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上的灵魂 作者:高鸿 一九七九年的农历十二月初八日,对于茂才来说其实是值得纪念的。这一天 其实很平常,每年都有十二月初八,只是人们习惯于把这一天叫做“腊八”。俗 话说:“吃了腊八饭,赶快把年办”。这一天的雪下得很厚,风卷着雪花飘飘洒 洒地在空中飞舞,把年的气息渐渐地逼近,心急的农民进城赶集,已是开始置办 年货了。茂才发现,今天大街上卖肉的已比往常要多一些,而平日里很少见到的 年画、爆竹及红纸、灯笼也挂上了街,花花绿绿的,煞是好看。街边的地摊上热 气腾腾,一股浓浓的香味迎面扑来,强烈地刺激着茂才的嗅觉神经,茂才强咽了 下口水,看饺子在锅里欢快地舞蹈,上下翻滚。卖饺子的大爷一脸憨厚的笑容, 冲着茂才笑嘻嘻地问:“小伙子,饿了吗?——瞧饺子多大呀,才五毛钱一碗, 整整二十只,够你吃个饱的——要不要来一碗?”茂才此时只觉得胃里上下嚅动 的厉害,刚才吃下去的玉米馍硬的直掉冰喳,啃了半天才把它咽了下去。不想这 会看见饺子,倒觉得肚子饿的难受,有一股酸水逆着从喉咙里直泛了上来。茂才 把棉袄往紧里掩了掩,试探着问:“我刚吃过饭了,想喝你一口面汤,行吗?” 卖饺子的大爷显然很失望,他瞥了茂才一眼,又去招呼别人去了。茂才很失望, 转过身就走,却听见大爷在喊:“你不喝啦?”回头看,原来面汤已盛好了,就 放在桌子上。茂才不好意思地坐了下来,心里一阵热乎乎的。 雪越下越大。这雪是下午才下起的,白天里风很是硬朗,小路上尚没有积雪, 茂才一大早天不亮便赶到县城里,去文化馆参加自己的个人画展。茂才今年刚满 15岁,初中就要毕业了。茂才从小就喜欢画画,家里穷,买不起纸,也买不起笔 和颜料,茂才便在过年的时候将别人墙上揭下来的旧年画翻过来,用莉莉用过的 广告色(已成干块,须用水浸泡才能用)和毛笔,爬在炕上作画。莉莉今年也15 岁,跟茂才同村,长得很好看,今年也上初三。莉莉的爸爸是公家人,每周星期 天都要从县城里赶回来,他一回来总会给莉莉带回一些漂亮时髦的东西:带磁铁 的文具盒、带香味的橡皮擦等等,莉莉平时穿得也很漂亮,学习却不怎么样。莉 莉的爸爸瞧不起茂才,他已多次警告过莉莉,不允许她跟这个穷小子来往。莉莉 爱哭,一哭就露出两只小虎牙,好看极了。 雪还在下,山野里一片银白,天已完全黑尽。平日里熟悉的小路这时已杳无 踪迹,看不出一点迹象。茂才在徘徊了几个小时后,发现自己仍没有走出这条山 谷。夜静得可怕,只有茂才自己走路时踩出的声音。风擦着树梢掠过,把一掬掬 的浮雪灌进他的脖子,茂才打了一个寒颤,鼓足勇气继续往前走。 茂才的家住在离县城约40公里的原上,如果抄小路,距离只有20多公里,却 须翻越两座山峁,穿过一条河,一条约5 公里的山谷,需要走3-4 个小时。茂才 在县城里上美术班已有一年,是文化馆免费开办的,每周日上课。由于村里就茂 才一个人上这个学习班,所以他每次都是天不亮就起身往县城里赶,在早晨8 点 钟的时候准时到达,然后下午6 点钟画完时再赶回去,第二天还要到镇上的中学 上学。寒来暑往,茂才就一直这么一个人走着,信心百倍。夏夜的山谷常令他泌 出一身冷汗——冷不丁地冒出一只山鸡,或是听到一两声长长的狼嚎,或是看到 几只抓田鼠的夜猫(猫头鹰),发出恐怖刺耳的叫声。