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的女娲 作者:韦达 一 女娲氏骑着一匹黛青色的骏马在满草场子里奔驰。那马有一个特别好听的名 字骊。骊是共工捉的,但共工驾驭不了骊。骊可以让共工牵着走,显得特别的温 驯,但骊却不让共工骑,共工翻身上马,总会让骊把他从马背上掀下来。共工就 想把骊宰了。共工磨刀的时候让伏羲看见了,伏羲问共工要干什么。共工说杀马。 伏羲说别杀了,可惜。共工说你觉得可惜,你就把它牵走吧。就把骊送给了伏羲。 当时女娲也在场,女娲说伏羲已经有马了,为什么不送给我,我没有马。共工说, 已经给了伏羲了,我又怎能再要回来给你呢?你说晚了一步。伏羲也笑了,说, 送给你,你能骑吗?连共工都骑不了的马,送给你,有什么用呢?这话说得让女 娲非常生气。女娲说,没有试过,你怎么知道我骑不了呢?女娲说着,趁二人没 有注意,就蓦地翻身上马,上去后还用手中的树枝狠狠地在马屁股上抽了一下。 马疾驰而去,转瞬间就消失在草场子的深处了。 这一举动吓傻了共工,共工几乎瘫软在地上。伏羲想追过去,可伏羲没有牵 马,他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女娲消失在草场子里。 一阵得得得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循着声音望去,伏羲和共工看见女娲骑着 那匹马回来了。此时正是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候,一片金色的晚霞洇满了西边的天 幕,晚霞给马,也给人的身上涂抹了一层鲜艳无比的光晕,这就让人与马在这个 时候显得神气无比。一声长嘶,马儿在共工和伏羲面前驻足而立。女娲从马背上 欢快地跳下。马儿亲昵地用鼻子在女娲的身上蹭了又蹭。女娲一句话不说,只歪 了头,看着伏羲和共工笑。这一幕让共工和伏羲惊得瞪大了眼睛。 “归我了。”女娲说,“当然我是说这马。” “当然,当然。”共工说,“这马好像天势是你的。” “这是一匹很好的马,得有一个好听的名字,你们说,叫它什么好呢?”女 娲问。 “骊!就叫它骊吧。”伏羲说。 “骊?好,好!”女娲连赞几声,又翻身上马了。一声嘶鸣,人和马向西奔 去,很快就淹没在了晚霞中…… 从此,在这个部落的势力范围内,就常常见到女娲骑着骊在草场子里奔驰了。 忽然觉得尿急。女娲翻身下马,撩开围在腰间的层层树叶,就势蹲了下来。 待起身的时候,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怪怪的情绪就在她的内心里鼓涌开了,让她不 得不俯下身去研究她刚刚撒在草地上的那一泡尿。她看见了在草叶上有红红的一 条细线,那细线也不是全部都是那么细,到了草叶的下部,红红的细线就洇成了 一抹淡淡的红晕。她一下子没有弄清那红红的细线是什么,于是,她小心地摘下 了那片叶子,并把叶子放在自己的鼻子下面闻了闻。一种夹杂着草叶清香的淡淡 的腥味儿沁入了女娲的心脾,让她霎时想起了部落里的男人们打回野兔或是野狼 时,他们围着篝火剥皮,那飞溅到人脸上的血点子的味道就是这样子的。 “血?” 待明白了她今天真的是尿中有了血丝儿以后,女娲感到万分的激动。 “为什么没有人为我打架?”她曾经这样问她的母亲。 母亲华胥氏说:“别急,会有人为你打架的。”母亲说得是那么慈祥,慈祥 得让人将信将疑。 “什么时候?”她问。 “等你尿中有血的时候!”母亲说,依然是一副慈祥的面容。 在女娲的面前,华胥氏从来都没有摆出过一个部落酋长应有的威仪。她老是 那么慈祥地和女娲说话,这不光是因为女娲还小,更重要的是在华胥氏看来,在 这个娃娃身上总有那么一股子神气,那神气有时让人在她离开好久的时候还不由 得发热发冷。是的,在这个娃娃刚生下的时候,华胥氏就知道了,将来,统领这 个部落的,一定是非女娲莫属了。