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三章 房门关闭的声音 我很喜欢听房门关上的声音,“砰”的一声,虽然实际中每个不同的门有不同 的声音,但我总是把它们简化为同一声调的“砰”,并且用2 到3 秒的时间来仔细 聆听,准确的说是听1 秒,剩下的1 到2 秒用来享受。 昭第说你毛病,我不理会她,继续享受着,走了走了,昭第又催我,我才恋恋 不舍的离去。那天我们去了“好又多”,昭第买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临出门时 候我拉她坐在过道的椅子上,我们俩面对面的吃豆饼。 我一面吃豆饼一面看昭第的鼻子,有点塌,星星点点的缀着些雀斑。昭第停下 来也看着我,“你看什么呢?” “什么也没看。” “胡说,你明明在看什么。” “什么也没看。”我很得意的说,只要坚持下去就会不了了之的,我对这点非 常清楚。 又坐了一会,我伸出手去,摊在桌上,昭第迷迷糊糊的看着不很明白,“要什 么?” “……” “讨厌,你到底要什么呀?”昭第笑了起来,我喜欢看昭第笑的样子,她笑的 时候光线就在她脸上流转,五光十色的,当然这是我的幻想,如果真有谁的脸是五 光十色的,恐怕不怎么漂亮。 但我爱这么幻想。 其实昭第知道我要什么,她就是不给我,我发现我们都是技术精专的行家,在 一瞬间就能读懂对方的心理,从另一个方面说,我们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1999年的夏天我认识了昭第,之前的大学时代里虽然我和她曾同班两年,但从 来没注意过,那念头象那个夏天一样奇特,做个简单的比喻:夏天如同一个水灵的 西瓜哗的一声给切开了,于是我从那西瓜里得到一个启发——昭第啊——接着就爱 上了她。 我从来不去想这爱情是不是过于仓促或者不够严肃,因为昭第象这个夏天的阳 光一样温暖,只要和她在一起就心情开朗。 “昭第?”我一面走一面转头看了看她。 “什么?”她用手在额头上搭了个凉棚,我喜欢看她这么快活的样子。 “跟我一块儿周游世界吧?” “你做梦去。”她冲我做了个鬼脸。 “先去日本吧,住7 、8 年再换到意大利去……”我自顾着说,昭第在一旁不 停地做着鬼脸。 昭第喜欢做鬼脸一如我喜欢听房门关闭的声音,一种不太严重的病态享受,我 想她肯定觉得自己在做鬼脸的时候最妩媚,用她的词描述是“娇蛮”,啧啧,有点 那意思。 这两天雨停了,太阳爬出来晒晒屁股,我终于从40度的高烧里解脱出来,还是 人缘厉害,昭第说是该病,还应该病得更久一点,我说为什么,她说谁叫你想去日 本来着,一点不爱国。 “冤枉,去日本和不爱国有什么关系。” “发音错了,是愿望,去日本是你的愿望才对,一点不冤枉。”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昭第不喜欢我的周游列国计划,我很沮丧,于是咳嗽加重, 持续了好几个月。 这个周末,我和昭第去看了一部日本电影——“情书”,昭第感动得沥哗啦的, 直到了寓所她还在哭,于是我趁热打铁,“日本电影好看吧?” 她使劲点点头,“所以说,以后还是跟我去日本吧?”我看她没什么反应的样 子,心里一乐,“住个7 、8 年,然后去意大利,还可以看看球赛什么的……” 昭第沉默着扔了一个枕头过来,“砰”的一声打在我脑门上,很象是房门关闭 的声音,接着“哇”的一声痛哭了起来。 我只好随她沉默下来,不敢再说话了。 去世界周游的念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入我脑子的,但从那以后就顽固的生长 下来,茁壮成长,在想象中它就象是月亮豆一样的一直向着月亮生长的绿油油的植 物。 