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钟灏啜口茶,继续从容地说着话:“填房的事已经有着落,北郊营子柳大户家的大 小姐,闺名金锭,今年十八,亲娘在她幼时故去,如今的家母视她如眼中钉,只想早些 嫁这姑娘出去。对于和钟家结亲这件事,她家只当是攀高枝儿,并不在意你是否命硬克 妻。” 钟离听到这里,无奈地干笑两声。 钟灏听见这不太好听的笑声,抬起眼皮看他一眼,声调平和:“我不管你高不高兴 听到这个名声,你被它所累是事实。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少给我挑三拣四,有个女人 肯嫁你已是天大的福分,趁早在出征前把她娶回来为钟家生个子嗣。” 钟离闻言笑,提起茶壶给钟灏手中的茶杯添水,叹道:“这件事你若安排好了,我 自然没有异议,但你怎知我娶她回来就一定赶得及生个儿子?若是生个女儿,岂不还是 白娶?” “无妨,我还替你另外寻访了几户好人家。”钟灏显然不把这事当难题,“若你担 心生不出儿子,娶完填房后再纳几房妾,大不了一起生,总能生下一个儿子。” “你……”钟离被一口气噎住。 钟灏端杯喝茶,眼底隐隐有恶劣的笑意:“多娶妾就要多花钱,这几年咱家要办的 大事多,虽然你娶填房时会收些送进来的礼钱,但用来纳四五个妾肯定不够,所以只能 量力而行,先纳两个再说吧。” 钟离把噎住的一口气缓过来,放下茶壶,他知道二弟只是取笑,并不在意。“爹管 家的本事比我不知强了多少,尚管不清一家妻妾,大哥我又哪来本事管一群女人?”他 苦笑连连,“再说为钟家延后的责任你就背不得吗?只要求我纳妾,你为何就不能娶妻 生子?” “你糊涂了吗?”钟灏出神地盯着手中杯里的茶水,道,“钟家财权已经在我手里, 我比你精明,若再娶妻得个继承人,就不怕整个钟家被我盘走?” 钟离呵呵笑起来:“要盘走你随时都能动手,根本不用等到娶妻生子。” “但那样更名正言顺。”钟灏冷笑,“好在我还有些良心,所以不会让钟家有这种 危险。” 钟离仔细打量钟灏的脸,看不出他心里想些什么。 “以前,你并不是这么阴郁冷漠的人,”钟离忽然有些难过,“有时候会让我很想 知道你在外面游荡时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什么也没发生。”钟灏轻轻回答,“人总是要长大的。” “是么?”做大哥的并没有追问,话锋一转,“长大的话,为何还要和老四斤斤计 较?” “他本来就比较欠扁。” “我倒觉得他和你比较亲近。” “何以见得?” “不是有事没事总招惹你吗?怎么不见来招惹我?” 钟灏只是翻白眼:“从我这里比较方便刮油罢了。” “谁叫你管钱。”大哥很不仁义地幸灾乐祸。 “其实我手头并没有太多钱。”管帐的那位忧心忡忡,“可料见两三年内钟家要办 数桩喜事,桩桩件件都要花钱,这钱从何出?” 钟离一楞:“家底不够吗?” “若不精打细算,钟家这一代只怕就会坐吃山空。”钟灏站起来,“过两天柳家的 亲事定下后,我再到四处走走,一来采办些喜事用品,二来或可催收些租粮。” 钟离送他到门口,见二弟神色有些疲倦,心中不忍,见他出门,叫道:“二弟!” 