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根 作者:吴钩 在我幼小的记忆中,二叔公对我特别的宠爱,也许我是他和祖父唯一的第三 代,二叔公简直将我当成家里仅有的宝贝。二叔公曾经参加过解放战争,战过上 海,不可思议的是二叔公竟从未受过伤,而身体壮得在六十多岁还能打死老虎。 或许二叔公打仗不够英勇,但他为人民服务的苦劳是人人都看得到的。我在六岁 那年翻出二叔公的一大叠奖状,张张都有“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可是就在二 叔公洋洋得意地为我解释“为人民服务”五个字的意义后没多久,他竟在我不知 不觉中永远的离去了。当我披麻戴孝在我的父辈的痛哭声中被二奶奶抱上灵车时, 还傻头傻脑地说,二叔公怎么没来,我要二叔公抱。我的无知引起了二奶奶刚刚 停止的抽泣,也遭来父亲的训斥。 多年以后,我明白二叔公就在那天被送进火葬厂,化为灰烬。但是,一直以 来,我都无法弄明白二叔公为何而死,他那强健的体魄足以让年轻人汗颜,怎么 可能猝然而亡。为此,我曾多次询问过我的前辈,谁也无法说出个所以然来;只 是当我问及二奶奶的时候,她总是泪流满面,令我不忍再提。但我的直觉告诉我, 二奶奶一定知道二叔公去逝的直接原因,至少了解一部分事实,可以让我推测出 二叔公的死因。 今年上半年,镇上要修环城公路,需要搬迁一部分坟墓进公共墓地,二叔公 的坟墓正在其列。在迁墓那天,天气阴沉沉的,二奶奶神情有些黯然,她坚持要 我单独陪她在公墓的树林间散步。 二奶奶一手拄着二叔公生前送给她的拐杖,一手由我搀扶着,哆哆嗦嗦走到 树林间,找了一块岩石坐下,喘了一阵粗气,对我说钩子你是不是很想知道你二 叔公是怎么死的。我点头说是啊我真的很想了解这件事的真相,二叔公决不会无 缘无故的死去。二奶奶喃喃地说我的错,全是我的错。 那年夏天电视终于铺天盖地的进入了老百姓的家里,电视台也不失时机的播 放香港武打连续剧《霍元甲》。你恐怕不记得了,那时候一到晚上就没有什么娱 乐活动了,每天吃过晚饭,一家人围在一台九寸的黑白电视机前看电视可谓其乐 融融。电视台也少,仅有凫城和中央两个台,凫城台的《霍元甲》也仅仅是每礼 拜六放两集,平时都只看看新闻而已。 你还记得隔壁的马姨吧,就是整天疯疯癫癫,后来得痨病死的那个,她儿子 刚在两天前买回台电视机就出差了,电视台还是你二叔公给调出来的。那天礼拜 六,上午我正在做饭,她心急火燎跑到我们家找你二叔公,说是家里没电了,晚 上可看不成《霍元甲》大结局啦。接着我听见你二叔公丁零当啷找了一通工具, 又看见你二叔公跟着疯疯癫癫的马姨离开他每天必定紧抱的收音机,离开了白玉 堂,穿过厨房溜出门去。 你知道你二叔公做什么都有点三脚猫,那是复员后一点一滴学起来的,否则 哪来那么多奖状,都是干出来的。 没多久,我看见你二叔公哼着小曲一步一晃脑袋地踱回来。我问你二叔公问 题解决没有,他乐呵呵说暂时解决。我又问他什么叫暂时解决,他说马姨家的保 险丝烧断了,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就给顺过一段搭上。他说他还告诉马姨叫她 儿子回来后找根长点的换上;马姨还直道谢说这下好了可以在家看霍元甲不必跑 我们家来了。你二叔公说着笑着跑进里屋继续听他的白玉堂。我盛起锅里的菜, 走进里间说你连个好歹话都听不出来马姨这几天逢人便说她家买了电视机再不必 来我们家看电视了还不是炫耀她家的是十四寸的而我们家只有个九寸的。可你二 叔公还笑我多心。 第二天早上我去买菜的时候碰到马姨,我象往常一样向她打招呼,马姨却象 没见到我似的将头扭得老高。我当时很纳闷,倒也没往心里去。买菜回来时,我 看见马姨站在电线杆下和几个老太太正嘀咕,有人见我走近就拉了拉讲得正起劲 的马姨的袖子,马姨回头瞅了瞅我,不屑一顾的将头又扭过去,依旧装着没看见 我。