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贡1963 蔡骏 旭川令狐 我是一个国际旅行团的导游,今天,我带这些美国佬游览玉佛寺。其中有一个 与众不同的美国老头,扛着个摄像机摄个不停。他形单影只,极少与别人交谈,却 一直以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我。在玉佛寺的大雄宝殿里,他一下子变得激动了起来, 他盯着我不放,那眼神让我浑身不自在,也许他是个同性恋,这太恶心了。 在回酒店的车上,他主动地来到了我的面前说,年轻人,你太象一个人了。他 的声音低沉,喉咙里象是掺了沙子,你和那个人太象了,那个人改变了我的一生, 渐渐地,我完全沉浸入他的语调中了,他一股脑地给我说起了他的一段经历——— 1963年,那时我还是一个与你相仿的年轻人,我的职业是电视摄像记者,常年 累月地奔波在世界各地拍摄新闻。在西柏林,非洲,巴勒斯坦,萨尔瓦多等等许多 世界上的热点地区都留下过我的足迹。后来越南由于战争成了全球瞩目的地方,我 也被派到了西贡,也就是现在叫做胡志明市的城市作电视报道。我一个人单枪匹马 地扛着摄像机住在西贡的旅馆里,每天在大街小巷上抢拍新闻,我与各种各样的人 打交道,三教九流的人物我也都认识了,老实说,六十年代的越南真的是个人间地 狱,许多另人发指的事宛如一场恶梦。 一天,我在旅馆里百无聊赖的看报纸,那些天的报纸上尽是关于吴廷艳政府残 酷迫害佛教徒而遭到强烈抗议的报道。突然电话铃响了。一个男人用带有越南味的 英语对我说有一个新闻要告诉我,让我带着摄像机去一次。我想也许是我发的名片 起作用了,我给许多人发了名片,甚至包括萍水相逢素不相识的人。我在名片上写 明我是出钱买新闻的,没办法,真正的新闻在戒备森严的南越总统府内,我只有通 过这种方式去捕风捉影地搞点内容。 西贡的夜象一头畸形的野兽,令人窒息。我小心地拎着摄像机,以免被抢,这 种事经常发生,说是出来给你新闻,其实是把你骗到没人的地方谋财害命,所以我 养成了提高警惕的习惯。我七弯八拐地照着他给我的地址找到了那个地方,是一个 寺庙。在门口,站着几个老和尚,似乎已等了我很久了。他们非常礼貌地对我双手 合十,其中一个最年长者穿着华丽的袈裟,他对我说了几句话,越南话我大致也能 听懂,他知道我的名字,而且还不要我一分钱包酬,反而答应给我一笔钱。这让我 大为惊讶,竟有这样的好事。然后,从庙里面出来了一个年轻的和尚,他看上去极 为虔诚地向老和尚们行了礼,并让他们摸了摸自己的头顶。接着,他又向我行了礼, 用英语对我说:“先生,请跟我走吧。” 他带着我走向西贡的市中心,我忍不住问他新闻在哪里?他笑了笑说新闻肯定 会有的,不过有个要求,不管我看到任何事,都不准过问,不准干预,只要原原本 本地拍摄下来,并做成新闻,因为佛祖说破坏一件必定要发生的事是一种罪过。他 带着我走进一家豪华的餐厅,这的价钱非常昂贵,而我的钱早就被我花得差不多了。 我拉了拉他的衣袖,提醒他口袋里的钱是不是够。他向我笑笑,然后带我坐了下来, 他说,没关系,今晚对我们两个免费。我不相信他的话,拔腿就要走,却看到餐厅 老板以一种奇异的笑容站在我面前,先生,请坐,今天您是我们的贵客,今晚您和 这位小师父的一切开销全部免费。说完,他特意看了年轻的和尚一眼,并向和尚尊 敬地点了点头。然后,开始点菜,我匆匆点了几个菜就停下了,而他则一口气点了 二十几个全西贡最贵的菜,更让我吃惊的是其中有一大半是荤菜。他风卷残云般地 狼吞虎咽,津津有味地啃起了鸡腿让我瞠目结舌,这难道真的是个和尚吗?也许这 根本是个陷阱,太离奇了。我不敢多吃,以免饭菜里面有毒之类的。