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一二五 身心的双重疲惫让我整天无精打采,从来没午休习惯的人,竟也趴在办公桌上 睡着了。才睡了不到一个钟头,就做了个很长的梦。我梦见了妈妈,梦见妈妈一直 在哭,只是哭,什么话也不说。我在梦里大声地叫喊,妈,你怎么啦?到底怎么啦? 妈妈还是不说话,低垂着头,花白的头发几乎遮住了整张脸。 梦里本是一个晴朗天气,在妈妈的哭声中,突然天就黑了,接着还下起了雨。 雨点打在妈妈单薄的衣裳上,竟然还溅起细细的水花。我还记得妈妈是沿着一条很 窄的山路在走。这条山路是我所熟悉的,走过去,就是我家的一块辣椒地。小时候 妈妈带我去摘辣椒,她自己进地,给我撑开一把小黑伞,让我坐在土边等。 妈妈走得很慢,迈的是细碎的步子,像去世的前几年,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了, 挑着重重的担子往家里走,每一步都是艰难的挪移。看见妈妈越走越远,哭声却不 减,我很急,也跟着哭,拼命地跑,却怎么也追不上。 于是我就偏开山路往草丛里冲,我想挡在妈妈前面。可是,等我冲过一个一个 的草丛,妈妈却不见了,而我的手,已被划得满是伤口,流着血。这个时候我被吓 醒了,惊慌失措地四顾,我以为可以看见妈妈。我的手当然也没流血,低头只见一 摊口水, 这个梦让我整整一下午都没缓过神来,一直沉浸在一种慌乱和自责中。我恨自 己还是追不上妈妈,恨自己在无数个梦之后,依然无法梦见妈妈的脸。我说过,长 大之后,我就再没敢看过妈妈的脸。那是张瘦得叫人心疼的脸,看了会哭。就好像 看见了自己的伤口,血却淌在心底,一注一注的,让我碎裂。 后来在我们村上,流传着一种神乎其神的说法。说是有人看见一个外地女孩去 了我们那,好像就是刘柯寒,但没谁敢确定。因为对于村上的人来说,见过刘柯寒, 只是在我妈去世的时候。更有甚者,说看见那女孩子在我妈坟前跪了老久。 具体时间没人记得了。回乡下去之后,我套过我爸的话。我爸说好像是的,还 有人在路过我家门口的时候问他是不是儿媳妇回来了。当时我爸很奇怪,但也没多 想,只是嘿嘿笑着说儿媳妇怀孩子了,一时半会怕是来不了了。惟一可以确定的是, 时间就在我做这个梦的前后。 更让我觉得难以理解的是,这几天爸爸也心神不宁的。可能是因为那个梦心里 有些发慌,下班后我在路上边走边用手机给爸爸打电话。我问:“爸,吃饭了吗?” 爸说:“还没有,正在烧,一个人,随便做点就好。” 我告诉爸爸我中午睡觉又梦见妈妈了,爸爸说:“朝伢,都这么久了,咋还能 想呢?”这话显然只是对我的安慰,因为爸爸叹了口气之后,话锋一转又说:“不 过也是,这段时间我也不知咋了,也是老梦见你妈。”我好奇起来,赶忙问:“爸, 你梦见啥了?” 爸也没跟我仔细讲,因为他跑过来接电话的时候,饭正在炉子上。爸爸只说他 一沉下眼,就老觉得妈妈在房间里哼哼叽叽的,也听不清在嘀咕些啥。转身就仿佛 看见妈妈站在床边,听见妈妈像生前一样唉声叹气。 然后爸爸很突然地问:“朝伢,你们在长沙还好吧?我总觉得你妈是在担心啥 似的。”我的心顿时悬了空,紧张兮兮地说:“爸,我们好着呢,不担心,你快去 做饭吧。”这个时候,我急于挂电话。可不知道怎么回事,爸爸每次都喜欢这样, 该说的说完了,又要折回来再补充点什么,而且一补充往往都是关于高洁的。 “听小洁她妈说,丫头准备换工作,去深圳还是哪里,她妈叫我跟你说一声。” 我说爸,说什么呢?现在年轻人在外面换工作挺正常啊。爸说:“她妈不太想她跳 来跳去,想你劝劝她。”我说那好吧。 没多想,我改变了行进路线,来自家乡的消息,似乎总是最能扯住人心的,听 了爸爸的话,去找高洁,好像都成了我一种不容拒绝的义务,让我可以不去在乎那 么多,把该做的给做了。