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玩偶 作者:马力 你看那小小的玩偶闪着光茫 (玻璃刚学说话时,声音很大,叫:爸爸、妈妈、玻璃、米……) 假如你经常乘坐这个城市的地铁,属于匆匆忙忙在站口对检票员晃过月票夹的 上班人流行列,你很可能会遇见甘蓝。你会与她在过道中擦肩而过或同时等侯同一 方向的上车。但是,肯定,你们不相识,而且,命中注定,没有太多缘分。可是, 总有一天,即使是纯属偶然,你们会随人流挤进同一节车厢。车门叭嗒一声头上时, 你握住扶和,无意中发现,自己身边站着甘蓝。 你有意无意打量着她一丝不乱盘起的头发,冷烫过的发卷因时间久长已不易发 现。规规整整的西装上衣里翻露出来的麻纱衬衫,在乱哄哄的批发市场卖三十八块 钱一件。她的黑色背包是路边上店里的打折货,背带已经磨翻了边儿。 不用多加思索,赁借我们这个时代的时尚标准,你马上就可以断定,这是个活 得规矩而拘谨的女人。她们三十好几,将近四十,多多少少经过一些坎坷,吃过苦, 受过磨折,有了家、丈夫、公公、婆婆,一个孩子十来岁,小时侯可能也计划要上 钢琴课,现在正忙着准备考高中。她们赶上轰轰烈烈的改革和人心慌慌的下岗,知 道活着不容易,女人更得象花木兰似地拼搏,得勤勤恳恳,正点上下班,不能比男 人挣得少,也不能太多。她们年复一年和丈夫一起,靠精打细算洗洗涮涮维持一家 生活,偶尔争吵,偶尔报怨,但是却真是实实在在地过着每一天。 这样一个女人,不漂亮,苗条也说不上,很快就会让你的目光疲倦,你挪挪身 子,去看别人的领带图案、手表商标呀电视报。窗外灰黑的墙壁转瞬即逝,快进站 时,一块块广告灯箱流光溢彩,斑驳的光线闪过人脸,人人表情木然,连你自己也 不例外。 这是城市的早晨,在你们之上几米的地方,七八点钟的太阳正灿烂,玉兰花花 开鲜艳。而你和别人却还象隔宿的血液一般,瘀积在黑暗的地下。但你并不沮丧。 你侧耳听广播里的英语报站,分辨着那些烂熟的地名,觉得它们多亲切,充满国际 气息,而实际上,它们就在自己家附近。 你去看车门上的广告,一只孤单的手指滴下鲜血――“注意车门夹手!”列车 奔驰向前,你随之轻轻浮荡,这时你甚至有点满心欢喜,你觉得生活就好象是这地 铁,虽然迅猛向前,然而却周而复始,从不出轨,象车门夹手这样的小事都有人提 醒,可见生活的大是多么不易偏离。 地铁轰轰隆地向前,车厢里的乘客有增无减,这期间你很可能会一不小心踩了 别人的脚, 或者刹车时因为性撞到别人身上。这种事在城市里司空见 ,除了遭一 两抢白,不会惹太多麻烦。有时你连“对不起”都懒得说,事情也一样会过去。然 而这一次,当你不经意回转身来,碰到身边的甘蓝,你却看到了她眼中的泪水。 如果没有这眼泪,你不会记住甘蓝,在这个城市里,象甘蓝这样的女人,你每 天能遇见成百上千。她们的生活三点一线:单位――家,中间是地铁站。她们每大 七点半乘地铁上班,晚上五点到家,六点钟准时给丈夫、孩子开饭。晚饭后她们得 系上围裙锅洗碗。在等水注满水盆的那一刻,她们会向屋里探探头,看几眼“新闻 联播”,还忘不了叮嘱丈夫把声音开小一点,免得影响孩子学习。 