所以,华胥氏从来不给女娲摆威严,她要从小 训练女娲的威严,她要让这个娃娃无拘无束地长大,任性就让她任性去吧,任性 正是唯我独尊的开始,而要统领好一个部落,没有那种与生俱来的唯我独尊,那 怎么成呢? 可是,那个时候女娲就是想看一伙子男人为自己打架,尽管,骑马一直是她 的爱好,但一想到几十几百的男人在那里为自己一个人打得血里面捞骨头,这种 事一想起来就让人觉得亢奋。所以,一听到母亲说要到尿里有血的时候才会有人 为自己打架,女娲一下子就从母亲身后的墙上取下了那把骨质的匕首,并撩开腰 间的层层树叶要去刺了!那个时候她正好想尿尿,她想只要轻轻一刺,马上就可 以尿中有血了。 母亲哈哈哈大笑着,当然是在夺过了女娲手中的匕首以后。“去吧,去骑马 吧,在草地上奔驰,你会有血的!”笑过之后母亲给女娲说。 她开始还以为母亲在哄她,现在看来,母亲并没有哄她。 女娲小心地将那片带着自己鲜血的草叶用另外的两片叶子包了,然后站起身 来。 远处,一伙子男人正围着那根高大的图腾跳着一种狂放不羁的舞蹈。他们跳 着,口里不住地狂呼着。 那图腾柱实际就是一根巨大的男根。这种东西女娲知道,尽管母亲没有给她 说过,其他人也没有给她说过,但她就是知道。 回到母亲的身边,女娲说:“可以让男人为我打架了!”说着,她将手中的 两片儿树叶取开,露出了那片带着自己血迹的草叶让母亲看。 “哦,是吗?”华胥氏将那片草叶举到亮处,果然,那草叶上沾染着一丝儿 鲜血。“可是,在娘那么多的子民里,你到底希望谁在这场战争中胜呢?”看过 了草叶后,华胥氏微笑着问女娲。 “伏羲!” “哦,好眼力。”华胥氏笑着说,“伏羲是个好孩子。可是,他不行。” “他为什么不行呢?”女娲急了,说,“伏羲肯定行,他肯定会胜的!我坐 在高岗上,索性将腰上这些破树叶子扯了,我扯了树叶为伏羲加油,我就不信我 那个样子为他加油他还打不过他们!” “不是伏羲打不过,我知道,伏羲是战无不胜的。可是,我说的是,就是伏 羲赢了,他也不能是女娲的男人!” “为什么?” “因为,伏羲是娘的儿子!” “可是,谁又不是娘的儿子呢?” “可是,娘就知道伏羲是娘的儿子,你是娘的女儿!所以,你们二人,是万 不能好到一搭里去的!”华胥氏说,“你先再想想吧,看部落里,还有谁能让你 心动。睡去吧,明天一早,告诉娘。” “可是,娘,我就是想看到伏羲把他们都打败。这是一件想起来都很有意思 的事,都让人恨不得跳起来高呼的事!当然,我做梦都想着和伏羲好到一搭里!” “你再想想吧,要不,你看共工那孩子怎么样?” “不怎么样。”女娲说,同时还噘起了嘴。 华胥氏笑了。 外面,忽然有什么东西响了一声,好像谁从高处落下,又倒在了地上。 “谁?”女娲厉声问,紧跟着又跑了出去。她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儿向远处 跑去了。那背影有些像伏羲,也有些像共工。 华胥氏还要笑,她笑着对自己的女儿说:“这都是你呀!做娘的老了,这些 年,没有男人爬在草棚边,从缝儿里往进照了。” “是伏羲!” “不会!”娘说得很自信。 但女娲情愿是伏羲,尽管她知道伏羲已不可能和自己做夫妻了,但她仍然希 望爬在门外偷看的人是伏羲。 华胥氏说:“不会是共工吧?他们二人从后面看,倒是很像的。” 女娲心里一个激凌,但她还是固执地说:“不会,是伏羲!” 二 没有人能够想到,共工跑了。 华胥氏说得对,那一晚爬在门外偷听的人正是共工。 自从女娲一大,身材显出了姑娘相以后,共工就觉得自己常常是颠三倒四, 恍恍惚惚的了。 那一个下午,共工看见女娲骑着骊在草场子里飞奔,又看见太阳将要落山的 时候女娲走进了她母亲华胥氏的草棚,共工就决定晚上要去听了。是凭着一种直 觉吧,抑或是因为看见了女娲脸上那一种他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气色,他就知道了 女娲要和她的母亲谈话了,而谈话的内容可能要牵扯到自己的大事。所以太阳刚 一落山,共工就摸到了华胥氏的门外。 