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赌场后的小屋倒也没什么不同寻常之处,秦海青与李浦在桌边坐下,赌场的伙计提 了一个茶壶走进来,模样恭敬了许多,想是见到东家对二人的态度不错,便立时转了舵。 伙计将秦海青与李浦面前的茶杯斟满,也不用招呼,放下茶壶,悄没声地退了出去,这 屋中便只剩下三人对坐。何东家进屋后从角落一柜中拿出一张纸来,此时便双手递到秦 海青的面前。“这就是七龄童戏班的祖居房契。”秦海青也不客气,接过看看,顺手放 入怀中,“何东家真是个豪爽之人。” 何东家怪怪地笑了一声,从桌上拿起一把紫砂壶,对着茶壶嘴儿吞了几口茶水,慢 悠悠地说道:“还未请教二位的大名。”秦海青拱手道:“我叫秦海青,我这位朋友名 叫李浦。”李浦听见提起自己,便也拱了拱手。何东家摆了摆手,“罢了,我不是跑江 湖的人,就免了这些礼吧。”秦海青楞了一楞,李浦鼻中轻轻哼了一声:这老头儿架子 倒是很大。何东家又喝了几口茶,一双小眼直瞪着秦海青,狐疑地问:“我这地方虽不 大,南来北往的客人倒也见过不少,怎么没听说京城中有个女捕头的?秦姑娘可否给我 个明证?”秦海青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物放于桌上。李浦定睛看去,原来是一面公 门的腰牌,何东家将腰牌拿到手中仔细观看,脸上露出惊奇之色,“既然是刑部的捕头, 怎么又会有宫里的标识呢?”李浦听此话一楞,接过何东家手中的腰牌一看,果然这牌 上除了标明秦海青乃隶属刑部的捕头外,另有官居四品的封号,内宫出入的许可。 秦海青将腰牌收了回来,重又放入怀中。“我原是不管民间刑案的,众人不知我也 不奇怪。”李浦听此话恍然大悟:“莫非你是从宫里来的?”秦海青笑了起来:“难得 你好涵养,憋到现在才问我。”李浦不以为然地说道:“我有那么迟钝吗?只不过是因 为我心好,人家不想说的事,必有他的理由,我虽有些奇怪,也不会强人所难要人回答。” 秦海青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皇宫内院,妃嫔宫娥成群,人多的地方必生事, 本来大部分事情在宫内便可处理,但近一二十年来竟也有些涉及到宫外,有些妃嫔的亲 眷在外犯了事牵扯到宫里,已不是宫内的规矩可管得了的,但又不能不管。宫里宫外俱 得有人走动,男子又不方便,便找了我去帮着查些与宫中有关系的刑案,也是图个方便 之意。”李浦听了,嗤笑起来:“我说呢,原来是替皇帝管后宫的捕头。”秦海青听了 这话,也不置可否。 何东家冷笑一声,插入话来:“听上去不错,但秦姑娘这么好的功夫,只请你去管 个后宫,不是大材小用了吗?也用不着顶个捕头的名。况且宫里的事,公公们便管不得 了吗?”秦海青淡淡一笑,道:“东家过奖了,后宫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我可不管,只管 有关的刑案,其实更多是为了宫里的事在民间跑,若没个名头,做事怎么方便呢?至于 公公们嘛,有些女人家的事,虽说没多大关系,也终是有些不方便,太后也是不太乐意 与他们讲的。”李浦又是一个恍然大悟:“你是太后的人?”秦海青道:“你这话说远 了,太后、皇上是一家子,分什么谁是谁的人呢?” 李浦心中一惊,这话实在是不该问。英宗六年前从也先处被送回后,这大明的江山 就有了两个皇帝坐镇,这明朝打开国以来,皇太后的影响力哪朝哪代都是响当当的。景 帝登基原也是要了英宗母亲点的头,虽说现朝太后是景帝之母,可旧太后也没退位,自 打英宗回来退居南宫,太后们之间的事儿也就跟着皇帝之间的事儿一块复杂起来,民间 对此多有传闻。谁都知道,太后的事儿说不定也也决定着这当朝的两个皇上之间的事儿, 只不过皇家的事老百性也不清楚。这乱七八糟的事原也不是他们该操心的,别说问这女 捕头是不是太后的人,是哪个太后的人,就是太后们和皇上们之间的事也是不能没事儿 瞎猜的,否则闹出点事来,还不是砍头的罪?李浦咳嗽两声,不再多话。 