钟灏回头:“何事?” “你这几年来整年在外奔波,又要兼顾家里,想是很累。何不歇歇?” “你早日娶回填房,家中有了主母,我就不必这么辛苦。” 钟离顿了顿,沉声道:“我是说,不必这样四处跑了……那付担子,一个人挑太重。” 钟灏的眼光闪了闪,并不看大哥:“各人挑各人的担,大哥你亦有担子要挑,何必 多言?”言罢径自出门去。 “哎……哎……轻点儿!”钟魁支着脑袋哀哀叫。 钟瑾可着劲儿地笑,一边笑一边把四哥头上裹着的布条拆下来,仔细看他后脑勺上 的伤口。 “没想到大姐下手这么毒辣。”钟瑾拨开钟魁的头发,看到伤口上已经仔细地均匀 撒了一层白药,并不需要再加什么料,“两下横的,一下纵的。”她说。 “什么?”钟魁低着脑袋没听明白。 “大姐下手的方向啊。”钟瑾解释。 “你的医术已经高明到这个地步,连这都看得出来?”钟魁十分钦佩。 “不是啊,因有三道掉头发的痕迹呢!”钟瑾语气里有七分调侃。 钟魁哀号一声:“妹子,有没有生发的药?” “放心吧,秃不了。”钟瑾拿过新的布带给钟魁换上。 “不上药吗?”钟魁问。 “不是都上好了吗?”钟瑾反问,“还是挺好的伤药,我正想问你打哪儿弄来的?” “老二箱子里的东西,还能有不好的?”钟魁没趣地回答,想一想,还是不放心, “你确定药没上得偷工减料?” “我确定。”钟瑾回答,手头的活儿稍停,似在思考,“二哥如果要整你,应该不 屑用这种不入流的法子罢?何况他向来不动手。” “不动手?老二杀人于无形,你当一定要砍得人鲜血淋漓才叫动手?”钟魁长叹口 气,“他那本事根本就不是一般的水准,就算一砖砸在人头顶上,也见不到一滴血。” 钟瑾奇道:“那根本就伤不到人嘛!” “可等人一低头,肯定会发现腰带已经被震断!” 钟瑾脸上通红:“四哥!这话不雅!” 钟魁摸摸头上裹好的布带,问:“薛毅是个江湖人,肯定对你说过不少江湖话,难 道句句都是雅的?” “薛少侠一向有礼,从未有冒犯之语。”钟瑾肯定地回答。 钟魁瞧着收拾药箱的二妹,见她身形优雅,举止从容,应答只在随意之间,似乎并 未往心里去。 “喂……”他故作神秘地眯起眼睛,“我可是刚刚见过薛毅哦,他回京了呢!” “咦?不是追他师父去了吗?”钟瑾随口应道,并没有特别的反应。 “前几天刚回来,这回你姐夫的事,多得他帮忙。”钟魁没有看到想看到的东西, 有点失望,“他想见你,和你谈一谈,你意下如何?” 钟瑾收拾药箱的手停了下来,有些犹豫:“还有什么可谈的呢?照理说大家的恩怨 已经了结了啊?娘已经把话跟他师父说得很清楚,她那么明白的态度还有什么回转的余 地?我因替娘过意不去,上次托薛毅送给他师父一个养身的药香囊,他师父也收了啊? 那不是表示已经接受这个结果了吗?” 钟魁并不起身,两手一抓扶手,把椅子向前提了提,靠近钟瑾一些,“那个……二 妹啊,我觉得吧,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笑得很暧昧。 钟瑾似乎明白了点什么,看着四哥的笑脸,看着他脑袋上和那笑脸衬在一起显得有 点可笑的白布条,没吱声。 “大妹嫁出去后就该你嫁,与其找个不知根知底的,还不如找个认识的熟人放心, 如果可以的话,就顺水推舟吧。”钟魁的笑脸坏坏的,“干脆你想法子把他套进来,做 个上门女婿如何?” 