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望的花环 无望从双层车上下来,沿马路向前走。她右手拿着包,左手提着几大袋东西, 急匆匆地往家赶,在右拐弯时,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她只听见左耳边上一阵刺耳 的急刹车的声音,都来不及回头去看,人已经被撞了出去。 她爬起身来,愕然地发现自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东西散落了一地。但她又 明确感到自己轻盈无比,前所未有的轻松。无望如释重负地呼出了一口气,高兴起 来,想从散乱在地上的物品中跨出去,却发现根本不需要做些什么,人已经飘出了 老远。 她再回头望望,一个人都没有注意到她。大家只对地上的那个形体感到关心, 纷纷围拢上去。无望就这样开始在街上游荡着,家是不能回的了,那么去哪里好呢? 这个问题实在难以回答,无望又感到一丝无所适从的难过。 就在这时,一辆漂亮的大巴从下面开过,以前无望就老想着要坐在这种车的车 顶上环游整个城市,但自己也知道不可能,此时这么想着,忽然就发现自己已然坐 在那辆车的顶上了。这一开心自然是非同小可,无望一时裂开了嘴,不知道说什么 好。 正在高兴的时候,旁边一个声音以惊讶的语气问道:“怎么是你?”这个声音 实在太过熟悉,无望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回过头去看时,赫然便是何成。她忽然想 起此时的自己是没有形体的,那何成又怎么能认出她来,而她又怎么能认出何成来 呢?这么一想,她就来不及回答,就仔细地去看,这才看到何成还是她印象中的何 成,只不过整个人都变得烟雾化了,再没有身体的具体的边缘了。那么自己在她的 眼中也是如此了,她不由得笑了。 何成见她不回答,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怎么会来的?”无望回答到:“是 车祸。”两个人相视一笑。大巴沿着城市行驶,沿路晃过熟悉不熟悉的景致,身边 坐着朝思暮想的心上人,无望心里充满了喜悦,要不是已没有了具体的形体,简直 就要颤抖起来。何成用过去那种眼神看着她,说:“ 我真想不到会遇到你。”无 望笑着说:“我也想不到会遇到你,我总想着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却不料是这样 的情况下。你是怎么会来的?”何成说道:“是SARS. ”两人一阵默然。 隔了一会儿,无望说道:“不知道我们接下来会去哪里?我很怕和你分开。” 这么说着,自己觉得脸也红了起来。何成没有取笑她,凝重地说:“我也说不准。 通常是有我们该去的地方的,只是现在我还不知道。”无望忽然又意识到此时自己 已没有形体,脸又怎么会红呢?于是一阵放心,也幸好如此,但自己显然一时还不 能适应这样的状况。 此刻在何成的身边,反而没有话说。她曾经无数次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回忆起 第一面来,想找出她陷进去的原因。她从来没有想到过,一个普通的人会在突然之 间对她产生如此大的吸引。当时的矛盾挣扎如今回想起来都显得可笑,这倒并非她 如今已彻底解脱出来了,而是现在她终于明白,有些事是自己根本掌握不了的,越 挣扎就越失去勇气,而最终得到的也还是失败。 何成是一个成熟的人,很清楚自己要些什么,该做些什么。她也是一个有着丰 富阅历的人,遇上什么事情都不会大惊小怪。她回过头看着无望,温柔地一笑: “无望,想不想我?” 无望心里觉得惊喜,却不知道何成的心里是否同样惊喜。她喜欢何成是许多年 前的事了,就算她能保证自己没变,却不能保证何成也没变。无望于是想到:“我 要试她一试。”手里自然而然多了一个冰激凌。她拿起来咬了一口,正在犹豫是不 是故意递给何成,何成却已俯首过来,就着她的手把冰激凌咬了。 两人都幸福地笑,无望心里却多了一层羞愧,仿佛是自己用了不光明的手段来 对付一个待自己真心的朋友。