秋日的山谷和风瑟瑟,茂 才常常一个人把自己吓个半死,总觉得后面好像有什么东西跟着,并且越跟越紧, 越跟越紧……他大汗淋漓,几乎快要窒息,便不顾一切地狂奔起来……常常是回 到家里已是半夜,而衣服也已湿透,赶紧关了大门,心突突地狂跳,却不敢回头 看一眼…… 夜近三更的时候,雪似乎小了点,而风却并没有停下来,带着哨音在丛林里 嘶鸣。茂才终于发现自己是迷路了。如果走出这条山谷,前面就是梁家河了,这 样茂才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摸着走回去的。爬上那条大坡,上了原再走几里,便可 到家了,可今天这条山谷,硬硬让茂才白白耗费了半夜的时光。 茂才觉得很累。中午吃的那个馒头这回早已不在胃里了,那碗热乎乎的面汤 这会也凉了。茂才想休息一会。他靠在一棵桦树旁,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茂才的爷爷是晚清时的秀才,国民党科员,主管全县的文史、档案等材料。 爷爷喜欢画画,写得一手好字。那时村里不管谁家过红、白喜事,或是新房立木, 都要请爷爷写上一手。爷爷人挺老实,尽管拥有几百亩的良田和数千顷的山林, 几十间大瓦房,在村里的威信是很好的。村里人都说,茂才遗传了他爷爷的本事, 心灵手巧的,只是生错了家庭,要是生在一个贫下中农的家里就好了。爷爷是武 斗那一年死的。他是被红卫兵活活整死的,罪证是那五尺大柜的书籍、字画,那 是他一生比田、地更金贵的所有积蓄,被红卫兵们当成牛鬼蛇神,一把火全烧了。 后来茂才听一个老师说:“你爷爷那一柜子字画没留下来可惜呀!那里面可是有 赵松雪和唐伯虎的真迹的!你小子现在如藏了一两张,你家也不会穷成这个样子 的。——可惜,太可惜了!” 茂才画画的灵感是源自于八岁那年寒冬,茂才去莉莉家里玩,看见她家的玻 璃窗户外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凌,那上面有山有水有树,俨然是一幅绝妙的山水画, 茂才看得入了神。后来他回到家里,就把那些“山水”用铅笔画了下来,从此便 一画不可收,他看到什么都想画:画树,画房,画牛,画狗。于是村里人都知道 茂才爱画画,便在腊八刚过后就把白纸送了过去,让茂才画窗花。茂才的窗花画 得出了名,附近几个村里的年轻媳妇都托人来找茂才,她们说茂才画的窗花跟活 的一样,花像要开,鸟像要飞。于是每年越是临近年关,茂才便越是忙碌,常常 一画就是几个通宵,累得鼻青眼肿。 茂才家很穷,长这么大,还没有穿过一件新衣裳。那时茂才最大的梦想是拥 有一个炕桌,好让他不要整天整夜地爬在炕上作画。茂才上初一的时候因了一篇 作文而在全校引起轰动,从此他每写一篇作文,都被用做全校各班的范文来讲读。 高年级的学生常常下了课围在茂才的教室门口等他出来,看见一身棉袄棉裤的他 其貌不扬,大家都很失望。后来他又做了一件事,在学校引起更大的轰动。那是 他在暑假期间在山里放牛,临了一本钱笑呆的《西游记》连环画,足足有近200 个页码,临的惟妙惟肖,把全校的师生都震住了。于是美术老师便介绍他去县文 化馆学画,这一学就是一年,茂才刻苦努力,表现出众,这次画展已是县文化馆 为他专门举办的第二次个人画展了。那一张张水彩、素描、工笔人物、山水及年 画,在县城引起不大不小的轰动。县城里的人都说这孩子是“天才”,今后一定 有出息。而文化馆的几个老师对他也格外爱护,常常免费供给他一些素描纸、宣 纸和水彩、国画颜料及各种型号的毛笔。