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 “我是一个不会说话的木偶/走在那人潮拥挤的街头/一切动作都是机械的重复 /脚下的路也被人左右/我是一个不会说话的木偶/脸上却挂着永远的笑容/眼里盛满 辛酸无助的泪水/真正的痛苦我独自感受” ——谢雨欣 木偶 我是一个木偶,一个不会说话的木偶。 在我没有逃离木偶剧团时,我是剧团一个专演小丑的木偶,那些整天吊拉我们 的人们最不喜欢的就是我,他们说我长得很丑,整天讥笑我,甚至连那些和我同属 一类的木偶们看我的眼神都是怪怪的,我时常可以从它们的眼里看到一种很不屑的 东西。 在我终于受不了他们的歧视之后,我决定逃离这个剧团:到外面去闯荡属于我 的天下。一个没有月亮的午夜,我从存放木偶的小柴房里悄悄地溜了出来。 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多美,我不知道,只是在木偶剧团为了演出从一个地方到 另一个地方时,我看到了外面真的很大很美,外面是一片绿水青山、高楼林立。在 那里,我听见了鸟鸣,看见了花开。平时我看到到我们剧团来的人们都是衣服鲜丽、 脸上总是带着满足的笑意。外边的世界一定像我所看到的一样的美丽而多彩吧,我 想。 午夜的大街很安静,只有几只耗子乘着人们睡着时出来觅食,它们看到我,显 然吓了一跳——我差不多有五、六岁的孩子那么高,制造我的是闽南一带很有名的 专门制造木偶的大师级木匠。我的脸逼真得和常人几乎没有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 就是常人的脸会发红、有温度,而我没有。 我的脸上一直带着微笑,就像一个正笑着时脸庞忽然被冻僵的小孩一般;和真 人一样,我身上也穿着衣服,脑后又留着一条乌黑发亮的辫子:我不知道他们为什 么喜欢留着辫子,男人们脑后几乎是一人一条辫子,当然也有例外的,在剧团从姑 苏往北平方向去的路上我就看到了一群人,头上没有辫子,光秃秃的,在阳光下闪 闪发亮。然后我就听他们说那些人叫和尚。和尚就是头上没有辫子的男人吗?我不 知道,但我想既然他们说了,应该就是吧。 那几头耗子呲呲后退了几步,觉察到我没有追它们,便停了下来,很好奇地回 过头来瞧我。我不理它们,继续走我的路——尽管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我就这样在大街上走着,漫无目的地走着,我看到街边有高楼,但更多的是又 矮又破的平房。我忽然感觉到或许外面的世界并不如我所想的那么美丽。 在街头,我看到一个孩子,一个躺在街边角落的小女孩,大概只有八、九岁, 瘦瘦的,头发蓬乱、衣服又脏又破,她的脸朝着墙壁,我轻轻走过去,低下头去仔 仔细细地端详着:她的脸粘满了污泥,眼睛紧闭着,嘴唇微微嚅动着,她一定在做 着一个很美很美的梦,我想。忽然,我有一种冲动,一种把她整个抱在我怀里的冲 动。我伸出手轻轻为她抹去脸上的污泥,轻轻地。 她慢慢睁开了眼——她的眼睛很大,也很美,她就这样看着我,一脸的迷茫。 看见我经久不消的笑脸,她也笑了。她问我:“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你晚上不 睡觉的吗?” 我听得懂她的话——在剧团的师傅们排练和演出的时候我已经学会了人类的语 言,我能听得懂人们说的话,看得懂一些方块字。但是我就是不能说——赋予我生 命的木匠没有给我这样神奇的本事。 所以,面对她的问话,我不能回答。 她见我许久都不回答,便拉了拉我的手,她的手很柔软很温暖,我感觉到很舒 服,但她显然被吓坏了,她很仔细地看着我:“你的手怎么硬硬的?” 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才好——因为我说不出话来,我只能这样呆呆地看着 她,僵硬的脸微微笑着。 她见我不回答,便也不再多问,站起身来拉着我一蹦一跳地向前走——她说她 没有朋友,问我愿不愿意做她的好朋友。我说不出话来,只能重重地点了点头。我 看见了她眼里闪动的泪光,在街边店铺门前昏暗的门灯照耀下发出很柔却很亮的光 芒。 从那天开始,我一天到晚和她在一起,晚上我们在一个偏僻的破庙里睡觉,白 天我们在野外草地上玩耍,她教我踢毽子、扑蝴蝶、捉蜻蜓,我一一学会了,和她 一起很愉快地玩着,后来她还想教我游泳,我吓得忙摇头——我的身体要是浸了水 没有及时干会发霉的。 在草地上玩到吃饭时,她便会拉着我的手到街上讨饭。大街上的那些人虽然大 多数自己都很穷,但是看到我们这些小孩讨饭一般都会给我们一点剩饭剩菜,我们 讨到了饭后,便会回到草地上。