华胥氏的草棚是有一个窗户的,窗户有点高,人得站在一块石头上才能看见 屋里的情景,所以,共工就找了一块石头放在窗下,小心地站了上去。 先听到的是好事。华胥氏问女娲,你看共工那孩子怎么样。这就让共工非常 高兴。一高兴,人就差点从石头上跌下来。可再听到的,就不怎么妙了,女娲说, 不怎么样。这就让共工感到非常的伤心。他真想冲进屋去问问女娲,我怎么就不 怎么样呢,难道我给你那匹骊就是白给的吗?但后来想明白了,那匹叫骊的马并 不是自己给女娲的,而是伏羲给的,是自己将马给了伏羲后伏羲又转赠给女娲的。 而且,让人特别沮丧的是,骊那个名字还是伏羲给取的。人一沮丧,后边的话就 听不见了,而且脚下不由得一歪,真从石头上跌了下来。 共工从石头上跌了下来,就听到屋里女娲在喊,谁?他揭起身子撒腿就跑。 真的,共工害怕女娲,打小就害怕女娲,而且,谁都不害怕就是害怕女娲。 在把骊给了女娲后,他不明白的是那匹骊在女娲的臀下怎么就显得那么温顺呢? 那一时刻,他简直要羡慕那匹马儿了,他真想把自己变做了骊,一辈子活在女娲 的胯下,温温顺顺地度过一生。 可是,他不是骊,他知道他没有骊那么好的命了。 在女娲吱吱哇哇的喊声中,那木质的门也吱呀一响,共工立即跑了。他不愿 意让女娲捉住了自己。倒不是怕酋长会惩罚自己,在这个时候,要是让女娲一手 采住了自己的长发,那在整个部落里,可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了。 共工一路向东南跑去,这就跑进了祝融的地盘。 祝融正在不周山下享受部落里一帮小子们送给他的狼头。祝融就爱吃狼头, 所以部落里捕了狼,祝融就要让人们架起大火烤。待吃过了鲜美的狼肉以后,祝 融就会要部落里长得最美的两个女人给自己烤狼头。两个女人一个叫骊,一个叫 尤。每每此时,一个最肥的狼头,就被骊用绑在树枝上的骨刀挑着,用微火细细 地翻来覆去地烤,直到狼头上渗出一层细细的油来。这时,骊就将那烤好的狼头 再架到木架子上,和尤一起,用骨刀剔一块,轮换着举到祝融的嘴边。 祝融正吃着狼头,共工蓦然间闯入。在祝融面前的篝火旁,共工那踉踉跄跄 的步态以及站定了后东倒西歪,摇摇晃晃的样子,充分显示了他的饥渴难耐。 祝融把骊递给他的一块狼头肉填在口里,细细地咀嚼着,他没有理共工。直 到一块狼头肉咽下,他才懒懒地问:“你是谁,怎么跑到我的地盘了?” “共工。” “哦,就是华胥氏部落里那个力大无比的共工吗?” “是。” “可是,我看不像。你现在摇摇晃晃的样子,看起来是那么的弱不禁风啊。 你的力量呢?” “没有了,我现在没有力量了。我饿了,再说,即使不饿,我又哪里有什么 力量呢?”共工低下头,老实地说。 “哦,那么,你就坐下来,咱们共餐狼肉,同饮狼血吧。” 共工坐了下来,坐到了篝火旁。 祝融示意,让骊给共工献上狼头肉。骊立即从腰间取出了一把骨刀,在烤好 的狼头上剔下一块肥肉,跪到了共工的面前。她将那肉用刀尖儿挑着,高高地举 在头上。而尤不等祝融发话,就已经端了一碗狼血,伺候在共工的身旁了。 吃饱喝足,共工拱手向祝融致谢。祝融哈哈笑了,却问共工骊和尤哪个更漂 亮?祝融喜欢让强壮的男人评价女人,他认为女人就是为强壮的男人生的。如果 没有强壮的男人,女人就是没用的东西了。这一点共工部落和华胥氏部落有着天 壤之别。 “你说,是骊漂亮呢,还是尢漂亮?” “什么,骊?”共工瞪大了眼睛。 “是呀,就是那个给你剔狼头肉的,那可是我最喜欢的女人呀。” 共工心说,怎么,骊,就是那个漂亮的女人?这个漂亮的女人怎么偏要和女 娲的马同名呢?但他没有说出来,说出来的是:“哦,都漂亮。”但他此时想的 还是怎么好好的一个女人,偏要取个马的名字呢?后来他想,自己其实不对,人 家骊怎么知道女娲有一匹马也叫骊呢?而且,由骊的年龄看,她当然是先叫骊了。 “有你们部落那个女娲漂亮吗?” “没有。”共工老老实实地说。 “可是,”祝融说,他此时脸上已有了不悦的神色了,“整个部落里,我就 只看上了骊和尤这两个女人呀。