钟瑾盯着钟魁,好久叫了一声:“四哥!” “啥事儿?” “你走火入魔了。” 风和日丽,井水清凉,正是洗衣的好时候,喜庆哼着小曲坐在井边的小凳上洗衣服。 二爷到大爷处禀报这几天的收获去了,看看时候也不早,估着回来后暂时也不会有 啥急事使唤自己,得了这个难得的空闲当然要好好打理一下自个儿的事。每次出门都是 一身灰,衣服洗起来特费劲,家中虽然有管洗衣的粗使妇人,可也有大户人家奴仆最常 见的毛病——看人打发,主子们的衣服是没话说,可要洗的不是主子们的衣服,多少有 点应付了事。上次回来把件好褂子交给家里管洗衣的粗使妇人,也不知道她使了多大劲 来搓,干是干净了,可拿回来的时候领口和袖口都起了毛边,看着怪心疼。这次出去滚 了一身泥回来,若是再交给那妇人去收拾,说不准送回来的时候搓得连毛边都不剩一条。 “这可是充门面的好衣服哦……”喜庆嘀咕一声,非常愉快地撸撸滑下来的衣袖, 继续洗刷刷,小曲儿也继续哼着,是家乡的俚调:“小儿那个郎啊坐门槛,坐啊那个门 槛想心肝……” 喜旺从院门处探进头来,好奇地问:“喜庆,你思春哪?” 喜庆嘿嘿笑,啐道:“他奶奶的!你小子真没长进,白升了个侍卫,连话都说不清 楚!女人想男人那才叫思春。” 喜旺挨了骂,并不恼,索性拐进院子来逗他:“是,我笨,你不是思春,是发情。” 喜庆的笑声很阴险:“别以为我听不出你拐着弯子骂我什么,你小子给我记着,赶 明儿被天打雷劈别说是我背后咒你。” “行了行了,算我嘴上没德,可你也不是好鸟。”喜旺往井台上一坐,悠闲地看喜 庆搓衣服,“干嘛自己洗?” “你当我是你呢?喜旺侍卫——我来洗——!”喜庆捏着嗓子拖长了音调,学着女 人的声音怪里怪气地叫,“府上的大丫头小媳妇抢着给你洗衣服,跟苍蝇见着臭鸡蛋似 的。” 喜旺一脚踢在喜庆臀上,把他从小凳上踢翻。 喜庆哈哈笑,爬起来拍拍衣服,又坐回去,“你也老大不小了,总是占人家便宜也 不脸红?”他擦擦摔在地上时沾了泥的手,对喜旺认真地说,“你家主子都要娶第三个 正房了,你怎么也该跟紧点,把第一个娶进来吧?” “我那不是一直在找吗?”喜旺伸个懒腰,有气没力地回答。 “别挑花了眼,我可告诉你,别看你现在提了个侍卫,可论起出身你不比咱地位高 多少,那些个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你就别做梦了,找个规矩的丫头家婢才是正经。”喜庆 把擦干净的手在水里涮涮,抓起衣服继续搓。 “我知道啊,没打算找个金枝玉叶……”伸完懒腰的喜旺懒洋洋地回答。 “有相中的没有?”喜庆顺口问。 “看上一个。”喜旺顺口答。 喜庆停手,兴奋地盯着喜旺:“谁?” “不告诉你。”喜旺笑眯眯地回答。 喜庆低头,继续洗刷刷:“没义气。” 喜旺托着下巴,长叹一声:“八字没一撇,很难啊……” “配不上人家吗?” “不是。” “不是咱家的?” “不是。” “和咱家有关系吗?” “有。” “明白了,亲戚家的丫头。” “是。” “不知道怎么开口?” “你聪明。” “我还有更聪明的呢。” “怎么说?” “告诉你怎么办。” 喜旺十分怀疑的盯着喜庆:“你有法子?” “你真笨啊,咱家不是有人专门跑这事儿吗?”