溜冰少年和鱼类鸟类 我的故事发生在初秋的季节,那以前这个江南小镇的天空纯净得象片碧蓝的湖 水,湖底下生活着的男女老少似鱼儿那样成天悠闲地游来游去无所事事。从塘湾街 陈家墙脚里探出来的自来水管终日“噼啪、噼啪”地滴着水珠子。如果有人从飞机 上俯瞰,准会发现一座建在水晶球里的小镇懒洋洋地靠在纵贯南北的铁路线上,仿 佛一只巨型水獭趴在小溪边打盹儿的模样。 然而此后不久,当小镇上的人们还为着他们的城镇户口和几百块钱的国家工资 沾沾自喜时,遥远而广袤的南中国大地上经历了一场如火如荼的创业热潮。有一批 满口鸟语的粤、闽生意人带着他们的劳动果实一路播种而来,所到之处都渐渐滋长 出各色私人产业,大致集中于娱乐餐饮和贸易服务领域。 我认识小翔的时候,他还只有十八、九岁的光景。后来的两年里我看到了在他 身上的突变,纯真烂漫的男孩一夜间变成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好象世界上忽然少了 一个熟悉的人而多了一个全然陌生的人,他们拥有完全相同的长相,完全不同的眼 神。 我是在镇上那家新开张的滚轴溜冰场上见到小翔的。听说是福建老板和工人俱 乐部一起投资新建的这座叫“迪士”的溜冰馆。前年的这个时候我大学毕业后丢下 了广告公司的饭碗,从附近的一座大城市逃回家乡,整日一个人在街头闲逛,然后 到中学同学家蹭闲饭吃,把多下来的钱换成游戏机房里的钢镚儿或者就一头钻进溜 冰场,玩它个昏天黑地忘乎所以。我逃避现实生活,现实太缺乏色彩,我觉得耽在 那儿挺合适。我喜欢溜冰场里强劲动感的音乐,还有灯光下的少男少女可爱得象成 群结队的小企鹅,摇摇摆摆撞来撞去,偶尔会有一两个跌倒的引来阵阵放肆的笑声。 这里的场面用父亲的话来说就是“一点都不严肃!”。 我记得小翔和小珊是溜冰场上的明星,他们常在这里表演绝技。至今我还常记 起那个令人惊羡的片段——我见到莫小翔的第一眼。自由、舒畅、优美的画面似一 支迷人的华尔兹。流动的形体和着音乐的节奏,他颀长挺拔的身材与白色的紧身衣 在昏黄的灯光下急速旋转出一轮轮动感的旋涡,象一名芭蕾舞演员那样表现出高超 的技巧和对旋律理解的秉赋。从溜冰厅四周的柱子间传来令人兴奋的节奏,整个大 厅里全是一些年青的面孔,少男少女们手拉着手,互相追逐着疯狂地兜着圈子。小 珊就是那位在他身边紧紧纂着他的手的少女。 我每回去“迪士”溜冰馆都能见到小翔。后来有人告诉我,他就是福建老板的 儿子。难怪会天天泡在这里。那些天,我醉心于溜冰的技巧,刻苦学习那些人象大 马哈鱼似的摇头摆尾地倒溜。我觉得小翔把生活在空中的动物们的姿态演绎得淋漓 尽致,他时而来个三百六十度空中回旋,时而展开双臂将一条腿腾空向后甩去,时 而又向前猛跑几步加速。 我有次问他,“你怎么这样喜欢溜冰?” “自在咯,你如果不怕跌倒什么动作都可以做”,他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小 珊,象一名冲锋陷阵的骑士,带着我们从人群中呼啸而过。 “对,just do it ,永不言败!”小珊兴奋地作了个一百八十度转身。 写这句话使我想到小珊的父亲,镇上国税局的陈科长,一个不大不小的官。他 的眼睛流露出的固执使他看起来象一头大洋里的鲨鱼,镇上的人除了他女儿陈小珊 之外谁都怕他的眼睛。但是,怕归怕他受不了上司的赏识,一辈子只是个科长。一 旦退休就人去情义空,连女儿的工作都得不到着落。陈科长自觉是奇耻大辱,成天 在家里唠叨。“小珊她没个正经工作”变成了陈老科长退休后的口头禅。 小珊是陈科长中年所得的女儿,奉若掌上明珠。小珊在性格上随她父亲,和他 一样固执,十五六岁就成了镇上有名的小太妹。她一心向往深圳、珠海等名声响亮 的地方,外来的事物对她特别有吸引力。 小翔与她是在含翠阁相识的,含翠阁的名字听起来有点象从前的窑子,因此有 许多不三不四的男人当然大多数是社会青年从四面八方汇聚到此。镇上的居民对进 出含翠阁的人象防贼那样地提防着,他们见到楼里那几个讲闽南语的生意人恨不得 点把火将含翠阁烧了,象当年法国人围攻巴士底狱。