她们,怎么就不及华胥氏那个女娲呢?” 共工说:“你们这个部落,和我们的部落相隔千万里,可你却知道我们有一 个女娲。你这两个女人,哦,我是说骊和尤,尽管很美了,可在我们的部落里, 却无人知晓。这样子一想,不是就立马分出高下了吗?” 祝融说:“是吗?那么,听说你力量很大。现在,你我都吃饱了,喝足了, 咱摔跤玩儿吧。你赢了,我就把这个部落的头让与你,连骊和尤都给你。我赢了, 你就给我喂马,服伺骊和尤,好吗?” “不好。” “为什么?” “我赢不了你,因为,我已经没有力量了。” “这怎么可能。” “是的,怎么可能,但这是真的,是女娲把我的力量拿去了。我现在无力同 人斗了。” “到底怎么回事?” 共工于是就给祝融讲了,如何喜欢女娲,如何捉了一匹烈马,自己如何不能 骑,而送给了女娲后,那个女人却就能骑着在满草场子里飞奔。当然,也讲了伏 羲将马儿取名为骊的事,还讲了在华胥氏门外听到女娲不爱他,所以他才跑出了 部落,直到这里的事。 祝融勃然大怒了,他唰地站起来,对着共工吼:“胡说,骊怎么能让人骑呢? 我的女人,怎么能让别人骑呢?而且,还是让一个小女子骑!” 共工说:“你听错了,不是你的女人叫人骑了,是一匹马,那是一匹黛青色 的烈马!” “可是,你们怎么能把一匹马叫骊呢?你们就不知道骊是我最钟爱的女人吗? 你们是觉得,骊不是最美的女人吗?骊就该是一匹让千人骑万人跨的马吗?”祝 融依然不依不饶。 “你这是胡搅蛮缠了。”共工说,“我们那时怎么知道你有一个女人叫骊呢? 骊是你最钟爱的女人,是漂亮的女人,我也是现在才知道的。但我还要说的是, 我承认骊漂亮,但你要说骊是最美的女人,我还是不能同意。因为,还有人比她 美,比她美的人叫女娲,骊她怎么能美过我们的女娲呢?” 祝融脸色越发的不悦:“看来,你是决计要和我过不去了?” “没有。” “你说女娲比我的骊美,就是和我过不去!” “可女娲就是比骊美,我说的是实话!” 祝融不吭声了,默了默,又说:“你们愿意给马,我是说给女娲那匹马改个 名字吗?” “怎么改呢?” “怎么改都行,就是不能叫骊。我最爱的女人叫骊,你们却把一匹马叫骊。 那马也配叫骊吗?” “不行,先叫后不改!再说,马儿哪有人通人性,骊已经叫出去了,它也知 道了,现在改个名字,你一叫,它还不知道叫谁呢?”共工说,“要不,你就给 骊把名字改了吧,我是说,给你的女人改名字,她会适应得快一些。” “不行,哪有人为马改名字的,何况,还是我祝融的女人!” “但是,女娲的马也不能改名字呀。我说过了,马已适应了叫骊,现在突然 用了其它名字,女娲再叫,它还不知道叫谁呢。” 祝融又一次勃然大怒,他冲着共工吼:“这么说,你们是真的不肯给马改名 字了?” 共工说:“是。” 祝融说:“不改了也行,但得决斗!” “凭什么决斗?” “不凭什么。”祝融说着,就站起来,扯掉了腰间的那些树叶子,一跳,跳 离了篝火,站立成马步的样子,怒目瞪视着共工,“小子,你来吧!” “唉,”共工长叹一口气,说,“就因为我说了你的骊比不上女娲,你就要 和我决斗。为了心爱的女人决斗,你是对的。可我,又是为谁和你决斗呢?为女 娲吗?可她却明显地看不上我。和你决斗,我是非死不可的了。罢罢罢,就让我 死吧。” 让祝融没有想到的是,共工非但坚持不和他决斗,而且,在长叹了一声后, 竟然猛地向祝融身后的大山撞去。 “小子,你回来!”祝融大惊失色,忙冲共工喊,“快回来,那是不周山!” 是吗?真的是顶天的柱子不周山吗?当听到了祝融在身后大声地喊的时候, 共工心里一个激凌。女娲呀女娲,你可让我要遭天谴了!但他这时已没有办法收 住他的身子,他那身子此时已如离弦的箭一样不由他自己控制了,他只能让自己 的整个身体飞速地向不周山撞去…… 三 华胥氏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共工能跑到什么地方。问伏羲,伏羲说从来就没 有想到共工会跑,哪里又能知晓他去了什么地方呢?问女娲,女娲却对共工的出 逃表现出了一种极大的冷漠。