她想到毕竟还有一些爱在这世上是永远不死的。冰激 凌又凭空地消失了。 “过去的时候,我太年少,竟是不能完全弄懂你的意思。”无望懊丧地说。 “那么,你现在是完全弄懂了的?”何成反问了一句。无望说道:“你还是爱我的。” 何成伸出手来,轻抚无望的脸颊。无望在喜悦中颤抖不已。 我终于还是等到了这一天。无望对自己说。 我们会到哪里?还会不会在一起?在这缠绵的时刻,无望突然想起自己死去的 亲人来。她来到这个世界大半天了,却一个也没见到。何成忽然说:“我也没见到 我的亲人。”这句话让无望吓了一跳,那么她心里在想什么,何成是知道的了?她 更加地羞愧难当,想起刚才的那个冰激凌来,恨不得把它盖在脸上。 何成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张纸巾来,慢慢地帮她拭去脸上的奶油。无望说:“我 又想起了在教室里听你上课的情景。”何成说:“只有你一个。”无望又说:“我 已经出错。”何成说:“这是我所能理解的。” 两人刹那间又回到了以前的教室里,在椅中对坐。无望仰起头来看着何成。好 几年的时光就这样过去了,一切欢笑和眼神却还依旧地清晰。一直以来都是知道自 己不自由的,却直到此刻才意识到真正程度和意义上的不自由。 谁说形体才是唯一束缚,真正束缚我们的是思想,是被所有同类约定俗成的规 模化的思想。不怕我们做不到,而是怕我们想不到,不敢想。现在我们算是摆脱了 所谓的形体的束缚,却不知怎样摆脱实际存在的思想的束缚。 文字是思维的见证,我的思维不见得是严肃的,落到纸上变成文字却是绝对严 肃。这再次验证思维是自由的,文字是不自由的。 无望很是不好意思,说对不起我走题了,怎么想到自由不自由上面去了,现在 谈论的应该是幸福和甜蜜的回忆,我现在都恨不得开个派对疯狂庆祝。何成依偎在 她的怀里,说你没走题你想得很对,自由和幸福总是一体的,不能互相脱离,那么 我们现在是幸福的所以自由对不对?无望想了一想说现在我们是自由在一起的所以 是幸福的,但是如果我们是自由的,却不能在一起,那还能说幸福吗?不不,我这 样说不对,既然不能在一起,又怎么能说是自由的呢? 逻辑往往是一个陷阱,如果认真地去想就会深深地卷进去再也休想爬出来。只 要是幸福的那又何必去想什么逻辑不逻辑? 这时一朵白云飘到窗外,无望忽然想到家里不知怎么样了。何成像一阵清风那 样地消失不见了。无望却没有觉得惊恐或担心,知道何成只是离开一小会儿。但她 自己却仿佛身不由己般地随风飘了出去。 无望从窗户里进去,家里静悄悄的,并无一人。她在自己的床上躺下,环顾四 周,见房里的陈设并无多大改变,打扫得也干净,心里掠过一丝遗憾,但随即想到 自己已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了,又能如何呢?这一世的缘分说尽便尽,到了尽头, 却是另一个开始,说好不好,说坏却也不坏。“总比一切都消失的好。”无望有时 这样对自己说。本来形神俱灭也是无可奈何,如今这样,在现实中不可能的事渐渐 地有了可能,这和无望本来心中奢望但也自知不必太抱希望的想法隐隐地就不谋而 合。 衣橱里面发出响声,无望有些紧张起来。过去看时,只见是何成躲在里面,套 上了一件无望的大衣,正咯咯地笑。两人在刹那间都深切感受到了不受形体拘束的 好处。 于是一齐重又在大床上躺下,聊起幼时的事来。无望说:“你说的那些,我都 不太熟悉,我的这些,你都熟悉吧?”何成点点头说:“总之我是很喜欢的。”无 望又说:“在这之前,我是很害怕的。”何成对着她温柔地笑。两人打算要接一个 吻,一个凑了过去,一个也就闭起了眼,结果是牙齿撞在牙齿上的声音,两人一起 感到惊讶:“我们是没有形体的人了,怎么还能发出这样响亮的声音?” 吻既然接不成,那就只好做些别的。无望叹了一口气,道:“我以前在你心中, 是怎样一个人?” “你是让人着迷的。”何成的回答简明扼要。“只要能让你着迷,我就别无所 求了。”这是无望的心里话。 “我本来是打定了主意要和你一起私奔了的。”何成有些突如其来地说,无望 一阵诧异:“那么你的家庭,你的孩子,还有道德廉耻,你都不顾了?”“不顾了!” 