻掐断了电话,手指哆嗦着 开始拨航空公司的订票号码。在我收线的一刹那,许丽娜的哭泣仍然没有止住,在 我挂了电话后似乎仍然在听筒里回响。 我赶到奥斯汀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许丽娜穿着一身素衣,在机场接我, 两只眼睛依然哭得红肿。德大奥斯汀分校的学生公寓里,张莉的宿舍已经搬空,里 面没有任何她曾经存在过的痕迹,我闭上眼睛,拼命呼吸,但仍然寻找不到一丝属 于她的气息。 许丽娜交给我一封信和一个瓷坛——里面装的是张莉的骨灰。这个曾经如此深 爱我,而我却并没有好好去珍惜去爱的女子,只留给我这两样东西证明着自己的存 在。望着它们,忽然意识到,上天对我揭示了一个多么残酷的定律:当你处于得到 的状态时,未必能意识到要去珍惜。而在你懂得并且打定主意去好好保守那些你所 留恋并视为珍贵的事物时,它们往往已经永远不再属于你。 大概是由于在长达二十四个小时的飞行中自己没有休息,我处于一种极端亢奋 和疲倦并存的奇怪状态,从许丽娜手中接过那些张莉的遗物时,自己神色如常,仿 佛是拿着张莉托她转送给我的小小礼物,而张莉本人,将在不久以后笑吟吟地出现 在我面前,给我一个惊喜。 瓷坛冰凉冰凉的,没有丝毫让人温暖的念头。我端着它,不禁长时间想像着那 个瘦削娇弱的身躯,是如何从在我身下如同蛇一般的妖娆柔软变成一掊暗淡干燥的 尘土的。揭开盖子,一阵呛人的灰尘味儿就扑面而来,这个时候,我是多么想拽住 经过的任何一个人,或者神灵,去问他,曾经我那么熟悉的温暖的肌肤哪里去了? 那个富含水分、在我怀中或身下不断扭动和变换着诱惑我的躯体哪里去了? 无论你给我多么充分的理由,我都无法相信这堆死寂而冰冷的尘埃就是我的张 莉的化身——它必定是造物主用障眼法给我的一个赝品,只是为了让我绝望和放弃, 而真正鲜活着的张莉,则被它悄然掩藏到整个世界的背后,在某个我已经不再渴望 不再惦记的时刻,她才有机会在我身边汹涌来去的人群之中一闪即没,在我还没有 发现和捕捉到以前就已经消逝。 慢慢的,我将和其他生存于这个世界之中的人们一样,不再思念,也不再有发 现的能力,任凭红尘毁坏自己的双眼,麻木却满足地生活,而张莉,则和那些躲藏 于世界之外的精灵一样,隐秘而幸福地眷恋着,时常在转瞬即逝的掠过中掌握着我 的行踪,而我懵然不知。 也许,造物主的安排就是这样。任何一种长久的怀念,从来就不属于生者对于 死者,只有死者对于生者,才有永远思念的能力,以及权利。 我如同一个孤魂,捧着张莉的骨灰在德大奥斯汀校园的树林之中漫无目的地游 荡。终于,在某棵大树旁,疲乏已极地坐下。透过浓密树荫的夕阳之中,我打开张 莉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里面掉出一张照片,是我送给张莉的那张百日留念裸照。 在发黄的黑白照片上,我天真无邪地笑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我将它轻轻折好, 和张莉的骨灰放到一起,然后摊开信,慢慢阅读起来。 “李卫东: 唉,你又找到我了。看见许丽娜朝我走来,我就知道,这辈子自己是躲不开你 的了。我想,大概无论我逃到什么地方,你都能找到我,对吗?听见我这么问,你 一定会很得意地点头,哼。 嗯……说些什么呢?让我想想。首先,应该跟你道歉吧。请原谅我们最后在一 起的日子里,我还是那么恶毒地去伤害你。可那是没有办法,李卫东,这是唯一能 让我离开你,也让你离开我的途径了。 你看,你是那么聪明,都已经猜到我在瞒着你什么了。可就是这样,最后我还 是骗过了你,嘿嘿,应该是我比你更聪明呢。 其实,从春天那次体检回来,这些事情就已经决定了。那天下午,我攥着化验 结果单,在校园里独自走了很久,到家的时候出奇的晚,你还记得么?李卫东,那 个时候我害怕极了,好几次都一边哭着一边往家跑,想第一个时间告诉你,然后趴 在你怀里哭个够。可最后我还是决定把HIV阳性的检查结果瞒着你,一直到现在。 李卫东,不要怪我,这是我应该独自面对的事情,更重要的是,就算是当时告诉了 你,你又能做什么呢?肯定只是让你更加担心更加难受,然后就把你的病情恢复也 给连累了。进家门的时候,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李卫东,我得做一个对我们来说, 结局最好的选择。你总是说我很倔强,我想你是对的。而且我成功了,在生我气的 同时,我求你也对我的聪明和胜利小小地赞许一下吧,给我一个笑脸。 现在想到这些,说真的,我很感激上天,能够在我还能坚持的时候让你康复, 你不知道这个结果对我来说,有多么好。上天真的很照顾我,听了我的祈求,给了 我足够多的时间。 接下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李卫东。我不断使小心眼,故意刺激你,和你吵 架,想把你气走,让你再也不想理我。要是真能做到这样该有多完美,你可以轻松 地去面对未来,我也可以坦然地面对死亡。