他看了看我说, 先生,吃吧,您是不是想喝点酒? 我有些忍不住了,对不起,我不想研究你们佛教徒的习惯,但是我实在没有安 全感。 不,先生,请您不要对今晚发生的任何事大惊小怪,因为您即将因为我们为您 做的一切而功成名就,您的事业将因此而飞黄腾达,相信我吧,不然,如果错失了 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您一定会后悔终生的,请耐心地等待吧。您要什么酒? 我只能象征性地喝了一杯,而他则喝了整整一瓶,他还说若不是今晚还有许多 事要做,他早就喝得不醉不休了。当我们最后离开的时候,他与餐厅老板耳语了几 句,老板对他双手合十地鞠躬致敬,恭恭敬敬把我们送出了餐厅。 我们走在西贡的大街上,我似乎已被他俘虏了,尽管我有一种不祥之兆。我问 他,你究竟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 随便什么地方,您必须要有耐心,您今年多大了,他反而开始问我了。 我告诉了他。 我们同龄,也许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 不,我没兴趣。 这时,有个巡夜的警察开始注意起了我们,那年月西贡到处都是警察,而且对 和尚做出了严厉的限制。他向我们走来了,和尚的神色有些紧张,快走,他拉着我 向一条小巷奔去,而警察在后紧紧追赶。跑了不一会儿,当我使劲摆脱了和尚紧拽 我的手,决定离开这个奇怪的家伙时,突然从阴影中奔出了两个人影,象是黑社会 的,我想完了,我落入陷阱了。没想到,那两个人冲到了后面紧追不舍的警察的跟 前,把警察打倒在地。我一时之间手足无措,只有跟着和尚跑。 我们跑进了一家有名的酒店,他对我说,先生,您累了吗?已经很晚了,你不 想在这开个房间睡一晚吗? 不,我想这回不会有免费的事发生了吧。 当然免费,今晚的西贡只属于你和我两个,来吧,不看看表演? 我非常怀疑,你究竟是不是佛教徒,我完全失去了耐心,我知道这家酒店里所 谓的表演只不过是一群出卖大腿的女人罢了。他似乎对此兴致勃勃,我只能顺从了 他,今晚我算是卖给了他。我们看了大约一个小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我问他, 你是第一次看这种东西吗?他点了点头。 这时一个服务生告诉我们房间已经准备好了,我和他一人一个,我走进了我的 房间,那是当时越南最昂贵的客房,装修和陈设都是效仿美国的。我刚在床上躺下, 就走进来一个越南姑娘,长得还算不错,不象是那种大街上公开拉美国兵的女人。 她来到了我身边,把头靠近了我,我有些厌恶,我怕得病。我推开了她,我问她是 谁让她来的,她回答是佛祖让她来的。佛祖,天哪,难道越南人的佛祖是个皮条客? 那和尚呢,他在干什么? 另一个姑娘在为他服务。她笑着对我说,我感到我被欺骗了,这一定是一个冒 牌的和尚。滚,滚出去,我把她赶走了,我来到隔壁房间,大力地敲着房门,让那 和尚出来,但他不理我,继续着他所干的事。我象一只被俘虏的狼一样在酒店的走 廊里来回地走着,最后我用脚踢着门,仍然无济于事,直到一个小时以后,和尚才 从房间里走出来,一边穿着衣服。我一把将他揪住,把他顶到墙上,你在干什么? 你不是和尚,是不是,你是个骗子。 放手。他也有些愤怒了。 告诉我真相。 不,我现在还不能说。他回答。 那我走。 别。 那你说。 今夜是我生命中最后一夜。他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凝视着我,从他的眼神中, 我窥见了一丝细微的恐惧。 你说的是疯话吧?我用一种惊讶的眼神看着他。 