而我这时仿佛隐约看到马姨咬牙切齿的样子;依稀感到他们这几个长舌头老 太太谈论的话题与我有关,便不再傻乎乎的凑上前去而径直回家。 很快我的感觉得到了证实。 吃过中午饭我到河边洗碗,徐七妈正巧也在。你知道平素我们两家和徐七妈 的关系是比较好的,酱油街一有什么新闻,她总是第一个告诉我。这天她神秘地 对我说,吴二姨有个事酱油街都传遍了恐怕就瞒着你了。我问什么事。徐七大妈 说你们家老头子呗。我说我家老头子怎么了。徐七妈环顾了四周又朝河岸两边望 望,确信没有“长耳朵”后说,他们说你们家老头子嫉妒马姨家买个大电视机故 意把她家保险丝搞坏叫她看不成《霍元甲》大结局。我一听就来了火,呼地站起 身来说要不是她马姨来叫我家老头子我家老头子能去她们家吗。徐七妈赶紧将我 拉蹲下说小声点小声点别叫人听见了。我气呼呼的收起未洗完的碗筷说没什么见 不得人的有本事叫她马姨当我面说别在背后瞎传。 我回家把从徐七妈哪儿听来的话跟你二叔公说了,你二叔公起先楞了楞,而 后笑着说不可能。我见他不信,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我告戒你二叔公别跟疯疯癫 癫的马姨来往,这人心眼特小。你二叔公却摇摇头笑笑抱着收音机不理我了。我 一把抢过收音机说你以后别去瞎帮别人的忙出了事好比全是你的错似的。你二叔 公一下子火了,大声说我还没听说过做好事做出不是来的道理。说着回手又将收 音机夺回去。我知道我已经说服不了他,就不再惹他生气,做自己的事去了。我 想等你俩堂叔下班后让他们跟你二叔公说。 吃晚饭的时候我没敢说,怕一家人饭也吃不好。饭后一家人围在一起看起了 电视,我才将这是向你俩堂叔说了说。你俩堂叔也气愤地不得了,回头又都说你 二叔公的不是。你二叔公很是不服气。于是家里就象炸开了锅。你大堂叔说她马 姨就是个心眼比针眼还小的人你去帮她干什么越帮人家越不领情。你二堂叔说现 在已经是八十年代了雷锋早已走远了你别把六十年代的观念拿到现在来。你二叔 公说不管什么年代雷锋永远不会逝去 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我这时发现事情远不是按照我的预想发展,他们父子 的争吵竟发展成互相述说彼此日常的过失和不合时宜。他们声音越来越高,惊动 了你爷爷奶奶,他们跑过来问什么事。我忙简单地将事情起因说了一遍,并暗示 你爷爷奶奶骂你堂叔两句,从而尽早结束这场父子大战。 你爷爷和奶奶分别拉住你一个堂叔教训起来。我乘机将你二叔公拉到院子里, 希望他冷静一下。你二叔公到了院子里什么也不说,低着头一个劲地猛抽烟。我 对他说是我的不是我不该去听别人的风言风语。你二叔公抬起头叹了口气依旧没 说话,但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他的失望和无奈。我握起他的手说我再也不去听 那些长耳朵长嘴巴的老太婆乱传了。你二叔公点点头还没说话,但我感觉到他握 紧了我的手。 天已经黑了,我对你二叔公说我们去护城河。你二叔公掐灭手中的烟站起身 来说去护城河干啥。我说我们已经好久没有一起出去散步了我想去我们第一次偷 偷约会的老柳树。说着拉起他就往外走。 我们刚到院门,就听见有人轻轻的敲门。我看了你二叔公一眼,拿下门栓, 只听见“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道细缝,一个黑影贼似的溜了进来。她转身朝 门外望望,仿佛怕被人跟踪,确信没人跟踪后才蹑手蹑脚关上门,努力压低嗓音 说吴二姨我可又听马姨她们说你家老头子的坏话啦。我一听那奴才回报主子似的 声音就知道是徐七妈无疑了。我连忙将她往外推,我说走吧走吧你什么也不要说。 虽然由于天黑我看不清她脸,我还是能想象得到她狐疑的表情。这时你二叔公一 把拉住徐七妈说他们都说些什么你快告诉我。徐七妈在我和你二叔公的一推一拉 中不知所措,她说干什么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嘛。