何成坚定地说。无望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何成就是何成,不愧是我的心上 人,这样惊世骇俗又这样毅然决然的想法还有谁能下得了决心呢?“我是幸福的。” 无望在心里偷偷对自己说。 这么一想着,两人刚才的那一丝隔阂即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两个人如鱼得水, 从未像此刻这般融为一体过。 以前无望对两人之间的亲密举动也不是没有过憧憬(没有这方面的憧憬就不是 爱情了),但当然只能局限于想象而已,如今真刀实枪地演习开始,她才发现自己 是多么生涩拘谨。何成轻轻一笑,说:“在我想象里你应该更猛一些的。” 无望却渐渐走神了。我以前老想着,如果我们有一个去了另一个世界,比如说 你,那么留下我一个还在这个世界,我该怎么办?我能不能容忍活在一个没有你的 世界里?可如果当我也到了那个世界里,却不能找到你,又或者干脆就被消除了关 于你的一切,将我们的过往忘记得干干净净,那又是何其恐怖的一件事啊? 在更以前,我又老想着,如果你也是爱我的,我该如何努力争取去和你在一起, 但如果你并不爱我,我又该如何自处? 何成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继续自己的动作。无望也仍是配合她,一边继续地冥 想,冥想这个习惯好象已自然而然地镶嵌在了她的灵魂里,又像三伏天里永远赶不 走的蚊子苍蝇,令她习惯有这件事的存在。 还好我们终于是在一起了,要不然我还不知道如果你已在了这个世界里,而我 还在那个世界里,我是该跟随你来这个世界呢,还是在那个世界里继续茫然地生活 着?无望觉得现在她已是何成的人了,就应该跟她坦白自己的想法。 何成什么也没有说,她的动作到了一个点就停了下来。这是何成比较令无望恐 慌的一点。有时何成就是这样清淡地,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叫人摸不透她心里在想 什么。“她是爱我的,因为她曾那样地看着我。”无望此刻坚定地对自己说,虽然 这个坚定是为了消除这个恐慌而刻意逼出来的。 何成轻轻地笑了,这让无望更加地恐慌,无望很讨厌这样的局面。她是一个比 较被动的人,但是被动到这份上却连自己也受不了,就好象陷入了敌暗我明的局面, 而这比敌暗我明危险多了。因为这次敌我的主要目标是心底的秘密,最深处的情感。 可是何成不是早就知道我暗恋她了吗?无望困惑地问自己,看来何成这一笑又把她 笑傻了。 真是个傻孩子!何成嗔怪地说。于是无望正好顺水推舟地说:“是啊!我真是 傻。”敌我现在统一了阵线,向着共同目标开火。目标当然在她们一致的攻势下坍 塌了。 就在这个甜蜜的时刻,忽然一阵风送来了一个人。这个人无望对她是完全陌生, 她正要问何成是否认识她时,转头却发现何成不见了。无望又气又急,那女孩却向 她笑了。 无望睁大眼睛,向她看了好一会儿,心想我并不认识你啊!那个女孩于是提醒 道:“在地铁里…”这么一说,无望恍然大悟,记起了一些印象来。那次是要去赴 一个朋友的约,坐地铁前往。在走进门口那一瞬间,无望注意到车厢里面有一个女 孩立刻地被她所吸引了。她从头到脚都穿着淡米色的衣服,头发扎成一束。她当时 的震动就像是看到多年来所期待的一个人终于在苦苦的等待中施施然出场一样,若 不是地铁里还有众多的闲杂人等,简直就要直接地扑上来说:“可等到你了!” 这样不寻常的反应,无望当时自然是感应到了,但当时心里无精打采,对什么 也提不起兴趣,更何况她偷瞥一眼,发觉那女子并非是能吸引她的那一类型,便没 多加理睬,到站便下了车。如今回想起来,印象最深的也就是淡米色三个字,却想 不到她竟寻来了这里。 “我就知道我们一定是有缘的。”淡米色说,脸上有兴奋的微笑。无望环顾四 周,发现何成还没有出现,便略感歉意地说:“可我是有了心上人的。”“你的心 上人是比不上我的。”淡米色自信满满地说。 她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她要…这么一想,无望的脸就红了。