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误入忘忧山庄 这是一个旅游区的大湖,靠在山脚,湖里是田田的荷叶,荷叶间,间或一支 映日别样红的荷花,在一阵阵的微风吹拂下,若隐若现。弯弯曲曲的湖堤上,植 满了依依的垂柳。夏日的凉风轻轻,荷花幽香隐隐,柳枝动荡微微,一切是那么 怡人。湖的中心,有一个八角亭,一条弯来折去的九曲桥,把它同堤岸连接起来, 更是为大湖增添了迷人的景致。 这是一个盛夏的傍晚,天空被一团一团的乌云堆满,雷声沉沉,转眼,夏季 常见的雷阵雨就要来了。游客们都已经走得差不多,四周一片冷清。而此时,湖 心亭中正好有个二十来岁的男青年,他伏在栏杆上,满脸忧郁,呆然地望着水中 的游鱼。要下雨了,天很闷,水里的游鱼都纷纷游到水面换气。突然,宁静的湖 心亭响起了轻轻的喃喃自语:“一条,两条,三条,四条……连水中的鱼儿都是 成双成对,怎么只有我单身只影!”他用力把湖心亭的栏杆一击,发出一声沉闷 的声响,把浮上水面的游鱼都惊得沉回水里。 天边掠过一丝闪电,接着一阵雷声隆隆响过。青年抬起满是迷然的脸,站起 身,却只觉天地茫茫,不知何处是容己之身。茫然之间只见一条小径沿着湖边直 通青山深处,于是拔腿朝山上跑去。紧接着,黄豆大的雨点噼噼叭叭地落下来。 青年宛如没头苍蝇,在山林间胡冲乱撞,他冲过草地,越过树林,来到了深山深 处,而此时此刻,青年已是浑身湿透。 “啊”青年突然一声长啸,声音激愤响彻林间。仿佛满腔愁怨要着一声呼叫 一泻而尽。 “雨,你下吧,下吧,下大点,下个够,干脆也把我忧伤的心也冲洗干净!” 他一声狂呼,一把扯开身上的衣服,把那宽阔结实的胸膛向天空的雨箭。 “哈”他狂笑着。脸朝天,身略后倾,朝四周转动。一不留神,“叭”的一 声被脚下一根枯藤绊倒在地,半晌都没能爬上来。 “嘿!嗬!”他怪叫着,用手拍打着地上的泥水。突然他又发疯般从地上一 跃进而起,朝树林深处跑去。 也不知跑了多久,跑了多远,雨已渐渐的停了,天却完完全全地黑了下一来。 青年似是发泄够了,疲累了,倚在一棵树上呼呼地直喘气。 忽然,他眼一亮,黑暗中,他看到了一丝光亮。那是灯光,从不远的一所深 山别墅散发出来。 青年的肚叽哩咕噜地叫了起来,他这才记得一天以来还未吃过饭。山风吹过, 他不由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拖着发软发酸的脚步,朝别墅走去。 别墅是座仿古而建成的庄园。青年走近那古香古色的朱漆大门,只见门上挂 着一块木牌“忘忧山庄”。他吃力地伸出手去,把那沉重的门环叩动。“咚咚咚”, 沉沉的叩门声在深夜的山林中听起来特别响亮。 似乎是过了一个世纪的时间,大门终于开了,开门是个年迈的老头,他一见 青年,不由满脸讶然:“小伙子,你……” 青年团呆呆地望着老头,喃喃地说:“老伯,我好累……”便觉得沉天旋地 转,眼前一黑,再也支持不住,整个人直挺挺地朝老人怀里倒了下去- 一个恶梦 朦胧间,青年似是掉进一个冰窖,冷得牙齿直打战。突然,一轮红日自空中 升起,照在他身上,暖烘烘的,周围的冰融化成水,在脚下涓涓流动。青年惊疑 地望着红日,只见红日在对他笑,定睛看时,太阳已成一个秀美而熟悉的脸庞, 万道金光成了丝丝缕缕的秀发…… “云英!”他欣喜地叫着,双手伸向她,想把她搂住。眼看就要搂到,突然 旁边的云海中伸出一双手,把他心中的太阳接了过去。“秦宪,你少份痴心吧, 云英是我的!”一个声音如惊雷般在他耳边震动。他一呆,抬头看时那太阳已消 失在茫茫天空。顿时,他觉得一阵寒流自心中袭来。 “云英!你,不要走!不要走!”青年双手一抓一把抓住守候在他床边的一 个老人双臂。他着急地摇着,摇得老人碗中的姜汤差点溢了出来。 “小伙子,你清醒点,哈!把我老头当成小姑娘了!”老人呵呵地笑了起来。 青年睁开眼,定了定神,手一松,发亮的眼睛顿时黯淡了下来。 “来,喝点姜汤,出点汗,就不会胡思乱想了。”老人慈祥地说。 青年望着老人,感激地点了点头,张口喝了下去。姜汤下肚,一股暖意自心 中升腾而起,苍白的脸泛起了一丝绯红。 “云英一定长得很漂亮,对么?”老人温和地笑着,问道。 青年人一脸讶然,脱口叫道:“你怎么知道?” 老人点了点头,捋了捋胡子笑道:“难怪你睡梦之中都叫她的名字。她现在 在哪儿呢?” 青年一听顿时脸色变得死灰,好久才幽幽叹道:“她嫁到美国去了。” “哦,”老人呆了一会,又笑道:“原来是单相思,你爱她,她却不爱你!” “不!”青年一听脸涨得通红:“云英也是爱我的。” “爱你?那怎么她嫁人了,新郎却不是你呢?小伙,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 会独自一个人来到这山林深处呢?又是怎样闯到我的无忧山庄来的呢?”老人目 光炯炯地望着他问道。 青年呆呆的,眼睛也定定的,神色十分平静,而神思却飘忽,沉浸在以往的 岁月中。 “你既然不想说也就算了,我也不强人所难。”老头说着站起身,就要走开。 “老伯。”青年叫道。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我跟你说。” 老人这才笑道:“对嘛。有什么事就要讲出来,闷在肚里可是不好受的啊。” 回身坐在青年旁边。 青年合上眼,嘴唇轻轻颤动:“我姓秦,叫秦宪。云英是我青梅竹马的伴侣。 我们两小无猜,一起长大,一起上学。双方父母对我们的一切也看在眼里,但他 们从不说什么,都从心里接受了我们。和我们一起成长的还有邻居尹强。尹强的 爷爷解放前去了美国,抛下尹强的奶奶和刚出生不久的尹强的父亲。尹强的家境 从小就不好,但我和云英并没有因此嫌弃,反而主动和他一起玩。近几年,尹强 在美国的爷爷有了消息,寄来了巨款。他的家境才渐渐地好起来。再后来,也就 是在三个多月前,伊强的爷爷在美国病逝,要伊强过去继承事业,云英也就过去 了。这是个机会,她大半辈子没踏出这山沟一步,想到外面去看看……于是她去 了,以尹强媳妇的身份……”秦宪再也说不下去。 老人一听顿时默不作声,好一会儿他才说:“这就是你离家出走的理由?” 青年双眼噙着泪:“当曾经生我养我的地方成了伤心之地,除了离开,我再 无选择。可是,三年了,在外面混了这么长的时间了,我不但不能忘却,思念反 而与日俱增。老伯,云英去美国,那是她的选择,我不会怪她的,我只恨我自己, 为什么我们会了生在那样贫穷落后的小山村,为什么自己没有能力让她去美国!” 秦宪说合上双眼,一滴泪悄然滴落。 “三年了,你都没有回家么?”老人问。 秦宪摇了摇头:“我是私自离家的。我给父母留了封信,说是到外面世界闯 一闯,不闯出一番天地不回家!可如今我这失魂落魄的样子,叫我怎么回家呀!” 老人平静地说:“三年来,你可曾为你的' 天地' 努力过?” 秦宪摇了摇头:“我曾有过我的宏远志向,但如今什么都比不上云英昔日的 音容笑貌,尽管她离开我已经三个多月,但三年来我仍然时刻记着她。我知道, 她是爱我的,去美国是她迫不得以的选择……” “假如,假如你真的闯出了一番天地,有了钱,你会怎么做?”老人问 “当然去美国找云英!”秦宪毫不思索地说。 “云英已经出嫁了,成了别人的老婆了啊!” “可是,我喜欢她,哪怕再看上一眼也就够了。”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老人摇着头叹着气:“你安心休养 吧。只不过这是我的私人别墅,没有我的允许,你千万不能乱走。” 青年点了点头,合上眼昏昏欲睡,于是老头便端着碗走了出来。 