悸 经过将近两个月的准备,我们终于开始了盼望已久的欧洲之旅。我们旅行的首 站是意大利的水城威尼斯。 当我们到达威尼斯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因为中意两地存在着时差,再加上 旅途劳累,我和妻子都累得快趴下了,随便找了一家叫水滨之家的旅馆住下,老板 大概四十三四岁,长得方头大脸,一脸憨厚。一见我们来,便迎了上来,一脸的热 情地用英语和我们打招呼。我跟他说要一间中等客房,老板满脸笑意地答应着,又 问要不要先来点晚点。我说不用了,我们刚到,很累,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老板听了,便从抽屉里掏出一串钥匙,领着我们上了二楼。我们进了房后,老 板便很自觉地退了出来,我跟着他走到门口,等他出了门,刚要把门关上的时候, 我忽地扶上了门,对他说:“要是没有什么重要的事,请不要打搅。” 老板微微笑了:“好的,您好好休息。” 一觉醒来时已是早上八点多了,和妻子一起匆匆洗刷完毕下了楼。老板很早就 已经起来了。看见我们下来,忙迎上来:“起来了?来点早点吧?” 我说好的,随便上点你们有特色的小点吧。 吃完早点,我们在旅店外沿着门边的河流信步走了走。威尼斯真不愧是水上城 市。数不清的河流横横竖竖部满了整个城市。一眼望去,白茫茫的,就像置身于水 的世界一般。 午饭时,我们回到了旅馆。叫老板把饭菜送到客房来后,我们便回到了房里。 到了房间门口才发现原来空着的对面房间住进了一对父子。父亲四十来岁岁,带着 一个八九岁的很可爱的孩子,棕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我一向喜欢孩子,忍不住 向他多看了几眼。 小男孩注意到我在看他,转过头来对我微微一笑,用一口流利的英语问我: “叔叔也是到威尼斯来旅游的吗?” 我点点头,应道:“是的,小弟弟你刚到吗?” 小男孩点点头,正要说话,那父亲模样的中年人拉了拉他的手低声说:“贝特, 咱们该休息了。”说完对我点了点头。 我笑了笑:“你们刚到,一定很累了吧!那么我们就不打搅了。” 中年人也不答话,把孩子拉到身后,转身关上了门。 妻子嗔怪道:“叫你不要太过于热情,见了谁都想打招呼。你看,尴尬了不是?” 我笑着摇了摇头,也转身关上了门。 我们在威尼斯玩了将近一周。妻是南方人,却从小被父母管着,每天只知读书 学习,结婚后又一直为了工作和家务而忙乎,从来没有好好和人类生命之源的水亲 近过。这次出来她简直快要玩疯了。一天到晚拉着我到处游荡,让小舟拉着四出去 玩,在小舟也不老实,伏下身去用手掬水,水在这时才和她这样一个生在水边长在 水边的人完完全全融合在了一起。 对门的父子俩也同我们一样每天早出晚归。看得出贝特,那个小男孩很开心, 只要他在的时候笑声总是不时回荡在整栋不大的旅馆。每天晚上贝特都跑到我们房 里来玩,我和妻子都很喜欢他,隐隐地把他当成了自己儿子一样看代。而他父亲总 是不很喜欢他的儿子往别人房里跑,有好几次都到我们房间门口来叫贝特回去。他 的脸总是阴沉沉的,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冰凉。 我很惊诧于贝特父亲的眼神,于是一次贝特跑到我们房里来的时候我有意无意 地问他:“贝特,你父亲是做什么的?” 贝特正在玩妻子买的小水轮,他抓住水轮的水头一压,一股清水便从细细的水 头里射了出来,在粉红色的灯光下闪着瑰丽的光彩。 听见我问话,他抬起头:“我爸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从十九岁起便担任一艘 远程货轮的船长。” “哦?那这次父亲怎么有空带你出来玩?”我问道。 “父亲说这段时间休假,所以带我出来玩,因为威尼斯是我一直以来都想游览 的地方。”