可是人们等了很久什么也没发 生,含翠阁里仍然整日夜地鸟语花香,而躲在周围小弄堂里的镇上居民则象一群深 海里默默游着的鱼。 小珊和她的小姐妹们慕名来到含翠阁,为的是找点新鲜有趣的玩意儿。她们很 快喜欢上了这里的轻松气氛和无数男人流连的目光。小珊结识了含翠阁里的坐台小 姐,她跟她们在KTV 包厢学唱歌不用花钱。有一天小珊突发奇想,打算客窜当一次 坐台小姐。在云山雾罩的小包厢里,她看见几个生意人模样的人,还有一个十八、 九岁的毛头小伙儿。坐台小姐们陆续进来就坐,小珊嘟着小嘴径直坐到了莫小翔的 边上。小翔神色紧张地给她挪了个位置,这是他头一回跟堂哥来这里谈生意,没想 到就有这样的艳遇,看到小珊那样子他也感觉自己手脚没处放。两个初出茅庐的年 青人蜷缩在角落里。 “能问一下你的名字吗?” “我姓陈叫小珊。” “我叫小翔,莫小翔。” 小翔和小珊的故事终于有了开头。我不想再猜测他们细谈的情形,我不象小镇 上的居民那样对别人的隐私有一股锲而不舍的钻研精神。小翔和小珊的事很快传为 美谈,街坊邻里都盛传国税局陈科长的闺女傍了外头的一个大款。 “陈家的人不许带那个不三不四的进门!”这会儿陈当家的正吹胡子瞪眼地破 口大骂,“改天我把那个鸟窝端了,看你还去不去!” 小珊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绝食。 陈科长拿女儿没办法,只好任由爱人在一边哄着。 其实在我们这批年青人眼里小翔和小珊是公认的一对金童玉女。但在包括陈老 夫妻在内的镇上其他居民那里这成了一场事关荣辱的斗争,鱼类和鸟类的斗争。对 于南来的入侵者居民们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团结抗敌,大概除去文革时期的对付五类 份子他们就属现在心齐了。 鸟类是著名的迁徙者,只要气候允许,他们可以朝南朝北朝东朝西地乱飞,哪 里风光好美味多他们就在哪里做窝。鱼类是生活在水里的动物,没有水他们哪儿都 去不成。故此鱼类因羡成妒,霸占了整个水域不让鸟类有立足之处,即便是做一个 窝下一个蛋都不行! 在这场暗中发生的较量中,小翔和小珊成了无辜的牺牲品。两个族类同时出卖 了他们,使他们象海天之间两颗遥遥相望的星星在黑夜中闪着凄弱的光芒,然而这 样的光芒没能维持多久。半年后我在城市里的另一家广告公司找到了一份工作,当 我离开小镇时我在溜冰馆里看到莫小翔独自坐在大厅的一角抽烟,他一只手搭在栏 杆上,还是穿着那身紧身衣。他招手叫我过去。 “有人说那种漂亮的女孩顶多玩玩而已,当不得真的,你说是不是?” “谁告诉你的?”我问。 “我堂哥说的。” 我说:“也许吧,我不知道你堂哥说的是谁。”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在我又一次来到小镇之前这里沸沸扬扬地举行了一场婚礼,陈家闺女总算有了 着落。新郎是本地的一个教书先生的儿子,我看到相片上的他长着一双死鱼一样的 眼珠。传说中,陈家闺女没有允诺这门婚事,后来毕竟是镇上水深王八多,不知道 谁给陈老夫人出了个馊主意,先把女婿请到家来,让他跟陈家闺女关进一间屋子, 轻而易举地把好事做成了。 关于一间屋子里的事情,镇上流传着各种说法。有说是陈家闺女主动勾引了男 方,有说是陈闺女半推半就地答应了人家,也有说是男方强暴了陈家闺女。所有的 说法都自称有十分可靠的根据。然而有一点是居民们一致认同的,那就是莫家少爷 从此变成了彻头彻尾的花花公子。 故事本来不应该这样快地结束,然而事实就是这么简单,好象什么都没发生过, 鱼类鸟类在这个小镇上照样生活着。至于莫小翔,我不知道他现在躲在哪里鬼混, 我的一个朋友说很久以前曾看见他傍晚的时候穿着溜冰鞋在镇外的公路上蹒跚而行, 象一只受伤的雏鹰在低空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