她们每天早晚拎着装得鼓鼓囊囊的皮包,笃笃笃地在白冷的地铁站里穿行,即 使走上十年,也不会引发奇迹,给人们留下记忆。你的视线还没来得及聚集,她们 的身影已经从你的眼前一掠而过,登上台阶。当阳光晃着人眼时,她们早已四处飘 散,进入了这个城市的工厂、机关、学校或公共汽车站……你不会记得其中的任何 一个,除非每天早晚她要摆开饭桌与你面对面吃饭。 所以你不会知道甘蓝的事,更不会理解为什么她会在拥挤不堪的地铁里突然痛 哭流涕。 开始时,甘蓝的泪水还只是在眼眶中逡巡。然而,随着地铁进入环线,咣咣铛 铛,车门开了又闭,人们来来去去,她的泪水就无肆忌惮地流下来,无法遏制。她 握紧扶手,无声地哽咽,整个车厢里的人都渐渐注意到她莫名其妙的眼泪。车厢里 温热浑浊的空气渐渐变得燥冰冷,每个人都显得不安其位,但最后又都狠下心来一 动不动。 你也一样。虽然你的手臂已经僵直,可是你仍然顽固地拉紧扶,好象要把全身 的重量都悬系于此,准备腾空而起,离开这是非之地。然而你的脚仍然踩在硌硌愣 愣的地上,你的身子仍然离甘蓝那么近,你甚至已经感觉到她的泪水散发出来的热 量。 你想,这真沮丧,一早上就遇上女人哭丧。你故意着眼睛去看她。甘蓝她早已 不再年轻,脸上有了斑点,眼角有了皱纹。甚至她的眼泪也已经带上了衰老的气息。 它们顺着她已经失去光泽的皮肤缓缓流下,一滴滴涸湿了她西装上衣的翻领,在那 里留下印迹。 这样一个女人,在人挤人的地铁上,挨着你站着,痛哭流涕,你怎能心情平静? 你肯定会想,这样年纪的女人,有什么事值得这样伤心? 一时间,你的脑海里会闪过电视上报纸上杂志上看来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什么“婚姻下岗”、“丈夫外遇”、“重症求医”、“更年期缩合症”、什么“老 百姓自己的故事”……可这一切都好象和你身边的这个女人没什么关系。你看她伤 心欲绝时,还不忘揽紧自己的皮包,她从口袋里掏出来的手绢,蓝绿的细格,叠得 平平整整,洗褪了色。 你想,这一定是个贤妻良母型的女人,受了委屈。要么是丈夫对她不好,要么 是工作上不顺心。她们的付出年复一年,她们的委屈日积月累,总有一天她们要坐 下来,流流眼泪,诉说诉说,她们价值无限,然而她们却一直坚持委曲求全。如果 是这样,再多的泪水也没有关系,因为她们需要的只是那一句“对不起”或“谢谢”。 她们眼泪未干,就会重回厨房,重操锅铲。 可是,这一次,事情她象并不如此简单。 因为你遇上甘蓝。 (玻璃说,天是蓝的,气球是红的,信封是白的……它们飞起来……) 甘蓝每天七点半乘地铁上班,晚上一点到家,六点钟准时给丈夫、孩子开饭。 晚饭后她得系上围裙刷锅洗碗。在等水注满水盆的那一刻,她会不自觉地伸手摸摸 围裙的口袋,看看那东西还在不在。 这样一个女人的生活,你何从了解? 你看她站在水池边洗甘蓝,怎能想到她的生活有时就像一颗甘蓝一样,人们剥 着剥着就不耐烦,就按在菜板上用刀切成一块一块,人们听见清脆的咔嚓声,觉得 这刀真快这想法真好。是啊,现代生活如此紧张忙碌,谁有功夫一层层去剥一颗甘 蓝,直到最后露出那么一点点脆嫩的芯儿? 甘蓝好象没有芯儿。它有的只是一种紧密而繁琐的简单,很干净。内部鲜嫩, 不用清洗。熬汤炒菜凉拌都行。 