一个长得眉清目秀、身材窈窕的越南姑娘怯怯地从和尚住宿的房间门口探出头 来,见我们正大眼瞪小眼,吓得忙把头缩了回去。 不管您相不相信,我只能告诉您,这的确是真的。他眼中的惊恐仅仅是一闪而 过,马上又变得格外平静。 我很是奇怪,定定地看着他,似乎想从他的眼神里看出点什么。可他仅仅是看 了看我就不再正眼瞧我一下,转过头看着门框上钉着的一个铜头像,那是当时越南 统治者吴廷艳的头像。吴廷艳是一个很霸道、很狠毒的专权者,在他执掌政权以来 一直疯狂迫害佛教徒,造成了许多骇人听闻的恐怖事件。佛教徒们对他很是痛恨。 我特意凑过头去看了看和尚看吴廷艳头像的目光,在他眼里除了仇恨以外我触到了 一种冰冷的寒意,我心里猛地打了个冷颤。 天很晚了,回去休息吧,明天我会很早叫您起来的,过了明天您就会知道我并 没有骗您。和尚转过头来瞧了我一眼,轻声地说。 我朝他看了一眼,一种莫名的感伤忽然毫无预兆地涌上心头。我发现自己当记 者那么多年所学的观察力、洞悉力在这场“游戏”当中毫无用处,在眼前这个和尚 面前,我就像一个初出茅庐乳臭未干的小子,不知他在干什么,不知他想干什么, 只有在一旁傻傻地看的份。 和尚让越南姑娘离开, 然后自己走进了房门, 又转过身来深深看了我一眼。 “吱”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我回到自己房里,躺在床上,那和尚的身影便在脑海里纷涌浮现:他为什么吃 饭可以不给钱?为什么会有人暗中保护着?为什么可以随便喝酒吃肉甚至玩女人? 一个和尚绝对不会这样的,那么他是谁?他叫自己来又想干什么?想着想着心里忽 然有了一种寒意。我猛地坐了起来,扛起摄像机拉开门就走,刚走出房门我又犹豫 起来:看那和尚那么奇怪的举动,或许真的有什么重大的新闻呢——现在要找个好 新闻并不是很容易,如果真如他所说明天真的有什么重大的事件发生,而我又走了, 那不是很亏吗?再说看那和尚的言行举止并没有想害我的意思。还是明天看看再走 吧。想到这,我就转过身回到了房间。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时我却怎么都找不到和尚了,于是我冲着服务生大叫和尚呢? 和尚跑哪里去了?服务生微笑着对我说他有点小事出去了,您先洗漱一下然后用早 餐,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有点窘,因为我口袋的钱实在是不多了,要是和尚不回来的话,我真的不知 该用什么付帐。 服务生好象一眼看穿我的顾忌似的,说您别担心,我们酒店对您和那位小师父 免费。 我内心的担忧被他看穿觉得很是难堪,但心底的忧虑却也完全消除了,便洗漱 完毕后草草吃了早餐。 服务生见我吃完,领着我走出酒店大门。 那和尚呢?在大门口我问服务生。 服务生微微一笑,指了指酒店门口的一辆小轿车。我看见和尚坐在里边冲着我 微微笑着。 我忙扛着摄像机跑过去,司机下来为我打开车门,我先把摄像机放进了车的后 坐,然后坐在了后排座位上。 昨晚睡得好吗?和尚转过头对我微微笑着。我看到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我猜 想昨晚他一定没有睡着。 还可以。我说。 和尚回过头去,不再说话了,我注意到和尚换上了一件崭新的袈裟。 汽车缓缓行使在通往首都广场的路上,不一会就到了广场,和尚和我下了车, 我转过头去看了看他,忽然发现他脸上蒙着一层淡淡的威严,我竟然不敢再看他一 眼,只是随在他身后安静地走着。 和尚忽然回过头来对我说,新闻马上就来了,改变你一生命运的时刻就要到了, 你记住,不论你看到什么,都不准过问,不准干预,只要原原本本地拍摄下来,并 做成新闻就行了。