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和我住惯的村子不一样,和二舅爷住的灌江口不一样,和天上七姨父住的地方也不 一样,杭州这儿山小小的,水亮亮的,到处是漂亮的小楼和卷起来的房檐,这儿的人似 乎喜欢把什么东西都打扮一下,走到哪里,都看得出修整过。后来我想起来杭州象什么, 它就象梅山老大在二郎庙的后院子里养的那个大盆景,梅山老大没事儿就会去整它,我 在二舅爷家的时候,他总是防贼一样防着我接近他的这个宝贝,就怕我去拿上头放的那 些小亭子、小船和小人什么的。 这回啊,我可是在盆景里头了哦,梅山老大管不着我! 我要去看这个大盆景里头的小亭子、小船和人,二舅爷不乐意,他说:“臭小子, 没空带你玩!” 他要和哪吒哥哥去找杭州的城隍问事情,不想带我四处转,于是让哮天犬跟着我, 说是掉进西湖里至少还有个会狗刨的能把我叼出来。 西湖的岸边种满了柳树,我和哮天犬高高兴兴地在柳树下钻来钻去,路上遇见很多 小贩,二舅爷临走的时候给了我买零嘴的钱,除了不许我给哮天犬吃甜的免得它长得更 胖以外没有限制,所以我可以很满足地吃。哮天犬羡慕死我手中的糖人,我就是不给, 有二舅爷规矩管着,它也不敢抢,只好在嘴里哼哼,我看它太可怜了,就只准它舔一口。 后来,我们围着西湖转到了一个小亭上,亭子里已经先坐了个书生,我和哮天犬本 来想走开,可是那个书生笑着站起来说:“小哥儿看上去很累了,还是进来坐着歇会儿 吧。” 我是很想进去啊,哮天犬用嘴叼住我的衣角,很犹豫的样子。 二舅爷临走的时候说过,我今天的命相,是注定要遇见什么人的,他说随便违逆天 命的话可能会招来不可预料的坏结果,所以与其不让我去见那个人,不如顺其自然对我 还好些。二舅爷说,你的命,舅爷我没权利随便干涉,不过你记住了,不可与这个人产 生太深的纠葛,否则对你和他都不会带来好处。 到现在为止,我遇见的人除了卖东西的小贩,就只有这个书生了,哮天犬被二舅爷 派来盯着我,当然会很担心。 我打量亭子里的石凳,它实在是太吸引人了,看那个书生,看上去他非常亲切,一 点都不象坏人,相反的,我感觉自己好象会很喜欢他。“只坐一会儿。”我向哮天犬摇 摇手里的糖人,拖着不松口的大胖狗走进长亭。哮天犬没办法,只好隔着我和书生两个, 在我们之间坐着,虎视眈眈地盯着书生。 “小哥儿的狗好凶。”书生惊骇不已,强压着害怕向我施个礼,“小生白玉锦。” 长这么大,还没人这么郑重地向我行礼呢,我很得意,学着大人的样子也向他拱手, 老着嗓子说:“我叫刘沉香,来杭州玩儿的。” 我看他,他看我,看来我们两个人看对方都看得很顺眼。 “白大哥也是来玩儿的吗?”我问。 “小生在此求学,今日闲暇无事来湖边散心,因看雷峰塔一时看得出神,在此亭中 发呆,让小哥儿见笑了。”白玉锦文绉绉地回答。 虽然我看这个书生很顺眼,可是这样听他说话真的是很累啊。 我手搭凉篷向远处看,果然看见不远处有座塔,那就是雷峰塔吗?吕道爷和哪吒哥 哥想方设法要弄倒的那个? “不怎么好看嘛……”我小声嘀咕。 书生笑了起来:“小哥儿年岁尚小,大概还不能体会人间情苦,这雷峰塔看在小哥 儿眼里只是座塔,看在小生眼里却是一苦难深重之地。” 这话可就让我不开心了,刚刚还把我当大人,这一会儿功夫就说我“小”?不就是 下面压了条白蛇吗? 我不高兴了:“把白蛇放出来就不苦了。” 书生笑道:“小哥儿愿望是好的,可是虽然天下人都愿这塔倒掉,这塔却从未动摇 过。”他摇摇手,“唉,小生这也是庸人自扰罢了,说不定白蛇的故事只是个传闻,只 因小生也姓白,无端惹起了些愁绪。” 我很骄傲地想,看来这书生知道的事不比我多嘛。 “我不知道你发什么愁,”我老气横秋地说,“不过我告诉你,白蛇的故事不是传 闻,不然我们就不会到杭州来了。” 书生没明白:“小哥儿的意思是?” “我们就是来开塔的。”我挺起胸膛说。 哮天犬狠狠地咬了我的脚背一口! “哎呀!”我大叫一声抱着脚从石凳上跳起来,冲哮天犬叫道,“你干嘛咬我?” 大胖狗很凶地盯着我,喉咙里发出很可怕的低号。 ……突然想起来,二舅爷说过不许我告诉别人我是和神仙一起来的,也不许告诉别 人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这只臭狗!看门的时候老睡觉,看我的时候倒是很认真。 “知道啦!”我自知理亏地抱着脚坐回到凳上,抬头看书生,白玉锦正用很奇怪的 眼光看我。 “我是瞎说的……”我鼓起腮帮子,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子般的否定掉前面的话。 姓白的书生很明显地松了口气。 “小哥儿刚才言辞凿凿,小生还以为是真的,”书生苦笑了一声,“还以为是路遇 神仙,撞破天机了呢!” 我撇嘴:“我才不是什么神仙。” 书生笑道:“不瞒小哥儿说,看上去还真的不象。” 我觉得很没趣,准备离开这亭子。 我看着书生,书生看着我,都有点儿舍不得的意思。 “小哥儿,不知怎的,小生自打见到你,便有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之感。”白玉锦说。 “我也有这感觉。”我说。 书生高兴起来:“如此说来,你我是书上所说的有缘人了,不如我们结拜成兄弟吧?” 结拜兄弟啊?听上去很好玩的。 我想起戏台上那些大花脸的拜天拜地。 二舅爷和梅山六兄弟也是结拜兄弟,他能结拜,那我大概也可以结拜了吧? 哮天犬“汪汪”叫了几声。 我俯下身,在它耳边说:“很好玩的,就是结拜一下,没关系。” 我跃跃欲试。 不理急得团团转的大胖狗,我们两个一起跪到亭口。 “要怎么拜啊?”我问白玉锦。 “这里没有香烛,你我抟土为香,天地作证便可。”白玉锦看上去很感动。 “好象拜堂?”我说。 “跟那个不是一回事!”