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五十四 高洁她妈回到县城后再给我打电话,在车站旁边的公用电话亭。她先是感叹了 一番,说有文化就是好啊,哪像他们这些乡巴佬,连个手机都不会拨。她说她拨我 的手机至少拨了十次,每次都拨不通,后来问守电话亭的小姑娘才知道,外地的手 机要拨“0 ”。 我一个劲的道歉,说阿姨这次就实在对不住了,到长沙连餐饭都没请你。“朝 伢,快别这么说,那些吃吃喝喝的,咱乡里人也不习惯,吃得再好,也顶多肥了个 厕所,别的没啥!”她依然是那副惯常的刀子嘴,凭了一张嘴,什么事都可以一刀 切。 东拉西扯说了些客套话,我心疼她的电话费,说阿姨下次回老家了再跟你聊吧。 她马上就收着了那份侃兴,说:“朝伢,在外面小洁就靠你照顾了,有空的话,就 帮我给她做做思想工作,丫头老吵着要回乡下,说在外面挺累,想家。” 我惊讶,说阿姨不会吧?丫头想回老家?“不是吗?闹心得很,不然我也不会 大老远地跑过去!”听得出,她很担心,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在不停地叹气。“上 了十几年学堂,哪容易啊,咋能说回就回呢!” 下午下班后,我过去看高洁,说到她们单位门口,她不肯,叫我到立交桥上面 等她,她马上就到。其实我不太习惯在这种太暴露的地方等人,倒是有很多人在立 交桥上等过我。那一群群的小乞丐,对行人总是那么热情,他们会扯着你的衣角不 放,可以叫你叔叔、伯伯甚至老子,只要你给人民币,不过听说不收美金,因为识 别不了真假。那些卖玫瑰的小女孩,她们更厉害,在她们嘴巴里,好像给女人送朵 玫瑰就可以上床一样。 我站在立交桥的正中央,靠着拦杆,脸朝向高洁单位的那个方向。高洁小跑着 上来,背着一个褐色的小背包,挺漂亮,应该是刚卖的,我以前没看她背过。她跑 完最后一节级梯,站住不动,看着我,笑靥如花,挥了挥手:“朝南哥,这里这里! 向我看齐!” 看见她兴奋自若的表情和轻轻挥动的小手,听见她把“朝南哥”叫得跟往常一 样甜,我意外得差点哭。本来,我以为她会愁眉苦脸地出现的。我甚至都贼心贼胆 地设计过了:她心里满是委屈,在立交桥上看见我,我就要旁若无人地跟她来个拥 抱,流点小眼泪。 我说丫头,那天在电话里都还哭,怎么今天又好好的了?这个时候,三五个人 已经向我靠拢过来,一副围攻的架势。她们争先恐后向我推销手中落残的玫瑰,嘴 里念念有词:“叔叔,买花送给阿姨吧,阿姨这么漂亮!” 在这些卖花的小女孩眼里,怕是没有不漂亮的女人了。所以说,相貌平平或者 长得吓人的女人,想要找回自信,就立即上立交桥,她们会把你夸得不好意思,夸 得你身边的男人流口水。看见高洁心情好转了过来,我也不再追根究底。沿着台阶 往下走,高洁走两步又回过头来看看我,突然就冒出句:“咦,朝南哥,你怎么瘦 了这么多?” 韶山路上开的一家小吃店,便宜得叫人想替老板想跳跳楼。海带排骨汤,绿豆 粥,等等,名目繁多,我跟高洁吃撑才花了不到20块。我说:“小屁股,你够没?” 她点头,然后问:“朝南哥你呢?”我说我也早饱了,现在撑着。 我说:“小屁股,我搬到你附近来住吧,我要离婚了!”“不,朝南哥!”高 洁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迸出了这几句字,“你才结婚多久,这样不行的,你看我爸妈 都结婚那么久了都没离。”她说得很认真。在我们乡下,离婚是断断使不得的。女 人离了婚,就成了破了壳的臭鸡蛋,要是有几分姿色就更加不得了,会有很多男人 暗中使劲,都以为自己可以插上一杆。离婚的男人虽然没这么命背,但也好不到哪 里去,女人都会避之不及,好像离婚男人随时都有可以插她们一杆。 所以在我们那,几十年没一个离婚的很正常,就跟很多夫妻几十年才过两三次 性生活一样正常。论命中率,城里男人是怎么也比不过咱乡下男人的,咱乡下男人 几十年过两三次性生活,次数少是少了点,但弹无虚发,因为就这两三次便可让自 家的老婆超生! 五十五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连续做噩梦,都是一些稀奇古怪、前后不搭界的梦。每个 梦,都弥漫着浓重的死亡气息。对于妈妈的去世,我想得很多,而与刘柯寒闹得不 愉快,心思重了,想得就更多。