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掩 作者:掩袖工谗 最初,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相较于它的无谓与渺小,当时丹州、瀛海 为了推举新任天公九首领“十娘”的歧见闹得不可开交,很多九流之民被迫放弃 熟悉的外州地盘,随身携带尖刀扁担,不知道全面性的冲突何时会展开。 只有一人在这微不足道的小事里,看见了关键的契机。 ◇ ◇ ◇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儿。”冯胜目蕴精光,环视场中众人。这座大仓虽有 些破旧,但梁柱造得十分结实,仓禀广阔,昔日用来储米囤货,走遍整个壶嘴浦 也找不出第二幢来,马担帮的弟兄都管叫“大门仓”。大门仓里不放木椅板凳, 一只只装满谷壳稻杆的麻布袋四里堆得高低错落,便是现成的议事大厅。 午后骄阳自瓦隙透入,照出仓里十几条短褐汉子,全场仅一人穿长袍大褂, 翘腿倚入阴影,模糊的面部线条隐隐浮动,似乎嘴里嚼着烟叶凉草之类。冯胜朝 影里微一拱手,向余人朗声道: “该说的兄弟都说啦,各位怎么看?” “怎么看?”角落里一名瘦小老汉倒转烟杆,烟锅往铺板地上敲出点点星火, 冷笑:“甭看!就算人家抢了‘金香楼’的雏儿,那也得叫十七娘来说,干你冯 老四底事?” 冯胜背后的几名弟兄面色丕变,握着醋钵大的拳头便要造次,却给张臂拦住。 “这是什么地方,轮得到你们说话?下去!”冯胜一捋豹髭,正色道: “金雁九,咱们一向不对头,我也不来怪你。可今日不是我马担帮跟你轿帮 的家底事,人家踩的是咱们天公九的头,削的是掩爷和各位的面子。” 轿帮的总把子金雁九轻啐一口,低头抽着旱烟,片刻才接口:“冯老四,你 可得思量仔细:得罪丹江剑派没甚干系,得罪张炭王……可就不美啦。”这话说 中了大伙心里的疙瘩,骚动的场面突然安静下来。隔着陈旧的木墙,只听见远方 江涛拍岸,以及码头上此起彼落的粗言吆喝。 冯胜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三天前,一名蓬头垢面的稚弱少女来到瀛海城最 负盛名的风月场“金香楼”,说是要卖身为伎。金香楼柳十七娘问明始末,才知 少女原籍丹阳,丹江剑派掌门人任东流的小儿子任少飞逼婚不遂,弄得她家破人 亡,只得逃到瀛海。 “伎户不是人人做得,你想清楚。”十七娘听完,淡淡几句: “在城东送子桥畔的杂家院住几天罢。想清楚了,再来找我。” 谁知那厢才住下不久,任少飞竟带门人护院追到城里,两刻钟前绑走了人。 十七娘遣龟奴到壶嘴浦给冯胜报信,等于是将这事说到马担帮总把子“富贵金枪” 王掩的耳朵里了。 “怎不找掩爷去?”才出口冯胜自己就笑了:说出这等糊涂话来!掩上簿册 直摇头,来报讯的龟奴也陪着苦笑:“掩爷大半月没来啦!看来两边气都没消, 楼里的在十七娘面前,连有个提手旁的字儿都不敢说。” 在冯胜加入马担帮的很多年后,十七娘是宜春院里刚挂牌的雏儿,码头弟兄 偶尔经过宜春院后巷,远远望见阁楼上一抹影儿,没有不色授魂消的。那当口王 掩还不知道在哪儿呢!论年纪资历,冯胜可比这位总把子老多了。当年人人以为 他能阻止王掩坐上大位,不想王掩非但成了马担帮的头儿,最后还抓起天公九在 瀛海城内外的势力,成为“十娘”以下最具权柄的长老。 “贼厮乌,狗运气!”从前壶嘴浦的浦头叫丧门标,曾经照顾过王掩,王掩 登位之际也没见他跳出来说什么,只是一醉酒便抄起铁梨桨柄胡乱开打,打得手 下人头破血流,谁都知道他嘴里的“狗运气”指的是谁。后来丧门标被装进竹笼 里,活生生跟着满笼鹅卵石沈了江,据说如今潜到鱼肚浦附近的沙洲底下,还能 见着丧门标四肢蜷在笼里、烂得嘴开眼瞪的死相。 而下令将他扔进江里的马担帮新总把子,却把油水最多的壶嘴浦给了冯胜。 他似乎再也猜不透王掩的心思。记忆中,王掩并非一向如此难懂。那时候… …那个城门被推挤开来,大批褴褛恶臭的难民像蝗灾过境般涌入外郭的时候,黑 蒙蒙的江上那一双闪着澄光的大眼睛…… 冯胜猛然警醒。 有一阵子他活得十分忐忑,不知下个被整肃的会不会是自己,也不明白王掩 厚待他、重用他的背后,是否藏着更恐怖恶毒的杀人陷阱……他在怀里暗藏利刃, 深夜敲着王府的门。 “掩爷,”偌大的厅里只有两人,冯胜噗通一声双膝跪地,将怀里的匕首放 在几上。“我累啦。昔日我多有不是,请您念着当年入帮我曾为您刺血立誓、当 过保人的份上,那时候我是真心真意,半点不假。我不求别的,只求一个痛快。” 王掩凝视着他。微弱的烛映下,那双大眼睛依旧逼人,他不知不觉低下头, 忍不住双手掩面,簌簌地哭泣起来。 “掩爷,你杀了我罢!我……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我也不知道你该做什么好。”王掩轻拍他的背脊: “要不,你就做你自己好了。” 冯胜愕然抬头。 “我找了马担帮……不,是全天公九最可靠的弟兄,来管我油水最多的地盘。” 比他小着七八岁的总把子拿起匕首一横,在他眼前映出一张布满泪水、憔悴枯槁 的面孔。 “你若害了他,我决计不让你死得痛快。” 一字一句切齿咬牙,让他从脚底麻到头皮。王掩将匕首放回他怀里,转身迤 然离去,宽阔的背影浑不设防,声音听来懒洋洋的:“我也不知壶嘴浦的头儿该 做什么,我还以为你知道。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罢。” 从那天起,冯胜贯彻总把子“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的指示,成为天公九里 最铁腕、最精干的浦头,威名震动八大浦,稳坐瀛海马担帮的第二把交椅。据说 王掩从不给他任何口信号令,但冯头的意思就代表掩爷的意思,就像今日在大门 仓开的这个会一样。 金雁九的反应早在冯胜的意料之中,丹江剑派虽是名门,要与势力遍布瀛、 丹、莱、苏、杭等古东海五大郡,号称拥有廿八万帮众的“天公九”对抗,还稍 嫌无谓了些,但难就难在丹江任家与丹阳“炭王”张家是累世之交。 张家是天公九上三流里的擎天大柱,几乎掌控整个丹水北岸的烧炭行业,丹 州谚云:“炭王一跺脚,寒食到元宵。”张家一旦有事,家家户户缺炭生火,怕 得从寒食节捱到明年元宵——这不但生动描绘了“炭王”对拾炭一行的影响力, 更点出丹阳张氏的剽悍家风。 金雁九吐了几口烟圈,跷起二郎腿直晃抖,嗓门嘶薄而沧桑:“掩爷,金老 九有话直说,您多担待。前不久为了推举‘十娘’的事儿,咱们与丹州弄得很不 爽快,张六狗、张七狗兄弟借口久旱不雨、江面淤缩,减少了两成的炭船运量, 大伙儿正没着落处;再添这桩,梁子结的可大了。为了个雏儿?哼哼。” “我就说这个。”冯胜眉头一轩,大声道: “照你这么说,今天旁人逼良为娼不成,偏偏张家使得?这事儿毋须扯到炭 王身上,它就只跟任少飞有关。这个小王八羔逼婚不遂,居然杀人全家,操!咱 们要让他把人劫走了,还有半点汉子血性没有?” 马担帮众人听得激愤,纷纷鼓噪起来。金雁九挑眉冷笑,吸得烟锅里乍明倏 灭,火星飞窜如萤。形势很明显:末三流里最有力的马担帮与轿帮长老各执一端, 余下各流多存了观望心态,金雁九所虑固然是大家心中大患,不过冯胜为了半个 金香楼的雏儿急召各流长老,似有小题大作之嫌,也隐隐惹人不快。 方自乱着,忽然哗啦一声,十几只填满的麻袋谷包应声飞散,一团巨大的黑 影撞进来,赫然是条光头独眼、腰腹数围的巨汉,全身酒气冲天,除了灰布棉裤, 便只披着一件破烂的无袖褡子;最可怕的是嘴角直裂到腮帮子,疤痕宛若暗色蜈 蚣,令人怵目惊心。 冯胜皱眉斥道:“去去去!大口黄,唤你立时到来,怎地又跑去喝酒?” “废话!”巨汉奋力睁开仅剩的那只眼睛,闷雷般的语声如在腹中滚动,含 混震耳:“有屁快放,俺听!” 据说大口黄的本名叫黄湛亭,并非九流出身,昔年是瀛州地界有头有脸的拳 师,家学渊源,因为冒犯权贵,被剜去一眼、撕裂嘴巴,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是 掩爷将他救下来的。大口黄后来成了掩爷的打手,丧门标的武艺厉害,仍被他打 折了四肢,塞到竹篓子里。不打不杀的时候,大口黄被安置在鱼肚浦听差,镇日 喝酒,十几年喝下来,倒是比九流出身的还像九流之民,全身上下没半处不地道。 冯胜简单覆述一遍,大口黄打雷似的咕哝几声,一旋身又扯翻几只布袋,便 要冲出去。 “你干什么!”