茂才很感激,在麦收的季节让母亲蒸了 “油包”(一种用麦面做的花卷,上面咱蘸有油,盐及辣椒面等东西,里面包有 鸡蛋,是出嫁了的女子过节时孝奉老人的最好的“供品”)去看望他的老师,老 师很高兴。 又一阵寒风吹过,卷着雪花把茂才弄醒了。茂才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被 雪快埋住了。他靠着树杆用了用劲,努力想站起来,但腿和脚好像不听指挥,并 没有做出反应。用手去摸,好像棉裤鞋袜和腿脚都冻在一起了,但令他感到奇怪 的是并没感觉到疼,许是已经麻木了吧。这时茂才看见前面有一锅饺子在冒着热 浪,突然觉得嗓子干得冒烟,想过去再要一碗面汤来喝,却看见莉莉扎着马尾辫 朝他走来,愈走愈近。茂才使劲用手揉了揉眼睛,说莉莉你怎么来了?莉莉笑眯 眯地看着他,只不吱声,突然从身后拿出一只苹果,说:“给你!”说完便跑, 伴随着银铃般的笑声,越跑越远,最终消失在茫茫雪域的深处…… 莉莉是七岁同茂才一块上学的。莉莉爱哭,在学校时稍不如意就开始哭起来, 同学们都讨厌她,离她而去。那时茂才便悄悄走上前来,哄她。茂才越哄她越哭 得厉害,茂才也拿她没办法,只好傻乎乎地站一旁看她,直看得她又乐了,白他 一眼,说:“去一边去,讨厌!——谁要你来哄!”但渐渐地大家就发现,每次 莉莉闹情绪,只有“讨厌”的茂才才能让她破涕为笑,而茂才也为自己能让莉莉 不哭而骄傲,他会摘一些“杜梨子”、“酸枣”之类的给莉莉吃,莉莉有时也会 把她爸从城里给她买的糖拿来分一两颗给茂才,茂才便藏着舍不得吃,等莉莉再 哭了又拿出来哄她,莉莉说茂才你真傻! 有一件事情让茂才记忆深刻。那件事就发生在一年前,那时莉莉和茂才都已 十四岁了,上初中二年级。那天是莉莉的生日,茂才没有钱给莉莉买礼物,便用 刀削了一个木娃娃,然后给头上长了头发,绑了一个马尾辫,穿上漂亮的裙子。 木娃娃手臂可以转动,画上五官,很是可爱。茂才把娃娃送到莉莉家的时候,听 见莉莉的爸爸回来了,他于是悄悄地把木娃娃放在窗台上,扭身还没走出大门, 突然莉莉跟她爸出来了,并一眼看见了窗台上的木娃娃。莉莉喜出望外,正要过 去拿,这时莉莉的爸爸看见茂才站在大门口,他恼羞成怒,一把拿起娃娃就摔在 地上,并用脚踩了几下,大声地冲着大门,让茂才滚出去,然后顺手在莉莉的脸 上打了一耳光。莉莉愣住了:她爸爸平日最宠她,从未动过她一指头。她惊谔片 刻,便“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捂着脸狂奔而出,连茂才也未看一眼…… 从此,茂才便开始有意疏远莉莉。白天上课,莉莉就坐在他的左前方,他总 是不由自主地瞥她几眼,偶而她也回过头看看她,四目相对,茂才的心一阵乱跳, 他觉得自己面红耳赤,便强行专注自己,不敢再往前看。晚上,村里放电影了, 茂才见莉莉来的晚,站在后面看不见,他便把自己的凳子搬了过去,然后默默地 走开…… ——雪好像又停止了,茂才觉得风也小了起来,而且打在脸上一点也不疼, 甚至还暖洋洋的。他抬起头,看见母亲坐在炕上正为他缝制棉袄。母亲是跟随外 婆从河南逃荒而来的,跟已年近四十的光棍汉父亲成了亲,先有了姐姐,接下来 就生了茂才。茂才的母亲很勤奋,但家里常常揭不开锅。她于是常常拿着盆盆、 升子出去借面借米,看人家眉高眼低。茂才的衣服已是补了又补,很难看清原来 的颜色了,但母亲仍然能够在冬天时给里面充上套子(旧棉花),夏天时又改成 单衣。母亲总是变着花样把最劣等的食物尽量做得可口一些。