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一零八 一个人,在一个有阳光的午后,站在阳台上。这是个有些躁动的午后,身上的 烟抽完了,又把房间里所有搁着的烟盒翻了个遍,竟敢都空空如也。不知道怎么了, 这个时候,对一支烟的渴望,似乎达到了无以复如的地步。找不着烟,我竟感觉好 像弄丢了整个世界。 楼上有人放音乐,隐隐约约的,听不出是什么人的什么歌。我不熟的旋律,惟 一可以判断的,是顺着歌曲流淌下来的感伤。这种不知名的感伤,漫透全身。我明 白自己这种情绪的来由,明白要打破一种生活时的踌躇。 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星期,在这长达半月之久的时间里,我一直活在高洁告诉我 的那个真相里。老实说,这个真相并不残酷,或者说是我早已对这种真相麻木,只 是高洁的话,让我再也不能心安理得地把自己欺骗下去。 我已经开始在新单位上班,说不上有多好,勉强算是顺心罢了。每天都害怕回 家,害怕回家面对刘柯寒的若无其事,她的过分镇定甚至让我觉得自己的心如刀割 很不值。非常丢人地说,事到如今我依然没对她提离婚,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惟有经历过,才会明白,说“我们离婚吧”远远比说“我们做爱吧”要艰难。 做爱只是身体运动和心灵体操,顶多算一次放纵吧,伤筋动骨,似乎也只是身体的 疲劳,可是离婚要动弹的,甚至都不是两个人,自己在身上割下伤口,却需要很多 人一起为你痛。比如,我就不知道假若我离婚,我爸他需要比我多几倍的勇气才能 接受这个现实。 我把挂在阳光上的衣服拢到一边,好让阳光拐个弯就能照射进来。再推开玻璃 窗,阳光就站在我头顶,还有一些在眼前晃来晃去。这种感觉是熟悉的,因为眼前 的阳光,怎么看都是明亮中藏着黯然的血色。 搞不清是什么东西刺痛了记忆,反正在这个时候,我想起了曾经的一个午后。 那也是一个有阳光的午后,我也是心事重重地站在阳台上。那时我们还没有搬家, 住在那套小小的房子里。那时候我妈妈去世,我跟刘柯寒刚从我老家那边回到长沙。 那天,刘柯寒不动声色地从后面环抱住我,我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她的掌心对 我的温暖。那天,她用低低却也坚定的声音对我说:“朝南,我们结婚吧?”想到 这儿,眼睛很不争气地一酸,泪就快要掉下来。 我突然发了疯似的大叫:“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啊?”是声嘶力竭的 无奈和发狂。是在表示对命运的不满吗?或许不是,因为我知道,就算我声音再大, 就算从老家牵来几十头牛跟着我一起吼,世界也不会有些许震动。 没人会知道我有过这样一个几乎崩溃的午后,没人听见我站在阳台上神经病似 的大喊大叫。这天是周末,刘柯寒陪谢小珊出去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守着空房, 想着绝望。内心的无所适从和矛盾挣扎让我浑身的血液都找不到出口,每一次思考 都会短路或者堵车。这感觉比憋尿还让人难受。 我在想,我的婚姻是不是真的不可以峰回路转了。其实我以前说过,我不会在 乎一个人的过去不是戏言,我真的可以做到,但我接受不了一个人的反复和欺骗。 如果刘柯寒愿意跟我回去,在干净纯朴的乡下,或许我们能意外地生活幸福。当然, 这只是痴人说梦,可能吗?我想是不可能的,跟梦里想屁吃没区别。 两个孕妇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并不清楚,我完全沉浸在了一种万劫不复的悲 情里头。