甘蓝每次剥它,看着那些新鲜的白绿叶片波浪似地褶皱在一起,就想,这多不 容易。 甘蓝一家,三代同堂,结婚八年没有自己的睡房。她每天半夜总要醒来,听着 丈夫沉重的鼾声和女儿弱的呼吸。先天性心脏病使得这个不到七岁的孩子睡眠中总 是充满疼痛与恐惧。甘蓝每每在夜里被她尖利的叫声惊醒。她握住女儿汗湿的小手, 想,什么时候她能攒够那两万块钱,什么时候女儿能平安长大去作手术。她坐在黑 暗里,临街的窗外偶尔有夜行的货车经过,车类透过窗帘,晃过女儿脸上。一个个 夜晚,甘蓝看着她微皱的双眉,毫无睡意。她觉得女儿小小的身体就象一个梦,欣 然来临,总有一天却要消失,停留时间如此短暂,甘蓝始料不及。可是现在,她还 活着,虽然心脏不时绞痛,不能象正常孩子一样跑跑蹦蹦,偶尔犯病住院,就要花 费她和丈夫几年的积蓄。可,毕竟,她一点点长起来,还不时会露出笑脸。所以说, 这不是不幸,更说不上是老天不公平。 她只不过因为心高,家庭条件又不好,比别人晚婚几年,婚后流过两次产,医 生说是因为她和丈夫的血型不合。可他们都没有彼此埋怨。床上的事做起来依然兢 兢业业,井井有条,好容易造就出现在这个女儿,从怀孕第一天起就开始提心吊胆, 这一提一吊就直到现在。丈夫虽然不善言辞,不懂得什么叫温与爱。结婚多年只说 过一句“你不难看”,可也算勤劳能干,知道为了家和女儿的手术费起早贪黑,卖 命赚钱。虽然偶尔也会因为发愁喝点酒撒点气,可这也算不得什么,更说不上无法 忍受。这是她份内的生活,就好象是她的乳腺增生,偶尔硌硌生生地疼痛,她得承 受。 就象她嫁了人,就得努力尽职尽责一样,这都没什么可多说的,更无法成其痛 哭流涕的理由。她每天扎着围裙,在三米半的厨房里洗衣刷碗。洗完了就用淡蓝色 的的确良围裙擦擦手,顺便摸一摸上面的小口袋。那东西硬硬的,还在。她就心安。 从来没有人注意过甘蓝的这些动作,你更不了解其中的秘密。你只是路人,有 一天,靠着几万分之一的机率,在地铁里与甘蓝站在一起,看到她痛哭流涕。 (玻璃病了,说心疼……) 甘蓝总是在星期天早晨趁去市场买菜的机会,乘两站地铁去寄信,她穿家常的 一步裙,后跟几乎磨平的皮鞋,拎着菜篮,噔噔噔走在路上。篮子里装着早市上的 和小贩们吵架似的讨价还价买来的蔬菜,还沾着泥土的水珠。她拎着它们进地铁, 小心翼翼地守护,很怕上下车的人拥来挤去碰坏了她专门买给女儿吃的草莓。 如果碰巧,你也常在此间乘地铁出门,也许你还能看见她的女儿,睁着大大的 眼睛看地铁车门上的广告画片。她不时地皱皱眉或者微偏过头来模仿自己心中一掠 而过的某种东西。看着她病态的潮红的双颊,你不会知道这个孩子心里想的是什么。 你也不会知道,甘蓝是怀着怎样欣喜而恐惧的心情,看着她一级级跳上地铁出站口 的台阶。 她害怕。 女儿象一缕梦一样,盘绕在她的手指间,一不小心,就会渺无踪迹,再也无从 拾起。四年前她作了结扎手术,那时她刚刚知道女儿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病因很可 能是因为她和丈夫血型不合。患这种病的孩子小小年纪就要考虑上手术台,手术以 现在的通膨胀标准是两万块钱,以后肯定有增无减。而此病又几乎没有痊愈可能。 即使她活下去,她绝不能和正常人一样,读书考学,享受生活。