喜庆把衣服从水里捞出来,用力拧 干,“求四爷去!” “四爷管的可都是主子的事,”喜旺伸手帮喜庆拿着拧干的衣服,看着他端着木盆 到一边去倒脏水,“咱又不是主子。” “让他顺手帮个忙不就得了?”喜庆边倒水边出主意,“他不是挺尊重大爷的?看 在你主子的面子上,应该不介意举手之劳吧?”拎着空盆,喜庆认真想了想,补充一句 :“当然,拍拍他马屁可能还是需要的。” 把木盆拎回来,喜旺把衣服扔进去,帮喜庆从井里打水出来再洗。 “你怎么也算计四爷啊?”喜旺一边把桶里的水往盆里倒,一边笑,“和你主子学 的?” “谁叫我忠心一片呢?主子要干嘛,咱不是得跟着干吗?”喜庆脸皮很厚地解释道。 一个瘦小的影子从院子的小道上经过,听到这句话,停了一停,伸过脑袋来愤愤骂 一句:“狗奴才!” 喜庆和喜旺扭头看,看见是四爷的小厮喜福。 “臭小子!”喜庆跳起来,冲过去。 喜福吓坏了,撒腿就逃,喜庆个儿高腿长几下子赶上去,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揪到井 边。 “没大没小的!奴才是你骂的吗?”喜庆怒骂。 喜福摸着耳朵,吓得眼泪在眼眶中打滚,面前这两位可是钟家除主子们以外最大的 两个,刚才一时没憋住,这回算完蛋了。 “你不知道规矩吗?”喜旺在一边看热闹,同情地问喜福,“可以骂他‘跟屁虫’、 ‘马屁精’,但是‘奴才’这种糟践人的话在咱家是谁都不准骂的。” “可……可四爷就是这样骂的。”吓坏了的喜福很不忠心地供出了他的主子。 喜庆眉耸得更高:“出卖主子,罪加一等,自己打脸!” 喜福赶紧打了自己一巴掌。 “好了,别欺负他了。”喜旺笑着劝。 “这小子没良心。”喜庆很不高兴地松开揪着喜福耳朵的手,“臭小子,你自己说, 我以前欺负过你吗?” 喜福捂着挨了打的脸仔细回想,果然是没有过。 “可是你帮着二爷欺负过我们四爷……”他试图指责。 “四爷要是让你和他一起欺负二爷,你干是不干?”喜庆神气地回答,“帮着主子 欺负主子,天经地义!” 喜旺在旁边笑:“喜庆,你别教坏了小孩子。”把喜福拉过来,看看他的脸,见他 把自己打得脸通红,可见是吓得半死。“你别被他唬住,”他揉揉这可怜小孩子的脸, 安慰道,“他就是有点毒舌,其实凶样儿都是装的,没见连衣服都要自己洗吗?” 喜庆放过喜福,继续往盆里倒水,嘴里不满地抱怨:“我哪点对不住这小屁娃子?” 喜旺不理他,只管问喜福:“怎么老看你晃来晃去?不用跟着四爷吗?” 喜福满脸委屈:“四爷不要我跟。” “你跟四爷也有两年了吧?怎么还老是被主子甩呢?”喜庆放下桶,瞟喜福一眼, “没听他说不喜欢你啊?” “四爷就喜欢一个人出去,谁都不让跟。”喜福忐忑不安地回答。 “或许是还没到时候吧,头几年二爷在外面晃时,不是也没让你跟吗?”喜旺说, “那时候你不也老是到处晃来晃去?” “至少那时我是二爷和钟家之间唯一的联系,”喜庆哼一声,“那可是很重要的。” “可是二爷的事你还不是一点都不清楚?”喜旺毫不留情地揭他的老底,“失职啊!” 他的话惹来喜庆愤怒的瞪眼:“我告诉过你永远不要提这个。” 喜福一会儿看喜庆,一会儿看喜旺,他进府的时间不长,从没这样在近处和他们交 谈过,以前他们很少在家,在家时又常常和他们的主子一起,一直以为是很难接近的, 现在看来,其实也是很随和的人。 