走在路上,我有时都在一遍遍地对妈妈说对不起。 乡下的老人,大都在乎自家儿媳的过去。倘若妈妈泉下有知,也许会气得说不了一 句话来。 每天晚上我都梦见妈妈的死,梦见妈妈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徘徊来徘徊去, 很犹豫,甚至还偷偷地抹着眼泪,有太多的不舍,但最终还是把那瓶可以结束生命 的东西拿在了手里。还有,我还梦见与妈妈擦肩而过,在不知名的地方,一次又一 次,妈妈却不肯对我说一句话,好像她的儿子只是陌生人。我使劲地叫妈妈,却连 自己都听不到声音。梦里的生活,像一部远久岁月里的黑白哑剧,零零落落,斑斑 点点,每一阵风都是凉的。 还有一个梦,是关于刘柯寒和高洁的。这个梦让我觉得,我其实很恨刘柯寒, 不是恨她有过过去,而是恨她处处隐瞒。梦的背景是在乡下,茅坑。刘柯寒掉进茅 坑里了,高洁发现后,气喘吁吁地跑来告诉我,说:“朝南哥,快啊,你快去把姐 姐捞上来。”我充耳不闻,无动于衷,高洁再催,我就心不在焉地说:“不用捞, 她自己能爬上来的!”然后梦就没了下文。 做这些奇怪的梦的时候,我不在刘柯寒的身边。我跟刘柯寒分居了。我在离高 洁公司不到三站路的地方租了个很便宜的单间。这件事情,目前只有我和刘柯寒知 道。把东西往外搬的那天,刘柯寒倒是挺平静。她说:“朝南,你要走,我拦不住。 这我知道。不过你回来的时候,我会把门打开,会下楼来帮你搬东西!” 刘柯寒跑着上的楼,然后在4 楼的楼道里又把头探出来,叫了一声:“朝南!” 我大幅度地把头仰起,把眼睛眯成一条缝,说:“什么事?”她喊魂似的,双手做 出喇叭状制造噪音:“记住,不管怎么样,我会给你生个孩子的!”这话来得太突 然,还真叫人昏,好像一个人哗的一声把裤裆拉开向你宣誓:“快看,我是清白的! 连雀斑都没长!” 刘柯寒的声音大得估计整栋楼只要是长了耳朵的东西都听见了。搬家公司的大 哥满是好奇地问我:“那娘们是你老婆?”我的脑袋还有点晕,随口应道:“好像 是的。” 五十六 为了庆祝自己重获单身自由,把东西稍微收拾了一下之后,我到附近的超市买 了一只香酥鸡和三罐啤酒。盘坐在刚铺好的床上,再往床上垫张报纸,鸡就摆在上 面。一手拿啤酒,一手抓鸡肉,怎么也不方便。每次撕鸡肉的时候,都要把啤酒放 下,麻烦得想骂娘,我都恨不得拿脚把鸡给踩烂再撕! 最后剩下一个鸡屁股,我直接从窗户扔下去了。晚上又是噩梦,梦见一队鸡屁 股排得整整齐齐走在五一大道上,其中领队那个女人问:“小姐,丰胸吗?”真是 莫名其妙的梦。 关于我跟刘柯寒分居,高洁并不知道。我爸当然也是蒙在鼓里,他甚至还语重 心长地告诉我,做男人要学会忍耐,一辈子有多长,掰着指头都数得过来,将就着 能过就已经很不错了。 独处的日子,并没有想象的那份安静。外界的打扰,内心的狂躁,把我劈成两 半,一半魔鬼,另一半还是魔鬼。长沙疯了似的下了三天暴雨,狂风大作,吓得家 家户户窗子紧闭。我站在狭小杂乱的阳台上,看这座城市在一场大雨中的落败,看 街上像在夺命狂逃的人们,似乎每个人都要屁滚尿流。 白天都黑得像夜晚,屋里要开着灯。我没有请假,也没去上班,像迎接世界末 日,自己给自己放了三天假,显得盛大而用心。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可以牵挂, 或者被一个人牵挂,都是幸福的。这样想,让我感觉还活着,还没到人性完全泯灭 的地步。听说火车站一带的积水都可以把膝盖淹了,听说有孩子颤栗着站在雨天, 仰天长哭!我喜欢这种有死亡气息的场景,这是妈妈去世之后我自己都阻遏不了的 变化。我总在想,人啊,万物啊,幻灭其实只在一瞬间,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 么,或者下一个瞬间会发生什么。这个时候,我其实有点放任自己的生命了。 高洁在半夜给我电话,说朝南哥,好害怕,我把门窗都关了,把窗帘也拉紧了, 躲在被子里跟你说话。我良久不说话,我没告诉她,其实那个时候我也躲在被子里, 一个人,只有孤男,没有寡女。身体闲置,跟国有资产闲置没什么两样,都是浪费。 是哪个傻B 说过,孤单的人可耻的;而另一个傻B 却说一个人不孤独,想一个 人才孤独。综合起来就是:想一个人是可耻的。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