女娲说跑呀跑去,管他弄啥?华胥氏心说,能不管 吗?你这个小冤家,怎么就不明白娘的心思呢? 是的,共工一跑,立马就让华胥氏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而她的两难,又完全 是因了女娲的缘故。她知道女娲心仪的人是伏羲,但她却不能答应,因为伏羲和 女娲是兄妹二人。本来这事在先王时期也不是一件大不了的事,但现在不行了, 现在不准兄妹或者姐弟相好的规定正是她华胥氏自己制定的,她自己制定的东西 她不能首先违犯。尽管在部落里并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们二人是亲兄妹,但还有一 个人知道,这个人现在已经老了,老糊涂了,但他还活着,只要他活着,她就不 能在他面前睁着眼睛说瞎话。这个人就是伏羲和女娲的父亲。何况,作为一个部 落的首领,她永远都不会出尔反尔。 不能由着女娲的性子让她和伏羲好,那么,满部落的男人到底还有谁能配得 上女娲呢?在华胥氏看来,也只有共工了。所以,找回共工,是华胥氏的当务之 急。 既然伏羲女娲都不能说出共工的去处,而自己坐在草屋里,绞尽脑汁地想, 掐着指头推算,也不能知道共工究竟跑到了哪里,华胥氏就只有祭出母亲在世时 常用的方法了。想到这里,华胥氏走出了自己的草屋,来到了图腾柱前。 部落里的人看到华胥氏出了屋,早已有人飞速向大家通告了。所以,当华胥 氏来到图腾柱前的时候,篝火已经燃起,随着一声声巨大的击石击木的声音,男 人女人们也开始跳起了一种奔放无比的舞蹈。他们把他们的女王华胥氏围在了中 心。这时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 华胥氏站在正舞蹈的人们中间,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领着她的子民们跳舞, 而是从自己腰间的草围子上扯下了一片阔叶草。面朝夕阳,华胥氏将阔叶草高高 地举在手中,全神贯注地看着。她的身后站着女娲和伏羲。华胥氏让他们兄妹二 人注意看那草叶,但女娲和伏羲看到的只是一片儿阔叶草,只不过那阔叶草高高 地举在华胥氏的手中,从女娲和伏羲的视线看过去,阔叶草正好在太阳的中间。 此时的太阳,已经没有了刺目的光线,而是那么柔和地悬挂在西天,如一枚硕大 无朋的橘子或者橙子,绿绿的阔叶草的周遭,也就被太阳染上了一圈儿橙色的光 晕。 伏羲说:“看不到什么。” “是吗?再看,认真地看。”华胥氏说。 女娲说:“这草要比娘腰间的草好看多了。”女娲还想说,这草的好看是因 为这草贴着太阳,贴着太阳,就有了太阳的色泽,所以这草就比娘腰间的好看。 但她却看见娘此时脸色异常严峻,因而后边的话她到底没有说出来。 “唉。”华胥氏长叹了一声,她是为一双儿女缺乏锐目而叹气的。此时,她 已经通过那一片太阳中的阔叶草看见了共工和祝融围坐在祝融部落的篝火边了, 她也听见共工正因骊与女娲的谁高谁低而展开激烈的争论了。她清楚地听到共工 一口咬定祝融那个骊是比不过女娲的,共工认为世上再没有比女娲强的女人了。 她为此而感到了无比的欣慰。让她特别感到欣慰的还是,从种种迹象看,共工虽 跑到了祝融的部落,但那绝不是投靠,祝融部落只是共工漫无目的的征途中一个 偶然的驿站。 那两个眼看就要打起来了。华胥氏内心不由一紧,心说:共工,你个奴才啊, 你既然那么地念着女娲,为什么要跑呢?你在我的门外听我们娘儿俩说话,听了 也就听了,那么悄悄地听不正说明你放不下女娲吗?谁会怪你呢,你何苦要跑呢? 你个胆小如鼠的家伙!打,打嘛,他祝融要和你打你就打嘛,可别丢了华胥氏部 落的人!什么,你说什么?你没有力量了,是女娲拿走了你的全部力量?别急, 别急,我让女娲这就往祝融部落去,当然得有伏羲跟着她,不然,她在路上不知 道又要惹什么祸。共工。你个挨刀子的,答应吧,快答应吧。败了不要紧,何况, 只要你能和女娲、伏羲全身而退,回到我华胥氏的部落,女娲她就得和你好。