当然不该做的也是断断不能做的,像以前妈妈要我在婚姻 上别三心二意,我就如实做到了,一次只娶了一个老婆,并且现在一个都没了。 一路上我都在为与爸爸的梦境重合伤透脑筋,我在想,是不是妈妈她真的在天 有灵,知道我的生活发生了变故,所以担心,所以伤心,可终究无能为力,所以叹 息,所以痛哭。我整个有了种迷幻的感觉,感觉妈妈她还生活在老家,偶尔可以打 听到我的一些事情,偶尔可以知道她儿子的欢乐和痛苦。 就这样想着,很入神,竟然忘了先给高洁打个电话。到了她住那里,敲了老半 天门都没人应,她没回来,她那两个同事也没回来。打她的手机,第一次无法接通, 第二次无法接通,第三次还是无法接通。我顿时失去耐心。 男人总是很容易失去耐心,好比对一个女人图谋不诡,三下两下不能得逞,那 么接下来可能就会下床上厕所或者干别的什么,以此来掩饰自己的不满和失望。找 不着高洁,我是非常失望,不过好像没什么不满。不满是需要资格的,而我好像没 有。但是,我有干点什么的想法。也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情,我决定找找“内八字”。 从高洁那里下楼,再花一支烟功夫走到街边。在小商店里买个打火机,打火机 是五毛钱一个,我掏了一圆硬币,剩下的五毛用来给“内八字”打电话。没直接用 手机,是因为我估计他知道是我就不会接。 电话通了之后,我没再像上次那样说是“李爷爷”,而是很直接地告诉他:我 是朝南!他反应很快,不过我猜想这不是他思维敏捷,更多的应该是条件反射,对 “朝南”二字过敏。我自报家门后,他立马用一种急促的语气问:“你找我干吗?” 我突然不知道如何回答。对啊,我找他干吗?语塞之时,我甚至都有点儿慌乱, 于是说:“麻烦你等一下。”再朝商店老板叫唤:“老板,拿包槟榔。”一手交钱 一手交货,再撕了颗槟榔往嘴里送,接下来再是回到与刘键的电话中。换作是我自 己,要是一个打过我骂过我的人要我等电话,我是断断不会干的,所以得又把听筒 贴着耳朵,发现“内八字”并没有把电话挂掉,我微微有些诧异。我嚼着槟榔说了 声对不起。他说:“没关系,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我说其实也没什么事,只是听说高洁要走,她妈要我劝劝她。本以为我的平和 可以让两个人好好谈一会的,没料到我一提高洁要走的事,“内八字”整个就火了, 而且火得很突然,火得让我莫明其妙。他喊冤似的大声说道:“朝南他妈的你是个 王八!”话一完,他还重重地把电话给叩了! 妈的这世道怎么了?叩我电话也就算了,还骂我王八。我其实已经火冒三丈, 但更多的是满脑子的疑惑和不解。我实在搞不懂,怎么我一提高洁要走的事,他激 动得跟个发情的母猴似的。我耐着性子再把电话拨过去,已经没人接听。想必他也 是气得把手机摔地上或者床上了。当然,要是他进一步拿自个脑袋撞墙,我基本上 也是没啥意见的。 离开商店的时候,我很是有些垂头丧气,似乎还很不甘和不解。定定地在路边 站了一会,百思不得其解,真他妈的怪事年年有,惟有今年多,多得足以把什么鸟 神童啊天才啊搞蠢搞晕。我不得不考虑给刘键发个手机短信。我的措辞有点不愠不 火,但终究还有些力量。我说:找你,我只想知道高洁的离开是不是你逼迫的。不 过不管怎么样,作为两个曾经或者一直希望她幸福的男人,在这种时候,我觉得我 们应该见面聊聊。我想,只要他没把手机往地上摔,就不会看不到这短信。 边等车边等“内八字”回短信,结果短信没来,车先来了。自从那天醉酒叫别 人自己在口袋里来摸硬币结果引起口角之后,我在这一带坐车都有点心里发怵。上 次若不是那男司机看我醉得不成样了,估计会跟我干一架。当然,没干上,谁胜谁 负也不好说。 