我数次向昭第表示过这念头,确切的说是决心——周游世界的决心,之所以需 要数次,也是因为每一次都得到了昭第不同程度的抵制——用暗示的方式,而我总 能体察出来。 而这次昭第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觉得这很不同寻常,昭第平时是个 活跃的姑娘,很少哭,而当她哭起来我便手足无措,我想这哭一定会在我们之间造 成某种障碍,从此以后都得小心的避开,比如下一次不小心聊到她曾经哭过这一事 实时我必须得迅速把话题转移到中午的鱼做得很好或者被子叠了吗这样的不相干的 事情上去。 我是在给自己增加压力!事实上什么也不会有,只是因为我说了要去周游世界, 昭第觉得委屈于是哭了而已。 我这么想了一会儿,昭第也哭累了,她转过脸来问我,“我们把面纸盒放哪儿 了?” 我于是如释重负的为她找来了面纸,并且温言细语的安慰了她几句。 夏天是有脚的,从晒得出汗到凉风习习时间上不算太久,昭第伙同几个女友去 龙池,说要山居几日,我问她几日,她拌个鬼脸说4 日。 我于是解放出来,傍晚的时候,可以坐在顶楼的躺椅里一面喝啤酒一面抽烟一 面听风不断把下面通向顶楼的那扇门吹得“砰”的一声关上——又“吱”的吹开, 再“砰”的关上。 第二天阳光很好,我想昭第她们在龙池的山上跑来跑去的一定十分愉快,昭第 的影象这一天里只在那一瞬间出现了一次,以后被我忘了个干净。夜里我和几个朋 友去参加了一个很私人的生日聚会。 我始终不会跳舞,昭第交了我好几次我也学不会,我认定了自己没什么舞蹈的 天分,所有人都在小小的厅里转圈,我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喝啤酒。 薛玲玲朝我走过来,穿着红裙子,我说我不会,她说我教你就是,我说教也没 用,我女朋友教我好多次了,可我就是学不会。她狡猾的笑笑说也许我教你就会了。 世事就是这么奇妙,那天夜里我的确学会了跳舞,薛玲玲和我一面跳着一面闲 聊,“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薛玲玲,好听吧。” “是啊,就象咬起来很脆的薯片。”我用了不恰当的比喻。 半夜里我肚子饿了,起来找东西吃,昭第走前替我买了一大罐扬协成豆奶,将 近十筒品客薯片,另外我又买了几袋方便面。关冰箱门的时候我尽量小声,甚至放 弃了听那“砰”的一声的享受,因为薛玲玲躺在属于我和昭第的床上,我有点做贼 的感觉,似乎薛玲玲才是这房间的主人,而我是半夜里饿了翻进邻居家偷豆奶和薯 片的小偷。 我在看到豆奶和想到床的时候顺带想起了昭第,这是我两天中第二次想起她来, 她甜美的笑容一闪而末。 薛玲玲翻了个身,毛巾被落到了地面,露出她白皙的身体。我坐在灶台上喝着 豆奶,因为薯片咬起声音太响,最终被我放弃了。另外我点了支烟,开了昏黄的壁 灯,顺手打开刚从报纸堆里抓来的一张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新闻,除了福利彩票 又开了500 万的大奖。 我那溜上了屋顶,这夜风?算大,我带上了冰箱里仅存的两罐?酒,500 万福 利彩票大奖的号码被我坐在屁股下,我是正对着上来的那房门而坐的,尽管它安静 的伫立着,但我能够想象出它“砰”的关门声和“吱”的开门声。 我感觉到孤独,不知道为什么,在感觉里与房门关闭声相互为伴时我感觉到孤 独。过了没多久,薛玲玲也上来了,你忘了关厨房的灯了,她说。我恍然大悟。 她穿着黑色的牛仔裤,上身的衬衣象征性的扣了几扣,躺在我的躺椅里,那躺 椅在房门稍后一点的地方,也是对着我,斜对着我。 “你能听到吗?”我问她。 “什么” “房门关闭和开启的声音。” “不能,但可以试试。”