白玉锦脸上一红,“你我先叩头,然后祷告上苍,再叩头 就行了。” “哦。”我明白了。 我们并排跪着,向亭子外头的天空叩了个头。 抬起头的时候,我看见面前多了双很眼熟的靴子,顺着靴子往上看,看到一脸不耐 烦叉着腰站在我们面前的二舅爷,他穿着一件凡人常穿的白袍子,第三只眼睛看不见了。 哮天犬欢叫一声,冲上去围着二舅爷打转转。 “上天不会为你们作证的,”二舅爷冷冰冰地对白玉锦说,“你死心吧。” 一弯腰,二舅爷揪着我的前襟把我从地上提起来。 “把我的话当耳边风是不是?”他把我提到眼前,恶狠狠地问。 “好玩儿嘛!”我大声抗议,“二舅爷自己也结拜的,为什么我就不行?” “我没打算再收个外甥!”二舅爷怒火中烧地吼道,他拖着我就走。 我看到白玉锦从亭子中追了出来。 “这位大哥……”他有点害怕地叫二舅爷。 二舅爷听见叫声,稍稍停了停脚步,也不放开揪着我的手,回头说:“我们家都是 粗人,不敢和书生攀亲,这位爷请回吧。” “可是……”白玉锦看看被揪走的我,很同情,似乎想为我说点好话。 “另外,要是你真跟我外甥结拜了,你得随他叫我舅舅,你愿意吗?”二舅爷瞪着 他问。 白玉锦看看我,再看看二舅爷,吞了口唾沫。 二舅爷看上去太年轻,叫他“舅舅”大概会是件让人感觉很吃亏的事,何况这舅舅 看上去凶神恶煞的。 “哼!”二舅爷继续拖着我走,一边走一边骂道,“一个只想好玩,一个不想丢面 子,没一个诚心的!你们当结拜是小娃儿过家家吗?都给我一边儿凉快去吧!” 哪吒哥哥在远处的大柳树下等着咱们,看到被二舅爷拖过去的我,笑得格外开心。 “沉香啊,想要兄弟了是吧?要不要和我结拜呢?”他打趣地问。 二舅爷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拎到大柳树下,黑着脸问:“怎么,你也想叫我舅舅?” “呀……这个可不划算!”哪吒赶紧放弃了,“我才不要矮你一辈呢!” 二舅爷把我拎到一边去撂下,自顾自跟哪吒说话:“你想好了没有?” 哪吒哥哥的表情一下子正经起来,摆出一付谈大事的模样,闷闷不乐地回答:“已 经是这种情况了,还能怎么想?” “决定放弃了?” “也许这样是最好的。” “那末,你提的这个条件不能作数,另外想条件吧。” “可是,除了救白蛇,我暂时没有很想做的事啊?” 二舅爷烦了:“没有事就找件事来做!” 虽然二舅爷揪着我的耳朵教训说既然这东西是个摆设不如不要,我还是很喜欢自己 的耳朵,这会儿正在一边揉它,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二舅爷和哪吒的谈话,听到他们 说到这里,好象听明白点什么,赶紧跳到他们面前,很不确定地问:“你们是不是打算 不放白蛇出来了?” 哪吒看着我,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二舅爷见他不作声,开口很干脆地回答说:“有这个意思。” “为什么?” “因为没有任何人在外面等她,她也不能再恢复人形。” 这个回答让我十分不解,为什么会没有人呢?白蛇传的故事说书人已经说了很多年, 连几岁的小孩子都知道白蛇有条陪着她逛人间的青蛇妹妹,嫁了个叫许仙的相公,生了 个许家的孩子,就算许仙已经老死了,她的子孙应该还在吧? “青蛇呢?” “早已得道成仙。” “她的子孙呢?” “没有子孙。” “明明有的!戏台上都这么演!白蛇和许仙有孩子!”我急了,和二舅爷争辩。 二舅爷并不动容,口吻平淡地解释:“我告诉过你,仙凡结缘的头胎子不容易养活。 许仙一心摆脱蛇妖,又怎会精心看顾难养活的妖子?白蛇入塔后不久,那孩子就死了。” 我不信,传说里不是这么说的。 “二舅爷骗我!”我大声抗议,“许仙怎么会让自己的孩子去死?” 哪吒走过来轻轻拍拍我的肩膀,轻声说:“沉香,二郎没有骗你,我们刚才召城隍 来问过。对于许仙来说,或许那孩子不在的话他会过得更好些。而且,压了这么多年后, 白蛇的肉身已经毁,放出来既不能修道也不能做妖,还不如让她什么都不知道的留在塔 底。” “可是我听说书的说过……” “那你一定也听过盗仙草和水漫金山的段子了?我告诉你,那些事都真的发生过。” 哪吒认真地对我说,“世人都只传说好的一面,只当是他二人历经磨难的象征,可似乎 没人好好想过这些事为什么会发生。” 盗仙草和水漫金山吗?这两段在过大年的时候,村子演社戏时唱过这两出戏。盗仙 草是许仙被喝了雄黄酒后露真身的白蛇吓死,白蛇偷来仙草把他救活。水漫金山呢?记 得是许仙被法海带到金山寺,不许他二人见面,于是白蛇涨起大水,水淹金山,要法海 放人。 为什么会发生?因为法海使坏嘛!如果他不给许仙雄黄酒,不把许仙关起来,就不 会有这些事了。 “白蛇为一己之私水淹金山,令金山镇无辜百姓死伤无数,足见其残忍的妖性未脱, 就这一点已经证明法海阻止她入世的正确,但若不是得到许仙的配合,法海并不能顺利 地把她封到雷峰塔下。”哪吒说,“人、神、鬼与妖,这其中人是最弱的,天庭为了让 天下众生都能好好活着定下规矩,不许能力绝对凌驾于凡人的神和妖去招惹他们,这是 有道理的。白蛇和许仙的缘份说到底是白蛇的一厢情愿,并非出自许仙本意,只是许仙 自身并无逃脱的勇气和能力,所以频频借法海之力。法海大师,只不过是替许仙背了黑 锅,帮这凡人解了被妖所困的麻烦罢了。” 我不相信,白蛇传不是这种没情没义的故事,虽然结局不好,可是,白蛇和许仙在 一起的故事却是很好的,哪吒哥哥只是不想救白蛇了,所以才编出这另一种说法…… “我要去问吕道爷。”我坚定地说。 哪吒哥哥本来还是一付老成的模样,可是在苦口婆心说了一大堆后听到我这句,腾 的一下脸就红了,跳起来气得指着我叫道:“干嘛啊?干嘛啊?我说的话你就不信?这 个大麻烦本来就是他惹出来的哎!你还要信他不信我?” 