怎 么了,共工你怎么了,你这是要干什么?别,那是不周山,是天柱,你个贼挨刀 子的共工,你是要做千古罪人吗? “伏羲,女娲!”华胥氏急叫。 “母亲,我们在这儿。” “快,快!带上全部落的人,赶往祝融的地盘!” “母亲,怎么了,是要打仗吗?” “不,不,天将倾,天将倾啊!” 四 不是天将倾,是天已倾了! 华胥氏“天将倾”的话甫一出口,她就从那片阔叶草上看见共工已从祝融的 面前弹地而起,人立即就如了现今的导弹,身子与身下的茫茫大地呈平行状态, 并迅疾地向巍峨的不周山直撞而去。 此时,得令后的女娲和伏羲正欲携手离开他们的母亲,以号令全部落的精壮 同赴祝融地盘的不周山下,却被母亲华胥氏拦住了。 “算了,”华胥氏长叹了一声,无力地说,“别去了。” 女娲和伏羲惊疑地看着华胥氏,他们不知道母亲为什么改变了主意,他们更 不知道母亲此时为什么泪流满面。 华胥氏说:“共工撞向不周山了,灾难霎时就要来了。” 女娲和伏羲越发惊疑。 华胥氏说:“记着,灾难一来,拯救,便是你女娲的责任了!” “母亲?” “女娲,所有的灾难都是因共工而起,而共工的逃离和与祝融的干架,却是 因你而起。所以,灾难也便是因你女娲而起!” “娘!” “伏羲,你也不能闲着,因为,你是女娲的哥哥,亲哥哥!” “是!” 女娲和伏羲重重地点了点头。 一声长长的马嘶,就见骊从老远的地方疾奔而来了。在女娲的面前,骊烦躁 不安,不停地喷着响鼻,两个前蹄子也不停地刨着脚下的黄土! 华胥氏用两手分别托起女娲和伏羲,把他们托到了骊的背上,然后,又狠狠 地在马屁股上打了一拳。骊又是一声长嘶,奋蹄向西北方飞奔而去。 “母亲!” “母亲!” 在疾驰的马背上,女娲和伏羲回头望着,高喊着。但他们听到的,不是娘的 应答,而是一声山崩地裂的巨响,紧接着,就看见一块巨大的石头从东南方向直 向他们的母亲他们的部落砸去…… “娘” 华胥氏没有理女娲的叫,也没有理伏羲的叫,她扎煞着头发,双臂高高举起, 迎着飞来的巨石腾空而翔,像一只鹰鹫一样直冲巨石而去! “娘” 女娲和伏羲再叫,但回答他们的,只是巨石崩裂的声响和随之而来的飞溅的 碎石和滔滔的大水。他们真想折回去救了娘,但一向听话的骊此时怎么也不愿意 回头,它只是长嘶着,载着他们向西北飞驰。 天,这就塌了,真的塌了!茫茫大地,顿时汪洋恣肆。 汪洋中,漂浮着连根拔起的树木,漂浮着狼虫虎豹,马牛驴骡,但漂浮得最 多的,还是赤身裸体的男人女人,大人孩子!而最最让女娲感到害怕,感到不解 的是,那些漂浮在水中的狼虫虎豹,马牛驴骡,甚至平时显得蠢笨无比的猪们, 此时尚能把它们的头高高地扬起,尽力地呼吸着空气,并时不时地发出一声声绝 望至极的哀嚎,而人呢,那些漂浮在水中的人呢?却一个个没了挣扎,没了哀号, 甚至连一丝丝儿绝望也看不到了,他们此时成了轻飘飘的树叶,他们只能和树叶 一样在汪洋中随波逐流!因为,他们死了。 女娲真的不明白了,人,可以把狼烤了吃,可以把虎烤了吃,可面对了这滔 滔的洪水,面对了这突如其来的灾难,人,和那些还能够挣扎的狼虫虎豹相比, 怎么就显得那么的弱小呢? 骊马一如既往地向西北方向飞奔。 女娲不停地用手捶打着伏羲宽阔的后背,不停地喊着:“怎么会这样呢?怎 么会这样呢?” 伏羲不吭声,他只是不断地击打着骊马的臀部。但骊跑不动了,即使骊能跑 动,要跑出汪洋,已没有任何可能。因为,骊极目看去,汪洋已将他们包围! 骊索性不跑了,骊长嘶一声,四个蹄子如四根钢柱一样深深地扎地了淤泥之 中。 伏羲用手中的树条子狠狠地抽打着稳站水中的骊。 “骊,快跑,快跑!” 但骊却是一步也不想挪动了。树条子击打的疼痛只能让骊发出阵阵嘶鸣。骊 站在水中微丝不动,稳得像座大山。伏羲又一次举起了手中的树条子,但却被女 娲拉住了。 “伏羲,别打,你听!” 伏羲说:“听什么?” “骊在说话呢!” “是吗?”伏羲到底停止了对马的抽打,侧耳倾听,但他听到的,除过大水 的滔滔和在水中挣扎的动物的哀号外,就是身下骊马的嘶鸣了。“我什么也听不 到。