薛玲玲于是站起来,把房门“砰”的一声关上,又 “吱”的一声打开,她满意地坐回到躺椅里。 “现在能听到了。” “应该用1 秒的时间听,剩下1 到2 秒的时间享受。”我指导着她。 “我试试。” 幻想中的5 秒时间。 “很不错的感觉,”薛玲玲很兴奋的说,“你怎么发现的。” “有一次看世界地图的时候。” “?” “我觉得从亚洲到非洲,从非洲到欧洲,无论从哪个洲到哪个洲,那个感觉就 象是房门开启,然后又关闭,于是就试了试,结果果真如此,和我想象中一模一样, 门‘吱’的一声开了,于是在日本,门‘砰’的一声关闭,于是在新几内亚。” “不好理解,”薛玲玲苦恼的说,“能意识到一点,其他的不太能领会。” “你很向往周游世界吧?”薛玲玲问。 “有什么不好吗?”我对这点十分苦恼,昭第是不喜欢这个的。 “不知道,不过听起来不太稳定。” “这样啊。”我总算明白了昭第的反感所在,但是在那一瞬间也无限恐惧起来, 没道理的。 “跟我一起逃走吧。”我说。 “啊?”薛玲玲不怎么明白。 我自己也被自己吓了一跳,怎么会用到“逃走”这个词,逃离什么呢?在恐惧 什么呢?意志倒是越来越坚定了,坚决要求离开。一想到昭第即将在后天早晨返回, 我们又将融会到下一季的灿烂阳光中,我就无限恐惧,为什么不清楚,但那绝对是 可怕的事件。 “跟我一起逃走,我们明天就离开这里,到南方去。” “然后呢?” 是啊,然后呢,我又茫然起来,然后怎么办呢?太阳逐渐升起来,阳光不可遏 抑的爆发出来,象个暴君一样把我置于它的管辖之下,我越来越慌张,越来越慌张 …… 蓝色月光 我日前从住处搬了出来,另择了新居,离开旧房子时依依不舍。那房子是间五 十来平米的套间,七楼,本归属于女友的一个姨父名下,姨父出国后就把它留给了 我们。我和女友在这里度过了非常美好的半年,圣诞时买来的蓝色草莓形气球仍系 在右墙角的胡桃木衣架上——那衣架很古式,往前四十年左右很流行过一阵,现在 已经不太多见了。 我应该怎么描述女友的失踪呢?说失踪好象不太恰当,毕竟她还是给了个电话 回来的。 那是两个月前,女友提了行李说要出去旅行几日,她替我买了些啤酒、烟、方 便面,临走时很慎重的选了顶奶黄色太阳帽,把家里各处打扫了一番。我不认为这 有什么异常的,一切都合乎她的习惯,事实上我们还拥吻了来着。我悠哉悠哉地过 了好几天,约第四日夜里起了风,挺大,窗户被刮得“砰砰”乱响,我烧了开水正 准备泡面吃,电视新闻报导说有一起三车衔尾相撞的恶性交通事故发生在城西,换 了个台,这个台的新闻报导说城市地铁修建计划已经启动,这引起了我些微的兴趣, 我停下手来听了听,但播报员接着说了句目下正处于勘察地况阶段,一切良好,便 转而报道某酒家三陪事件了。 是啊,一切良好,我顺手关了电视专心致志地泡起面来,心情着实不错,我哼 起月光小夜曲,打算吃过面到天台上去吹吹风,喝点啤酒什么的。 电话铃每次在我小便时候响起,这次也不例外,我没理会,过了片刻,电话自 动转到了录音系统上,“哔~~~~,您好,我不在家,有事请留言。” 我一面哗啦哗啦冲着厕所一面想着,好象是有点不太合适。录音电话是女友走 前我们一起买的,这还是我第一次单独听它的声音,一般来说别人家的录音中“您 好”之后就是主人名字才对,比如“我是周期,我不在家”或者“我是昭第,我现 在出去了”,但我们家的录音里只用了个人称代词“我”而已,曾经和女友商量了 很久关于究竟是用“周期”还是用“昭第”的问题,我建议用“周期”,女友说只 用一个会有严重的分裂感,但两个名字都用的话,又未免罗嗦,我当机立断说就用 “我”字来指代好了。 但现在听起来有点感觉突兀。 “我是昭第,我知道你在家,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电话到这里就挂断了, 我急急忙忙跑出来拿起话筒,晚了点,已经彻底挂断了。 