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的二舅爷伸出手抓住哪吒戳到我鼻尖的指头,说:“让他去问!” “二郎……” “你们既然让他长了这么大的个子,也该让他长些配得上这身板的心眼。” 哪吒的气焰一下子灭了许多,说话也结结巴巴起来:“二郎,沉香长个子的事情… …” “我猜得出谁是主谋,”二舅爷放开抓住哪吒的手,“不会找你算帐。” 二舅爷向我偏偏头:“想见吕洞宾?跟我来。” 我跟着二舅爷走,他带着我走了一段路,来到一座庙前,门口悬着“八仙庙”的牌 子,二舅爷带着我径直走进去,一直走到吕洞宾的像前。庙里没人,供品也不多,吕道 爷的木头神像看起来也不怎么精致,这里应该是某个偏僻地方的小庙,吕道爷会住在这 里吗? 哪吒哥哥跟着我们走进来,边走边问二舅爷:“我想他在躲着你,怎么,要逼出他 的真身来?” 二舅爷冷笑一声,轻轻一跳跃上神台,站到吕道爷神像的背后,他撸起袖子,向门 口一勾指头。 一块石头从门口飞进来,落在二舅爷手中,二舅爷拿在手里掂了掂,皱皱眉,很不 满意地随手扔到一边,他四下看看,目光落在铺殿的青砖上。 哪吒倒抽口冷气,在我耳边小声说:“你以后一定要记得经常提醒我:千万不要得 罪你二舅爷!” 一块青砖从地面上飞起来,飞进二舅爷手里,二舅爷掂一掂,满意了,举起来,狠 狠一砖拍在木头神像的后脑袋上! “啊哟!”伴随着一声大叫,一个人影从木神像里被拍了出来,栽下神台,摸着后 脑勺东倒西歪地爬起来,无比愤怒地叫道:“哪里来的无耻狂徒,竟偷袭神仙?” 二舅爷手一抖,青砖飞回去,一丝不差地铺好。 吕道爷看到飞过头顶的青砖,顺着来路一看,看到板着脸站在他的神像后的二舅爷。 “原来是……二郎啊?”他尴尬地打招呼。 “知道无耻狂徒为啥打你吗?”二舅爷拍打两下手中的砖灰,问。 吕洞宾揉揉后脑勺,把被拍歪的方巾扶扶正,笑道:“大概能猜出来一点。” “拍一砖还算便宜你了。”二舅爷没好气地说,从神台上跳下来。 吕道爷泰然自若地整理着栽下来时跌乱的道袍,和气地劝道:“年轻人,火气不要 这么大,这样做表率,教不好外甥的。” “你会教,是吧?”二舅爷突然眯眼一笑,顺手把我一抓,推到吕洞宾面前,“交 给你了。” 吕道爷和我脸对脸,我看他,他看我。 吕道爷灿烂一笑:“沉香,越长越精神了!” 我是没心眼,可我不笨,吕道爷摆明了是在糊弄我,把我当小孩子耍。 哼!那我就当小孩子给你看。 我顺手抓住吕洞宾飘飘的黑胡子,天真地说:“吕道爷的胡子也越来越长了!” 吕洞宾吃疼得紧,赶紧往回抢胡子,一边对我身后的二舅爷叫道:“二郎!我就叫 你不要老是当着小孩子乱出手嘛!瞧瞧把你外甥都教成啥样啦!” “啥样?”二舅爷悠然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该出手时就出手,这样很好。沉香, 有什么要拷问的,趁现在!” “哦!”我点头,赶紧把吕洞宾的胡子抓得更紧些。 “你就不能教些好的?”吕洞宾抱怨连连。 “吕道爷,白娘子有没有后代?”我对吕道爷和二舅爷的恩怨没兴趣,我只想知道 真相。 吕洞宾听见我的问话,楞了楞,看看我的身后。 “你不是会教吗?那就教他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二舅爷的声音仍然很悠闲。 吕洞宾脸上嬉笑的神情慢慢没有了,“没有。”他回答我。 “不是和许仙有孩子吗?”我不死心。 “死掉了。”吕道爷轻声回答。 我停了停,又问:“那……许仙怕白娘子吗?” 吕洞宾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沉香,凡人都会怕妖怪,许仙只是个凡人。” “那他为什么还要娶白娘子?” “他娶的时候不知道白娘子是妖,”吕洞宾说,“一切都由白娘子计划好了,许仙 只能一步步跟着来。” 我用力拉了拉手中的胡子。 吕道爷这回没有叫疼,也没有夸张的摆动手脚,只是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法海是不是坏人?”我松开手。 “不是。”吕洞宾肯定地回答。 “那么谁是坏人?”我问。 “没有人。”吕道爷温和地说,“仅仅是个错误,妖错误地迷恋上人。” 二舅爷的声音忽然插进来:“这个错误原本可以不发生。” “二郎……”吕洞宾的脸色颇为沮丧,“不要老揪着别人的短处不放。” 我又伸手拉住吕洞宾的胡子。 “对了,如果不是吕道爷让白蛇吃开窍丸,就不会有这件事了啊?”我马上明白了 二舅爷的意思。 吕洞宾的表情可真是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我知道错了好不好?本来是看那两只蛇妖在人间晃来晃去漫无目的,心想让她们 多些体验或可助她们更好的悟道,谁知道她们经不起诱惑,把事情闹得那么大,还惊动 了法海?”吕洞宾颇有些悔意,“当我知道白蛇设计许仙后赶来收拾局面时,法海已经 出手点拔许仙,让他用雄黄酒令白娘子现形。佛道两家不可随便干涉别家的执法,我怎 好再插手?” 二舅爷不依不饶:“你现在不就是在插手吗?” “有吗?”吕道爷装傻。 “不但想插手,还想趁机利用哪吒夺走我的宝贝。”二舅爷毫不留情地揭穿他的假 正经。 哪吒哥哥被二舅爷的话提醒了,挤上前要打架,嘴里叫道:“吕老道,招摇撞骗到 我头来上了?” “准是二郎挑拨了什么。哪吒,你怎么这么好骗呢?”吕洞宾望着哪吒直摇头。 哪吒哥哥一时有点发呆,他先前已决定今后做神仙要留个心眼,所以对被人骗了这 种话特别敏感,吕道爷这句话,戳到了他的痛处。 是二郎神挑拨?还是吕洞宾行骗?这是个严重的问题。 很容易想事儿想不通的哪吒哥哥陷入了沉思。 解决了暴力危机的吕洞宾现在可以专心应付我和二舅爷,他小心翼翼地掰开我的手 指,把胡子解救回去。