喜旺注意到喜福的目光,笑起来,指着喜庆对他说道:“你别看他现在是翻了身, 以前和你一样是被人踩的呢!那时候他的主子经常不回家,没人给他撑腰,这府上除了 你家主子,最倒霉的就是他。谁都可以踩两脚,哪有现在风光?”再看看喜庆,奇道: “对了,我刚想到,你现在也算人模狗样了,怎么没见你报复当年那些欺负你的人呢?” “一听就是没栽过跟头的人说的话,”喜庆嗤之以鼻,“知道我为什么能有今天吗?” “为什么?”喜旺好奇地问。 喜庆看向喜福:“臭小子,今天哥哥我教你两句话,管教你受用一辈子。” 喜福看上去听得很认真。 喜庆满意地点头,严肃地说:“得了金山不发飘,爬得太高易崴脚。输了裤子不投 降,翻身之时我更强!” 喜福道:“受教!” 喜旺道:“佩服。” 阳光好,鸟儿叫,喜福打水喜旺看,喜庆继续洗刷刷。 听见喜庆的歌声,钟魁的脚尖在他自己回过神前已自觉偏离开前面的院子,钟魁意 识到自己正在离开,停下脚步,侧耳认真听了听。 可以肯定唱歌的就是老二那个形影不离的尾巴,唱得还不错,有腔有调,虽然词儿 粗俗了点,曲调倒是十分委婉。 钟魁把脚尖调向来路,轻手轻脚离开脚下的道。 喜庆在,老二大概也在,惹不起躲得起,特别在刚刚往老二处扔了块石头尚不知砸 出来的是水纹还是火花时,万全之计莫过于躲起来静候结果。 好在钟府里的小道多,四通八达,不走这条还有那条,钟魁四下看看见没人,手搭 栏杆翻进花径长廊中。 虽说从大哥院子的小花园绕过去走的路会远一点,不过这是条最安全的道儿,打这 院子没有女主人后,钟四爷就常常会打这儿借道。偶尔散步的钟离会被莫名其妙从院子 里冒出来的四弟吓一跳,不过结果也多半是笑起来,心领神会地任他从面前穿过去。 走路嘛,就是要走得舒心。走得舒心的道儿,干嘛不走?不走白不走。 钟魁背着手,悠闲地顺着花径长廊慢慢踱。 要说钟家的花匠还是不错的,手脚勤快,技艺也好,把这小院里的花花草草都拾掇 得有模有样,不单把定远侯家待客的前院收拾得整齐漂亮,把后院也拾掇得四季花开, 赏心悦目。小径边的迎春花快谢了,还有稀疏的几点黄色花瓣,院角的石榴树马上要绽 苞,眼见得接下来将是一派红火的热烈景象,长廊两边也不忘摆些修剪成型的石竹、月 季之类的盆栽,把这花开得正旺的季节衬得生气十足。人在花间行,哪得不心怡?任谁 走到这条夹花的道上,都忍不住会慢下脚步来细细欣赏,比如说自己,比如说从另一端 走过来的老二。 …… 从对面走过来的……老二? 钟魁飞快地向旁边一闪,闪到走廊的桩子后面。 走廊那头没甚动静,看来老二并没有发现自己,或者也是欣赏庭院出了神? 不对啊?钟魁懊恼地敲敲自己的脑袋,老二的马车应该一个时辰之前就回来了,就 算要向大哥禀报事情,也该禀报完了,这会儿应该不是在帐房就是回自个儿院子了,怎 么还会撞见呢?虽然只是匆匆一眼,已经看清老二穿的还是在马车上穿的那套衣服,可 见是回来后就直接来找大哥然后一直呆到现在。 ……计算失误……以致狭路相逢…… 钟魁弯腰,抬腿,悄悄从柱子后面移出栏杆,猫腰躲在廊下的常青矮树后。 脚步声慢悠悠地踱了过来,踱到树后的廊上,停下来。 “给我滚出来。”他听见老二没好气的命令声。 钟魁暗啐一口,揉揉脸,揉出一脸笑,站起身从树后走出来。 “见过二爷。”