冯胜连忙喝止。 “干那王八!”巨汉答得干脆。 “慢!” “屁!”大口黄突然回头,门边几汉子被他的吼声震得腿软: “救人要快!” “等一下。” 这一声让大口黄停下脚步,乖乖垂手低头。阴影中的男子坐起身,吐掉嘴里 的干稻草,挑起浓眉,大眼里锐芒闪动,莫可逼视。“九爷,你的话我听见了, 不好听归不好听,骨子里都是为了大家伙儿,谁都明白。” 金雁九微微颔首,继续低头抽烟,眼神已然平霁许多。冯胜正要开口,却被 挥手制止,王掩一屁股坐上三层麻袋,双手大开、跨腿斜倚,顿时成为众人目光 所聚。王掩有双奇特的眼睛,一凛之间锐可杀人,但只要笑起来,明明是四十多 岁的人了,仍有股戏谑调皮的笑意在眼中荡漾,仿佛有什么刺激的事情即将发生, 教人不得不凝神企盼。 “我问大家几个问题,大伙儿一起帮我拿主意。”王掩笑着,大声道: “肚子饿了,怎么办?” 众人面面相觑,大口黄却不假思索,含混叫道: “吃饭!” 王掩大笑,高声再问: “天气冷了,怎么办?” 这次大部分的人都学乖了,齐声大喊: “窝草!” “干活累了,怎么办?” “睡觉!” 连仓外守候的各流从人、做工的码头弟兄都被笑声吸引,纷纷挤到门前,片 刻已是黑压压的一片。王掩不以为意,提高音量: “月底到了,怎么办?” “领钱!” “爹娘死了,怎么办?” “戴孝!” 王掩突然一抓裤裆,吼道:“这儿痒痒了,怎办?” “操屄!”满仓轰然大笑。 举起右手,王掩浑厚的嗓音自雷响一般的粗言笑闹里清清楚楚传了出来。 “各位弟兄,有些事是不会变的,谁来都一样,这叫‘天公地道’。杀人赔命、 救人救火,就跟吃饭睡觉操屄一样,都是天公地道的事。丹江任少飞这事儿要我 说,也就只有四个字……”总领瀛州十万帮众、宰制碧江出入门户的男子扶着堆 粮站起身来,九尺高的魁梧身躯稳踏袋顶,迎着众人的欢呼企盼,高举的右手倏 然握拳: “欺人太甚!” 笑闹忽止,全场一片寂然。金雁九也好,冯胜、大口黄也罢,这一瞬间突然 都失去了实体轮廓,仿佛同化一体;仓里仓外黑呼呼的发顶、黑呼呼的肌肤与黑 呼呼的褴褛褡子连成满天阴霾也似,只余下几百只闪闪发亮的白眼睛,与他们高 据堆顶的首领一般无二。 ◇ ◇ ◇ 任少飞扶着佩剑,踌躇满志地走在街上。瀛海的确是五郡第一大城,街道之 宽阔繁华,丹阳城可远远比不上。不过与铸冶、炼铁等行业发达的丹阳相比,瀛 海城内的贩夫走卒、摊贩货郎简直多不胜数,硬生生将十几丈的大街塞得只剩两 辆马车堪行,磨肩抵踵随处可见。在他看来,瀛海除了小贩多,窄巷暗弄也多得 不可思议,连街道都有些曲绕起来;半日间匆匆几瞥,便觉全城像个枝蔓沓杂的 巨大蛛网。 “小少爷!咱……咱们得快一些。” “怕什么?”任少飞横他一眼,大感扫兴。 任福是任家护院里资历较深的,算起来还是任少飞的远房堂叔,身手极好, 早年也曾出外闯荡,只可惜“一剑横江”任东流的名头太大,任福最后还是回到 丹阳,从此在丹江剑派落了户。这次多亏他思量仔细,专程从丹阳带了顶垂帘便 轿与四名亲信脚夫,否则任少飞还真没想到抢人之后该怎么带出城去。终不能抢 了天公九的人,还雇天公九的轿子来送罢? 但任福实在太啰唆了。那小妞还没进金香楼呢!怕什么? 想到轿里哭晕的丽人,任少飞下腹一阵热滚。这千娇百媚的小娘皮,花了他 多少工夫!要不是任福拦着,早在那破烂杂院里的小厢房便享用一回,也不枉这 些日子的奔波劳累…… 前头探路的仆从匆匆回报:“三少、福爷!听说西城出口有四辆载货马车翻 覆,散了一地甘薯黄豆,货行东家在现场又哭又闹,官差已然锁了出入,说是要 将薯子一颗颗捡回装袋、黄豆一粒粒收集过秤,分毫不差才放人通行……” 众人相顾愕然,任福变色道:“难道是天公九搞的鬼?少爷,咱们走水路, 出得西浦便能遇上丹州来的炭船,谁也奈何不了您。” “对!我就不信天公九能把碧江拦起来。”任少飞见他面色凝重,不禁也跟 着慌张起来,一行十余人不敢往码头浦港去,直接赶往城内游河的杨柳堤,欲搭 乘小船出城。“杨柳堤”是瀛海城内风月场的胜地,前朝在此挖掘城中运河,外 接碧江漕运、内连排水沟渠,如今淤积日浅,已行不得载货大船,但昔日夹岸植 下的杨柳、建起的楼馆却益发兴盛,游城内船河必从杨柳堤出发,最终又回到杨 柳堤来,“柳堤风月”自来便是富商掷金、骚客停笔的代名词。 