我现在只想让骊飞起来,载我们驰出汪洋!”伏羲说着,又一次举起了手中 的树条子。 “取吾之躯,炼石以补天!”女娲说。 伏羲说:“你说什么?”伏羲氏将手中的树条子高高地举在空中,终于没有 落下去,他回过身,吃惊地看着女娲。 “取吾之躯,炼石以补天。”女娲喃喃着说,“我听见,在骊的胸腔里,发 出了雷鸣一样的声音。”说完,女娲一骗腿,从骊的背上跳了下来。 “女娲!”伏羲急叫。 但奇迹就这样发生了:女娲跳下了骊的背,却并没有跌到汪洋中。骊真的化 成了一座大山。骊的头深深地埋进了水里,骊把它的脊背高高地隆起,骊的皮毛 化作了绿色的植被,坚硬的马鬃化作了郁郁的森林,血肉之躯化作了一座大山, 而那高高隆起的脊背则成了高耸的山峰,石做的山峰,一尊汪洋也撼动不了的山 峰! 女娲就在这座骊马化成的山上飞奔着,一阵罡风吹过,腰间的树叶被罡风掳 走,高高地扬起,此时的女娲,成了一个洁白而健康的裸体。一头长发披散着, 迎风飞扬! 伏羲高喊:“我们得救了!” 女娲突然跪了下来,仰天高呼:“母亲啊,请赐我神火吧,让我炼石以补天!” …… 五 当伏羲把女娲递给他的最后一张石擀的饼子尽力地向东南方向扔去时,女娲 眼看着那张石饼子旋转着,旋转着,飞速地旋转着,旋向了天空,旋向了东天上 那眼破洞。那破洞还在不断地往外涌着洪水,但当那石饼终于旋转着贴上去的时 候,随着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破洞被补得严严实实,洪水不再汹涌…… 太阳出来了,霞光万丈。 看着那重新高悬于湛蓝湛蓝的天幕上的一枚大大的太阳,女娲笑了,那一张 被烟薰火燎得五抹六道的脸终于笑了,笑得是那么的灿烂。但人同时也觉出了前 所未有的疲惫。于是,她就让自己瘫软在嶙峋的岩下,瘫软在一堆五彩的石头中 间。 伏羲也坐了下来。伏羲轻轻地抚摸着女娲的秀发,说:“我们赢了。” 女娲说:“是,我们赢了。” “汪洋已经退去,太阳重新照射大地,大地袒露出了它和太阳一样的颜色。” “是。”女娲说,“可是,我的马儿呢,我的骊呢?” “马儿化作了石头,骊已经成了一座大山!” “是吗?这么说,马儿死了,我再也没有骊了。” “不,”伏羲说,“马儿得到了永生!” “可是,”女娲说,“马儿已被我们挖得千疮百孔!” “马儿知道,我们是在补天。” “伏羲,”女娲坐了起来,“你说,马儿,它疼吗?”女娲说这句话时,好 像已经感觉到了马儿那种切肤的痛。女娲的眼睛,沁满了泪水。 伏羲说:“不,马儿不痛,它已经化作了一座大山。我们就把这山叫骊山吧。” 伏羲看着女娲,他看到泪水在女娲那一张被烟薰火燎的脸上冲刷出了许多曲折的 白道子,伏羲就笑了,说,“我的漂亮的妹妹,她现在怎么这么丑啊。” 女娲害羞地用手在脸上一抹,结果,脸上的情况并没有得到多大的改变,反 而显得更脏了。 伏羲笑着将女娲拉了起来,说:“抹是抹不净的。” 伏羲将女娲拉到了一泓泉水边。那泉水镶嵌在骊山之上,如镜般澄澈明净。 泉水映照着红红的太阳,映照着蓝蓝的天幕,映照着青青的山峰,也映照着女娲 那一张丑陋的脸。 “哇,我怎么是这样子的呢?”女娲惊得大喊,喊过了,就迫不及待地跃进 了泉水中。 女娲在泉水中酣畅地游着,不时地撩拨着水面,白亮亮的浪花儿在泉水上空 飞扬,女娲那格格格的笑声在整个山坡上回荡。 “伏羲,下来吧,你也下来吧,让泉水荡涤你满身的征尘吧!”女娲一边洗 着,一边大声地喊着伏羲。 但伏羲没有下水。伏羲没有下水是因为他现在不能下水。伏羲就坐在水边, 伏羲看着女娲在水中嘻戏,看着女娲那白而细腻的躯体在明净的水中像鱼儿一样 地游弋,一种在女娲面前从来没有过的亢奋顿时在他的全身浸淫了。而更让他现 在不敢跳下水去的原因是,腰间的树叶早已在刚才补天的奔走腾挪中散尽,而膨 胀的感觉又恰恰来自腰间。低头细看,他看见自己好像已经大如了部落里母亲华 胥氏门前那一根耸立的图腾了。 随着不遂人意的膨胀的产生,一种深深的罪恶感攫住了伏羲的灵魂。 “你不能把它袒露给女娲!