他拱手,低头,行礼。 二爷的眼光落到老四换过布条的脑袋上,哼一声。 “你怕见我?”二爷问。 “小的做贼心虚。”四爷陪着笑,不敢抬眼看二爷。 二爷盯着四爷低下头来后直视可见的头顶,问:“你做了什么亏心事?” “小的早前没有知恩图报,给二爷拉郎配,配了神医的妹妹。”钟魁老实认罪。 “哦。”二爷语气平静的点点头,继续前行。 低着头的钟四爷疑惑地抬头,见二爷已迈步离开。 疑云从钟四脸上升起,盘桓了一刻,忽然散去,他眨巴一下眼睛,诡笑一下,飞快 地翻过栏杆追上几步,试探着问道:“敢问二爷,什么时候让小的‘滚回来’商量事情?” 钟灏闲庭信步,面色轻松:“我叫你‘滚出去’了吗?” “没有,是小的自己‘滚’出马车的。”钟魁回答,眼珠灵活地转一圈,“莫非那 时候,小的其实不用那么自觉?” 二爷背着手优雅地踱着步子,走得不快不慢,说话的腔调也不急不缓:“我说你错 了吗?” 钟魁猛地煞住脚,他迷惑地看着老二的背影,极力想弄明白刚刚听到的这句话的意 思。 当钟魁确信他完全弄清钟二的话后,无比灿烂的笑容迸出在他的脸上。 “二爷啊!”钟四爷亲昵地叫一声,追上已经拉开点距离的钟二,“小的可不可以 认为二爷已经答应这门亲事了?” 二爷用眼角瞥了紧跟身边的老四一眼,稍稍停下脚。 “是不是啊?”四爷追问。 二爷把背着的手拿到前面,笼起袖子,“不是。”他回答得很冷淡。 笑容在四爷的脸上僵住。 “可以周转。”二爷笼着袖子继续走,一付商人的口吻,“大的弄进来,小的放着, 另找婆家。” 钟魁跟着钟灏走,怎么看怎么觉得老二的背影透着鬼气,他试图摸清老二的想法: “二爷的意思,是先把神医拐进来,把他妹妹存在咱家,将来另找婆家?” 二爷不说话,四爷只当是默认。 “可不可以存在二爷名下?神医的条件可是要看着妹妹有着落才行啊。”钟魁提醒。 二爷还是不说话。 “可是啊,已经存在二爷名下的话,将来再找婆家就成二嫁了啊,名声多不好啊?” 钟魁琢磨着跟着钟二走,一路絮絮叨叨,“二爷真的不考虑娶进来算了?” 二爷懒得理他。 “总得给个准话儿吧?”钟魁忍无可忍,伸手挡住二爷。 钟灏低头看看挡在面前的四爷的手,开了金口:“定亲,不娶。” “……哈?”钟魁瞪大眼睛看二爷。 “养肥了,招婿,赚彩礼。”二爷简明扼要说明目的。 钟魁脱口而出:“你是鬼!” 二爷冷笑:“你要能招进个送钱的妹夫,我就不卖她。” 钟魁一楞。 回头仔细想想,乔荆江虽然有钱,那钱是乔家的,乔家有自己的帐,不可能把钱往 大姐的娘家送。薛毅和神医虽然是人尖子,可怎么看都是没钱的江湖穷光蛋,不提醒还 真没想过,已经招的和准备招的妹夫还真都是没钱的角儿。好象……这几门亲都是赔嫁 妆的买卖,难怪老二要打算盘。 “可是四妹不是要准备招个商人?”钟魁小声分辩。 “哼!”二爷冷哼一声,“招到也只够她一张嘴。” 钟魁无言以对。 以前还真没认真想过,钟缇那张嘴,吃遍天下,越吃越精,越吃越刁,她的例钱月 月吃空,自己的例钱也大半贴了进去,照这架势,真嫁了人,不把婆家吃空才怪。 “叫她节食!”二爷不耐烦地边走边下令,“看看都胖成什么样子,谁会娶她?” 钟魁没跟上去,站在原地抓了抓脑袋:“真的要她少吃?” “嫁不出去也不能让她把娘家吃空!”二爷拂袖而去。 钟四爷为难地哭丧起了脸。 