夜半歌声 半夜时分,秦宪突然醒来。其时已是云散雨睛,一轮明月当空朗照,如水似 银的月光穿过窗子,流泻到床前。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他口中轻吟,千 年前大唐诗人那股思乡情怀在他心中激荡,不由得眼泪盈眶:“父亲,母亲,原 谅不肖儿子吧!”一想起年老的父母,他辗转着,再也睡不着了,便披衣下床, 走了出来。院里栽种着许多芭蕉,宽大的绿叶上滚动着许多水珠,在月光的照耀 下闪闪发光。 满腹的心事,曾经使他疯狂,在暴风雨中不能自已。但经过老人的一番疏导, 他已消失了那股郁闷,紧迫的感觉。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只觉既冷又清,不由心 旷神怡起来。 突然,静夜之中传一个女孩温柔的歌声,声音不大,却是清晰异常:“忘忧 草啊忘忧草,深山生来幽谷长,雨露滋润呀阳光普照,没有忧愁,没有烦恼……” 歌声从邻院飘过来。秦宪好奇心起,从房间搬了高凳垫脚,攀上了墙头。邻 院是个花园。秦宪环眼四顾,只见一个长发披肩,身穿月白衣裙的少女坐在轮椅 上。她正对着一株红茶花沉思。刚才那首歌就是她唱的。秦宪呆呆地望着,在这 缤纷的花旁,何来的佳人?他正胡 思乱想着,那姑娘已转动轮椅,冷不防地望了过来。 “咦,你是谁呀?怎么跑到墙上去了?”那姑娘惊奇地叫道。 秦宪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他这才记起自己的身份,自己是个客人呢! 怎么半夜里跑到人家的墙头上去了?他正想跳下来。忽然他看到了那姑娘望过来 的脸,只觉眼前一亮,那是怎样一张脸,如春花在明亮的秋月下骤然绽放。他的 心突突地跳着,那又是怎样一种美啊!像深山中那股汩汩流动,不受污染的山泉, 一种出自人类本性的自然与无邪,没有丝毫世俗的造作。 那姑娘渐他不应,便转动轮椅朝他这边驶来:“你下来吧,我也只是一个人, 很闷的,咱们一起谈谈话好吗?” 秦宪听她的话语半是相求,半是相商,听在耳里特别受用,不由心头一甜, 便跳了下 来。 “咦?你不用坐轮椅吗?”那少女见他直立地站着,不由抬头仰望着他,天 真而奇怪地问。 秦宪一听笑了起来:“你以为你坐了轮椅,全世界的人都要跟你一样坐着轮 椅呀!” 姑娘迷然地摇了摇头:“我本来不这样认为,可是我爹,还有所有到这里来 的人,除了你,他们都是坐着轮椅的呀!” “难道你家里的人都是残疾的?但是不对呀,你说你爹,是不是那个身穿黑 色西装,留着白色胡子的老人?” “是呀,这别墅里只有我和我爹两人。我爹他每天都来给我送饭。我从小到 大看到他都是坐轮椅的。” “不对!我刚才还看见他,他可真是健步如飞呀!哦,你有没有到过外面去, 外面的人都没坐轮椅的。” “外面?”姑娘茫然摇头:“我爹不让我出去,他说外面有妖魔鬼怪,专吃 女孩子的。我不敢去!”姑娘语气间带有股怯意。 “从小到大都如此吗?”秦宪惊疑地问。 “嗯。”姑娘点了点头:“十八年了,我十八年的岁月都是一个人在这里过 的。” 秦宪一听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寒意,不由脱口叫道:“可是你过得下去么?” 话一出口却又暗自好笑,倘若过不下去,此刻她还会在眼前? 姑娘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十八年的时间究竟是怎么过的,每天除了在这 儿看看花,与蝴蝶,蜻蜓,小鸟说说话以外,其余的时间便是学绣花,我穿的衣 服上面的花花草草什么的,都是我自己绣上去的,还有床单,窗帘等等,一有空 我便绣花。