“人都是有同情心的嘛,何况咱们是名声比人还好的神仙。”吕 道爷对二舅爷说,“你别在那里煽风点火,没事的话,你不会跟哪吒来杭州的,莫不是 想来插一手?” “原来是有这个意思,不过我们已经决定放弃了。”二舅爷似乎原本也没指望哪吒 冲锋陷阵,哪吒哥哥暂时退出战场他并不为意,自己直接就跟吕道爷接上了话。 “为什么?好事不要做到底吗?”吕洞宾不满意也不明白。 “你确定这是好事?”二舅爷反问,“活在混沌之中不一定是种痛苦,一旦把束缚 放开,除了魂飞魄散还能有什么更好的结局?” “你怎知压在塔底终日思夫思子是不是活地狱?还是你觉得长痛比短痛好?”吕道 爷对二舅爷的想法不以为然,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葫芦,“这是前几天从太上老君那里 讨来的,先前用来装过仙丹,已经有了聚收精魄的仙力,可以将失去肉身寄托的魂魄收 拢。那白蛇也曾是道行不错的精灵,凭她的能耐,一出来自然会感知这里可以存身,只 要将魂魄聚在这里面,再世为妖,继续修炼也不是不可以。” 二舅爷把葫芦接过去看,我也伸脑袋过去打量,见小葫芦外面被磨得油光水滑的, 显然是用了很久很久的东西。 “你倒是为了这事到处讨了不少宝贝。”二舅爷把葫芦拿在手里把玩着,语气并不 热忱,“可是,你不能肯定白蛇会跟你走,说不定,她会放弃重生的机会。” 吕洞宾摇摇手里的拂尘:“被捉被放,我们这些上位的神仙可以作主,由不得白蛇 选择。不过是好是坏,还是留给她自己选吧。” 二舅爷盯着手里葫芦,又把玩了一阵,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过了一会儿,他抬起 头,把葫芦还给吕洞宾,做出了决定:“我不掺这一脚。” 吕洞宾一边把葫芦放回怀里,一边扫兴地问:“为什么?” “有一半的可能是什么都不会剩下,这种事没啥好玩的。”二舅爷懒洋洋地转过身, 向庙门口走,“我还有正事要办,哪吒,沉香,我们走。” 哪吒哥哥还是一脸沉思的模样,听见二舅爷叫唤,跟上去,我没挪窝。 “沉香!”二舅爷停住脚,恶狠狠地瞪着我。 “我要和吕道爷一起救白蛇!”虽然害怕二舅爷的眼神,可我还是决定和吕洞宾站 在一起。 虽然吕道爷常常都是个靠不住的神仙…… “哈哈!”吕洞宾高兴地大笑,抓住我不放手,“二郎,连你外甥都站在我这一边, 你还要那么坚持吗?” 二舅爷没有低头:“别忘了哪吒和我是一边的。” “那就是二对二了,”吕洞宾一只手抓着我,一只手捋捋胡子,提出建议,“再找 一个来选边。” 他们两个四下打量,不过这庙里除了我们四个,再没第五个人。 哮天犬低下身,背起耳朵,夹起尾巴,蹑手蹑脚向庙门外溜。 “站住!”二舅爷一声断喝,吓得大胖狗一哆嗦。 大胖狗低着脑袋踮着脚走回来,犹犹豫豫地贴着我腿边坐下,自始至终不敢抬头看 二舅爷。 吕洞宾十分得意地弯腰拍着哮天犬的大脑袋,笑眯眯地表扬它:“白蛇是妖,你也 是妖,当然比咱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仙更明白什么对她好。” 二舅爷的脸色十分难看,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哪吒哥哥开口了,他似乎发现弄明白谁在耍他并不是一件很要紧的事,决定把注意 力转回到眼下要解决的问题上来。“既然这样,我们还是留下吧。”他建议。 二舅爷的铁石心肠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动的,他竖起眼睛:“好,你们留下,我自己 走。” 抬腿,向前迈,没迈动。 我拉着二舅爷的胳臂呢,他哪有那么容易脱身的? “拉着我干什么?”二舅爷生气了。 “二舅爷走了就救不成了。”我才没那么傻呢。 “去找吕洞宾和哪吒。”二舅爷更生气了。 “他们靠不住。”我反对。 吕洞宾和哪吒跳起来:“啥?” 哮天犬突然跳起来,前腿向前一搭,重重地压在二舅爷身上,险些把二舅爷扑倒。 看来,大胖狗和我有同样的感觉,不打算放过能干活的二舅爷,是横下一条心用压 的也不能让他跑了。 二舅爷有点狼狈地踉跄几步站稳了,大怒:“你们要造反啊?” “我娘被压过,二舅爷的娘也被压过,可以救她们,为什么就不能救白蛇呢?”我 实在弄不明白二舅爷的想法,也许大人的事我还不够年纪去懂,可是这么明显的不同我 还是看得出来的。 “救!救!救!嘴巴上空喊有什么用?”二舅爷大吼道,“你有那个本事吗?” 我没有那个本事,可我会想办法啊! “我们不是有斧头吗?要不先不劈华山了,反正我娘又没事。”我小心地建议, “劈那个什么塔吧?” 二舅爷楞住。 “不行吗?”我很失望地问。 二舅爷看着我,哼了一声:“很有决心啊?只是到时候不要后悔。” 吕道爷抚掌大乐:“就是说,二郎答应掺一脚了?” 二舅爷翻翻白眼:“掺一脚可以,但不许打我的斧头的主意。” “也没办法打它的主意吧?”吕道爷为难地摇摇手,“要能拿斧头去劈的话,咱们 早就出手了。就是因为不知道怎样既兼顾释家的面子又能把塔弄倒,我才揣着葫芦在这 里团团嘛!” 哪吒哥哥听到这里,忽然“嘻嘻嘻”地在一边奸笑起来,他一向很清纯的模样配上 这种笑声,让咱们都有些毛骨耸然。哪吒可一点都没发现我们的不舒服,很得意地问二 舅爷:“二郎,要不要把我们先前商量的话告诉这笨老道啊?” “随便你。” 于是哪吒哥哥很神气地教训起吕道爷来:“你这个没事惹事,出事不会收拾的臭老 道,还真是粗心大意啊!” 吕洞宾的脾气可比二舅爷好太多了,听到这么不客气的教训一点也不生气,反而乐 呵呵地打个千,对哪吒说:“老头子没有小娃娃伶俐是正常的,哪吒小哥儿,不知有何 见教?” “法海当年不是没把话说满吗?”哪吒脸上带着很深沉很了不起的表情,“只要我 们想办法满足他说的开塔条件,就不能算是干涉释家的执法吧?” 