贝特的眼里闪着骄傲和满足的光彩。 可是我总觉得贝特父亲的眼神怪怪的,那种令我心悸的冰凉时时莫名地出现在 脑海里,让我原本晴朗的心情也逐渐变得阴霾起来。 于是我决心走,离开这个令我莫名心悸的地方。 可是妻子舍不得走。她说好不容易来了一趟,就多玩几天,反正我们的假期是 二十天,早回去了也没有事做。看见妻如同孩子般的脸,我不忍心扫她的兴,便答 应了,我一直在心里祈祷,希望不要发生什么事好。 可是事情还是发生了。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我们到达威尼斯的第九天。 那天大清早我就被妻拉去划船了。妻子这段时间租了一条小船,每天拉着我陪 着她玩。这几乎成了每天必做的的一项“工作”。 晚上回来时已经是当地时间七点多了。吃过晚饭后我和妻子一直在等贝特的到 来,可是今天贝特却迟迟没有来。没有贝特的晚上,我和妻子几乎不知该怎么过。 我们呆坐在房间里,到了九点还不见贝特过来,我终究是忍不住了,开了门,敲了 敲对面的门。 门里过了好久才有声响。传来一阵脚在地上拖沓的声音。很缓慢、时轻时重的, 仿佛是从地狱里传出来的一般,走廊上的灯坏了,黑漆漆的,一阵风不知出什么地 方钻了进来,我感到一阵冷意,忽地打了个冷颤。 我死死盯着门,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脚步声在门边停了下来,接下来就是一阵沉静。 如死般地寂静。 等了很久,在我的心里几乎是等了一个世纪般 门终于开了。我看到一张脸,一张令我惊诧万分的脸。 那是一张怎么样的脸啊!满脸的胡茬根根凸显在颌下;眼里血丝密布,头发一 根根竖起来。一脸的颓废样。我简直惊呆了,无法想象昨天还是衣冠整齐的他一天 之间怎么会变成这样。 看见是我,他一声不吭,低下头去,望着地面上某个未知点。 我问道:“贝特在吗?” 他愣了愣,答道:“贝特睡着了。” 我一看就知道他是在撒谎,贝特根本不可能那么快睡觉的,而且看到他异常的 外表我就有一种隐隐的不安,一种说不出的惊慌与不安。 我问道:“真的吗?我进去看看。” 他往门中央挪了挪,挡住了门道。 我发怒了,大吼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骗我?” 他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我一把推开他,闯进了他房里。可是找遍了所有房间都找不到贝特。在一个房 间里我看到了贝特的玩具,电子玩具、补娃娃什么的散落了一地。看到这些玩具, 我不由得一阵心痛。泪水就乎从眼眶涌了出来。 贝特父亲也从门口挪到里边。我跳了起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贝特到底 在那里?!要是他有什么事,我要你的命!”说完我便冲了出去。 妻站在门口,看见我出来,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跟着我,我看了看 她,说:“我出去找找。” 妻的眼里满含泪水:“我陪你一起去。” 我心里一阵感动,紧紧握着妻的手,拉着她往外走。 我们找了好几个小时,把临近的地方都找遍了,可是仍然找不到贝特,我感到 一阵心寒。忍不住向妻看去,正看到她也转过头来看我,满脸的担忧。 等我们回到旅店时,看到贝特父亲蹲在我们和他房间门口的走廊,低着头,死 命地抽烟,地上丢着一堆烟蒂。 听见脚步声,贝特父亲抬起头,看着我们,我停下脚步,站在墙沿边,妻也停 下了脚步。 他终于开口了:“我是一个船长,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这或许贝特已经跟 你们说过了,但是我的真实身份你们一定不知道,我是特工,一级特工。” 