我还喜欢画画,父亲曾请了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师来教我,我画了好多 的小鸟,我真的希望能像鸟儿一样拥有一双翅膀,然后飞到天外天去!” 秦宪看到她身上衣服所绣的花花草草都十分雅致,小鸟更是栩栩如生,呼之 欲出,不由心中暗暗惊叹。“你真的应该到外面去,和我们一样,去看看那丰富 多彩的世界,而不应该呆在这深山的别墅里啊!” “不,”姑娘摇了摇头说,我爹不让我出去,他说我是这山谷里的忘忧草, 独自生存,独自成长,没有忧愁,没有烦恼……“ “骗人的鬼话!他明明会走,却要坐着轮椅!外面分明是个精彩的世界,他 却将你软禁在这里!来,我扶你试着走走!”说着秦宪用力把她挽了起来,但姑 娘的双脚却软绵绵的,着地没有丝毫的承受力。 秦宪几乎是连搂带抱地把她抱起来的。 “快,快把脚迈出去呀!”秦宪着急地叫着。 姑娘脚一迈,一下子迈出了一大步,但秦宪手一松,她却整个人瘫倒下去。 “快,快,快把我扶起来。十八年来,我第一次有了这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姑娘兴奋地叫着。 “你的脚怎么软绵绵的,没有丝毫的承受力。” “从小都是这样的。”姑娘幽幽地说,撩起衣裙,露出两只小脚,秦宪一见, 不由心中一颤,那是畸形的脚,枯瘦枯瘦的,仿佛只有皮包着骨。 “怎么会这样?你父亲怎么没带你去一直医治呀!”秦宪奇怪地问。 姑娘的泪水立时涌了出来:“他连大院的门都不让我出……十八年,我十八 的青春岁月便是关在这后园深院中的呀!” 秦宪一时也弄不清那个和蔼的老头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女儿囚禁起来。他只是 默默地搂着那个姑娘站着。姑娘身上一阵幽幽的香味钻进了他的鼻子,夜风掠动 她的秀发,拂到她的脸上,痒痒的,一阵莫名的颤抖在他身上涌动,他不由自主 低下头,在女孩粉嫩的脸上亲了一下。 “痒痒的。”女孩笑道。 秦宪心中一阵愧疚,心想,我怎么能够如此轻易亵渎这样一个纯洁的女孩呢?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铁锁碰撞的声响,一个苍老的声音传了进来:“庭兰, 你又彻夜未眠么?瞧瞧,爹给你送什么点心来了。” 接着是开锁的声音。 姑娘脸色一变,挣脱秦宪的怀抱,坐倒在轮椅上,目光紧紧的盯着入口处。 空谷幽兰 不一会,老人摇着一只轮椅进来。他果然是为秦宪姜汤的那个老人,不同的 是此刻的他坐在轮椅上。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姑娘发疯似的摇着轮椅奔过去。 老人大惊,一把拦住:“兰儿,你疯了,外面有专吃女孩子的魔鬼呀!” “我不怕,就算让魔鬼吃了,也胜过在这里不生不死的呆着。” 秦宪走了过去,一把扶住了姑娘的轮椅。 老人一抬头,看见了秦宪,立时脸色变得苍白。他瞪了秦宪一眼,眼光满是 恨意,似乎怨恨秦宪到处乱跑。他低低地咒骂了一声,忽而叫道:“魔鬼,魔鬼! 兰儿,他是专门诱吃女孩子的魔鬼,直立的魔鬼!他偷跑进来,要拐你出去啊! 魔鬼,直立的魔鬼,你快给我出去!出去!”一边用眼光朝秦宪暗示着,满是着 急,满是哀求。 “你是魔鬼?你真的是魔鬼?姑娘把脸朝向秦宪,尽是泪痕。大大的眼睛充 溢着一股凄楚和哀怨:”但我不怕你,你把我也带走,你也让我做一个直立的魔 鬼吧!“ 秦宪心一软,这是一个多么纯真多么善良的女孩啊!他抚着女孩的秀发说: “你不要怕,我不是魔鬼,更不会吃了你。我虽不能让你站起来,但至少我可以 把你带到外面那个属于你的世界去。”他话一说完,便起身朝老头走去。 老人吃惊地看着他:“你,你要干什么!” 