就凭借这个没头没脑的电话,女友失踪了。最初我感到愤怒,她有什么理由认 为“再也不想见到你了”这半句话是很充分很正当的解释呢?说出来以后就可以任 性胡来了,这是她的想法吧,我个人的意见是过于荒唐。 又过了一个月,我感觉到孤独,衍生出“被遗弃了”,“快回来吧”这些念头 也不足为奇。 现在的话,我心情平静,在床头几上给昭第留了张字条,写明了新居的地址, 并且在条上说如果我和她之间有什么问题的话,希望她能回来与我好好沟通一下。 觉得都妥当了,我锁上房门走进热闹的街道。说来也奇怪,我突然想到也许昭 第会在自己离开不过四五个小时就返回家里,重新住下。 她不过在等待我离开罢了。我是这么想的。 新居定在大马棚街32号,心情已经不再沮丧啦,甚至前所未有的轻松起来,半 个月前辞掉了工作,如今又搬回到32号这熟悉的房子来。房东太太还是很热情的样 子,五十块,她说比原来多五十块就可以了,物价涨了嘛,这你知道。我点点头— —三百五十块,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价格。 我就住下了,辞掉工作以后时间变得富裕起来,闲时候——当然几乎每分钟都 是闲时候——我看看书,参加些朋友间的聚会,打发日子而已。 周三起得晚了些,在菜市场逛了一圈就接近中午了,天气阴冷得很,楼下几个 闲人凑在一起打着“旋子”(一种由长牌演变来的纸牌游戏),在楼道里碰见了薛 玲玲,我手里提着颗早春大白菜,三根葱,一小搓肉馅。 “喂,长高了。”薛玲玲扑扇着眼睛。 “长高了吗?”我不自觉地伸手到头顶比划了那么一下。 “是高了,我一下就感觉出来。” 我摊了摊手,表示无所谓也表示没办法,24岁的年纪上长个子,有够新鲜的。 “帮我作饭吧。”我开了门对她说。 接着就很轻松了,一切都交给薛玲玲,尽管她不太乐意。 “白菜丸子汤吗?”薛玲玲在厨房里扬着嗓子问道。 “是啊。” “米放哪儿了?” “水槽下面往左五步。” “这房间?” “什么?” “是以前你和苏几一起住过的吧?” “……” “是吧?我记得是。”薛玲玲又肯定了一遍。 “你记性真好。” “要都象你就糟糕了。” “我怎么了?” “记忆力太烂。” 我的记性的确不太好,上大学时背英语单词很是痛苦,因为根本记不住,从上 一个跳到下一个时上一个就已经忘记了。在公司也因为记性不好被老板责骂过好几 次,没办法,人生来都是有缺陷的,我的缺陷便在于记性太烂。 苏几吗,我几乎快忘了这名字了,是大学时认识的朋友,相识的场面也相当有 趣,是在一家龙虾餐厅里,当时是夏天,夜里热,我在那馆子里喝啤酒,不一会有 人打了起来,三个打一个,啤酒瓶已经碎了两个,客人怕事的走了一半,不怕并且 想看热闹的占了一半,我吗,两边都算不上,属于不知所措的吧。 有个样子看起来很老实的坐在靠近店口的位子上,那家伙呆呆地看着盘子,里 面是青葱黄姜配的糊辣椒爆龙虾。我被人挤到那家伙旁边,他说抱歉,我说哪里, 应该是我抱歉才对,后来我们换了一家喝。 那家伙就是苏几,他盘子里的龙虾,我在看人打架的同时也仔细注意了一番, 长相很俊俏,我是说龙虾的长相很俊俏。那时候我想象力还处于比较丰富的阶段, 虽然也有些怪。我曾经想象过苏几和那龙虾抱对的样子:虾的两片黑茸茸的唇片在 他——苏几的脸上来回拍打,三叉型尾片的左右两叶从侧旁紧紧包裹住他的大腿, 中间的一叶从跨下伸进来,将阳物团在里面,润湿的虾尾毛擦拂着后臀,感觉上应 该十分温柔,甚至于可以感动他,但不太能表达出这种情感来,严格说,是找不到 恰当的方式才对。 回忆这东西,象是有特殊的魔力,一旦想起来就不会停止的涌现出来,象初春 解冻的山哗啦哗啦流个不停。 “换一家继续喝吧?”苏几试探着询问。 “好。”我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下来。 