满部落的女人由你去放翻她们吧,你可以为她们 和任何阻止你行动的人打架,但你绝不能动女娲!”他看着蓝蓝的天幕,他似乎 看见母亲在天上对他说话,说的是他那一次无意中让自己的男根从树叶中探出头 来,偏偏又让母亲看到了后母亲对他说的话。母亲还说:“动了女娲,你会遭天 遣的,因为,女娲是你的妹妹!” 伏羲站了起来,用双手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下身,撒腿向山上跑去。 “伏羲,伏羲!”女娲在泉水中大叫。 伏羲没有回答,他此时已经钻进了树林。伏羲钻进了树林后,就疯狂地在大 叶杨、柏、柳等树上攀折着枝条,又用那些枝条为自己,也为女娲编织了细密的 围帘子。 伏羲把编好的围帘子缠到了自己的腰间,让密密的大叶杨以及柏、柳等的叶 子严实地掩盖了自己的膨胀,然后,他又把为女娲编织的围帘子捧在手中,走下 山来,走到了泉水边。 此时女娲已沐浴完毕。女娲坐在泉边的草地上。金色的太阳照着女娲那健康 的胴体,照着女娲乌黑的秀发。女娲痴痴地看着山下。 山下,是洪水退后的惨象,满目疮痍,有走兽飞禽,就是不见一个人类。 狼们虎们显然已饱餐了死去的人和其他动物的尸体,它们或悠闲地散步,或 进行着快乐的交媾,地上,带血的骨架狼籍。 看着山下的惨象,女娲流泪了,流泪的女娲多么希望看到一个活着的同类啊, 她甚至愿意看到有人在搏斗中被群兽撕成碎片,那样也比看到人的尸体被兽们悠 闲地啃噬要舒服得多啊。可是,望穿双眼,女娲没有看到一个活着的人! “女娲。”伏羲轻轻地叫了一声。 女娲回过身来。看见伏羲跪在自己的面前,紧紧地闭着眼睛,一双手高高地 举在头顶,手中捧着的,是那条用树枝树叶编成的围帘子。 女娲走过去,走到伏羲的面前:“伏羲。” 伏羲说:“转过身去。”伏羲依然闭着眼睛。 女娲转过了身子,说:“转过去了。” 伏羲这才睁开眼睛,以极快的速度,将手中的围帘子缠到了女娲的腰间。 “累赘!”女娲说。 “妹妹,”伏羲叫,“我的亲妹妹!”伏羲几乎是大吼了。此时,腰里缠上 了围帘子的女娲更显出了她的妩媚。这妩媚让伏羲心中的恶魔也再一次抬起头来。 这一点让伏羲感到特别的窝火,因为,伏羲知道,这恶魔是要用女人驯服的。但 现在,已经没有其他的人了,在这个满目疮痍的大地上,只剩下了他和她的妹妹 女娲。降服恶魔,只有靠自己了,只有靠自己一遍遍地喊着妹妹,由此不断地提 醒自己,女娲是自己的亲妹妹了。 但女娲却没有理会伏羲的吼叫。当女娲看见伏羲用树枝树叶将自己裹住的时 候,女娲感到了特别的失望。 女娲说:“好柔软的围帘子啊。” 伏羲说:“我专门剥了柳枝儿的皮给你编的,我怕,枝条太硬,会硌痛了你。” “你好细心啊,我的哥哥。”女娲一笑,但那笑中,却分明含着一丝儿苦涩。 伏羲说:“那是我应该做的。” “可是,”女娲说,说着,却一把扯了身上的围帘子,“要它何用,要它何 用啊!” “女娲,你……” “没有人了,没有人了,我遮给谁看呢?给狼,给虎,给小鸟儿,还是…… 给我的哥哥?”女娲满含热泪。 “女娲。” 女娲不再理伏羲了,没有了围帘子羁绊的女娲舒缓了自己的腰身,在绿茵茵 的草地上,边歌边舞 苍苍高天,茫茫厚土, 惟与飞禽走兽为伍。 一帘树叶, 把阴阳遮住, 分不清乾与坤, 分不清夜与昼, 黑暗, 笼罩了光明的宇宙! 伏羲不敢看歌舞的女娲了,他还跪在地上,他把他的身子深深地伏了下去。 忽然,他觉得身下骊化作的大山微微一抖,从地心里,传来了骊马咴儿咴儿地嘶 鸣。接着,他又听到了骊马沉闷的声音:“伏羲,去吧,别让女娲失望!创造明 天,拯救人类的过程,是不该有任何禁忌的!” 伏羲惊恐地抬起头。 不知何时,女娲已经停止了歌舞,她平躺在绿色的草地上,完全放松了的女 娲尽力地伸展着她的四肢。 伏羲流泪了,透过朦胧的泪眼,他看到草地上的女娲已经成了一团金黄色的 光晕,那金黄色的光晕在自己的眼前,鲜亮如一轮灿灿的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