上车我首先就看司机,不是熟悉的,然后才安心地掏钱投币。虽然已过下班高 峰,车上的人还是很多,有男的有女的,好坏就不太分得清了。我很郁闷地夹在他 们中间,根本就不用抓扶手,我左手放左边口袋守钱包,右手放右边口袋防手机。 挤公共汽车,男的都还好,要是女的,手肯定是不够的,因为她们除了防贼还要防 性骚扰。 对于性骚扰,我一直没这个爱好。觉得这事儿挺匪夷所思的,就那么摸两下, 蹭两下,有啥意思,并且还面临着被国骂的危险。更可怕的是,万一摸出个漏洞来, 那可真是吃不完兜着走。 好像是在车开过三站路的时候,我的手机震动了一小下,是短信来了,我拔萝 卜似的拼命地抽啊抽啊,才把手和机都抽出来。跟我猜的和期望的一样,是“内八 字”的。他的回话比早泄男人干那事还来得简洁明快。他说:好,时间地点,你定! 车再次靠站停住,我就匆匆挤了下去,马上给刘键打电话。我先跟他说,希望 这次见面不要让高洁知道。他答应了我,然后问我在哪里见面好。我说:“在哪都 可以,你告诉我你现在的位置,我打车过去找你。” 拦辆的士上车之前,我不自觉地回头看了看站牌下等车的那些人,他们或站着, 或坐着,穿着各式衣裳,有着不同的表情。兴许当中也有人注意到我迅速的离开, 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有跟我在心中酝酿的那种感觉,感觉在这个流动的都市里,人, 又少了一个! 一二六 刘键已经吃过饭,而我还饿着肚子,碰头后,他提议去了就近的一家可以喝茶 也可以吃煲仔饭的休闲吧。他始终都跟我保持着一臂的距离,不知道是不屑跟我走 得太近还是担心我冷不丁又塞他两拳。他的拘谨让我觉得他也挺可怜。 他不主动跟我搭腔,总是我问一句就应付一句。不过说实话,我自己也觉得别 扭,打过他骂过他,现在又主动跑来见他,感觉不像那回事似的。没变的是他走路 的样子,还有我看他走路时极不舒服的心情。 坐下来之后,问他吃点什么喝点什么,他就说随便,把该点和不该点的东西点 好,他竟然开始无所事事地玩起手指甲来,而且动作还相当妩媚。那么纤细的一双 手,看得腻人,真不知道他站着撒尿的时候扶枪会是什么样子,估计是像姑娘家捏 针绣花一样还把尾指微微翘起来。 先是上的茶,我点了很普通的毛尖,因为想着十有八九是自己买单所以没挑贵 的。很急地喝了一口,结果把舌头给烫了。不过“内八字”在,我不没表现出来, 很坚强地忍住了。这口茶烫出了点火气,趁了这点火气,我把话切入正题:“你给 我说说,你跟高洁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顿时傻了似的把右手停在左手的拇指上,看了看我,愠怒道:“我不想说, 没什么好说的。”听他这么说,我忍无可忍地又火了,“你他妈的放明白点,什么 叫没什么好说的?你把别人弄了,现在又把别人甩了,你当你是谁啊!” 这个时候我点的饭端上来了,服务小姐在旁边愣了一会,我转头看看,说: “先放着。”然后又把快要喷火的目光移到刘键身上。他还是不吱声,我只好把语 气放平缓一些,说:“那你跟我讲讲,怎么今天我一提高洁的事你就激动成那样子, 妈的,还骂老子,担心我一口咬你半边脸。”说话就定定地看着他,一副再敢不吭 声就真咬他的样子。 他犹豫了好久,才说:“闹成今天这样子,不能说全是你给惹的,但是,朝南, 你让我实在咽不下那口气。”我扒了第一口饭:“我怎么啦?”“第一次,你打人 我想想也就算了,后来你竟然还打电话骂我,当我没一点人格是吧?”说这话的时 候,他的嚣张气焰也上来了,歪着头,爆着眼睛。 我想这么大而空地对吼下去,也吼不出个什么名堂,于是改说具体的事。我说 :“高洁她妈第一次来长沙你应该知道吧,那次她也哭得稀里哗啦的,是不是你对 她动了手脚。”