后来换了家有白色椅子的,谈起小敏来。 “我的前女朋友。”苏几说。 “同上。”我说。 我们相互看了一阵,愉快的笑起来,苏几对我说小敏是我们的纽带,我没反驳, 也许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你以前的男朋友是什么样的人?”我问小敏。 “他?表里不一的人吧。” “表里不一?” “就是说外面看起来老实胆怯,实际上大不相同,我也说不清楚,哎,不说他, 干吗要说他。” 从想起这几句以后我便叫苏几“大不相同”,“大不相同,喝酒吧。” 苏几不是很乐意我管他叫“大不相同”,但他从来不明确表示出来,只是哼哼 两句。 “吃饭了,傻子。”薛玲玲喊。 我们那天晚上吃了早春大白菜做的丸子汤,香甜得很。 昭第不和我联系,其实我可以回到那七楼的寓所去探个究竟或者是去昭第上班 的公司去堵她,但我没这么做。说实话,有点害怕,害怕什么不知道,但害怕得厉 害。最近夜里经常失眠,而且还经常回忆起和苏几一起生活的某些片段,那时候我 也失眠,英文管失眠叫insomnia,我常爱说,“我又insomnia了。” “那是个名词。”苏几就这么纠正着。 有很多人失眠,通常他们数羊或者读乏味的书,而苏几以自渎来辅助入眠,我 喜欢从沙帐的破洞里观看他的自渎。 最优美的动作莫过于苏几的蠕动,象春天里刚醒来没什么力气的虫一样,有节 奏的缓慢而温情的蠕动着,我好几次想鼓掌叫好起来,苏几是真实的为这自渎而感 动着,我虽然隔着沙帐也能够体察到的他的全部内心世界都在为之燃烧的景况,苏 几很认真的看待他的自渎,如同他的一贯作风。至于我的观看,苏几完全不在乎, 他进入自我世界后,谁都是不存在的,整个空荡荡的宿舍里,只有温柔的自渎的苏 几,热情观看着的周期,如此而已。 苏几是唯一一个我见过的会在自渎时感动得下泪的人,真不知道他被什么感动 了。 苏几的床头墙上抄着这样两句话:“isolationg,梦见天蓝色的海洋。” “马桶,温暖的木质结构。” 苏几说这是他最喜欢的两句话,谁知道呢,他那脑袋是有点问题的。 人们陆陆续续从远处归来,回到校园里,可以想象他们将一成不变从早晨走向 食堂再走向夜晚,苏几管这叫做百无聊赖,尽管他也如此过着。 苏几,苏几,苏几现在是我的梦魇,我每晚失眠的时候就想起他的种种,包括 他那时候那个叫薛玲玲的女朋友,对了,那姑娘也叫薛玲玲,和前些天为我做白菜 丸子汤的女孩一个名字,不过相差甚远,过去的薛玲玲比现在的薛玲玲少了一分什 么,说不清楚。 我的生活里太多的说不清楚,我为之烦恼不已,说不清楚,总之是烦恼。 我觉得生活在太悠闲的状态里也不是一件好事,至少我现在因为这种生活而得 了失眠和发呆两种病,我经常在阳光里游走,漫无目的,最后找个电话亭胡乱拨一 阵号码——薛玲玲的号码,然后我们就在某个地点集合,在某个影院看VCD ,在某 个食摊吃东西,在我的房间里做爱,第二天她去上班,我继续回到阳光里游走。 薛玲玲的右耳下垂有个缺口,象是被耗子啃过,我很喜欢抚摩那缺口,你这是 怪癖,她盯着我看,是吗?我说,不太觉得。这就是怪癖,她认真的说,一点不放 松的样子,我也盯着她看了好半天,我说你越来越象昭第了,她说昭第是谁? 我说我女朋友,我没告诉过你她的名字吗?她说昭第是谁,然后撇撇嘴。 “‘马桶,温暖的木质结构’那句话在什么位置?”薛玲玲问我。 我拉着她的手按在身旁的墙面上,就是这里,我说,这里原本是苏几的床,我 的床在对面,现在摆了杉木茶几的地方。于是薛玲玲摩挲着那墙面,很陶醉的样子, 名言,她转过头对我说,绝对是名言。我撇撇嘴,疯子说的话你也信。 关于苏几的发疯,我不是很确定他是不是疯了,内心某些地方甚至我认为他从 来没疯过,但周围的人都说他是疯子,把他送上救护车,乌拉乌拉就开出我的世界。 