柳堤附近的街区又更加热闹拥挤,任少飞等卡在一处散集前动弹不得,着急 起来便要退将出去,忽然背后锣鼓喧天,大批游人蜂拥而至,人影晃动之间隐约 见得一乘大红彩轿转进街尾,连带又推来更多的人潮。 任少飞被挤得连举起双手,勉力用肩肘推开不断涌来的人流,隔着几个人的 脑袋高声叫骂:“都是你的馊主意!这下可怎么走?”任福也被越挤越远,已然 听不清他的骂声,正要提气开口,忽见前头一名丹江弟子挤着挤着,倏地被扯没 了踪影;慌忙环视,果然其他从人也接二连三失去踪影,最后连任少飞也看不见 了,心下一凉: “我中计矣!” 任福惊怒已极,膝跨一沉、提起内劲,旋腰振臂之间,便将逼近之人通通摔 出去;余势不停,只见他引臂顿肘,牵缘缠转,眨眼将七八条补上来的大汉打趴, 不是筋骨伤折,便是呕血不止,再也无人能近。 丹江剑派的“枫霜剑法”驰名天下,任福习剑未成,却练就一身扎实内功, 机缘巧合习得一路拳掌功夫,成为任家绝无仅有的搏击好手。此时满街的人都是 天公九的埋伏,少说也有两三百之数,任福自知难以幸免,但怒气之至,随手又 打倒几人;余众里不乏跃跃欲试之徒,眼看便要补上。 “慢着!” 彩轿行到前头,众人退开,发声的却是轿里一名抽旱烟的精瘦老头。 “丹江剑派也有精研‘周圆掌’的好手,哼哼,倒是别开生面。” “倚多为胜、手段卑鄙,果然下九流!使周圆掌算便宜你们了。” “你有种。”老人吐出烟圈,眯眼冷笑:“谁知却当了条逢迎主子、专干坏 事的狗,不算好样。可惜了这路‘周圆掌’。” 任福被说着痛处,顿时气沮,眼见同行诸人连任少飞在内都被药麻翻了,捆 得严实,把心一横,高声道:“江湖规矩,单打独斗。阁下敢与任某单独放对否? 任某若败,悉听尊便;若侥幸胜得阁下一招半式,请将我家少爷放还。” “屁规矩。”老汉跨出轿门,将烟锅往砖地一扣,还杆于腰,低头吐了口浓 痰: “你打伤我手下弟兄,我还没找你,你居然先开口啦?哼。” 有机会。传授“周圆掌”的那位高人曾经说过,这路借力打力的掌法不但能 借外力,还能牵引内息,让对手体内气血翻涌;到了眼前这个小糟老头的年纪, 能倚恃的也不过是内力修为较后生精纯而已。一旦以掌劲牵动其内息,任福有七 成的把握能将他制服。 老汉侧头垂眼,一边活动指节手腕,深陷的眼窝里外满布蛛纹。 “传你‘周圆掌’的人有没有说,遇见‘穿花绕树手’时该怎么办?” “你……你是谁?” 被击倒的一瞬间,任福听见自己如是问。 “金雁九。”依稀见老人从腰后拿出旱烟杆,模糊的身影层层叠叠: “瀛海天公九的轿总把子。” ◇ ◇ ◇ 这件事后来当然闹得很大。 任少飞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被扔在舢舨上,唯一一条与岸边联系的绳索就绑 在腰际,打的还是活结;当时他人已滑至船头,差些许便要落水,半身底下是丹 水北岸最湍急的险段之一,舢舨几乎要随江流去。其佩剑与他遭遇相近,同样被 绑上浮板,浮板的系索连着他的左手,醒后头一个感觉就是左肩难忍的酸痛,急 流连夜拉着浮板,几将肩胛拉脱。 就这样,在任少飞获救之前,左手拉着剑、右手拉着救命的系绳,使劲儿把 自己摁在舢舨上,整整僵持了三天三夜。据说被送回家时全身剧颤,唇紫面白, 进气没比出气多,足足躺了大半年,此后便很少在丹阳街上看见他耀武扬威的身 影了。 丹江剑派掌门“一剑横江”任东流是丹州地界的头面人物,素来宠爱这个幺 儿,明知他有不少劣行,也就这么由着他了,按说此番该大发雷霆才是。但王掩 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搜集任少飞逼婚不遂的证据送入府中,约莫任东流自知理亏, 再加上其子毫发无伤,连佩剑也未失,暗里算是顾全了进退,所以丹江剑派迟迟 没有动作,似打算息事认栽。 不过事情还没完。 “王掩这个杀千刀的王八羔!分明是冲着俺们来的!” 丹阳城外三十里的张家寨里,张六狗兄弟拍桌咆哮。当代“炭王”张害已逾 古稀之年,在拾炭行里算是罕见的高寿,十六个儿子里的头五个都比他短命,后 五个却早早便夭折了,现下当家的正是张六狗与张七狗两兄弟。 张六狗经不住弟弟镇日叫嚷,对王掩支持厨总把子马老刀的女徒出任“十娘” 一事也颇有怨气,于是派人到瀛海传口信:“三天之后,咱们在老鹤口见面,把 事情说个清楚。