秦宪摆摆手笑道:“没什么,只不过为了证实你刚才所说的都是谎言!”话 未说完,冷不防一脚朝老人的轮椅踢去,把老人踢翻在地上,轮椅压在他身上, 他一吃痛,立时跳了起来。 “魔鬼!爹,你也是直立的魔鬼!”女孩惊叫起来:“爹,你骗得我好苦啊!” 话一说完,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老人呆坐在地上,目光呆滞,仿佛一瞬间苍老了数十岁。 秦宪见老人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想起他给自己喂姜汤的一幕,不由心中一 软,满怀敌意顿时消了几分。 “兰儿,其实爹也不愿意这么做。每次看到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这里,我 的心好痛,好想把一切告诉你,放你出去……可是,我怕你承受不了外面的现实 啊!”老人说完放声大哭,声音凄切无奈。 哭声是人们日常接触的,可有一种哭,就是老人的哭,最是令人心碎。按道 理,老人历经世事,一切看得很开,轻易也不会哭。可现在,他哭了,一定有着 满腹的辛酸。秦宪叹了口气:“你有何苦衷,何不把一切说可明白?” 老人望着低低饮泣的女儿,长声叹道:“十八年了!好快的时光!想不到我 许伯年终还是要面临着这残酷的一天。”他望着秦宪说:“十八年前,我心爱的 妻子难产,生下一个残疾的女婴便撒手西去。我在妻子的面前发誓,要好好地照 顾好女儿,不但是因为她是我的女 儿,更重要的是她是爱妻生命的延续。我不惜巨资,访寻名医,为我的女儿 治疗脚。奈何婴儿的双脚天生这样,接手的医生除了摇头还是摇头。我心灰意冷, 害怕庭兰长大后发现自己的脚与别人的不一样会自暴自弃。但茫然之中我又不知 如何处置。而且,那年的一个悲剧又 深深地震撼了我:一个处在如花季节的少女因为车祸失去了双腿,悲愤之余 服毒自杀。死时披头散发,脸色铁青,嘴角满是乌黑的血。多少次,死者的惨象 入我梦中,幻化成兰儿。我怕兰儿长大后也会想不开,于是一发狠,在这深山中 建了别墅,带着她住了进来,一住就是 十八年!所有的人来我这里都必须坐着轮椅其中有真的残废,也有假的。目 的就是让兰儿知道:世上的人都是这样的。这后院所有的门都没有门槛,花园四 处都有专修的小道供轮椅来去。庭兰在这里,独自成长。她是这深山幽谷里的兰 花,没有忧愁,没有烦恼……“ 秦宪再也忍不住了:“你以为庭兰真的这样吗?你把她藏得了一时,你藏得 了她一世吗?你也不会想一想,当有一天你突然老去,在这偌大的庭院里,庭兰 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得,你叫她怎么办?难道要她在 你死后几天活活地饿死,寂寞死,随你而去,你才会满足?我知道你所作的一切 都出于爱,但你也应该知道有时过分的爱也是一种伤害啊!假如我是你,我会从 小把她交给现实,让她明白自己的与众不同,让她明白自己自身的缺陷,从而激 发她自尊自爱之心,以加倍的努力来完善自我。这世上又不止庭兰一 个残疾,还有好多好多成千上万的残疾人呀,有的是肉体残疾,有的是心灵 残疾,真正肉体,心灵完全健康的又有几个?残疾人也是人,他们同样也会作出 辉煌的成就的……“ “不要说了!”许伯年大吼一声,双手扯着苍苍的白发:“都是我的错!” 他走到许庭兰面前,蹲了下去老泪横流:“庭兰,我一念之差,造就了你十多年 的苦楚……我,我对不起你啊!” 许庭兰颤动着双唇:“爹,我知道,我知道从小到大你其实很爱我的,你是 因为太爱我才会这样做的,我不会怪你,都是我不争气,要怪就怪我的双腿……” 说着,她的泪水涌了出来。