何东家用骨节突兀的手指敲着桌面,不紧不慢地问:“却不知这七龄童的案子怎么 与宫中扯上关系了呢?”秦海青摇了摇头,“这案子与宫中无关,我与陈知县是旧友, 只是来探友,碰上了管桩闲事而已。”李浦听得此话,突然想起酒楼上看见的那个年轻 男子的背影,心中升起一团疑云,正欲开口,忽觉此时不是提起这事的时候,便闭了口。 这秦丫头功夫好,城府深,只怕不是个简单人物,她若不想说,自己也不见得问得出来, 还是不要莽撞的好。 秦海青对何东家甚是客气:“东家内家功夫甚为了得,想必也不是普通人。”何东 家小眼睛眨巴两下,一付听得好笑的模样:“我家开这赌场也有些年头,这些小本事是 家传护场子用的,你若不信,大可去街坊中问问。”秦海青也不接他的茬,话锋一转问 道:“七龄童那日为何将祖居押上的?”何东家不屑道:“这还用问?他没有别的可押 了。”“这么说,他已将戏班的家底全输光了?”“若他隔天晚上再来,怕是连戏班也 保不住。”何东家慢条斯理的说道。秦海青听出此话弦外有音,忙追问道:“此话怎讲?” 何东家将紫砂壶放到桌上,叹了口气,“秦姑娘到我这儿来想问些什么,我大概能猜出 来。不劳你费神,我输也输了,自然会将知道的全告诉于你。七龄童那日赌输离去时, 曾说过第二日将要用戏班做押把祖居赢回来的。”李浦插话道:“他这样胡来,戏班中 没人反对吗?”何东家又是叹一口气,李浦觉得颇为好笑,若是一个慈祥老者如此叹气, 必会让人有沧桑之感,只是何东家形象欠佳,一口气叹下来,倒是颇为滑稽。何东家看 见李浦忍俊不止的模样,狠狠瞪了他一眼,李浦呲了呲牙,原来是秦海青在桌下狠踹了 他一脚。 何东家不理李浦,将脸只对着秦海青说话:“七龄童怎么死的小老儿不知道,他要 卖戏班自然会有人反对,不过不至于下手害他。”秦海青问:“您为何如此肯定?”何 东家道:“那月月红在戏班中威信甚高,她好不容易得来的好日子,戏班中人不会去毁 掉,她自己更不会做这种事。”秦海青思忖一阵,问道:“您指的可是月月红前夫旬月 生的事?”何东家点点头,忽地高叫一声:“添茶!”一小伙计从外面慌忙跑进来,何 东家将桌上的紫砂壶交给他去添水,一边叨唠道:“那陈知县一上任来查的就是旬月生 的案子,其实有什么好查的?旬月生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死了就死了,不也没查出个什 么来吗?”李浦想开口问问旬月生是个什么事,见何东家那模样,也不好开口,倒是何 东家自己将脸转了过来。“这位小哥看来是个外地人,与秦姑娘也不是一路的,好象对 旬月生的事不是很清楚,想知道是不是?”李浦只是点头。伙计从外面加了水进来,把 壶放到桌上,复又退出门去,何东家习惯性地用指头又敲起了桌子。 “也罢,秦姑娘不见外,我就不客气了,反正平时也没个人聊聊,就和你们说个痛 快吧。”对着李浦便说了起来,“我们这地方虽然没什么好吃好喝的,却有一个名产, 那便是吴戏。十几年前,吴戏很是风光了一阵,好象还演到皇上那儿去了。不过好景不 长,看的人渐渐儿少了,一些戏班子支撑不住,要么倒闭,要么被些大户人家收成家养 的戏班子,这吴戏虽说上过大台面,倒底还是咱老百姓在小戏园子里看的东西,一收到 大户人家的家里,便少了那股子生气,最后,正宗的吴戏班子就只剩下月月红她爹带的 这个了,他爹特倔,穷死也不愿卖戏班,说是要保住吴戏的味儿。老爷子认准了戏班传 子传婿不传女的祖规,说什么也不肯把戏班子传给唯一的闺女月月红,倒是看中了戏班 子的当家小生旬月生,硬是把月月红和七龄童折开,把个月月红许给旬月生,说是旬月 生能把戏班发扬光大,哪知道他是个败家子。”何东家说到这里,停下来看看,见李浦 听得入神,秦海青虽知道这件事的始末,倒也很想听听何东家的说法,所以也听得很认 真。何东家很满意他们关注的模样,拿起茶来喝了一口,绘声绘色地接着讲了起来。 “那旬月生在老班主在世的时候表面上还好好的,老爷子一死,便什么坏模样都出 来了,吃喝嫖赌样样来。对,也是我这儿最大的主顾,我特欢迎他来,一来准是大把把 地送财来,不过呢,看着月月红长大,也怪可怜她的,三天两头挨打。