她必须每天吃 药,尝尽那些白色药片黑色药面的苦涩。她也许会有机会遭遇爱情,但绝不可能因 此幸福。任何过度的激情与投入,都可能在顷刻间让她窒息倒地。即使她安于平平 淡淡,无法生育也会让她倍尝生活的孤寂。然而,即使这样,甘蓝也从未因此绝望。 她总相信水发豆芽儿似的生命的力量。 甘蓝唯一一次流泪,是在一个春天的下午。她和女儿一起搭积木。快要搭好时, 女儿忽然伸出小手,轻轻摸了摸甘蓝的胸口,问,妈妈,你的心也疼吗?那一刻, 甘蓝看眼前那座色彩缤纷的积木乐园的女儿因呼吸不畅而发紫的小嘴儿,静静地流 下了泪水。 那一天,她终于意识到,对于生活中那些注定要转瞬即逝的东西,除了遗忘, 便只有保持悲哀的从容。 那个时期甘蓝总去寄信。 邮局门口新装了邮箱,白绿相间的油漆,很鲜艳。邮差每天上午八点半下午开 箱取信。偶尔时间也有出入,星期天就晚些。 邮差的小钥匙银亮银亮,装在上衣口袋里。 甘蓝来时总拎一篮菜。她的信压在菜篮底部,常常要找好半天。信封外珲包着 塑料布。 有时她寄完信,会在路边花坛的栏杆上坐一坐,等等邮差取信的绿色小车。 那地方是古建筑遗址,青砖矮墙,据说还受保护。一个老头儿在墙久的两棵槐 树间拉条绳子,卖气球。气球圆圆厚厚,不透明,颜色是纯正的大红。老头儿坐在 青灰地上,不言语,也不吆喝。 起风的天气,气球飘起, 邮差收信时,看见红红一墙气球,一走神儿,信就撒 了一地。 甘蓝帮着捡信,把它们码得整整齐齐,然后悄悄把自己的信放在最上面,递给 邮差。 甘蓝回去时得过街,去乘地铁。你也许刚进车厢,就看见她拎着菜篮出现在西 厅北口,步履从容,从不回头。 但,即使是你的猜想正确,这样坚挺的背珀隐藏着软弱,它们也不是甘蓝在地 铁里突然痛哭流涕的理由。 (“火车突突开,带我去看海。海边有什么,两条蓝发带。”) -玻璃的儿歌 甘蓝是火车站的售票员。 她每天坐在售票间里,看着玻璃窗外拥挤的人群和从半圆形窗口探伸进来的晃 动着钞票的手,总是要想,他们从哪里来,他们干什么,他们到哪里去? 271!两张! 59!有没有? 兰州卧铺! 8次!8次! …… 她听人们用各种口音喊出他们的愿望,觉得能用这么简单的数字表达自己的心 思真是件好事。她总是不厌其烦地询问那些人,你去哪里?很多时候他们对此不屑 一顾,偶尔,他们会告诉她一个地名。那些她从未去过甚至从未听说过的地方,就 象邮局旁边那个老头儿卖的气球,飘浮在她的脑海.有时候,她走在路上,晃晃头, 它们就飘出来: 青溪……兰亭……商丘……平遥 午休时,她总爱翻看那本全国铁路列车时刻表,看着那些繁杂的网线,查查她 感兴趣的列车的经过站。天长日久,她熟悉了这个国家几乎所有车次的路线,可是 她自己却从未有机会坐过火车。 有时候,她会到站台里走走,看中途到站的火车,车窗里探身出来买东西的人 们的面孔,她看到他们脸上蒙着旅行的风尘与疲惫,不由得钦佩那些人承爱颠簸的 能力。 偶尔偶尔,她也会到那条废弃了的铁轨上去坐一坐,感受一会儿阳光灿烂时金 属的灼热,从口袋里掏出铅笔写封信。她的信都是写在废弃不用的铁路运输时刻表 的背面,那些纸张坚韧好用,经得起揉搓。信的内容都是断断续续写上去的,因为 甘蓝从不在人前做这件事。