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隔一层纸 作者:刘阁 如果真的有机会,如果真的我能够,我总觉得悲楚。不知是为了谁,为自己还 是因为什么…… 不但如此,在这一年之前,这种感觉中还夹杂了寂静与空虚,且这寂静与空虚 越发强烈起来。有时坐在图书馆无人的角落中,似乎是被遗忘在一间偏僻的小屋里, 手捧着书。冬天的日子里,时光过的可真快。时常伴随着翻过书页的加厚,走出书 屋时已是漆黑了。而此时——偏偏又这么不凑巧,当我走在归途,悲楚便会涌上来, 接着是寂静与空虚。回顾从前,我依然如此。好象如同路边半枯的槐树一般,在过 去的几年中,一点一点地先是破损,而后几乎完全消亡了。 然而这种感觉中多少夹杂了期待,期待着希望,期待着实现。记忆中曾有过朋 友高兴地叫我去看布告栏,有过得到通知后充满憧憬的兴奋,更有过犹如一年收获 的喜悦,还有过沉沉的眷恋和渴望。于是在这久待中,一见到可以触景生情的东西, 我便骤然生动起来,仿佛可以看见那熟悉而陌生的纤细身影,尽管现实可能不会这 样了。 初见到书梅的时候,我甚至在百无聊赖中连书也看不进。文字吗,横竖都一样, 看进去、看进去……忽而觉得已经翻了十多页了,但是毫不记得书上所说的事,唯 有耳朵十分地灵敏,能清晰地分辨出那履声,如同我总能见到的背影一样,终于消 失于别的杂沓中了。我不喜欢那高跟鞋的纷杂,如同我经常见到的脂粉和细眉。 莫非我错了? 蓦然,她的脚步过来了,一步响于一步。当经过的时候我举止间有说不出的僵 硬,脸红着,象是受了气,带着一副窘态。等她走过去,心才渐而宁静了。沉默片 刻,接着自己一阵好笑。 终于,我第一次和她单独讲话。大约是从前我的窘态已经引起了她的注意,她 笑了出来,好象已经很了解我似的,脸上带着微笑的酒窝。这反倒让我手脚无措地 不安起来,以致于她从此总说我身上弥漫着孩子般的稚气,使我也搞不清我们之间 的实际交往究竟应该从何开始。 我没多过看她的眼睛,但我知道她默默地注视我片刻之后,诚挚和微笑便使我 们之间充满了语声。我们谈历史、谈社会、谈人生……她有时点头,有时好看的眸 子里流露出好奇的光芒。然而过了不太长时间,该是离开了。我问起她忍了许久的 问题时,她却只是一瞥便低了头似乎不好意思了。这些地方,书梅大概还在防备我。 后来我也默想过她分明、坚决、沉静说出来的话,却始终不太理解。 今年的暮春是最幸福的,也是最为忙碌的时光。我心平静下去,大脑和身体一 起忙碌,一整天,如同套在面罩里一样。偶尔独闲间回忆起书梅的言语,其实我已 经说尽了我的意见,我的缺点,几乎很少隐瞒,她自然也完全了解了。几句话在此 后的几天里在耳中发响。说不出是不是欣喜,对于我们之间并不如厌世家所说的那 样无法可施,一定要在不远的将来便要看见灿烂的曙色。 她流露出的神情在我脑海里,比我还透澈、坚定得多。 我已记不清那时我是怎样地可笑、天真,但现在,夜间回想起来,早只剩下一 些片断了。以后一两个月里,就连这片断也化作无可追踪的梦影了。我只记得那以 前的几十天中,自己的态度、排列的措辞,连同以后的情形,如此地身不由己,后 悔在慌乱之中为什么不套用影视作品中的经典情节。一想到此,就使我愧恧,在记 忆间成了一点遗憾。 这是我们不多交往的开始,我似乎已经很了解了书梅的性格。一路上同行,面 对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我觉得时时遇到探索、疑笑,甚至轻蔑的眼光。一不小心, 便会使我全身瑟缩。我那时没看分明她的举止,但也还记得:起初她脸色变成清白, 后来又渐渐转作绯红——那是我没见过的绯红;目光羞涩,但是夹着惊疑的成分; 低着头,竭力避开别人的视线,张皇地似乎要破窗而飞。而于我的神情,依旧是好 看的微笑。实际她什么都记得:我没有勇气再靠近她,反倒是她走在了我的身旁, 大家沉思着,却并未在想什么事。 人稀清静,她自然起来。虽然已近了黄昏,她倒放慢了脚步,似乎对我已经更 加了解、信任,轻轻地小声同我放怀交谈起来。