你若是怕了,大可以不来。”老鹤口是个淤塞的小水港,昔年曾 做为丹水碧江的衔接枢纽,如今淤成一片洼潭,遍生芦苇,大船已不能入,丹州 炭船在进入碧江之前,泰半在此歇息。 天公九各流相互叫嚣、长老龃龉,百余年来也非头一回了,但张家直接把王 掩约在自家地头,不但是叫战的架势,更摆明了藐视新任的“十娘”,丝毫没把 她放在眼里。果然三日里丹州运炭量大减,江面上却聚集了大量的炭船舢舨,甚 至连丹北深山的拾炭家都派子弟前往集结,人人随身带着镰刀扁担,一时间颇有 山雨欲来的气氛。 “冯老四,要打就是一句话,我也不怕。” 金雁九几次登门都没见着王掩,只得找冯胜: “你不一向很懂掩爷的心思?这回……掩爷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冯胜摇头。“你错了,金雁九。我一向不懂掩爷的心思,我只做自己该做的 事。炭王那儿也是自己弟兄,伤了谁都不好,不过张六狗这回太过份啦,休说掩 爷,咱们瀛州的面子也搁不下。还有运炭的问题也是,那两成一定得拿回来,要 不最后两败俱伤,这是便宜了谁?” 金雁九抬头望了他一眼。谁都知道轿帮总把子有双无影眼,要不眯得门缝也 似,要不扭头垂颈,老蒙在白茫茫的烟圈里,等闲还瞧它不见。这是打进门来两 人头一回对上。 冯胜没开口,但他知道金雁九想什么。 “或许该直接找‘炭王’去。”四十年来,张害几度与“十娘”的宝座擦肩 而过,放眼天下九流,往前三十年、或许往后三十年都找不到这样的人物。如果 是害公,一定能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 但除了掩爷,眼下谁都不能去找炭王。 金雁九眯着眼睛凝视片刻,低头继续抽烟。 “有时候我觉得,还是过去的日子好。那时帮子没这么大,九流的弟兄吃喝 都在一块,爱说什么说什么,每天打架赌钱惯了,谁也没认真过。这会儿……哼 哼,居然要点兵到老鹤口拼命啦。” 这话如果传进王掩的耳朵里,不知会引起何等风波。奇怪的是:如果说天公 九几十万弟兄里只能捡出一个不传小话的人,金雁九大概还是会选眼前这个嘴脸 讨厌的冯老四。或许是出于对死对头的了解,或许是因为两人都曾经历过他口中 那段“过去的日子”,在斗室昏灯之下,老谋深算的轿帮总把子就这么冲口而出, 仿佛聊的是别人的家常。 “现下,码头弟兄的工钱比过去多了两倍不止,成家的也多了,个个养得起 婆娘奶娃儿,我觉得比过去好。况且掩爷发达了,旁人瞧我们的眼光也不同,大 伙儿不止挣钱活口,也争一份体面……世道,毕竟是不一样了。” “也对。不愧是掩爷手下的红人,事事想得剔透。” 老人冷笑,吸得烟丝点点火红。冯胜就恨他这点:要掐便掐,干嘛老说反话? “炭王的事,我想掩爷自有分寸。人家明里叫阵了,咱们可得准备准备,别 在老鹤口折了面子,没的教张六狗兄弟笑掉大牙。还有,金雁九……”壶嘴浦的 浦头起身踅到门边,明摆着送客的意思,背影看来却有些寥落: “刚才那话,以后别再说了。掩爷毕竟也是人;听着听着,不会总没心思。” ◇ ◇ ◇ “妈八羔子的!叫王掩出来,给俺们一个交代!” 张七狗大声咆哮,后头跟着一长串粗俗污秽的丹州土骂,足足吼了半盏茶的 工夫,隔着浦港两边几百条船仍听得清清楚楚。瀛海阵营这头鸦雀无声,大伙儿 直发楞,片刻才轰然反口,登时骂成一片。 “你说啥呢,拖尸洞的烧炭佬!” “掩爷名字是你叫的?操你妈张七狗!” “屌你姆妈的烂屄!有种给老子出来!” “看这个态势,炭王那儿是倾巢而出了。”东侧芦苇岸的简陋草棚里停着几 条大船,船头的冯胜连连摇头,身后金雁九却噗嗤一声,叼着烟嘴眯眼冷笑: “有一套!这张七狗真有一套。怎么炭王家里也练有骂粗口的绝活?”冯胜懒得 理他,手里的铁梨木棍猛敲船舷,闷重的声音如雷响彻,渐渐止住己方的骚动。 张六狗的身量比起高近十尺、巨灵神也似的弟弟张七狗,简直就像个面黄肌 瘦的奶娃子,只那张黝黑褐亮的小脸皱得像干柿子一样,不说还以为小孩颈上接 了个老头脑袋,活脱脱一条老鬼附身的童尸。只见他踏上船头,朝棚子拱手喊道: “冯老四!俺们是乡下粗人,不懂规矩,你别放心上。” “张六哥,都是自家兄弟,不会这么揪心。”冯胜横过铁梨棍,拱手回礼。 “那我就放心啦。”张六狗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黑烂牙: “今儿的事,还须掩爷一句话。俺们兄弟专程来,就等掩爷给个交代。” 该来的还是要来。虽然昨晚已经设想过千万次,以致彻夜未眠,冯胜掌心里 还是捏了把汗;清清嗓子,朗声道:“张六哥说的是。掩爷说了,丹州、瀛海是 手心手背肉,一没留神拍着了,也不过就是个红通通的印儿,哪能认真计较?这 次任家幺儿杀人逼婚、强抢闺女,那是天理不容的事儿,撞在谁的地头都不能不 管;只是情急之下,没来得及知会六哥,这是咱们的过失,总说不过去。” 张六狗听得点头,揪紧的皱纹稍见松弛,嘴上却说:“掩爷客气。任家的事 情总有任家的长辈照管,俺们也管不着,只是瀛海扣着的十几个人里,有俩儿是 替俺们运炭的船家,少了人手,运炭的活便忙不过啦。俺也不是信不过掩爷,今 儿只要掩爷亲口一句‘放人’,俺们心里也好受。” 金雁九轻啐一口,低头撇嘴:“屁话。少俩儿船家,便少载两成炭?真是好 大的船!”冯胜忍着笑,心想紧要之处绝不能有失,微定了定神,拱手道:“六 哥说的也是。不过帮子里有帮子里的规矩,这次咱们思量不周,冒犯了六哥和各 位,可不能这般揭过,掩爷到‘十娘’她老人家处领受责罚,少时便到。” 张七狗听得睁大铜铃眼,麻子面皮胀成了紫酱色,拍案怒吼道:“妈八羔子 的!王掩他……”张六狗一扯他的臂膀,沉声道:“别乱说话!”提气对冯胜道: “如此甚好,俺们就在这儿等候掩爷的大驾。” 前代“十娘”是瀛海的厨总把子马老刀,原本瀛海王掩、丹阳“炭王”张害 都是公认的继任人选,谁知马老刀临死前收了个女娃娃为徒,逼得王掩履行承诺, 为厨帮竞逐十娘宝座,自此与张家结下梁子。马老刀虽在噎气前还反将了他一军, 却不能改变王掩掌控瀛海内外的事实,因此新任的“十娘”等于是王掩手里的傀 儡,可以说十娘的权力从更早以前的马担帮总把“铁网子”徐开、厨帮马老刀一 直到现在,不断往瀛海长老手中陷落。 当王掩看清自己与宝座无缘后,便转使“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手段,这事不 止冯胜、金雁九明白,张六狗兄弟也清楚得很,可是广大的天公九弟兄却不明所 以。对他们来说,“十娘”是天公派到地上来的代行者,是来世脱离贱籍的精神 象征,当众辱及十娘就是污辱自己、污辱天公九,是一条足堪拼命的死罪。 张七狗省起这层干系,不由出了一背冷汗,益发暴怒起来。冯胜远远瞧见, 却与张六狗商量如何设席赔罪的事,又扯到昔日丹、瀛有设“米肉宴”联系情感 的旧俗,如今瀛海城内缺炭、各流日子难过云云,不知不觉说了大半个时辰。双 方人马顶着炙热的秋老虎也着实难受,纷纷随地坐落,或躺或卧、有聊有睡,渐 渐息却剑拔弩张之气。 冯胜命人起锚,将船驶往丹州阵营,却在船尾放下一艘舢舨,低声对金雁九 道:“我去跟他们周旋,你且留下。”金雁九冷冷哼笑:“你手底下的玩意儿也 未必胜过了我,几时变得这般敬老?” “掩爷要时间,我便为他争取时间。”冯胜板着脸,方正的紫膛脸上半点笑 意也无:“万一情况有变,现场的弟兄要有个发号施令的人。金雁九,在这麻烦 当口,你不要跟我争。” 腰背佝偻的轿总把子嘿的一声转开目光,低头喷出两股白烟,一眨眼便自船 尾翻落舢舨,快如箭矢,身手俐落更逾少年。金雁九目送冯胜孤船深入、缓缓靠 在张氏兄弟的座船旁,草棚里的轿帮弟兄撑来一条大船,垂落绳梯。 “九爷!您移驾主船呗。这艘‘眨眼箭’快是够快了,可不舒服得紧。” 被称为“眨眼箭”的小舢舨,大概是碧江上所能找到最快的船了,尖首窄舷, 必要时撑起一面鼓风大帆,据说一箭能及的距离只消眨眼工夫,故尔得名。金雁 九拉拉裤裆,一屁股坐在又窄又狭的硬船板上,眯着眼直吐烟圈。“不必了,我 就坐这儿。你们盯着冯老四的船,照子放亮,都给我警醒些。” 冯胜立于右舷,向张六狗一拱手:“我船上备了酒菜,六哥七哥好不好赏个 光,来陪兄弟喝两杯?咱们几年没一块儿喝酒啦。”张六狗耐着性子与他客套几 句,忽听张七狗低吼一声,一拳捶得船舷木片纷飞:“妈八羔子!王掩到底来不 来?俺们等了半天啦!”语声未落,被捶歪的舷板忽然一声巨响,整块轰然落水, 砸出丈余高的水花。