她突然小心翼翼地:“爹,我想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 行吗?” “怎么会不行呢,你本来就是属于外面的。”秦宪走上来说:“明天我带你 到处去玩!” 许伯年笑了,满脸的皱纹舒开,如一朵绽开的老菊花。 许庭兰笑了,珠泪点点像那清丽脱俗的出水芙蓉。 秦宪也笑了,笑里带几分苦涩和无奈。啊,心头那个影子已如刀刻般深深印 在心里,叫他一生一世忘也忘不了。一笑,嘴角的努动牵动心中的伤痕,只觉得 一阵钻心的痛。 一副素描画 昨夜下了一场大雨,山林中的树木经过了这自然的洗礼,被洗得干干净净, 一切都是那么绿,绿得耀眼。 天已晴,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更是使这世间万物焕然生辉。 许伯年从车库中开了一辆漂亮的轿车。许庭兰还是那件淡雅的月白色连衣裙, 她坐在轮椅上,秦宪在背后给她推着。 “来,上车吧!”许伯年满脸都是慈祥的笑容。 “不!”许庭兰摇了摇头:“爸,我不想坐车,我想坐着轮椅一路跟秦大哥 一起下去,看一看这林间的景色。” “傻孩子,还怕没你看的吗?”许伯年呵呵地笑着:“也好吧,我在山下公 园门口等你们。”上了车,他又探出头来:“你们慢慢地走,不急的,反正我也 没事,我去公园管理处找老陈下棋。”说毕,车如离弦之箭般驶了出去。 许庭兰看着父亲的轿车消失在山道的拐弯处,这才回过头来:“秦大哥,你 到我房间,把我的那套画具拿来,好吗?”她说话温柔得很,而且总是一副相商 的口气。 秦宪朝她笑着,什么话也不说,回身就把画具拿了出来。 许庭兰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呼了出来,笑道:“嘿,外面的空气就是 跟里面的不同!” 秦宪看着她那欣欣然的样子,心中不禁默然。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平生第一 次走出家门,投身于这个世界,她是多么地热爱这个世上的一切啊!而自己二十 岁了,这二十年来,这个多姿多彩的世界时时刻刻属于他,但他却过得平平淡淡, 庸庸碌碌。想起来,都是因为他采 取了一种消极的回避方法。这时的他才深深地体会到,原来自己是多么的幸 福。他拥有健全的身体;他是多么的幸运,时时刻刻生活在这个丰富多彩的大千 世界。这世上本没什么悲伤之事,悲伤的是你的心。对于某些不可改变的东西, 一切的挽留都是徒劳的。就如云英去了美国。他想着,仿佛大彻大悟,嘴角露出 浅浅的笑容,推着许庭兰的轮车缓缓地走着。 一路上,许庭兰唧唧喳喳,宛若一只放飞出笼的小鸟。秦宪成了她最耐心的 向导。 突然,许庭兰欢叫一声,秦宪顺着她所指的方向,原来山路之下有一片广阔 的峡谷。一条清而亮的山涧缓缓流过,谷地经过山涧的滋润,生长着成片的花花 草草,红的,白的,黄的,各种颜色的花齐开。阳光下,红的蜻蜓,花的蝴蝶, 飞啊舞呀,还有采蜜的蜜蜂,嗡嗡嗡地飞来舞去,煞是热闹。 “好美啊!”许庭兰拍着手欢笑起来。 秦宪把他的轮椅固定下来说:“我去给你采花!” “不要!”许庭兰摇了摇头:“那太危险了。” 秦宪望着那荆条藤蔓丛生的山崖笑着说:“不怕,这些我从小在山村就习惯 了,难不倒我的。”说完攀着藤蔓溜了下去。身后传来了许庭兰清脆的声音: “小心啊!” 秦宪走近那野花,一阵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幽香传来。这些野花他都叫不出 名字,但都觉得很美很香。他走近一株类山茶的红花,把其中一朵最大最美的连 枝带叶折了下来,然后用口叼着,双手攀着藤条,又爬了上来。 “谢谢你!”许庭兰接过花,望着他满身的汗水,裤腿又被藤条划破了几条 口子,笑道:“花了那么多的功夫,才折了一朵呀?” 