我着实吃了一惊,和妻惊愕相视。 他又狠命地连吸几口烟,吸得急了,呛得他直咳嗽,待慢慢平静下来后,他继 续往下说:“我最后一次出海是奉命送一本很重要的资料原件,因为是以我们货轮 的运输任务做掩护的,所以这次任务本来应该是很容易的,可是在航行中,我们遇 到了一次意外。” “什么意外?”妻在一旁抢着问。 他看了妻一眼,满眼的血丝,他伸出左手,拂了拂凌乱的头发,烟雾袅绕而上, 弥漫在整个走廊。他的眼神迟钝,定定地看着墙角,烟雾在他脸前来回飘动,他的 眼睛这样的烟雾中显得分外冰冷。停顿了一会,他继续了回忆:“那天出发时,天 气很好,我们在海上航行了两天两夜,再过一个白天我们就到达了目的地,而我也 可以休息一段时间,和我亲爱的贝特一起过日子了,你们可能不知道贝特在我心中 有多么重要。他母亲是在他出生时难产而死的。从小我就和贝特相依为命,可以说, 他是我整个生命。离开了他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我本打算不再做这工作了 的,可是这次任务很重要,上司说一定要我亲自护送,他们答应我等这次工作办完 我就可以正式辞职,我本以为从此我就可以和贝特开开心心地过下一辈子了,哪知 道就是在最后的半天里,我们的货轮遭受了大风浪。”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无名指在盒底轻轻一弹,一支香烟飞了出来,在空 中划了一道美丽的弧线,落了下来。他眼也不瞧,伸出拇指和食指接住,令人惊诧 的优美动作。他就着手中只剩下一个烟蒂的香烟头把香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喷出一长串美丽的圈:“那场风浪来得那么突然,那么猛烈,以至于我现在想起来 都还心有余悸。十数米乃至数十米高的浪头一个高过一个,把我们的小货轮一次次 地抛到了高空。船身激烈地晃动,船上的货物到处乱撞,我死死抱住资料,不让风 浪把我们的资料带跑。对于一个特工来说,完成任务就是最大的目的,为了这个目 的,我们决不犹豫。” 我看见他的脸在烟火一明一暗的照射下显得一丝惶恐的意味,我相信那场风暴 一定很是肆捩,以至于这位身经百战的老特工谈起来都还心有余悸。 他沉默了一阵,也接着说:“正因为我们特工的这份天职在支配着我们干好我 们的每一件工作。为了达到目的,我们决不犹豫。我在随着风浪摇摆的货轮中向上 帝乞求:只要让我们平安到达目的地,我一定铭记在心。可是风浪并不因为我们的 乞求而平静下来,反而更加猛烈。一个大浪打来,货轮被抛到十几米的高空,我知 道这次是完定了,便大叫一声:上帝呀!如果让我们平安到达目的地,完成这次任 务,我一定杀了第一个出门迎接我的人来答谢你!”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听人说特工为了达到目的都是不择手段的,现在看来真的 如此。虽然他的这个承诺有点像临死时的感叹一样,但是实在是太可怕了。我问道: “你家是不是蛮富裕的?” 妻不解地看着我,不等我向她解释,贝特父亲已经开口了:“你真的很聪明, 你知道我们特工家庭一般很有钱,所以一般出来迎接自己的都是仆人。当时我也是 这么想的,但是后来回家时发生的事情让我对当时自己的这个看似聪明实则愚蠢至 极的承诺而后悔一生。” “说来你或许真的不相信,当我说出这句话后,风浪渐渐平息了,而且我们的 货轮从十几米高的高空落下也是丝毫无损。我们都立即跪在甲板上对天而拜,感谢 上天的恩慈。但是我心里始终有一种隐隐的不安。在我回家的时候真的很担心,担 心看到第一个出来接我的人。” “当门开的时候,我顿时坐倒在地,看到了我的孩子,我唯一的依靠,贝特, 他叫着爸爸从门里扑了出来。” 妻“啊”地叫了一声,我也感到一阵心悸。天那!