你二叔公一甩手将我甩到一边, 双手抓住徐七妈的臂膀说别去理她告诉我她们都说我些什么。徐七妈说老李老婆 说你把她儿子的自行车刹车搞坏了她儿子差点被汽车撞死,老张嫂说你修过的收 音机一礼拜跑完两节电,林九姨说你给她家所谓修好的椅子让她儿子的对象一坐 就散架了摔了一跤结果黄了哎呀呀吴二叔你干什么我借着月光依稀看见你二叔公 铁钳般的双手抓得徐七妈直叫,你二叔公此时显然已经怒不可扼了,他叫道污蔑 简直就是污蔑!我跑上去从徐七妈的胳膊上把你二叔公的铁钳掰下来对推着徐七 妈说走啊走啊谁让你来的这儿没人欢迎你。徐七妈一边揉着被你二叔公捏疼的胳 膊一边说还有还有呢我推她出门后还听见她淬了口唾沫说好心当成驴肝肺。 我长出了一口气,回头却不见了你二叔公。我立刻跑回屋里,看见你二叔公 手捧一沓奖状,一张张撕得满地都是;你二叔公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嘴里嘟囔着: “骗人的,一切都是骗人的。”我冲上前去抢他手中未撕完的奖状。你二叔公冲 我傻笑一声,举起手中的奖状说:“骗人的!这一切都是骗人的!要它们干什么, 撕了吧!撕了吧!”我个子小又没有大力气,只能眼睁睁看你二叔公把他多年积 攒的奖状撕得满天乱飞。我哀求道不要撕了不要撕了这些都是你的命根子呀。可 你二叔公根本听不见我的任何一句话。 奖状撕完了。你二叔公仿佛一下子泄了气,坐在床沿悲伤过度的样子,见我 蹲在他脚边默默地拾着奖状的碎片就说还拾个啥全丢了吧。我说这些可都是你最 珍爱最自豪的啊。你二叔公更加悲伤了:“假的!骗人的!全是空的” 就在第二天,你二叔公病倒了。我以为你二叔公只是悲伤过度,没有大碍的, 休息几天等情绪稳定下来就没事了。起初两夜我都不敢睡,怕他有什么不测,结 果竟如我所想。第三夜半夜,我听见你二叔公在梦中大声的笑,笑得十分投入十 分爽朗,就象当年他站在镇会议厅主席台上接受奖状一样。我想能这么笑出来肯 定没事了,便放心的睡下了。清晨,我喊你二叔公起床,可我发现我永远也叫不 醒他了。我看见他仰天躺着,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笑容,嘴张得老大老大,双手手 指相向手心向上摆在胸前,仿佛正捧着毛主席亲笔题写的“为人民服务”字样的 奖状 后来给你二叔公穿寿衣的时候,胸前的手无论如何也拿不下来,我想你二叔 公肯定要捧着奖状去那边,我就把撕碎的奖状一张张都粘起来,放在他的胸前。 说到这儿,二奶奶已经泣不成声。我默默的听着二奶奶的诉说,始终没有打 断她。直到此刻,我一边为二奶奶擦着泪水,一边才说我知道了我全明白了。 二奶奶取过我手里的手帕,低头使劲拭干泪水说,钩子,我知道你二叔公的 死是我的错,我不该听马姨和徐七妈她们,不该数落你二叔公。我忙说,怎么是 你的错呢,是那些无聊的小市民的错。可是二奶奶斩钉截铁地说,是我的错!因 此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着事发的那天,时时提醒自己不要接近那些小心眼的老太 太,以免重蹈覆辙。 我终于明白二奶奶七十九岁了,思路如此清晰详尽,全都源于二奶奶对二叔 公的爱和思念,以及对事发当日的不断回忆。我也终于了解到这十几年来,二奶 奶竟一直生活在这种无边的思念和自责中不能自拔。而二叔公撕碎了他积攒多年 的奖状的同时也击碎了他多年的信念和精神支柱,唯在梦中才能找回自己,于是 永远留在了梦中。 可是我们需要二叔公,我们希望二叔公生活得幸福快乐,而只要马姨,徐七 妈她们依旧活跃,二叔公能快乐吗? 我扶着二奶奶走出小树林,再次来到二叔公的墓前。这是阳光刺破浓云,照 在墓碑二叔公的照片上,我看见二叔公笑得很安详很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