秦宪说:“拥有也就是了,为什么要多呢?多了,就不珍贵了。你知道吗, 你手中拿的,是下面最美最大的一朵哩。” 许庭兰点了点头,把脸凑近鲜花嗅了嗅:“哇”她夸张地叫着:“外面的花 就是美,就是香!” “当然啦!”秦宪推动着轮椅:“外面的花儿接受着自然的雨露阳光,不像 你院里栽的,经过重门深锁,又被院里的大树掩蔽,还要受小的盆罐束缚,自然 不香了。” 许庭兰赞同地点了点头:“秦大哥,我这里也有一份礼物送给你。”说完将 一张薄薄的纸递了过来。 秦宪一看,原来是一张铅笔素描,画的是他刚才采花的那个小景。画中的秦 宪在花,蝶,河的映衬下特别显眼,却又不孤独突出,与周围的景物融为一体。 画中的他满脸是笑,手轻轻地去折一朵歇有蝴蝶的鲜花。那神情十分生动,似乎 是屏着息,似乎怕惊飞花上的蝴蝶。 秦宪点着头:“你画得真好,只可惜叫我糟蹋了。”许庭兰一听甚为惊奇, 说:“为什么!” “你看,这画上的美景,若把我换为你,那画的意境可就不同了。我可以称 为春之神或者花之仙,但现在可就不同了,哪里有春神花仙是男的呀?” 许庭兰摇了摇头:“我可不这样认为,你看着花旁边的悬崖荆棘,还有你摘 花的神情,你摘花的一片诚意便已流露无遗了。” 秦宪听了心中不由暗暗赞同,他想,要是这花是为云英摘的,那……他的心 突然一跳,看了一眼许庭兰,脸火辣辣的一片热。他推着许庭兰的车,默默地走 了下来。 终于,到了山下的公园。许庭兰双眼发亮说:“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人。 我多么希望自己也有双坚强健壮的腿,站起来,加入他们的行列。” 秦宪默默地看着他,心中掠过一丝淡淡的悲凉,却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来安慰 她。 “秦大哥,你看那边,他们在干什么呀?”许庭兰惊奇地朝公园门口的一个 乞丐指去。那是个残疾的乞丐,断了条臂,蓬着头,弓着腰腰,手里拿着个盆子 给行人鞠躬行礼。他光着膀子,露出那条断臂。路人都看稀罕似的看着他。 “那是乞丐,家里没钱,身上又残疾,因而出来乞讨。”秦宪叹了口气说。 “好可怜啊!”许庭兰顿时珠泪点点,差点留下来:“秦大哥,你身上有钱 吗?” “有啊!”秦宪拿出了自己的钱包。 “都给我吧!”许庭兰接过钱包,将钱包里的钱都拿出来,自己摇着车向乞 丐驶去。在乞丐面前,许庭兰凝望着他,把钱全放到乞丐的独手之中:“大爷, 都给你,你快回家去吧。” 秦宪大惊,想阻止已来不及。那乞丐颤抖着手,将那几张百元大钞拿到阳光 下照着,辨别真伪。 许庭兰像放下一个心灵的包袱似的:“好了,现在我们可以找我爹去了。” 秦宪默然着,无意之中,他仿佛看到许庭兰那颗金子般纯洁发光的善良的心。 他觉得许庭兰纯真得像个无邪的孩子,丝毫不懂人间复杂的关系。他很想对他说 一说关于乞丐的。他记忆中的一次,他在火车站的出处,一个衣衫破烂的小乞丐 缠住了他,给他鞠躬,给他下跪,只求他给钱。他怜悯之心大起,给了十块钱。 谁知小乞丐却一把抢走了他手中的百元大钞,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他气得火冒 三丈,奈何手中拖着行李又不敢追。周围的乞丐见他发了慈悲,便都围上来给他 叩头,慌得他也差点下跪。幸好车站的保安赶来,才给他解了围。自此他一见到 乞丐便心里直发毛。他很想把自己的经历都讲给许庭兰,可又不想在她那纯洁的 心灵投下阴影。 他默默地推着轮车,朝公园管理处走去。那门口,许伯年的车正好泊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