吕道爷眼珠子转了转,忽然,眼睛一亮:“雷峰塔前的千年铁树开花?” 哪吒点头。 “哎呀!我怎么把这个条件给忘了?”吕洞宾喜出望外,“这就容易了!” “容易?”哪吒哥哥叫起来,“八字还没一撇呢!” “怎么?” “那棵铁树千年都没开花,你想叫它开它就开啊?”哪吒摇摇头,“办法呢,我们 是想出来了,可是怎么解决问题还没找到办法。要是那铁树能开花的话,法海当年就不 会以它为条件了。” “打打杀杀咱老道不如你们,可自然风物方面,你们这些抄近道当神仙的家伙就不 如咱了。”吕洞宾一扫刚才的谦恭模样,摆起了架子,“没经过长期吸露采精的修练, 你们对于花花草草不甚了解也不奇怪。” “你有办法让千年铁树开花?” “哈哈,老道当然知道办法。” 我们的眼光齐刷刷扫向吕洞宾。 “天地间的奇花异草,只有得到天地间最有精华的雨露滋养,才可能开花结果。” 吕洞宾摇头晃脑的解释,“至于天地间最有精华的雨露嘛,当然不是随便降下来的雨, 或是随便哪条河的水……” “那是什么?” “东海龙王的唾沫。” 哪吒啐道:“啊啊……呸!” 吕道爷对哪吒哥哥的反应似在意料之中,笑眯眯地抬手擦擦溅到脸上的唾沫星子, 心平气和地说:“哪吒啊,以咱们和东海龙王的孽缘,让他啐上两口是很容易的,只可 惜这千年的铁树不方便换成盆栽,不能带在身边随时挡在脸前接唾沫,所以只能想办法 请龙王来当场赐点新鲜的精华水儿啦!” 哪吒看着吕道爷,一点主意都没有。 吕洞宾把十分讨人喜欢的笑脸转过来对着二舅爷,说:“二郎,所以说这一脚是非 你不能掺。” “我和老龙王关系很好吗?”二舅爷反问。 “这世上哪有和他关系好的神仙?只能比谁和他的关系更坏一点吧!”吕道爷摇着 头,“我们这些神仙中,只有二郎你没和他老人家打过架,听说还常常忍气吞声任他上 门抱怨,我们去只有吃闭门羹的份,至于你,伸手不打笑脸人,谅老龙王这点面子还是 会给你的。”顿一顿,又补一句,“就算是老龙王给你黑脸看,你反正是被他抱怨惯了 的,相信再被黑一次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二舅爷似笑非笑地扫了我们一眼,说:“明白了,我去就是。” “上门求人的话,要不要给点什么好处?”吕道爷很积极地出主意。 “我想,龙王应该会帮这个忙。”二舅爷说,抬腿向外走,“至于好处,你们有良 心的话,以后少去东海踢他的场子。” 我和哮天犬要跟上去,二舅爷摇手不许:“在这儿等着,不许乱说乱跑乱动。” 我们两个只好在庙门口探头探脑,眼睁睁地看着二舅爷蹬着云往东边走掉。 吕道爷过来拍拍哮天犬脑袋,扯我回去,说:“二郎怎么会让别人看到他被人赏黑 脸呢?你们就给他留点面子吧。” 哪吒哥哥也在身后安慰我们:“别担心,有我们照顾你们。” 被丢下来的哮天犬和我对视了一下,一块儿把头沮丧地低下来。 吕道爷有点明白了,摸着胡子问:“我们看上去有那么靠不住吗?” 我们狐疑地看他们。 哪吒很生气,问吕洞宾:“你给他吃的开窍丸是不是份量不足啊?居然看不出我们 的好处?” 吕洞宾苦笑一声:“也说不定是吃太多了……” “你什么意思?” “啊啊……没什么意思,不过哪吒小哥儿,自从和你联手后,常常会出些岔子呢!” 哪吒哥哥嘟起嘴巴:“这话应该是我来说才对。” 吕洞宾抱着拂尘向外踱步:“既然这是咱俩共同的看法,那末接下来我们不如分开 干活。” 哪吒顿起疑心,扯下肩上的混天绫甩过去,把走到门口的吕道爷象包粽子似的裹住, 他扯住混天绫的一头不放手,对在另一头无可奈何的吕洞宾说:“你想得美,自己跑掉, 把看小孩的苦事交给我?” “谁说我要逃跑啊?”连脸也被裹在绫子里的吕道宾知道越挣越紧,只好乖乖不动, “我是要去天庭找雷公电母来劈塔,你要觉得这活儿比较轻松,换你去没问题。” “找那两个危险的家伙?”哪吒哥哥打个冷战,手一抖,把混天绫松开,“打死也 不要去!” 吕洞宾一边从松开的混天绫中往外挣,一边问:“我知道你经常打架生事,可是, 那两个家伙虽然生性暴躁却从未听说和别的神仙动手动脚,莫非你连他们也得罪了?” “不是打架。”哪吒哥哥把吕洞宾解开的混天绫收回来,“他们两个的急脾气倒没 什么大不了的,可是粗心大意太要命了。平时两个一起出来打雷闪电就经常找不准点儿, 明明电闪在这边,却把雷落到另一边去,偏偏他们两个还特别自信,根本无视别人的抗 议。上回木吒受观音的托付去寻他们公干,谁知他们正在后院架柴烤栗子,图简便用劈 雷来生火,谁知道柴堆没被劈着,倒是站在他们身后的木吒被电晕了过去。” 吕洞宾倒抽冷气:“难怪天庭少有和他们来往的神仙,原来大家都是为性命着想。 我这一趟去,岂不是出生入死?” 哪吒放弃与吕道爷调换活儿的念头,蹲下来帮哮天犬抓耳朵,边抓边问:“知道送 死还要去?难道雷峰塔不用雷劈就不行?比如说让城隍把雷峰塔下的地面抖两下也可以 震塌。” 吕洞宾带着犹豫不决的神情在门口徘徊,听到哪吒的建议,提醒道:“你有没注意 到雷峰塔附近除了那一棵铁树,寸草不生?” 哪吒一楞:“你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塔附近的确没有别的花草,似乎鸟都绕着飞。” “你若是掀开地面看看,连蚯蚓都不会有一条。”吕洞宾说,“雷峰塔长年压着妖 怪,吸收妖力和法力,实际上整个塔都成了一个蓄满封力的法器。年久失修以后,那些 用来镇住生机的封力从缝隙中泄出,对周围土地自然会产生影响,加上白蛇至阴的妖力 渗入方圆几里的地下,哪里还容得下生灵?那铁树如果不是作封塔标志用,有法海的法 力保护,也早就死掉。” “杭州是繁华之地,为安全着想,不能用放野火的法子让这块地方重生。”哪吒哥 哥明白吕道爷的意思了。 “所以才要用至刚至阳的雷电来劈这块阴绝之地,”吕洞宾点拨道,“虽然会有些 过火,但大破才能大立,雷峰塔下的土地被劈焦后,说不定到了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能 有点重生的机会,不至于从此荒芜。” “难得听你说出考虑长远的话,我当然不能反对了。”哪吒笑道,“那你还不快去 找雷公电母?” “可你刚刚说过他们错劈木吒……” “不过是被雷电劈一下,多电几次就习惯了。”哪吒嘻嘻笑,拉着我带着哮天犬朝 外走。 哪吒哥哥带着我往来路回去,我问:“去哪儿?” 他神秘兮兮地回答:“去看龙王爷吐铁树。” “二舅爷不让跟着。” “不让他发现就可以了,”哪吒哥哥一脸坏笑,“老龙王吐口水让铁树开花,多稀 罕的事儿啊!反正你和我都没事干,不看这个热闹太可惜了!” 这个提议真是太打动我了,哪有热闹不去看的道理呢? 我们一行三个直奔雷峰塔而去,到了雷峰塔下,除了千年铁树外没有可以藏身的大 树,不过世人因为同情白蛇的遭遇,在塔前为她设了个石头做的香案祭她,于是我们便 躲到香案后面,等着二舅爷和龙王爷的到来。 哪吒哥哥在香案找个舒服的地方坐下来,很无聊地把金圈圈拿下来放在指头上转着 玩。 大胖狗趴在我们之间,打个大啊欠,开始睡觉。 我问:“要等多久啊?” “这里离东海不远,只是来回的话,应该不会太久。”哪吒猜,“不过东海龙王很 忌讳谈仙凡结缘的事,白蛇虽是个妖怪,算不得神仙,可是二郎要想让龙王爷接受这件 事恐怕还是要费些口舌。” “龙王爷爷为什么忌讳仙凡结缘?” “因为他的女儿嫁给了人间的书生。” 我想起来了,见到龙王爷爷哭得很伤心的那回,好象是那个女儿死掉了。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我好奇地问。 “人间应该有很多龙女的传闻,你从来没有听说过吗?”哪吒哥哥有些诧异。 我摇头,村子里没人聊东海的事,大部分的人一辈子都没有见过海呢! “不过我们仙界也不怎么谈这事倒是,”哪吒哥哥抓抓脑袋,表示理解,“毕竟云 花公主的作法,在仙界看来是有辱龙王爷家风的。”他随便地转着手里的金圈圈,很随 便地开了口:“以前龙王有个小女儿叫云花,挺孝顺的,为给龙王祝寿带着蚌精珍姑到 云州去采摘鲜果子。这一年因为云州百姓的不恭惹恼了玉帝,玉帝下旨让龙王爷不给云 州降雨,所以当地正值旱灾。有个进京赶考的书生叫姜文玉,带着他的书童文哥经过这 里,因为河水干涸,行不了船可能会误考期,对龙王爷破口大骂。云花公主当然为他爹 抱不平了,两边争起来,云花一赌气之下回东海带雨具为此地私自降下大雨,解除了旱 情。正所谓不打不成交,他们两个因为这件事竟互相有了好感,结果姜文玉和云花公主, 文哥和珍姑,两对儿私下订了终身。” “可以私自降雨吗?”我问。 哪吒摇头:“当然不可以!所以龙王爷就追查啊,一查查到云花公主订终身的事儿, 知道闯了大祸。云花是小龙女,降雨的事儿龙王爷可以向玉帝求情,可是仙凡私通的事 是坏了大规矩,那是没有办法求情的。龙王逼云花和珍姑去退婚,但她二人宁愿忍受酷 刑,也绝不毁约。结果按天规,珍姑被剥壳抽筋,云花也被刮去龙鳞,一同被贬入凡间。 龙王爷不好出面,就让龙后安排云花成了京师黄丞相的义女,然后又借太后的意思让姜 文玉当了个状元并指婚给云花。龙王爷一直不甘心女儿变成凡人,让龙后去告诉云花, 只要她重新披上鳞甲回到龙宫,就可以想办法让她恢复仙格,可是云花却宁可从此与家 中断绝了关系,一心一意作个凡人的贤妻良母,直到不久前老死再也没回过龙宫。云花 这么做,可是伤透了龙王爷的心,谁都不敢在他面前提这个离家女儿的名字。” 是吗?我托着脑袋回想,想起在灌江口龙王爷猛吃姜片的样子,好象真的对此很介 意呢! 忽然,大胖狗坐起来,警觉地向天上看。 “来了吗?”哪吒兴奋地翻身起来,蹲在香案后向天上瞅,“没想到这么快!看来 很顺利嘛。” 雷峰塔上乌云密布,一会儿功夫,云上降下两条影子,走在前面的是威严的龙王爷 爷,跟在后面的是低着脑袋的二舅爷。 龙王爷爷径自走到千年铁树前,仔细看了看,问:“就是这棵铁树?” 二舅爷抬起头,应了一声。 龙王爷爷摇头:“不行。” 二舅爷也走过来仔细看铁树:“哪里不行?” “这千年铁树已成树妖,吸了太多不必要的封力,生机被封,纵然赐给它津沫,也 不能让它开花。”龙王爷爷很严肃地告诉二舅爷。 二舅爷脸上失望的表情显而易见。 龙王爷爷盯着二舅爷看了一阵,又抬头看了看阴森森的雷峰塔,忽然,长长地叹息 了一声。 “龙蛇虽不是一族,这孩子也算我的远亲,不管不行。”龙王爷的口气缓和下来, 向铁树举起起了左掌。 “龙王爷,莫非你要……”二舅爷脸上闪过惊异的表情。 龙王爷爷点点头,右手指头在左掌上一划,在掌心划出一道口子,血从口子里流出 来,滴到铁树上。 “如你所猜,天下最精华的水,正是本王的血。”龙王爷爷用低沉的声音说。 从血滴到的铁树中心处,发出一道金光,金光中,铁树开出了并不艳丽的花。 香案后,我和哪吒哥哥看呆了。 龙王爷爷看见花开,把左掌收回来,右手在掌心一抹,血就不再流了。 “二郎,你找我来的意思我明白,的确让我舒服许多,算我又欠你一次人情。”龙 王爷从铁树边离开,离开的时候拍拍二舅爷的肩头,“你不必送了,后面应该还有事要 处理。若是这孩子出塔后有再世修炼之心又无处可去,你告诉她可以来东海,虽非我水 族,一个容身之处还是可以借她的。” 二舅爷拱手相送:“多谢!” 龙王爷蹬上乌云,临走的时候看了雷峰塔一眼,摇摇头,说:“傻丫头!” 云飞走了,哪吒坐回到香案后,呆呆地问我:“沉香,你觉不觉得很奇怪?” 我没弄明白他的意思:“什么奇怪?” “二郎和龙王爷的关系好象没有传说中那么坏啊?”哪吒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说。 