在每年只能吃到一 次白面馍里加了白玉米面,使他们本来只能吃几顿的“白面馍”增加到能吃几天。 那时茂才常想:有一天能放开吃白面馍,那该多好! 母亲的贤惠不仅是会操持家务,更表现在能包容父亲的许多缺点上。记忆中 的父亲一直很苍老,作为纨绔子弟的他不谙耕田种地,在队里拿的工分最低。他 好像一直都很忙,但永远也忙不出个头绪来。他脾气很好,从来不打骂孩子,但 也不管孩子的学习、生活情况,很少过问,任其发展。茂才说不上对父亲有多深 的感情,只是觉得他很可怜,被村里人瞧不起。那时茂才就常常下决心,要争一 口气,好好学习,为这个家族改门换户打下基础。 雪是从下午就开始下的,并且越下越大。今天是腊月初八,是茂才十五岁的 生日。母亲叮咛他今天要早点回去,家里准备了粉条、鸡蛋,并且还将有一只烙 饼——每年的这一天,母亲都会像变魔术般地从面缸里弄出一些面粉,烙一个中 空外圆的炊饼,并且炒给他最爱吃的土豆丝。这时茂才觉得自己的口水在嘴里泛 滥,胃也很难受。下课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看着满天飞舞的大雪,茂才也犹豫 起来,他还没有在这么大的雪地里走过夜路,他有一些害怕,一丝恐惧感袭击着 他,使他来到了住在县城里的六叔家。六叔与茂才的父亲是亲伯叔,多年未有来 往,但父亲说过:如果哪天太晚了回不来,你就去找你六叔吧,他家地方宽绰, 乍也睡个你的。茂才于是找到六叔家,六叔不在,六婶正在吃饭。茂才说明来意, 六婶说我们家地方紧张,没地方让你住,你还是到别处看看吧。茂才说这县城就 你一家亲戚,别人我都不认识呀!六婶我就住一晚,又不吃你家饭,明天一大早 我就走。六婶说这不行,你还是到别处再看看吧!你这孩子我能留你早就留了, 还用你在这说这么多吗?茂才很失望,只好硬着头皮往山里走。走进山里茂才回 首看这县城,但见炊烟袅袅,灯火通明,往日倍感亲切的城镇正在离他远去,一 时竟是那样的冷漠、陌生,茂才的心里有一点难过。 这时,茂才突然看见姐姐茂华就在前面。姐姐穿着那件红色的棉袄,围一条 红色的头巾——那是母亲冒着被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危险挖草药卖的钱,为姐 姐买的。姐姐兴奋得有几个晚上睡不着觉。姐姐比茂才大三岁,今年18岁了,已 经做了别人的媳妇。家里太穷,又欠了那么多的债,父亲于是用姐姐的聘礼来还 那些债务,然后把姐姐嫁给一个很远的偏僻小村。姐姐嫁后一年就死了,死于难 产。 风从山岗上滚了下来,卷起的雪浪把茂才的下半身全盖了起来,茂才觉得很 暖和。这时他看见爷爷向他走来。爷爷银须飘苒,一脸苍桑,面无表情。爷爷死 的那年茂才刚四岁,爷爷是抱了一撂子名字画从崖上跳了下去,“畏罪”自杀的。 他死后尸体还被红卫兵们批判了三天。茂才只记得爷爷银须白发,死得很难看: 嘴里啃的是泥,手上还攥着一本书……爷爷说:“茂才,我娃的画爷爷看到了, 你画的比爷爷还好,我听见满县城的人都在夸你哩——我娃有出息哩!——有出 息——有出息——有出息……孩子,跟爷爷来吧,我带你去一个美丽的地方,— —来吧,孩子!” …… 第二天上午,雪已完全霁晴,有一个放羊的老汉在山谷里发现了茂才的尸体, 他的衣服和身体已经全冻成冰块了,人像睡着了一样,嘴角含着笑,手里紧紧地 攥着一份获奖证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