我为这个伤感了很久。 “是怎么一个事件?”薛玲玲对此很感兴趣。 “他吗?” “是啊。” “女朋友自杀啦,但他坚持说那女孩根本没死,跟人争辩,越来越厉害,后来 谁说那女孩死了他就打谁,脾气很狂暴,没办法,就只有送医院了。” “自杀?你在编故事吧?” 我很阴险的笑了一下,“没有,那女孩也叫薛玲玲呢。” “不是吧。”薛玲玲吓得脸都变形了,整个人蜷缩在我怀里。 沉默了好一会。 “周期,”她说,“还记得上次你说的吗?” “我说的什么?”我不太记得了。 “逃走的事。” “怎么又想起那个来了。” “反正是想起来了——我们逃走吧。” “逃到哪里去?” “……南方吧。” “然后呢?” “不知道,先逃跑再说。” 薛玲玲嘴里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一会睡了过去,我拧熄了身边的台 灯,窗外景色不错,月光是蓝色的。 阳光普照的海 做若干个假设:早上晚一些起床的话,碰巧有阳光的话,床正好在窗户侧面能 承接到日光的地方的话,想象力足够丰富的话……假设好象多了点,但当一切都成 立的时候,床铺就是一片阳光普照的海,铺盖面就是起伏的波浪,浮光耀金,连绵 不绝。 而且是绝对不会溺水的海洋,可以自由游泳的海洋。 我为之头痛的不是海洋问题,寓所停水两天了,我的脚丫臭得不可开交,薛玲 玲有一天夜里跟我说起要逃走的事情,那天的月光很好,想要逃跑的月亮都发出蓝 色的光。 我把房间整理了一下,杉木茶几上添了个花瓶,插了两只白色的康乃馨,薛玲 玲说傻忽忽的,我说,十月,你从水上漂流而来。薛玲玲张大了嘴说你说什么,我 没听明白,我说,十月,你从水上漂流而来,薛玲玲说周期,以后我们都不要再说 关于苏几那疯子的话题了吧,我觉得你也有点不太正常了。我说哪里有,只不过这 两天我比较具有诗人气质而已。 “诗人气质?诗人都是这样回答问题牛头不对马嘴的吗?” “差不多,你不觉得刚才那句话很有意境吗?” “算了,我认为你应该去找份工作。” “不找,我要过我的暑假,夏天还没结束呢。” “谁说的?” “反町隆史说的。” “你看日剧了?” “是的,沙滩小子,这两天电视里放的,你不喜欢反町吗?多帅的人啊。” 我和薛玲玲的最后对话。薛玲玲被气病倒了,她从那以后已经有好几天没来了, 我一个人生活着,现在,象个孤独的河马,思维变得迟钝,说话也很没有逻辑,语 法什么的,我暂时不与考虑。 城市具有生机,蓬勃发展着,我不是暗示我失去了生机,我只是有点闲,有很 多时间可以考虑问题,比如中午是吃泡面还是出去吃杂酱面或者不吃,晚上一块解 决;比如被铺是叠起来还是任由它那么海洋着(象阳光普照的海一样,不知道能不 能说“海洋着”这样的句子?);比如在昭第心里还没有一点点我的位置,我究竟 是深深爱着她呢还是深深害怕着她;比如为什么我喜欢听房门关闭的声音的习惯消 失了,问题实在很多,足够我思索了。 另外回忆也是很具趣味性的工作,苏几最后是疯了吗?小敏是怎么样一个人? 薛玲玲——我是说过去的薛玲玲死了吧,墓地在什么地方呢?很多时候我愿意 用回忆里的这些素材来构造一个新的故事而不是单纯的回忆。 薛玲玲和昭第双双遗弃了我,我只能展望于未来,周游世界的梦想越来越坚定, 我对酒吧女招待说,“我要周游世界?” “是吗?好梦啊,什么时候开始呢?”她一面擦着玻璃酒杯一面问。 “八月份或者九月份吧。” “是吗?那恭喜喽,第一站在什么地方?” “美国,华盛顿?” “那里啊,让人失望的地方。” “为什么?” “没情调的国家,城市也是一样的。” “……再来一扎啤吧,谢谢。” 没有人赞成我的计划,连这个酒吧的女招待也认为梦想虽然不错,但是第一站 让人失望,我就象是个外星人一样被主流世界彻底抛弃,另类世界又认为我过于怀 旧,不适合潮流,处在尴尬的境界了,后来我在尴尬中睡着了。 