“我可是端庄的女 子,绝对不会乱搞的。”她暗暗对自己说。“我不是要和你乱搞。”淡米色又补充。 无望的脸一红到底。仿佛人人都能猜到她在想什么,可偏偏她猜不到别人在想什么。 一瞬间淡米色的身体已紧紧贴了上来。还说不会乱搞,无望吃惊之余,气愤地 想。我不是乱搞,我是认真地搞,情深意重地搞,淡米色申辩。一定要自重。无望 对自己,又像是对她说。 活着要有爱,淡米色说,但随即又更正为:存在着要有爱。 淡米色的嘴唇贴了过来。目标明确,坚定不移,还好冰激凌再次出现,救了无 望一命。 “我是无望的师尊。”何成在这时适时地出现了。无望不禁松了一口气。淡米 色扔掉嘴上的冰激凌,像公鸡一样上上下下打量着何成,而何成也毫无惧色地昂首 任她打量。无望如坐针毡。 “你有恋母情结啊?”淡米色冷笑。 “哪里,只不过有一点恋师情结罢了。”无望谦虚地回答。这时何成向她抛过 一个媚眼,紧紧依在她身边,浑身上下像一个大芒果般散发出香气。 无望万料不到端庄成熟如何成也会做出这般风情万种的动作,一时之间不由得 张大了嘴。可见人是有很多面的,平时见着的只不过是一两面而已,直到意外事件 的发生,突然之间就爆发出其他的面来,吓人一跳。 就冲这芒果的香气,我也是爱定她的了。无望对自己说。 “这有什么难的?”淡米色冷笑。她忽然也散发出浓郁的香气,先是苹果,继 而是菠萝,水蜜桃,西瓜,香梨,哈密瓜,如此种种,不一而足。无望在绝望中紧 紧搂住了何成。 “我要和你单挑,为着我的幸福。”淡米色对何成说。她决不是知难而退的人。 要注意风度。无望对着何成耳语。且慢,无望又说,你们要立下军令状,免得以后 什么什么。 淡米色和何成都表示同意。 我可是绝对公正的,因为我是狮子座的,无望得意地想。她右手一伸:“笔来!” 于是一管毛笔飞到了她的手中,她便在一张同样来路不明的纸上开始写字。兹有女 子两名,为争夺爱人而决斗,不论后果如何都各按天命,不得向他人追究。 两人各自在纸上按下了自己的手印,又各自向无望递过一个情意绵绵的眼神, 意思是为你一切都是值得的。无望背后一阵发凉。两个情敌就这样消失了。 剩下无望一个人,看着空荡荡的四周。 无望悚然而惊:“我之所以不感兴趣,下定决心不乱搞,只是因为她不是我理 想的那一类型,倘若她的的确确是我所理想的那一类型,那么我还是会乱搞?或者 就算最终挣扎着没有搞成,但还是差一点搞成?”由此可见,人是靠不住的,男人 或女人都一样。 无望并没有出轨,但她心里就像已经出轨了一样沮丧不已,自怨自艾。 “何成你一定要赢啊。”无望对自己说。 “你们毕竟是有十年的情意啊!”淡米色黯淡地出现在她面前。 这个失败的第三者就这样灰溜溜地走了。何成拍拍无望的头:“我的小徒弟, 我也该走了。”无望也在同一时候像是预感到了她会这样说似的惊恐地尖叫起来。 何成微笑:“游戏毕竟只是游戏,不可太当真了。”无望轰然醒悟:“游戏,游戏 而已?” 那所有的爱恋、相思、苦苦的等待、忘情失控都是游戏? 难道不是游戏吗?何成第一次有些疑惑了。我用那种眼神看着你也好,对你笑 也好,都只是因为我知道有这样一个必要,虽然这也是我当时想要做的。就像当我 经过一个鹦鹉前,总要逗它说一说话。 必要?无望感到受了委屈,却又同时感到没有理由去指责这样的想法。到底只 是孩子!最后她心里只能这样埋怨自己的不坚强。 还谈什么以后呢?无望悲哀地想。一切都没有了,比烟雾还要消失地快。正在 这自怨自艾的当口,突然之间面前出现了一大群人,男女老幼,都瞪着邪恶的眼看 着无望,无望本能地朝后退了一大步。“你应该和我们在一起。”为首的老者恶狠 狠地说。从他的身后窜上来两个年轻人,一坐一右架住了无望。“你们是谁?”无 望惊恐地问道,她全身动弹不得,只能任由这两个人拖着她走。 “你永远是我们家族的人,死了都休想改变身份!”老者得意地回答。 无望回过头去,赫然发现何成也同样被一大群人中的两个架住拖往另一个方向。 无望挣扎不脱,不由得绝望地大叫了一声“何成!”何成听到她的叫声,回过头来, 给了她一个苦笑,正如最沉重的花环。 一切回到初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