贝特,那么可爱的一个孩子, 难道就真的成了爱他和他爱的父亲的牺牲品吗?我的惊怒脱口而出:“贝特是不是 真的被你害了?!” 他的脸激烈地抽搐,一根根青筋凸显,使得他的脸看起来是那么地面目可狰: “这十几天来,我的思想一直在斗争,我舍不得我的贝特,可是我更不可能在上帝 面前违背自己的誓言,于是我只好尽量地满足贝特最后的希望,带他到威尼斯游玩。 可是我迟迟下不了手,直到今天,我才决定无论如何一定要在今天之前办好这件事。 于是我把带贝特带到一个荒凉偏僻地的一条河上划船,我让贝特自己一个人划,就 在贝特把船划到河中央时,我看到船开始往下沉,直到完全沉没。这是我事先做好 的手脚。我看到贝特不断地向我挥手,不断向我呼叫。可是我始终假装没看见。我 亲爱的孩子,我的贝特就这样沉没在那条河中。带走了我的希望,也带走了我的生 命。” 我的心在激烈地抽搐,我感觉到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我猛地一拳击在他的脸上, 然后就看见血从他的鼻眼中流了出来,但是他的脸还是那么冰凉,冰凉得令我恐惧。 我歇斯底里地吼道:“那条河在哪里?在哪里?!”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出门左行,第十二条横向流动的河。” 我拉着妻的手,转身夺门而出,跑到门口没几步,就放开妻的手:“你回去叫 几个人,我先行一步。” 我拼命地往前跑,四周的景物呼啸着往后退去,耳边有风呼呼的声音。我已经 分辨不出东南西北了,只是拼命地往前跑,默默地记下横行的河流数。 我在河边来来回回找了无数遍,河面平静得以至于我能够清楚地闻到死亡的味 道。可是就是找不到贝特,直到妻带了一大帮人来了,在那帮热情的威尼斯人的帮 助下,才在河底找到贝特。 贝特已经不是那个活生生、可爱的贝特了。身体涨得吓人。看着他的尸体,我 的泪又流了出来,这个曾和我一起交谈、玩耍,给过我们无数欢乐的小男孩,我不 知道贝特是否会记恨他的父亲,但是我知道,这样个天真可爱的孩子就这样死在了 他父亲的怀里。 回到旅店,怒气冲冲的我一脚踢开了贝特父亲的房间。眼前的情景把我惊呆了: 他横躺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把匕首,血流了一地。他的身边放着一封信。我拾起打 开:尊敬的陈先生、张女士: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没有贝特的日子对于我来说已 是毫无意义,因为一直以来,他都是我整个的生命。所以,我只有选择死,才能医 治心中无尽的悲痛与悔恨。 感谢你们对贝特的关爱,真的,虽然我平时好像对贝特和你们来往并不赞同, 但是在我的心里,一直在默默地感谢你们。是你们使得贝特短暂生命的最后时刻得 到了许多的快乐,而这些,是我这个当父亲的无法给予的。 我的一生,活得并不开心,虽然我有很多的钱,但是我并不能和朋友过于频繁 地打交道,因为我是特工,我无法享受正常人的生活,但是请你们相信:我是如此 希望并一直在努力地为贝特创造一切有利于他成长的条件。但是,我失败了,而且 是如此的一败涂地。 我知道你们去找贝特的结果会是怎样,因为是我亲眼看见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的,而我也无法等到你们归来的那一刻,因为在这个世界多存留一刻,就意味着我 的痛苦多一分,而面对你们时的自责与内心的伤痛更是我无法忍受的。所以我只好 用这把伴随我二十年的匕首结束我的生命。 永别了! 感谢你们一生的:卡尔.贝特 我把贝特和他父亲的尸体葬在了一起,因为我想贝特是会原谅他父亲的,而在 天堂的他们一定会过得很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