而我如同一个丁等的学生,开始温 习起她的微笑来——有时两眼注视空中,出神似地凝想着,面色越加柔和,笑窝也 深下去。我熟悉这一切。她象依偎似的贴近了我的一只臂膀。 她极少与我谈起她的家事,因为一旦说起了,她要装出勉强的笑容。一见到她 包藏着不快乐的颜色,这便使我也一样不快乐起来,因为毕竟相处时间不长。人就 是这么可笑,一点极微末的小事情放在心上,便会受很深的影响。 以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只有午后时见了几次面。关于她的家事我一样知道很 少,不晓得是什么原因,我对她又回到了从前初见时的疑虑状态上去了。逐渐地她 察觉了我的疑虑,没有显示出丝毫的怨色。我拣了一个机会用道理暗示给她,她领 会似的点点头,然而看她后来的情况,她是没懂,或者是并不想懂的。 于是整整一季夏,我们没见几回面。她来找我几次,我借口去图书馆跑掉了。 每次见到她时自己倒是很踌躇、很盲目,不知道如何措辞好。当我凝思的时候,转 眼一瞥她的脸,昏暗的光线下能读出莫名其妙的凄然。而她又并未说别的什么,只 抱怨我的忙,恬静的脸上毫无表情。我知道近来我的冷漠已经引起她的忧疑来了, 也勉强谈笑,想给她一点慰籍。然而我的笑一上脸、话一出口,便即刻化为空栋, 且这空栋又即刻发生反响,回响在我的耳目里。 那是秋冬之交的事,曾经想到的,终于来了。 我拿到了简章,感到一轮新的冲刺又要开始了,我须集中精力投入进去。 常例我们闲谈,我故意引起往事,进而涉及起文人作品来,称扬起汉诺拉的果 敢、坚决,这是我曾经给她讲过的。书梅开始依旧点头答应着倾听,尔后沉默了。 我断续地说完了我的话,话语已经变得空虚了,从我的嘴传入自己的耳中,最后连 余音也消失在空虚中了。我时时疑心有一个隐形的坏孩子在背后恶意刻毒地学舌。 “是的”她沉默了一阵说,“……近来我总觉得你和从前有些两样。不是吗? 人是不应该虚伪的,你还是老实告诉我吧。” 一下子仿佛给了我当头一击。 “……你已经可以无须顾虑地勇往直前了。我老实讲吧,这于你倒好得多,因 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你喜欢的事了。” 我本想讲出自己的主张和意见,然而只是沉默了,我预期到大的变故到来。 她脸色陡然变成灰黄,毫无光泽,然而瞬间便又恢复了常态,眼光射向我,正 如一个孩子在焦急寻求着,等待我的回复。我只是慌张地回避着她的目光,那目光 最终闪闪地流露出了湿润的光泽。 我不能再看下去了,幸而是寒夜,漆黑得以隐藏了我。当我再看她的脸时,已 经象是去拜访一个久已不相闻问的熟人了。 正在错愕中,书梅消失了。我没精打采地回去。 入夜,我躺着,在合着眼预想着未来的前途,不到半夜已经现尽了。总浮出她 的微笑,恳托似的看着我,而我一定神便什么也没有。那几天我心很沉,不知是后 悔还是抱怨。而一忙碌起来,许多事都可以抛于脑后。 寒冬之际,在我去食堂的途中,远远地见到了书梅,她身边还站着一个高大的 男孩。几乎同时,她也远远看出了我,微微有些愕然,好看的眸子里闪动出隐瞒的 神情,双颊泛起了一丝不经意的红晕,随即又消失在寒冷之中。我没有太多在意她, 径直走开了,而内心一下子沉重起来,重负着虚伪和卑怯。自以为所磨练的思想豁 达和言语的无畏可以经受住新的考验,一下子只是麻木了。我的内心也因此更加缭 乱。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到底一切都是可以凝固起来的。 转眼过了春节,该是繁忙停一停的时候,期待又使我想到了书梅,想到她的笑 貌。已经许久不见她了,但我又不得不因为现实所见到的而打消这种念头。期待又 逐渐渺茫起来,最终还是化作了寂寞。正月里的一个早晨,我收到一封信。一见邮 戳是外省的邮寄,诧异间揭开信封,呈现出来的熟悉笔迹让我又见到了那久违的微 笑。信不长,但她说出了依旧想要说出的话,落款是:一个等待回复的人。 拿着信,我有点茫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