瀛海主船的舵工几曾见过这等蛮力?个个面色煞白,不约而 同退了几步。 冯胜从容笑道:“七哥忒急了,掩爷待会便来。” 张六狗忽觉不对,心念电转,顿时恍然大悟,拍几疾起: “妈八羔子的!这是调虎离山!”现场几千名烧炭工还没会过意来,矮小的 炭总把子一扯他高如铁塔的胞弟,几乎拽得踉跄扑倒,嘶哑的嗓音猛然飙窜: “起锚、起锚!全部掉头,全部掉头!”乒乒砰砰一阵乱响,丹州阵营的大小船 只开始升帆解索,长橹、桨舵全都撞在一块,原本还瘫坐岸边苇丛里的人马纷纷 涉水上船,争先恐后跟着总把子的主船挤出老鹤口—— 尽管他们并不知道总把子要去哪儿。乘着混乱,金雁九驾驶那艘“眨眼箭” 窜入丹州船阵里,将冯胜平安接回。张七狗没见过六哥这般慌张,太过错愕的结 果,使他全然不知冯老四已乘隙脱走,只怔怔望着兄长:“六……六哥!俺…… 俺们上哪儿去?王掩他……还没……” “回丹阳去!这是调虎离山!” 张六狗双眼赤红,吼得声嘶力竭: “王掩在丹阳!” ◇ ◇ ◇ 丹阳,张家寨。 很少有人能够想象,丹州数万炭工仰息咸尊的“炭王”根据地,居然是个座 落于深山坳口的荒僻村落。从这儿走山路到丹阳城,骑骡子大概要花两天的工夫, 不过通往丹水却很快,村后头有条窄小支流,入江处还盖了个简陋的小码头,名 满天下的炭中极品“丹阳竹”便是由此处出口。 张家寨里的房子是丹北流行的土窑式:黄泥夯砖、干草填实,屋里地再稍稍 往下掘深五六尺,反正丹州雨水不多,半地穴的窑屋冬暖夏凉;住的口子多了, 还能再往里头挖,空间永远不成问题。 烧炭村里都建有长长的隧道窑,依山绵延,料材工法都跟窑屋差不多。每家 炭工的婆娘最少也得生五六个娃儿,女人小孩就是在村里活动,男人白日上山倒 柴烧炭,夜里若不炖窑看火,便聚在窑场前的小坳里喝酒闲聊,夜里才三三两两 回家睡觉。 但今天窑场的火堆前,只坐着一名银发老人。老人的前额都秃光了,右边那 只眼睛泛着脓白,干瘪无光的皮肤贴着枯瘦的四肢,像是烤裂的蕃薯皮里塞着炭。 王掩裹紧棉袍,快步走到火堆前坐下,满足的呵了口长长的白气。 丹北夏秋之际的温差很大,尤其在山里。山坳夜里的冷峭几乎超过他的想象。 老人双手伸到火堆前取暖: “掩爷亲自来杀我,怎地没带‘富贵金枪’?” 王掩低头笑了。 “在害公的‘神手大蒲扇’之前,捞什子枪能顶用?没的丢人现眼。” 炭王呵呵笑开,活像个被孙儿逗乐的慈祥祖父。 “我说马老刀脑子不够清楚。如果让你坐上十娘的大位,往后至少二十年, 天公九的大势就差不多定啦,我也好死了这条心。他却偏偏搞了个奶娃来搅和。 我这几日常想:要不老马没安好心,想让我跟你这后生斗一斗;要是斗输了你, 他可就比我高明啦。” 王掩笑道:“害公如要大位,我自是全力支持,绝无二话。” “老喽!也没几年好坐啦。”老人一笑,嘴里只剩三两个烂牙: “还好我家老六身子壮健,起码能有二三十年的清楚日子。” “那可就对不住了。”王掩微微一笑,锐利的大眼里殊无笑意。 “山里这般清静,六狗兄如能少管些俗事,定能与炭王齐寿。” 老人用剩下的那只眼睛打量着他,长长的叹了口气。 “我八岁就入了天公九,我们全村男人都是。从前在天公九里,轿帮就是轿 帮、厨帮就是厨帮,谁也没想过干旁人的营生,只管挣钱养家。现在不同啦,码 头干活的是天公九,开妓寨赌馆的也说是天公九,江上十艘船里九艘半得靠天公 九的庇护,照管运炭运粮,跺跺脚都能教人抖落一身灰。掩爷,你说天公九再往 后走十年,它到底会变成什么模样?” 王掩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老人搓着手掌沉默半晌,忽然笑道:“我听说,掩爷过些日子想开钱庄?” “给弟兄们行些方便而已。”王掩也笑了,口气居然有几分腼腆:“马担帮 里赌钱借高利贷的不少,让我砍手砍脚都学不乖。我一气之下,干脆想自个儿跳 出来做债主算了,省得肥了外人。” 老人呵呵笑着,接连摇头。“世道真是不一样了。从前,钱庄都是员外开的。” 两人相对无言。半晌,张害才道:“任少飞那个小王八羔,平日坏事干得多 了,死几回都不冤枉。掩爷小惩大戒,也算顾全了丹江剑派的颜面,我想任家那 头是很承情的。这事要是撞在我手里,反而难办。” “害公能不见怪,我已是万般感激。” “我家头狗死得早,只留下个娃儿,好容易才送进丹江剑派学艺;出了这种 事,我们也很难做。”