二舅爷的脑袋从香案那边探过来,自上而下地看我们,问:“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哪吒哥哥仰着脑袋,冲二舅爷很热情地一笑:“哟……发现了吗?” “那么大的声音说话,想不发现也难。”二舅爷皱着眉回答,扫了我们几眼,“吕 洞宾呢?上哪里偷懒去了?” 我指了指天上:“吕道爷去找雷公电母劈塔了。” 二舅爷一楞:“什么时候去的?” “去了有一会儿。”哪吒回答。 突然,二舅爷脸色大变,飞快地从上面伸出双臂,隔着香案把我们俩个从地上提了 起来。 几乎是同时,我们眼前一片雪白,一道刺眼的闪电落在了雷峰塔顶,雷峰塔发出可 怕的“滋滋”声,有瓦片纷纷落下。 二舅爷对哮天犬大吼一声:“跑!”把我们拖过香案,飞快地向远离雷峰塔的地方 疾奔。 大胖狗撒腿就跑,跑得比二舅爷还快,箭一般超过我们。 在我们逃到安全的地方之前,雷峰塔正上方响起了一声沉闷的巨雷,脚下的大地摇 晃起来,四周围都是嗡嗡的回响,似乎整个世间都被这雷声震得摇摇欲坠,在几乎炸聋 耳朵的轰响中,雷峰塔在我们身后哗啦啦地倒掉了,灰土和木石的碎屑到处乱飞。 我们被地面剧烈的摇晃和雷峰塔塌倒时卷起来的大风弄倒在地上,再次爬起来的时 候,哪吒一边吐着嘴里的泥屑,一边心有余悸地问:“二郎,你怎么知道马上会有雷电?” “我和龙王来的时候,就发现塔的上方有乌云,似乎有三个家伙在云上等着。雷公 电母那两个急性子,你能指望他们慢慢打完招呼再干活吗?”二舅爷翻身起来,拍打身 上的泥土,抬头看看雷峰塔的方向,“不过话说回来,他们这次干得漂亮,又准又狠!” 我们向后望去,看见原来雷峰塔所在的位置上什么都没有了,乌云渐渐散去,阳光 从天上洒下来,洒向一片断土残砖的废墟上。吕道爷站在废墟边,举起手中打开口的小 葫芦。 “白蛇呢?”我问二舅爷。 二舅爷并不看我,只是沉声命令:“慢慢看。” 阳光一点点洒过来,慢慢洒满整个地面,被劈倒的雷峰塔阴森森的土石堆上开始升 腾出一股暖气,有白色的烟雾从地下慢慢地向上渗出来,一丝丝,一缕缕,飘起来,没 有散开,在废墟上方聚成一小股白色的云烟。我觉得那云烟一点都不象蛇,它只是模糊 的一团,没有方向,没有形状,飘飘摇摇地往吕洞宾的方向移了一移,又似乎犹豫不定, 恋恋不舍另一个方向。 我们都等着,吕洞宾一直举着手里的葫芦。 那团白色的云烟急剧翻滚起来,越升越高,开始远离葫芦的方向。 吕道爷看上去有点着急,他向前走了几步,把手举得更高了。 然而,那白云没有停留,忽然飘动起来,一直向西湖边的另一处飘去。 “她去哪里?”哪吒抑制不住惊讶的声音问。 二舅爷注视着那个方向,低声回答:“断桥。” 哪吒哥哥轻叹一声:“那里什么都没有。” 二舅爷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你以为她不知道吗?” 我们站在西湖边上,看着那朵模糊的白云飘到断桥的方向,停下来,云下面的西湖 风景开始慢慢变得迷茫,似乎是下起雨来。 “她不想重生。”哪吒哥哥若有所失。 我们回过头,看到吕洞宾也走到西湖边的大柳树下,默默地望着那片下雨的白云。 “吕道爷怎么啦?”我问二舅爷。 “别管他,今天他不会想和人说话。”二舅爷回答,拍拍我的肩膀,“饿了吧?去 吃饭。” 哪吒哥哥看了看远方,再看看吕洞宾,对我们说:“我在这里陪他一下。” 二舅爷点点头,没说什么,带着我离开。 我跟着二舅爷,走在大柳树之间。 我问:“为什么要下雨?” 二舅爷笼着袖子不紧不慢地走,平和地回答:“她在哭。” “雨下完了云会怎么样?” “消失。” 我回头看远处的那片云,说:“好象很悲惨。” 二舅爷一路上并没有回头,他说:“有些人的确会为了一瞬间的冲动,放弃能带来 各种可能性的永恒,我们虽然觉得不值得,他们自己不一定这么想。” “神仙消失也是这样?”我想起了外祖母瑶姬,七巧说她也变成了雨和风。 二舅爷稍停了停步子,回答:“差不多。” 后来的路上我们没说什么话,二舅爷带我到湖边的一个小酒楼去吃饭,他自己是不 吃饭的,只坐在窗边喝酒,偶尔从盘子中夹块排骨或鸡块扔到楼下去,让趴在门口的哮 天犬打牙祭。虽然我一向很喜欢吃东西,可现在没味口,所以吃得很慢,反正大家都不 着急,就一起坐在酒楼上耗时间。 除了我们,酒楼里其他人都很激动,他们大声地讨论着一件令所有人高兴的事—— 雷峰塔倒了,白娘子放出来了,从他们的谈话中我们知道现在整个杭州城里都喜气洋洋。 “现在很多人正赶去看呢!”他们说,“听说那棵千年铁树开了花,所以塔才会倒 掉。” “以前还以为是传说。” “是啊,如果不是铁树开了花,我也是半信半疑。这样看来,塔底下说不定真的压 着白娘子。” “塔倒了,白娘子也该放出来了吧?” “那是肯定的!” “那么就可以和许仙团圆了。” “你是傻瓜吗?许仙是什么朝代的人啊,现在哪里还能活着。” “你才是傻瓜!既然白蛇传是个这么有名的传说,许仙又娶了个神仙老婆,那他最 后也一定成了神仙,在外面等着白蛇。要不然,当年为什么有‘千年铁树开花日,塔底 白蛇自由时’这种说法啊?这摆明了就是给个指望嘛!” 酒楼里一阵大笑声。 一个浑身被淋湿的人走进门来,小二招呼道:“王大哥是从码头那边过来的吗?怎 么一身是水?” 那人叫道:“哎呀!无缘无故的,断桥那边竟下起雨来?淋了我一身。谁知道过湖 这边来倒是艳阳高照,一点雨水都没有。” 先前说许仙还活着的人更加兴奋,叫道:“你看你看!断桥那边下雨了,可不是正 是说老天也在为暗示白娘子与许仙团聚了吗?” “为什么呢?” “传说中白娘子和许仙初次见面不就是在断桥的雨中吗?” “哦!”人们开始回过神来,相信确乎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我扒两口饭,偷偷看二舅爷,二舅爷端着小酒杯喝酒,神情淡然。 