拍摄完后会有人保护你离开的。 我茫然地看着和尚,下意识地打开摄像机的头盖,点点头。 我跟在和尚的身后走到了广场的中央,这时天已大亮,广场上已经有了很多人 在一堆一伙地轻谈。和尚忽然盘腿坐在了地上,我吃了一惊,正想问他怎么了。忽 然旁边跑过来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小伙子,手里提着一个罐子,边跑边拧开了盖子, 跑到和尚身边就把罐子里的东西往和尚身上一倒,广场上立即弥漫上了一股浓烈的 汽油味。 我忽然感觉到一阵心悸,恍惚间不知该做什么好。 忽然听见和尚的声音:先生,新闻开始了,快拍吧。 我惊慌失措的心忽然安定下来。忙扛起摄像机,对准盘腿坐在地上的和尚。 我忽然听见一阵喧嚣声传来,通过眼角的余光,我看到了六七个警察向这边跑 来,然后我忽然感觉到身后挤挤嚷嚷的,转过头去一看,只见二十来个身强体壮的 年轻人正和警察推攘着,我身边站着两位年轻人,警惕地看着四周。 我忽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忙掉转头来打开摄像机开关,全神贯注地拍摄。 和尚从袖里掏出一盒火柴,取出一根,划燃后放在自己身上,熊熊的烈火立即 把他整个包围。烈火中,他盘着膝,双手合十,嘴里念着我听不懂的佛经。脸安详 得如同初出生的婴儿一般纯净。我听见周围传来一阵阵惊呼声和嘈杂声,还有警察 和民众的搏斗声。但是那一切我都无从顾及了。我只不全神贯注地做着我的本职工 作。 火渐渐熄了,我的眼睛早已又酸又涩,我听见身后的声响越来越大,我知道警 察一定越来越多了。我知道那些警察想要做什么。作为一个新闻工作者,我是明白 自己手中那盘录象带的分量的,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它落到别人的手上。 先生,我们该走了,要不就来不及了。身后的那两个人凑上前来对我说。 我点点头,他们便一左一右地保护着我从人堆里往外挤,四周的警察见到我们 要挤出去了,往我们这边挤过来,而人群则一个劲地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挤压着警察, 掩护着我们离开。 从广场回来后,我马上把新闻简单制作后发回国内电视台,电视台当天就播了 这则新闻。轰动了整个世界。世人直到此时才认识到吴廷艳政权的统治已到了何种 恐怖程度。而我也因为那则新闻获得了世界新闻最高奖“普利策新闻奖”摄影一等 奖,成就了自己的功名。 我静静地听完了这个充满了传奇色彩的故事,看着眼前这个扛着摄像机声音低 沉的美国老头,他的头发已经发白,在车窗吹进来的微风中轻轻抚动。看得出,他 在自己的回忆中沉浸了很久才回到现实当中来。 你像极了那个和尚,真的很像。他喃喃自语。 后来怎么样了?我问,我不想和他谈论我像谁的问题。 后来?他似乎感觉到一点奇怪,后来,也就是5 年以后,南越发生了政变,吴 廷艳被他的部将所杀。 把旅行团的游客送回旅馆。我回到家,发觉自己的脑海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和尚, 一个年轻的和尚。我看见他在大口大口地喝酒大块大块地吃肉甚至在旅馆里玩女人, 然后又看见他在一阵阵惊呼声和嘈杂声中盘着膝双手合十,烈火中,他的脸安详得 如同初出生的婴儿一般纯净。 我忽然发现自己对那个和尚已经有了浓厚的兴趣。 注:在越南人的称呼中没有第二人称“你”的。日常习惯的称呼是哥弟、姐、 妹。本文为了符合中国人的习惯,把相应的称呼改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