刚开始,她还会让我先吃,可是我一个木偶怎么能 吃饭呢?所以我一点都没有吃,到了后来她见我确实是不要吃饭的。便一个人吃了。 虽然我没有心脏,但是每当我看着她捧着那些别人施舍的饭菜吃得津津有味时就会 有一种很痛很痛的感觉,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源于何处,只知道它一直在我内心徜徉 着,在我不防备时出来陪着我。 那天,她玩累了躺在草地上睡着了。我不忍心吵醒她,就悄悄站起来打算自己 一个人到街上替她讨饭菜回来给她充饥。 刚到街上,我就觉得不对劲:人们一个个紧张兮兮的样子,一堆一群地在小声 谈论着什么。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我隐隐约约听到什么“出逃、八国联军”, 我无心细听,讨了些饭便赶回草地去了。 从那以后的几天,都是炮声隆隆的,我忽然感觉到一阵心慌。小女孩对我说我 们还是走吧。听说有洋人要打进来了,但是偏偏这时,小女孩病了,躺在地上哎哟 哎哟地叫着,我摸摸她的脸,好烫!我急了,从身上撕下一块布条,用水浸浸,敷 在她的额头——在剧团有人病时他们都是这样子做的。又听她喊渴,要喝水,我忙 喂她喝了水。过了一会我摸她额头时发现她的头更烫了。 不行!我这样对自己说。我站起了身打算去街上找个叫“大夫”的人来为她看 看。 大街上早已是人山人海了,路上人头攒动,出逃的难民拥挤不堪,只能像蜗牛 一样缓缓行进。虽然我心急如焚,却也无可奈何。 正在此时,我看到了足足有一个数百人的队列望门边挤来,但此时门前已挤满 了人。那群人急了,然后我就听一个他们称作“老佛爷”的叫了百来个骑着马、拿 着大刀的人在人群中横冲直撞了一会,开出了一条道,从那里狼狈地跑了。 那队人走了之后,人群开始变得不那么拥挤了,我用最快的速度跑到最近的一 家门口挂着“药铺”的店铺。里面一个老者正起身要关门。我拉住了他。 老人家问我:“小朋友,你要干什么?” 我急急拉着他就往外跑,他挣开我的手:“不行,八国联军已经到了北平城了, 我马上要回去和家人一起逃命去了。你说你要什么药,我给你开就是了。” 我急了,四处乱转,看到柜台上的笔和纸,忙颤悠悠地提笔写下几个字:头发 烫。 老者又问我:“是不是还很渴?” 我用力地点点头。 老者点点头,转身从后面一大排的药柜里东取一点西取一点。包了九包,告诉 我:“早、中、晚每次饭前各一包,连吃三天。” 我接了过来,一下子犹豫起来:我没有钱。 老者看出了我内心想什么。摸摸我的头说:“孩子,爷爷不收你的钱,你是为 那个天天和你一起的小女孩抓药吧?哎!可怜呀!” 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报答他,就扑地一声跪在了地 上。 老者忙俯下身来扶起我。轻轻推了推我的肩:“快回去吧,八国联军已经攻下 了东直门、齐化门,马上就要到这儿了,回去后马上和那个小女孩一起到别的地方 去吧,记住:一定要快!” 我看着他,很用劲地点了点头。 街上早已经没有了人,我走出了很远以后,回过头去瞧了瞧,老者还在那里看 着我,不住地摇着头,我转过身去,朝他深深鞠了一躬。 我紧紧地抱着那几包药径直沿着来路往回走。一路上房子都被烧了,四处都是 熊熊燃烧的烈火。 我已经能看见大门上“德胜门”几个大字了。出了城我就可以看见小女孩,就 可以喂她吃药,和她一起出逃去了。我在考虑着以后我们应该去向何方。 就在这时, 我看见两个高高大大、 扛着用被套包着的一大包东西的黄发蓝眼 “怪人”从街角拐弯处转了出来。看见我,他们发出一声怪叫,猪头一样的大脑袋 得意地晃动着,他们嘀嘀咕咕地说了一阵,快步向我走来,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 办,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儿,直到他们走到我的跟前。 他们想要我手中的包包,我死命抱着它们。我感到他们在用手用劲地扳着我的 手,我听见了我的手发出了木头被扳欲断的声音。只是我一直包着药包,死命地包 着它们。 忽然,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凌空飞了起来。然后落在了街边正熊熊燃烧着的火 堆。在我身体在火堆中开始燃烧并发出一种怪怪的味道时,我忽然想起了她,想起 了那个和我相处很久身材瘦瘦有着一双大大眼睛现在正在等着我拿回药去救的小女 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