刘柯寒也不晓得我就坐在阳台上,她一定以为我也出去了。我听见她在房 间里翻东西的声音,然后又听见她嘀咕:“这朝南,跑哪去了?都做爸爸的人了!” 从她的说话里,我能听出她这天有个不错的心情。 像是死人呆在停尸房,我安静地坐在阳台上,一声不吭,连简单的咳嗽也忍住 了,不想让刘柯寒知道我的存在。其实通往阳台的门是开着的,她只要随便伸着头 就能看见我,可是她没有。仅仅是一堵墙,咫尺天涯,我们互不相见。 这个时候我当了会安徒生,像构思一篇童话似的构思了这么个情景。我想要是 刘柯寒出乎意料地走到阳台上来,我转身,她从后面把我环抱住,然后我像她那次 说跟我结婚一样,深情地对她说:“柯寒,我们到乡下去吧?” 不过他妈的生活就是有意思,好像只过了几分钟,我就从童话家摇身一边成了 预言家。毫无心理准备,真的毫无心理准备,刘柯寒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身后抱住了 我,脸贴着我的背,默默地,手还缓慢地在我身上抚摸来抚摸去地揩油,像强盗抚 摸着一件得手的国宝。 如此温馨的拥抱,我心是动的,真的想说:“柯寒,我们到乡下去吧!”而实 际上,我连个屁都没放。 刘柯寒就那么抱着我,不说话,我不转身,也看不见她的脸。我不自觉地迎着 阳光,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如果有镜子,我想看看我这个时候的表情,该是怎样的 愁眉不展呢?我该告诉谁,其实这个时候,我是多么地留恋这种有个女人亲切抱着 的感觉。或许我可以告诉刘柯寒我的感动,可是一切都在之后的瞬间被颠覆。 事实证明,刘柯寒对我进行的这次长达十多分钟的偷袭式拥抱,他妈的是种告 别。像一个人决意要死,最后还假惺惺地把眼睛睁开,象征性地表达一下对人间的 留恋。她的话来得很突然,像一记惊雷。她说:“朝南,我们离婚吧!”只一字之 差,却是天壤之别。 我当时就懵了。我是多么地想即将转身,扇她一个耳光,然后问她是不是跟 “国字脸”谈好了,所以让我出局?我还想问她,这段时间的相安无事,是不是在 跟我玩骑驴找马的游戏?可是,我什么也没问,我只是微微把脸扬起,把眼泪盛住。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我只记得当时依然有阳光,可眼前却是黑黑的天! 谁能想到最后竟然是刘柯寒说离婚呢?算恶人先告状吗?算是这么久来苦心积 虑对我处处欺骗和隐瞒的一个总结发言吗?如果是,这样的总结发言未免太寒碜了 点,只一句“朝南,我们离婚吧”。多么的突如其来,多么的言简意赅。 在把手从我身上拿开之前,刘柯寒还说:“对不起,朝南,我觉得跟你的生活 没了希望,我想着以后我们可能连孩子都养不活就绝望。你可以恨我,但是,我真 的爱你!”最后几个字算什么呢?我忍不住愤怒地冷笑。好比一个人拿刀把我砍得 奄奄一息,在我弥留之际还不忘装回善良,说:“你安心走吧,我会帮你置口棺材! 还是水晶的。” 婚姻这东西真他妈的锻炼人,这话绝对不只是说说而已,事实的确就是这样的。 想想一个女人把我当猴耍,一会这样一会那样,折腾够了最后还温情脉脉地说“我 们离婚吧”,这打击也够大的。我却能那般隐忍地保持一言不发,不恨,一点不恨, 只是觉得自己无能。我想过了,至少我没能力给刘柯寒一个盛大的婚礼,甚至到现 在,就像她所说的那样,我也许还养不活一个孩子。我终于明白,想当爹不是说有 杆不哑火的枪就够了。而且在当爹这事上,是得付出比嫖娼更大代价的。都是开枪, 但当爹可是枪声一响,黄金万两。早听说过了,在城里养个孩子,比包二奶养小老 婆还难。 