旬月生自打当上 班主后,就不用心唱戏了,戏班子全靠月月红和七龄童他们顶着,反正戏班不是自己创 下来的,也不心疼。后来月月红生了个女儿,旬月生一见,就没有把戏唱下去的打算, 听说旬月生有卖戏班的意思,有一天喝醉了酒回家打月月红,把个月月红打得都背过气 去了,他倒好,掉过头又去找酒喝,结果遭了报应,喝过了头,醉死了。陈太炎那阵子 回老家当父母官还没几年,做事儿极认真,对这前后的事也有些听闻,认为旬月生死得 突然,查来查去,也没查出个什么,不过听说七龄童认为陈太炎是冲着他来的,还老大 不高兴的呢。”何东家一边说一边摇脑袋,意思倒好象是为了失去个大主顾惋惜。 “月月红那之后便嫁了七龄童吗?”李浦问。“那倒没那么快,旬月生死了两年后, 这镇上有几个老婆子见月月红一个人拉扯个孩子带个戏班不容易,反正她和七龄童本就 是一对儿,就多事地撮合他们成了婚。”何东家说完了,美美地喝起茶来。李浦奇道: “那月月红应该很忌讳赌钱的事,怎么会又放七龄童出来赌呢?”何东家道:“这就要 说月月红她爹有眼力了,那七龄童虽然也够用心,倒底没有旬月生的天赋,顶不了当家 小生的缺,看着手上的戏班子一天不如一天,七龄童定是很不好过的。好象借了一些钱 想重整戏班子,结果没赚回来反而亏了,有一次在我这里他尝到了赚钱滋味,便动了歪 心思想赚我的钱养戏班子。哼,这小子赌技不精胆子倒不小,吃了亏一样来,他一个大 男人做了决定,月月红一个女流之辈能反对得了吗?” 李浦心道:“原来是你这老儿将七龄童一家子逼上绝路的。”脸上不免露出些不满 来。何东家瞥他一眼,教训小娃儿似地说道:“我说小哥,你心里头想些什么我知道。 是我把戏班子刮穷的又怎样,我若不刮,祖上传下来的赌场就没得吃喝。人情归人情, 生意归生意,七龄童不来我这赌场,我也不会找上门去。我们都是谋生活,无非我比他 做得好而已。”李浦欲反驳,听见秦海青咳嗽一声,将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秦海青笑 道:“没想到东家不但赌场管得好,对地方上的事也是了如指掌,这吴戏班的事闹得跟 自己家里的一样清楚。”何东家一翻眼皮道:“你少拿话来套我,我在这块地方也算是 块老牌子,自然知道这里的事。”秦海青道:“算起来,何东家应该与陈知县的父亲是 一辈的,不知道熟不熟呢?” 何东家打量了秦海青一眼,不知道她为何突然提这个问题,见秦海青神色自然,似 信口说出,便答道:“熟倒是不熟,认识是认识的,做过一阵邻居。他志在做官,早年 便考了出去。本来以为他飞黄腾达了,谁知道他会想不开一头撞死,儿孙也被打发回来, 转了一个圈又回到原地,还不如学我这样在家呆着。”秦海青说道:“听起来,何东家 对陈太炎并无什么意见。”何东家笑道:“算起来他是侄儿辈的,我安份守已,和他也 没打什么交道,谈不上什么意见。倒是陈知县架子大得很咧,从不拿正眼瞧我们这等人。” 秦海青道:“东家多心了,陈知县只是不太认识故人,您是前辈,还是要多照顾他才是。” 何东家听这话楞了一楞,狐疑道:“秦姑娘这话似有所指。”秦海青笑道:“我先前不 明白,现在明白了,吴县一直较安定,原来是白道上有陈太炎,黑道上有何东家。不过 并非人人都满意这样的,何东家有祖传护场的本事,陈太炎却只是区区一文人……” “不必说了,我明白秦姑娘的意思。”何东家打断了秦海青的话,自顾自地喝他的茶, 沉呤了好大一阵子,缓缓道:“这个我也明白,陈太炎在这里,我的日子也好过些。” 忽又有些不耐烦地嚼道:“你们想知道的也知道了,我就知道这么多,还有别的事吗?” 秦海青道:“暂时没有了,我刚才说的话,还请东家放在心上。”何东家点点头。 秦海青与李浦站起来告辞,何东家忽然插语道:“秦姑娘功夫虽好,却不知赌技怎 样,下次到这里,可愿与我凭真本事斗上一局?”李浦笑道:“我看不必了,她的赌技 稀松得很。”秦海青狠瞪他一眼,拱手向何东家告辞:“一定,下次我便押我这位朋友, 我若输了,就留他在你这儿做个小厮吧。”何东家呵呵笑了起来,“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