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 我手边有一本书,是写沈从文先生的。书的扉页载有一句出自先生笔下的爱情 名言: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 正当最好年龄的人。多美呵!我看到照片上的沈先生和夫人似一对璧人相依相偎, 在他们背后是古旧的岁月。先生的词句是如此隽永而富韵律,以致我不得不想象它 是由行船中得的灵感。只有在那份悠闲中才能看着远处的桥和天上的云,才能听见 身边川流不息的河水中明晃晃地漾出美酒的芬芳和佳人的颜色。恬静。轻柔。是的, 我见过先生在船上的画作,画的是船舱一角的恬静和轻柔,先生的一生或许也能用 这两个词来形容,与相爱的人一起生活确有如在水乡行船时的光景。 我总也忘不了从前和外婆一道在凌晨四点,天蒙蒙亮的时候起床赶班船的情景: 那昏黄的街灯和黑黝的船舱,以及夹杂在中间睡眼惺忪的我的童年,象几条黄的、 黑的、蓝的丝带共同编织了一场缤纷的梦。还有那些与旅人仅隔了一扇小圆窗的河 水一边象调皮的孩子卷着波涛闹腾着扑上来,一边又撒成一圈圈的涟漪匆匆退去。 河水是世上最多情而无情的造物了,我喜欢她是因那多姿多彩的浪花构成了令人着 迷的联想,怨恨她是因那奔腾而去却不肯驻足的流逝。可是,毕竟,毕竟我的纯蓝 纯蓝的童年嗬,仿佛一艘航行在河水上小船! 船历来是载起生命的摇篮。且不说热带小岛上的土人,坐在那些空心树干制成 的独木舟里以捕鱼为生;还有诺亚方舟的传说,尽管带有强烈的象征意义和宗教的 感化色彩,仍旧不失为一种佐证。然而令人诧异的是,源自东方恒河畔的佛教徒也 不约而同地提到了“船”,提到了“渡”。在他们眼里,彼岸是一方乐土,而人生 是行在水里的船。大乘教派中所谓“渡人渡己”的信条就是以这一场赴为缘起的。 说到“渡人渡己”我不敢夸口曾有过什么“渡人”的“功德”,但“渡己” 的实例 确是有:还是在大学的时候,我与几个要好的朋友一次到大连的海滩玩,海滩名字 好象是叫“夏家河子”,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那次我和朋友乘着性子游出海去, 直到见不到海滩精疲力竭的时候才想起该返回了。可是,忽然象是涨了潮,浪头冰 冰凉的一个高过一个。大伙正在踌躇之间,忽然见到一位老船公驶着一艘木船靠过 来。他大喝一声“喂──上船!”可是,当我们奋力游到船边时才发现原来船舷是 多么的高,即使伸直整条手臂也休想够得到。这时侯,老船公将一条桨柄从上头伸 下来,我们中间一个最高大最有力的男孩一手接着木柄一手攀住船舷翻身跃上。随 后,余下的人在老船公的帮助下,一个接一个地从海上脱险了。尽管后来发现那无 非是一艘小木船,与眼前辽阔的海湾相比甚至连一叶扁舟也称不上,然而经历过如 此惊险的际遇后我一旦想到船就会象受了天神的启示那样心中充满感激。 对于船的印象有时也因不同的船公而生出许多变化来。船公又叫艄公,我们那 儿也叫船老大。船老大年轻的时候称作船老哥,从前我就认识过一个船老哥。我那 时候只是八、九岁的样子,尤其喜欢看水里边的那些拖轮象一串螃蟹似的从桥洞底 下经过。我见它们从一头钻进去后,就赶紧奔到桥的另一头守着,然后看见有位年 轻的船老哥撑着竹篙,哼着小调,慢悠悠地逐着一片鱼鳞样金光闪闪的波纹从桥面 下开出来。象这样的拖轮后头接了五、六条驳船,船老哥只是其中一条驳船的主人。 除了平时运粮食、煤碳等货物,船老哥在夏季跟着船队进城卖瓜去。那是最热闹的 时候,全省、全国的船都往城里涌,到了傍晚停泊的时候,那些水上人家纷纷生炉 子做饭,河湾里处处见到炊烟袅袅灯烛摇曳。船老哥就是在那个光景拐上他媳妇的。 我小的时候经常顽皮,有几回跳上了老哥的驳船。一次,他准备开船到外面的 湖上去网鱼,正忙着和他媳妇解开缆绳,想好了该由他媳妇撑篙,他在后头摇橹, 没料我的到来一下子打乱了他的部署。我跟他混得挺熟,这次非要夺过他手里的橹 “亲自”掌舵不可。老哥笑着说我力气太小摇不动的。我想我可不是他那个乖媳妇 会轻轻易易地上他的当!所以坚决不肯罢手。老哥给我缠得没辙了,同时也是怕耽 误了时候,就答应让我试一试。老哥替我按上橹,耐心地教给我手势和要领。然而, 我全然不领会他的意思,狠劲儿一用力,那橹就“陂陀”一声从槽上滑下来了。可 恶的橹,无论我怎么做都一样不听使唤。老哥笑着说是我还不习惯掌握平衡的缘故。 嗨,没办法,看来只好放弃了!正待憋气时,就听一声呼哨,老哥操起橹柄驾轻就 熟地摇起来:咿──呦──嗬,咿──呦──嗬。小船顺着曲折的河道一溜线儿似 地划了出去。老哥媳妇一面提着长竹篙,一面看着他男人的样子笑了。 人说,岁月总是不停的流呀流,很久以后当我又在桥上见到老哥的驳船时,这 条河已经冲淡了往日的平静。到处是汽笛声、车间机器声还有脚手架上传来的叮咚 声。我没有见到老哥,只剩下他媳妇带着年幼的儿子坐在船头呆呆地守望在冷清的 河湾角落里。听说她是专程来城里见她男人的,老哥象其他许多人那样在城里的某 处工地做工赚大钱。她这次是专程来见他男人的,我不知道为什么。 又是一个黄昏掌灯的时候,老哥媳妇正在想着些什么。忽然,从岸边急匆匆地 来了一队人,当中有人还抬了一副担架。可怜啊,我那老哥在担架上面低声呻吟, 她的女人顿时哭得象个泪人。为首的一个包工头模样的人招呼大伙把人放到船舱里, 然后他悄没声息地把那女人叫过一边,塞了一把钞票在她手里。那女人哭得跟什么 似的,完全没有心思算计这笔以鲜血换来的“财富”。 “开船!躬船!”在一阵催促声中有人摇起了橹,但他远没有以前老哥那般的 驾轻就熟。在船上,老哥媳妇守着她男人还在哭着,哭着…… 关于船的事情并没有这样结束,因为我后来再次看到了船老哥。那是在一个春 天,我看见一个瘸腿的船老大冲我点头微笑。我一刹那想不起来是谁。然后,我见 到他上了河边的驳船。一会儿,小船开动。他将摇橹的手举到空中向不远处另一艘 船上他的女人示意,那女人的船上装了“突,突”直响的马达。这时我猛然见到他 那挥动在“突,突”声中的手掌上奇崛地竖着三根指头,我一下子想到这就是他─ ─久违了的船老哥! 船老哥是否发了财,我不清楚。但是不管怎样,我对于船的记忆还是喜爱大过 憎恨的。这就象我对于生命的态度:接受了生命就是接受了凄凉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