在阳台上跟我说过离婚之后,刘柯寒就进屋了。我依然一个人呆着,依然眼前 黑黑的天,感觉视线里好像有很好蚂蚁在飞,有很多蝙蝠在飞,它们各自跳着舞, 不同的舞,每一个动作像一个黑色幽默,如果我的婚姻,行将结束的婚姻。我的婚 姻当然不再可能是喜剧,要命的是悲剧都不是。我压根儿只承认它是场闹剧。 好像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求过人了,一直那么张狂地活着,所以我很不敢去想低 声下气求刘柯寒的时候自己是啥表情。从阳台转身进到房间,看见刘柯寒盘腿坐在 床上看书,竟然很紧张,是一种羊羔对母老虎的畏惧。 刘柯寒抬头瞟了我两眼,发现我神情凝重,轻声说:“朝南,对不起!我不是 个安分的女人!”我有点唯唯诺诺,说:“柯寒,不要!我明白的,我给不起你幸 福。只是,你能再多给我一点点时间吗?”她问为什么,我说我想你先把孩子打掉, 我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以后叫别人爸爸,还有,我还需要时间做我爸的思想工作。接 着我们相互对视了很久,但没有燃起仇恨。 并不是说我在这个时候认定了她肚子里的种是我播的,可总有可能是我播的啊, 如果是这样,我又怎么愿意让她带走?如果她坚决要带走,我会很不讲情义地认为 这是个阴谋。比如说“国字脸”没有生育能力,试图通过刘柯寒跟我借个种。 刘柯寒短暂沉默之后,对我摇头,说:“不,朝南,我不会把孩子打掉,你拿 刀架我脖子上我也不!” 这时谢小珊从隔壁房间出来,站在门口,说:“朝南,刚才高洁给我发信息, 她说等会可能过来玩!”我看见刘柯寒继续装模作样地看书,不吭声,只好自己回 答谢小珊。我说你叫她先别过来吧,我有点不舒服。 我的声音十分沉闷,是人就可以看见我心情差到了极致。谢小珊走了过来,看 了看我,又看了看刘柯寒说:“你怎么啦?”我说我没事。她又转头问刘柯寒: “刘姐姐,朝南他怎么啦?”刘柯寒也冷冷地回了句:“没事!”两个人都如此应 付,自然让寄人篱下的谢小珊有了想法,她只问我们是不是吵架了就出去了。 要是真还能吵得起来就好了。夫妻之间其实并不害怕吵架,甚至打闹都没必要 完全杜绝。怕就怕两个人玩革命似的搞斗争,不吵不闹,却是此处无声胜有生,一 刀刀地把婚姻割得支离破碎,可以不见谁叫一声痛。 然而我死都想不明白啊,刘柯寒怎么到离婚了还要割我块肉走。如果孩子真是 我的,她带走,不等于就是从我身上割块肉吗?做女人做到这份上,还真他妈的需 要勇气和胆量,脸皮不厚到可以造轮胎是断断做不出这样的事来的。 我在心里骂她奶奶的,要是真敢不打孩子就离婚,我非偷偷给她吃点泄药让她 把孩子拉出来。在生产下一代这个问题上,我是比较晚熟的。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 可能到小学毕业吧,之前我都非常固执地认为,每个人都是自己的母亲从屁眼里拉 出来的。 我甚至还笑过高洁,说她娘生她的时候把她拉厕所里了,后来是他爸拿捞鱼那 种东西给捞上来的,还煞有介事地指指点点地告诉她是哪间厕所。记得那次她都被 我说哭了,跑回去问她妈我说的是不是真的。她妈当时没训我,却笑了我十几年, 我大学毕业回老家,她妈就经常诡笑着问我:“朝伢啊,什么时候娶个媳妇拉个孩 子啊?”在我们乡下上厕所是很讲究的。厕所一般是好多户人家的建在一块,一排 老长的,挺壮观,不识真相的人肯定就当是包房什么的了。门当然也不会上锁,但 自家的人正常情况下都只上自家的厕所,肥料可不能扔给别人嘛。现在刘柯寒倒好 ……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