四爷不是没试过的,但两年前那次让四妹节食的后果却不是很理想——除了在肩头 留下被饿晕的四妹隔着衣服啃出来的深深牙印外什么都没有。 以前只是觉得四妹胖嘟嘟的比较好玩,后来又觉得可爱,再后来突然发现不能让她 继续这么可爱下去时已经晚了。小时候看她珠圆玉润觉得女孩子丰满一点没啥,长大了 后慢慢瘦下来就好,谁知这丫头丝毫没有向赵飞燕发展的趋势,倒一直向杨玉环看齐, 味口是越来越好,体态也越来越有福了。虽然不想承认,可是,还是有那么一点点…… 有损她本来就不是太标准的美貌。 “说得简单,空喊几句谁不会啊?你又不自己动手试试……”四爷极其不满地抱怨。 抱怨声二爷听不见,他已经出了院,拐进了帐房。 四爷在原地转了两转,想了好一会儿,跺跺脚,还是厚着脸皮跟了进去。 “小的再次见过二爷。”他再次作揖。 “还有事?”钟灏坐在桌子后面翻桌上堆起来的帐本,头也不抬地问。 “二爷既然知道四妹的嘴巴是无底洞,想必也清楚我的例钱哪里去了,有没有涨两 个钱的可能?”钟魁嘻嘻笑。 这么好的讲价机会,放过太可惜了,四爷从来都是善于抓住任何机会的。 “没有。”坐到帐本后,二爷就完全是付冷血的模样。 其实不坐到帐本后,他也不见得就不冷血。 抓机会要看对谁,对一个刀枪不入的冷血汉是没用的。 “不涨的话,每月补点饭钱总可以吧?”四爷不死心。 “府中例钱都是定数,凭什么给你开这个口子?”二爷根本不给讲价的余地。 “但是,别人的例钱都只管自己呀!”四爷抗议。 二爷冷笑一声:“把我的例钱还来。” “你那叫放债,不叫管别人。”四爷声音立刻小了许多,指指脑袋上的白布条, “至少,这个月该给点药钱吧?” 钟二爷的眼光从帐本上抬起来,落到白布条上。 “没功劳还有苦劳呢!”钟魁很难过地说,“这个月的例钱都给钟缇吃光,还欠了 一屁股债,我受这伤可是为钟家女儿的公事哎!犒劳一点理所当然吧?” 钟二爷把批帐本的笔在手里摇了摇,思考了一下。 “咱钟家不是一向奖惩分明的吗?”钟魁趁热打铁。 “你头破血流是自己算计失误所致,不算功劳,不能赏钱。”钟灏公事公办地说, “你要拿额外的钱可以,但钟家的钱从不白给,要拿额外的钱你要自己额外去挣。” 钟魁脸色变换几种,最终妥协地问:“要我干嘛?” “驱鬼。” 沉默片刻。 “我叫钟魁,但不是天师钟馗。”钟魁解释。 “不干拉倒。”钟灏也干脆。 再沉默片刻。 “我可不可以先打听一下是哪里的鬼?”钟魁决定再试一次。 对于二爷这种人是不能心存侥幸的,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东城老宅。”钟灏回答。 钟魁抬头,向着房顶深吸一口气,再看向老二时语调有些犹豫:“要是我驱不了, 被鬼抓走了怎么办?” 他看到老二提起手中的笔,在面前的一张白纸上写了一些什么东西,然后,放下笔, 向他钩了钩手指头。 钟魁莫名其妙地走上去。 钟灏把白纸拿起来,在桌上笔洗的水中蘸湿纸头,顺手将白纸拍到钟魁前额上。 “去,驱鬼!” 钟魁走出去,出了帐房,把粘在脑门上的纸条拿下来。 他看到,纸上是二爷画的一道符。 正中龙飞凤舞两个大字:避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