我小声问:“他们不是猜错了吗?” 二舅爷瞟我一眼,说:“传说之所以美好,就因为它有各种可能的结果。” “他们现在谈的是传说?” 二舅爷点点头。 就是说,和真的发生过什么没有关系。 也就是说,从今往后,白蛇传的传说一定会有个美好的结果。 人们还在不停地猜测,现在他们开始猜为什么千年铁树会开花。 “一定是老天感动了,不然怎么会突然开起花来?” “是啊,那么多人希望白娘子有个好结局,大家的诚心感天动地了。” “可是人们祈求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今天突然被感动了?” “一定是出现了什么特别的变故。” “听说了吗?最近有个姓白的书生天天去那里祭拜。” “书院里的那个?好象是家里是开医馆的。” “许仙和白娘子成亲后,不是也开医馆吗?” “说不定这个姓白的和白娘子之间有关系……” “是啊,搞不好是白娘子的后代!” “你傻了吗?白娘子的后代是姓许吧?” “偶尔也有随娘姓的吧?比如说为了娘家不绝后。许仙看娘子被压住,为了保住她 的血脉让儿子姓白也有可能。” “也就是说,许仙和白娘子的后代感天动地,精石为开?” “哦!” 众人似乎又明白了什么。 “又错了!”我提醒坐在对面无动于衷的二舅爷,“他们好象在说那个白大哥。” 二舅爷放下杯子,瞪我一眼,说:“和你没关系。” 又是传说吗?和我没关系。 我低头,扒饭,可是越来越吃不下去。 我生气了,放下碗,大叫:“二舅爷太狠心了!” 酒楼里的人们被我吓了一大跳,都转过头来看我们。 二舅爷一言不发站起来,在桌上放下钱,过来拎起我,拖下酒楼。 我要挣开,可是不知道二舅爷使了什么法子,我的嘴巴说不出话,手脚也挣不动。 一出门,哮天犬高高兴兴迎上来,看见我们的样子,吓了一跳,乖乖跟在旁边,连 尾巴都不敢摇。 我气得要命,可是一点都没有办法,霸道的二舅爷是神仙,这种时候神仙总是比较 占便宜。 我被拖着往雷峰塔那边走,大概是要回去会吕道爷和哪吒哥哥,走着走着,前面路 上冒出一个人来,见到我们,无比激动,纳头就拜,口中直喊:“神仙!神仙!” 二舅爷一甩袖子,一阵风过去,把那个人吹个跟头,也就没有拜成。 我一看,这不是白玉锦吗? 白书生从地上爬起来,还要拜。 二舅爷手一指,他的膝盖就硬了,跪不下去。 “拜我可以,拜沉香不行。”二舅爷冷冰冰地说,“但我不稀罕被你拜。” 白玉锦十分激动,一点都不介意二舅爷冷脸,他说:“请恕小生上次有眼无珠,不 识神仙。多谢神仙劈开雷峰塔,成全白娘子,还请神仙受小生跪谢。” 二舅爷不耐烦地问:“谁说我们是神仙?” “沉香小仙上次对小生说过来杭州就是来开塔的,据小生所见,二位神仙样貌,并 不是逛语。”白玉锦连连拱手,“在下不自量力,居然想跟沉香小仙结拜,实在是十分 失礼,还望神仙不要怪罪。” 二舅爷吸一口气,让口气平和下来,他一只手仍拖着我,另一只手抬起来摇两下: “你不必再说,我并不想和你多打交道。不过既然让你撞见我,又让你知道是遇仙,那 么我也不妨给你些好处,只是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白玉锦恭敬地问:“什么条件?” “你和沉香永远只能是萍水相逢的关系。”二舅爷严肃地说。 白玉锦看看被管得死死的不能抗议的我,十分不好意思地应道:“小生已经知道自 己的唐突,哪敢再生与沉香小仙结拜之念?从此后自当安守俗人的本分。” “既然如此,我就指给你条明路。”二舅爷点头,叮嘱道,“明年是你此生唯一一 次高中科举的机会,若是错过,这辈子再无出头之日。” 白玉锦大喜,又要拜:“多谢神仙指点!” 二舅爷哼一声,拖着我继续走路。 白玉锦跪不下去,只得站在那里连连作揖。 把我拖到看不到白玉锦的地方,二舅爷终于松了手,我一得自由就要向回走,可是 脚下突然生了层云,把我从地面上抬了起来。 “凭什么不让我结交白玉锦?”我很气愤地回头问站在身后的二舅爷。 “不结交最好。”二舅爷神情自若地回答。 “二舅爷就是想独占凡人的尊重嘛!”我十分不满。 二舅爷淡淡一笑,问:“何以见得?” “你只许白大哥拜你,不许他拜我。” “你永远不可以让他拜你。”二舅爷深深看我一眼,缓缓说道,“因为,白玉锦的 前世是个叫刘彦昌的人。” 我楞住,好半天回过神来:“我爹?” 二舅爷点头:“前世是你爹。” 难怪我会一见面就觉得他亲切! 我扑到云边要跳下去,可是云已经离地面很高了。 “我要下去!”我大叫。 “不行,”二舅爷冷酷地拒绝了,“这一世他和你没有关系。” “可是……” “白玉锦是名医世家的唯一后人,尚未娶妻,你要找他做什么?认一个七十岁的前 世的儿子?”二舅爷漠然地问,“你要找这个和你没有任何关系的人做老爹?” “不是没有关系的!”我不管那么多了,纵身要往云下跳。 二舅爷伸手抓住我的后领把我恶狠狠地摔在身后的云上。 “少给我丢脸了!”他怒吼一声,“就因为满地爬的时候没有在爹妈怀里打滚,你 就要随便去找个人抱着哭?别在那里自己可怜自己,姓白的这一生和你没有关系!” “他前世和我有关系!” “我以为孟婆已经让你明白了,”二舅爷象墙一样挡在我面前,让我无法跳下云去, “刘彦昌的一生,在他喝完忘情水后就结束了,那个魂魄和你的联系在那一刻也完全断 绝。” 我想起在奈何桥上孟婆说的话,她说刘彦昌喝了甜的忘情水,心满意足,毫无牵挂。 忽然就明白了,爹走的时候,是一点都不牵挂我的。 “再也没有爹了吗?”我不知所措地问二舅爷。 二舅爷脸上的表情缓和下来,他盘腿坐下,说:“活得长的人,注定要比活得短的 人亲人少。” 我忍不住了,放声大哭:“我一点都不想活得长啊!” 二舅爷不作声了,只是坐在云边上看西湖。 整整一天,西湖断桥处,濛濛细雨如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