“哪次?就是她妈和你爸一起来那次?”我说不是,之前她妈还来 过一次。 “内字八”看着我,摇了摇头说:“那我就不知道了,可能那时候他都还对我 爱理不理的,很长时间她都这样对我,以至于后来她突然答应跟我谈,我都觉得挺 出乎意料。我是喜欢她,一直喜欢她,但是,她从来没喜欢过我。” 我赶紧扬了扬手里的筷子,说,你别罗里八索一大堆好不好?我是问你是不是 对高洁动了手脚。动了手脚,明白吗?妈的你不要装傻扮清纯。 “你可能很难明白被一个人耍的感觉,很难受,感觉是挨了一闷棍还不能叫痛, 特别是那个人是自己喜欢的人。”他顿了顿,脸上浮起一种自嘲的表情,接着说, “你以为我对她干什么了?牵手算不算犯罪?” 听他含蓄地否定对高洁进行过非法开采,我差点没咽着。以前都这么猜测,谢 小珊也算给过一些暗示,现在却被刘键一锅子端翻了,妈的还真有点接受不了。虽 然更接受不了的是刘键当真对高洁做了什么,但所有的猜想都被人否定的滋味也不 好受。 按刘键的一些解释,大概就是这样的,高洁跟他谈恋爱,压根儿就是一空头支 票,是个晃子。这晃子是用来干什么的,我不知道,刘键也不肯说。而且我好像也 有点相信,刘键并没对高洁怎么样。依他的性格,连我打他都不敢还手,更何况要 他去做那种事。 我的脑袋也开始糊涂了,我在想,如果刘键所言不虚,那高洁她妈神秘到来长 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不知道,直到现在还是不知道,我好像变得什么都不知道 了。好比小时候胡乱给高洁出的谜,根本就是打不出谜底的。而这次,是生活对我 出谜。 一二七 我无法判断是我背离了整个世界还是整个世界背离了我。当我终于在乡下面朝 黄土春暖发痴的时候,我似乎也不那么想问题了,甚至变得什么都不想了。我只是 沉默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照顾着爸爸。中午或者黄昏,会去山上走走,看看 妈妈。 跟刘键的这次见面,原本我是很努力地强迫自己冷静的,可到最后还是差点动 手。那是从休闲吧出来之后,我开始缠着刘键问他为什么谈得好好地又不要高洁了。 他起初是三缄其口,被我问烦了,就说:“朝南,我知道她是你的一个梦,也曾经 是我的一个梦,我不想这个梦在我心里破了之后,再帮你一起打得粉碎。” 我火了,没耐心了,发狂似的骂他奶奶的。刘键不再理我,在一个没有红绿灯 也没有地下通道的路段非法过马路,而我就站在马路这边,不动,扯着嗓子说粗话。 声音很大,刘键不可能听不见。就像我不可能听不见他走过马路之后对我吼的那句 话,那句话没彻底淹没在车流中,那么重地落在我心底,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听到他的话时,路上和车流正急,或许我再愤怒也无法及时冲过去揍他一顿, 或许就算来得及我可能也不会真冲过去。反正我站住没动,如同木偶,被这个城市 汹涌的车流和如织的人群所雕刻,一刀一刀,削在心灵最脆弱的部分。 我当时差点就忍不住冲过马路去揍他,是因为这话玷污了高洁,我最终站着没 动,是因为他的话刺痛了我和前妻刘柯寒的故事。刘柯寒已经从我生活里消失得那 么干净,可是又总会在不经意间钻出来。比如这个时候,只因一句与她无关的话。 刘键那句话好比一堵插满碎玻璃的墙。一路上,我满脑袋子都是他那个声音。 我扶着这堵墙那么艰难地走回住处,感觉是被割得遍体鳞伤。所有的一切都那么清 晰,包括隐约中刘键说话的样子,包括我听到那句话痛的感觉。他说:朝南你他妈 的,一个做过婊子的女人你要不要?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