夏天的味道很象是初恋情人的身体香味,尤其是当它从春的尾巴后面一下扑过 来时,完全没有防备的被它一下撞翻在地,每当次时我总是想起初恋情人的身体香 味,并且把它定义为纯洁的。周游世界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昭第坚持拒绝与我见面, 我甚至怀疑她早已经把我忘记了,薛玲玲问我,“……” “我很关心昭第。” “那我呢?” “也很关心。” “关心谁比较多一点?” “我自己。” 薛玲玲气呼呼的把我推倒在床面上,我们把自己抛进阳光普照的海。 “不上班了吗?” “今天请假。” “为什么。” “想知道你对谁关心比较多一点。” “我自己。” 我又被推了一把,力气很大。 “能不走吗?” “不能。” “为什么?” “帮我拿两瓶啤酒来我就告诉你。” 薛玲玲拿了两听青岛啤酒来,我们于是在早晨8 点坐进阳光普照的海里喝啤酒, 沉默着喝啤酒。 “你到底什么时候想起要周游世界的。”薛玲玲盯着我看,有时候我觉得我们 俩好象傻子一样的总是死死盯着彼此的眼睛说话。 “很早,早到自己也记不清楚的时候。” “想得很厉害吗?” “是啊,只要开始周游世界,我就不会再失眠了。” “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我终于在那一瞬间进入认真思考的状态,为什么呢?周游世 界对于我来说如同与生俱来的生命的一部分一样不可分割,至于为什么倒是真没仔 细考虑过。 “不知道。” “这算什么回答。” “火星。” “什么?” “火星和地球之间的战争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这又是哪本小说里的。” “忘记了。” “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你根本就不想谈这个问题。”薛玲玲说着跳下床去,“你这个自私的男人, 永远只关心你自己。” 房门碰上,“砰”的一声,象热恋中的少女附在男友的身边说“爱你”时候的 声音,刺激心肺但又忍不住要去聆听。我一个人坐在海里喝啤酒,我从窗户里看着 薛玲玲走上大道,走进人群,走回到主流世界,另类世界,总之是不属于我的那个 世界,我从内心里感到最真实的孤独感,这种孤独不同于昭第离去我在午夜的天顶 上吹风喝啤酒听房门关闭的声音时的孤独,也不同于昭第离去我衍生出“被遗弃了”, “快回来吧”时候的孤独,这孤独是最入人心肺的,最真实而不带面具的孤独,它 是我的本质,我没有必要掩藏的本质,它可以表现为我手里不断向我身体里流动的 奶黄色的透明的啤酒,它可以表现为一切我所喜爱的事物,总之我本来归属于它, 除了它我不能有其他任何形式的伴侣。 我终于意识到周游世界、听房门关闭的声音——那“砰”和“吱”的声响、淡 蓝色的月光,海洋,对昭第的恐惧,对苏几的再创造性回忆,这一切,不过是我的 孤独的外在表现而已,它被我掩藏很久了,它象个被我遗弃的孤零零的孩子一直在 等待我重新意识到它,它通过各种途径向我表白它的深挚情感,而我终于在这早晨 对它做出回应。 我拨通了很熟悉的号码,没人接,我很耐心的等待着,四五秒钟而已,“哔~~~~, 您好,我不在家,有事请留言。” “我是周期,我要走啦,昭第,我很关心你。” 我挂了电话,闭上眼睛,再睁开时,我在陌生的地点陌生的时间,远处是渔港 的样子,不熟悉的语言间或漂来,站在我脚下的,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2000夏未到时戏做\\江寒烟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