可惜你还是找到我了,李卫东,你总能 够做到的,我从一开始就意识到了。唉,说来惭愧,那些恶毒的话,虽然是自己刻 意说的,可我心里真的也那么想呢,一想到你和许丽娜曾经那么好,心里就忍不住 一定要酸溜溜的。我总算发现了,自己的确是一个好小气的人啊,李卫东,你会不 会真的不喜欢我呢?最好还是不要吧。不过,这样也好,至少没让你发现我是装的, 嗯,我确实比你更聪明。 让我擦擦汗,继续写。这个夏天热得要命,没法写得很快,总是要停下来休息。 本来我是不打算给你写这封信的,李卫东,如果你没让许丽娜来找我的话,我就真 的什么都不写了,就这样没声没息地消失最好了。嗯,也许还是会写吧,我不知道 自己是否能忍得住,也许写完就偷偷烧掉了,不给你看。唉,李卫东,我真想你啊。 要是你现在就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就好了。 不,你还是别出现吧。我现在这个模样,难看死了,你要是真的为我好,就不 会现在来看我,你知道我要你记住我最美丽的样子,对不对?还有,你千万不要怪 许丽娜,是我让她不告诉你的,她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做,我相信,换了她也会这么 选择的。 不能说自己没有遗憾的,我有那么多的事情还没有做呢,真不想就这么匆匆忙 忙地走。还有一个学期,我就要毕业了。本来以为转学过来,至少能撑到我拿硕士 学位的,这可是我第一个硕士学位啊,看来只有下辈子再回来拿了。都怪自己不小 心,那天晚上睡觉把毯子踢了,小小的感冒很快就一发不可收拾。 其实,李卫东,这也应该怪你,谁让你出现在我梦里了,还和我那么亲热,害 得我把毯子都踢了。 嗯,这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梦了,你不知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看着你慢慢 好起来,我却没法接近你,心里有多难受。那个时候总是梦见你轻轻把我抱起来, 亲吻我的身体……不说了,我的脸都红了,李卫东。你是不是觉得我色迷迷的啊, 象个花痴。我觉得自己现在就是呢,都病成这么一个丑八怪了,还想着你怎么和我 亲热。 不过,我倒是真的好好抚摸过你一次,你不知道吧,嘿嘿。我走的那天,偷偷 喂你吃了安眠药,是混在牛奶里的。等你睡着了,我把你从头到脚亲了个遍,你熟 睡的时候呼噜真大,一点都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嘻嘻。我抓住你的手放在我的胸口 上,轻轻蹭你的胡子茬,你都没醒。后来,我就走了,李卫东,不过你的样子我全 记住了,现在都能想得起来,每个细节都记得。嗯,这样想着你,感觉很幸福。 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其实我知道。我想你,李卫东,很想很想很想很想。我 要你抱着我,和我站着MAKELOVE。唉,写下这个词语的时候我的脸都发烫 了,李卫东,可我真的想。 多想和你在一起啊,最好是永远,如果做不到,就是现在也行啊。我想你看着 我,牵我的手,陪我走这最后一段。 不过,这不是我最想的,李卫东。你猜得出来么?我最想为你生个孩子。还记 得那个感恩节吗,你对我说,张莉,我们要好好地在一起。那个时候我就想,我们 要有一个家,我给你生个孩子,嗯,不止一个,最好三个,他们可以一起玩。天气 好的时候,我们可以推着婴儿车,牵着他们在草地上散步,他们唧唧喳喳说话,我 们也唧唧喳喳说话。答应我,李卫东,你要好好地活着,将来带着孩子们来看我, 我保证长很多漂亮的花给他们。我不要你们哭哭啼啼想念我,而是笑嘻嘻地和他们 说起我,告诉他们,和你在一起,张莉是一个多么快乐的人,就象收到你送我那张 照片的时候。李卫东,你千万要把那照片和我的骨灰放在一起,它是永远属于我的, 你不许贪污。 我写不下去了,李卫东,我没有力气了。你抱抱我吧。嗯,还有最后一句话, 千万不能忘了对你说。 我爱你,李卫东。 唉,多想说我永远爱你啊,可惜我做不到。我没法再爱你了,李卫东,对不起。 因为我要走了。 “ 信最后的字迹难以分辨,那些蓝黑色的墨水仿佛被什么浸过而湮开,我慢慢读 着,仿佛可以看见张莉一边用生命中最后的精力写完这封信,一边用手捂着发烫的 面颊,而泪水悄然滴于信纸上,变成一些透明的痕迹。 我读到最后,耳朵里似乎能听见张莉用清晰和安静的声音和我告别,越来越远, 一阵巨大的酸楚排山倒海一般涌过来,终于自己再也坚持不住,坐在树下,如同一 个伤心欲绝的孩子,肆无忌惮地放声大哭。 沙哑撕裂的哭声穿过浓密的树林,将刚刚回巢的鸟儿纷纷惊起,它们成群结队, 掠过夜幕渐渐笼罩的苍穹,在最后的斜晖中幻化成一个巨大而黑色黯淡的影子,转 瞬不见,如同有生命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