她的很多信是在厨房干活的间歇里写成的,在邮局的大 理石桌面上才写上地址和收信人姓名。 坐在铁轨上的时光是甘蓝的幸福时刻。她可以写很长一段文字而不用担心被人 发现。偶尔,几米外的铁道上有火车经过车上的人很惊讶地朝她指指点点。甘蓝也 会抬起头朝他们看看,不动声色。 不写信时,甘蓝伸直腿,那么坐一坐。她看着自己丝袜上缝过的针脚。庆幸它 们没有再破。然后,她眯起眼去看远处的天空,什么也不想。 离开铁轨往回走时,路基间的野草蓬蓬勃勃,刮着她的脚面,甘蓝低头看看袜 子。不经意间,她想起来,自己的母亲,她一辈子要强,临死时还挂念着女儿的嫁 妆。 这些事情想来足够令人伤感,可它们也不是甘蓝在地铁里痛哭流涕的理由。 (玻璃搂住妈以的脖子,悄悄地说,我是你的小妖精……) 在所有人甚至包括你的眼里,甘蓝都是个活得规规矩矩的好女人,具备贤妻良 母的所有条件:懂得孝敬公婆,任劳任怨,精通烹饪、编织和裁剪;善于和小商小 贩们周旋;工作认真踏实,从不争名夺利,议论是非;不逃避大小各种会议;积极 参加各项改选;服从组织调遣…… 甘蓝是无名模范。 可是,从来没有人留意过她藏在围裙中的东西,更没有人了解甘蓝的写信生涯。 你不会知道她节省下饭费买来的那些信封、邮票藏在哪里,你也不会注意她什么时 候蹲在厨房里削铅笔。她用刀把它们削得尖尖细细,然后垫着围裙写她的信。 年复一年,她孜孜不倦写啊写,寄啊寄,乐此不疲地守护着她的秘密。没有人 想到她会与这个国家的邮政系统有什么联系,没有人知道她的信写给谁,寄到哪里。 多年来没有人给甘蓝过一封信。只有一次,一家医疗杂志给她寄过一份药品广告, 是治疗先天性心脏病的,甘蓝无意中抄下了他们的地址。 你无法想象甘蓝这样一个女人会与文字有着亲密的关系。在大家眼里,甘蓝是 个活得一览无余的女人。谁也不会相信她偷偷摸摸做的那些事情。 甘蓝总是去同一家邮局寄信。 她总是等那张大理石空出来时,才走过去,借用邮局的圆珠笔,迅速地在信封 上填好邮编、地址、封严口,贴上邮票。她的信时薄时厚,厚的时候,她就用手掂 一掂,估量着该贴几张邮票。做完这一切,她就快步走出邮局,来到邮箱前,把信 投进“外埠”的箱口。然后她就到花坛的栏杆上坐一坐,喘口气。 每一次都是如此。 时间长了,卖气球的老头儿认认了甘蓝,有时朝她点点头。甘蓝总是脸一红, 不知说什么好。 甘蓝也是十分要强的人,容不得别人说自己闲话,遇事也不会手忙脚乱,惊惶 失措,更不会拍着大腿呼天抢地地喊冤。 这样的性格,更不会帮你理解,为什么甘蓝会在地铁里突然痛哭流涕。 (玻璃对小朋友说,明天我要和娃娃去儿童儿园。) 在女儿病重的那些日子里,医生说,这孩子的病治不好,你们怎么没想到再要 一个?这话问得她丈夫哎的一声就蹲在了地上。而甘蓝只是轻轻说了句,我已经作 了结扎。 那些日子甘蓝每天夜里只能睡四个小时,白天为了工资还得坚持上班。中午时 她不吃饭,省下时间,横穿铁轨抄近道到医院去看孩子。 那时候春光明媚,天空万里无云,甘蓝一脚轻一脚重地走在路上,无意中发现 了那个娃娃。 它被人丢弃在草丛里,塑胶的身体沾满污泥。它的眼睛出奇地大,假睫毛还能 上下一眨一眨。它的头发被人剪得斑斑秃秃,丑陋无比。甘蓝来来回回许多次,每 一次都禁不住要去看它。