张害的长子张头狗死于一场械斗,身后只留下一个半岁大 的儿子张五云,从小就给送到丹阳城同任东流习剑读书,挂名是丹江剑派的记室 弟子,算是天公九各流里的异数。这事是公开的秘密,帮子里知道的人很多,王 掩数年前在丹阳城里派下细作,早已了若指掌。 “只消害公吩咐一声,我愿意亲上任家给任大侠磕头赔罪。” “那倒不必。掩爷是帮子里的头面人物,折了你的面子,便是折了我的面子。” 王掩随手拾起身畔的柴段扔进火里,忽然诡秘一笑: “害公把宝贝孙儿送入丹江剑派,只怕不是学剑。” 老人抬起头。 王掩续道:“任家的‘枫霜剑法’虽然厉害,依我看还及不上‘神手大蒲扇 ’。害公把孙儿送进任府,为的是读书写字。” 交谈至今,老人初次露出怔愕的表情,片刻才摇头叹息:“我总算知道,马 老刀为什么不肯传位给你了。王掩啊王掩,如果我再年轻二十岁,今夜决计不让 你生离张家砦。”王掩哈哈大笑,老人也跟着笑起来,火光里两条黑影前仰后俯, 谁也想不到所谈竟是刀剑加颈的生杀大事。 “掩爷,你没烧过炭,不知道烧炭的苦。”半晌,老人才低声道: “我这辈子所有,都是拜烧炭所赐。可要有下辈子,我不想再烧炭了。” “我想的和害公一样,也不一样。”王掩淡然道:“不管世道怎么变,只要 人还吃饭、船还靠岸,就得有人烧炭,拉马挑担。我曾经以为只要让弟兄挣大钱、 过好日子,脱离贱籍,世上便不再有受人轻贱的‘下九流’,可现在我不这么想 了。我没法让所有弟兄都读书识字、做上流人,我连不让他们赌钱都办不到…… 有些人有本事不做九流之民,有些人却不能,我是瀛海的总把子,得照管最多的 人。害公,今时今日,已经没人敢看轻天公九了,你说十年之后呢?” 老人沈默了很久,思绪纷乱迭起。马老刀是因为害怕他的能力,才不愿让他 带领天公九?还是预见了在他手里,天公九将蜕变成一头横行巨兽,才不敢为他 正名?毕生致力于脱离贱籍的马老刀,怎么看待全然无视贱籍的王掩? 原来世人强加于九流之民的沉重桎梏,在他眼里轻如蝇翼。 啊!如果再年轻二十岁,我或者愿意追随他的野心,或与他奋力一搏…… 远方人声鼎沸,直向山坳里来,隐隐可辨张七狗那雷车奔轨般的急怒吼叫。 一眨眼工夫,黑压压的人影已涌至窑场,王掩神色自若,从怀里拿出一束系着红 绳的绿柳条,赶在张七狗兴师问罪之前单膝点地,将手中之物捧向老人:“天公 在上,瀛海王掩奉地母十娘之命,给炭王谢罪。” 原本骚动的场面瞬间一片死寂,只余山风呼啸,刮得篝火劈啪乱摇。张七狗 转头啐了口浓痰,不禁露出一丝残忍笑意:妈巴羔子的,王掩这头卵蛋糊眼的瘟 猪!居然一个人跑来丹阳送死!抬出“十娘”又怎地?那个陪他睡觉的小娘皮! 妈巴…… 其兄张六狗的掌里则捏着一把汗。他终于发觉王掩的目的。 老人凝视着跪地高捧的魁梧汉子,明白这一剎那的决定将左右天公九的命运。 “老马……”他闭上眼睛,无声呢喃,死去的爱子、逝去的挚友、可爱的孙儿一 一掠过眼前,就像是窑里飞窜的火星。 然后张害颤巍巍起身,摸扶跪地,双手接过柳条,高声道:“天公在上,地 母十娘的恩情直比爹娘,丹阳张害叩首拜谢。”捧着柳条恭恭敬敬摁过额头、鼻 尖、下颔,与王掩相扶而起。 老人拉起王掩的手,将代表“地母十娘”的信物红布柳条高举过顶,让坳里 的每个人都看见,乘风大喊:“孩儿们!掩爷亲自来给丹州致意啦,这是地母十 娘的恩情、天公爷的旨意,让俺们兄弟手足,永不相忘!”全场怔了一瞬,忽然 爆出如雷欢呼。 终于不用跟瀛海刀兵相向,不用扣着炭船不发、每天捱着饿短领工钱……经 过长达三个月的辛苦撑持,对峙结束的欣喜充斥每个烧炭弟兄的心里,欢呼声响 彻云霄,连风号都被吞噬不见…… ◇ ◇ ◇ 天圣纵横三年九月,丹阳张家终于承认新任的“十娘”,解除丹州炭船的禁 运,长达三个月的瀛、丹对峙终告落幕,天公九的中枢大权集于一柄,复归瀛海。 王掩成为有史以来权力最大的九流长老,是此时天公九的实质领导者,这个原本 松散、卑微的盟会逐渐形成结构庞大的纪律组织,一步步走向“天下第一大帮” 的道路…… 当年难民涌入瀛海时,那个滞留江心的少年说的话应验了: “总有一天,我要这门为我而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