五月的阳光如此灿烂,照耀着它被愚弄和抛弃的命运。可 是它却那么坦然地躺在春天的草丛里,肮脏着,赤裸着,丑陋着。它被扭折的胳臂 被扔在一旁,横断面光滑尖利,闪着光芒。 甘蓝把它捡回了家。 她把它浸泡在白白的洗衣粉水里,使劲刷洗。可是它却不遂她愿。它的身体变 得一块白一块黑,睫毛也折断了一截。那条断臂虽然容易清洗,可是却再也安装不 上。甘蓝气急败坏地把它丢在盆里,它浮在水面上,看上去象个被蓄意谋害了的婴 儿,让甘蓝不寒而栗。 那个娃娃从此成了甘蓝的心病。 再次遗弃的行动如此艰难,甘蓝甚至不敢再正视它的存在。她任它飘在水里, 一天又一天。 直到女儿出院。 它穿起衣服,成了她的玩偶。 甘蓝的女儿小名叫玻璃,不到四岁就被发现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老人们看见她, 唉一声,就流下泪水,说,这真是命里不济啊! 甘蓝一遍遍看着女儿在午后的光影里走来走去,怀里抱着那个娃娃,断了胳臂。 如果你经历过这样的情境,你可能会走到角落里,暗暗流下泪水。可是,这也 不是甘蓝在地铁里痛哭流涕的理由。 (玻璃说,说好的事情总不能实现,骗人!) 假如你经常坐这个城市的地铁,属于匆匆忙忙在站口对检票员晃过月票夹的上 班人流行列,你很可能会遇见甘蓝。她在地铁里痛哭流涕的时候,你可能就坐在她 对面。你看她如此伤心,好象是丢失了全部的家当。你想过去安慰安慰她,可是却 不知道话题应该从何说起。 你想说,我见过你,我们常在一个早市买东西…… 你想说,我听说过你孩子的病,这都是天意,轮到谁,都会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 你想说,女人四十不容易,年华已逝,这时候最怕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想说,…… 可是你并没有说,你甚至在座位一动没动。这个城市里,每天都有人伤心欲绝, 痛不欲生。可是,那还不是你,对吗? 地铁依旧轰轰隆隆地向前,广播里报出你的目的地。你随人流慢慢涌向车门, 站台上头如蚁,虎视眈眈地盯着你马上要腾挪出来的空间。 车门咣铛一声打开时,你这块隔宿的瘀血终于被冲进城市的血脉洪流。你抓紧 机会,抖抖衣衫,振作精神,准备步入阳光里的生活。而就在这时,你无意中回望 刚才的车厢,隔着车窗,你又看见了甘蓝。 你看她仍然在痛哭流涕,松驰的嘴角象表演哑剧般夸张地开合,而她堕入衰老 的面容,在泪水的滋润下,却开始变得光鲜。你会忽然心生悲凄,地面上的人那么 愉快地走着,而在地下,呼啸的列车正载着一个痛哭流涕的女人,不断地奔驰-奔 驰- 不停歇- 你会忽然又想起地铁车门上的那个广告。 一只孤单的手指滴下鲜血-血不多,只有那么鲜红饱满的几滴,可是却已经足 够让你触目惊心,让你领教生活中那些微小的失误造成的代价,让你懂得什么叫追 悔莫及。 …… 你怎么就没有想到去问一问,甘蓝,你包里的怀孕证明是怎么回事,还有,那 些信…… 1998年3月13日晚 改写从前的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