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密密麻麻的石榴花在武侯府的小花园里轰轰烈烈盛开时,二爷和四爷带着满满一车 喜事用品回了家,自从被高南奸细破坏了祖坟后让人感觉压抑的武侯府的气氛顿时一新。 从外地回来的四爷虽说手头拮据,还是很花了些血本给妹妹们带了些胭脂水粉啊什么的 回来。据喜庆传播的小道消息说,其实四爷穷得叮当响,但他却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向有 钱的某人不断说明这些女儿家的东西对于妹妹们的健康成长具有多大意义,很难说某人 是真被四爷说服了还是被他聒噪得忍无可忍才勉强让步,反正锲而不舍的四爷终于还是 从铁公鸡身上刮下了一层铁屑,并因此在回到钟家时受到妹妹们无比亲热的欢迎且被她 们无比崇拜。 喜庆说到这里时顿了一顿,然后评价说:由此可见,四爷只是平时不露峰芒,其实 空手套白狼的本事也算咱家一等一高手了。姑且不论这嚣张的小厮多大程度上又是在揶 揄钟家四爷,钟魁进家门时口袋里一个铜子儿都没有是明摆着的事实,且除了一身新衣 外身无长物,据说这衣服还是打了借条贷钱来买的。好脾气的四爷倒不在乎被人看穿自 己的穷酸,抱着大包小包对妹妹们说:日后你们还要闯祸,就想想今天的四哥,问问对 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家主钟离自从接到二爷报告归程的信,得知四爷不负所托,与二爷一起在滚马山道 将奸细截住,而奸细在急于逃入高南境内时失足坠死一事后,情绪明显较前些日子开朗, 这一日早早处理完公事回家等候,听到兄弟们归来,亲自迎到门前。寒暄几句之后,大 爷就很体贴地放四弟到后面妹妹们处去收买人心,然后耐心地等着二弟向李三德大总管 交代清楚货物的清点与入库,等他一切都交办妥了,才同往后面边走边谈。离吃晚饭的 时候还早,钟三爷又有事不在家,接风洗尘的事可以缓一步再说,两位主子看上去有正 事要谈,于是家人们知趣地不去打扰,喜旺也拉了喜庆去聊些有的没的。 满树的石榴花烧得红艳,钟灏站在树旁边,向钟离伸出手来,他的掌中托着金珠。 小小的金珠是镂空的,珠套珠,从镂空的孔洞中可以看见里面的那颗珠上以细如发 丝的笔画雕着高南文字和鹰的徽章,这样精致的雕功据说在雕金手艺冠绝天下的高南人 中也只有传说中的名匠文涛才有,而这个百年前的匠人留下的所有雕品如今都是高南王 私人拥有的国宝。 钟离接过金珠,看着它,他至今并不明白为何老爷子当年收到的会是这样一件贵重 得离奇的谢礼。 “你就从来没想过当年文彩凤会吞下它?”钟灏问。 “我没想到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活着离开。”钟离承认。 或许当年的文彩凤已经知道老爷子是来摊牌的,所以吞下了金珠,她期望着什么? 暗语能够传到自己人那里的机会?希望渺茫到几乎没有,然而她还是在绝境中下了这个 赌注。 她也算赌赢了,在自己变为棺中的枯骨时…… 钟家小夫人的坟被扒的事很快在京城的小巷间传开,人们说这之前有高南奸细因记 恨定远侯一家,不乐见钟家喜事临门因而去李家作乱,结果事败。奸人不甘心,对活着 的人下不了手,就寻死人的晦气,于是对看护得最松的许惜春的墓下手,毁坟泄愤。 世人感叹:武侯世家,为国而树敌,连死人都不得安宁,着实值得同情。 皇上得知此事,龙颜大怒,欲发檄指责高南奸行,定远侯忍痛上书劝解,言道家恨 不可上升为国仇,两国之睦得来不易,此乃高南小人作为,未有证明与高南朝庭有关, 恳请皇上息怒。 皇上明白定远侯的苦心,深为感动,按下檄文不发,对钟家多加慰问,令好生重修 许氏的坟。 许惜春,生时如鸿毛的妾室女人,死后多年竟得尊重如斯…… 金珠的花纹清雅秀丽,清洗得没有半点污垢血迹。 “虽然可惜,还是毁了它吧。”钟灏轻声建议。 钟离轻叹一声:“我也正有此意。” 他将这颗惹出无数麻烦的珠子放入怀中,问二弟:“到底在哪里追到的?” “过了牛头峰。” “高南境内?” “他们无法证实。” 钟离微微点头。 老二既然这样说了,那就说明一切已经收拾妥当。高南人即使知道他们的奸细在暗 战中死于谁的手里,只要无法证实身份敏感的钟家人曾跨境动手,就找不到任何理由寻 衅或抗议,打掉牙齿只能往肚子里吞,毕竟要搜寻牛头岭上的每一个洞穴去寻找尸骨是 痴人说梦。 “这件事虽然平息下来,但我想来自高南的麻烦不会就此结束。”钟离心事沉重, 背起手缓缓踱起步。 “因为整件事的幕后主使是高南王么?”钟灏笼着手,也慢慢走。 “你也这么想?” “当年已经放弃寻找金珠,可是事隔四年后,明知希望不大,还是突然冒险来翻不 利于明枝夫人的证物,总是有原因的。文氏如今直接听命于高南王,这次明显不是私下 的举动。”钟灏看向墙头的青草,脸色漠然,“没有正当理由的话,废掉汉妃和中原翻 脸开战未免冒险。如果私通中原的金珠能找到,对高南王而言本是一石二鸟的好事吧?” 钟离无奈地一笑:“没有战功的高南王,始终还是会担心王位不稳,更何况太子势 力越来越大,也到可以继位的年纪了。” “你先前给我看的信中曾说高南王有废后的意思,但他似乎没有耐心等到拿到证据。” “明枝一死,太子就没有靠山,无法立刻威胁到王位。即使现在拿不到能立即扳倒 太子的金珠,只要后位空出来,高南王就有理由再纳妃,过两年若生下幼子,继承人之 争自然会起,等到定下来之前,高南王至少还有十年的王位可以稳坐。” 钟灏冷笑一声:“讽刺的是,如果高南王并不知道当年文氏的举动就派出这次的奸 细到钟家来找私通的证据,说明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有这么一颗由明枝夫人交给老爷子的 金珠,而且一直被他默许,这倒证明了明枝和老爷子之间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也难说当年为高南王提供‘清君侧’理由的金珠事件,不是故意从宫中泄露出来 的消息……” “明枝和老爷子都已经离世,恐怕真相再无人知道。” 他们慢慢踱到花园的回廊尽头,又慢慢向回踱。 走廊外面小径两边的迎春花早已经谢了,绿叶疯长,垂下的长枝看上去很有劲儿, 尖梢向上卷着。 “高南王若起心要取战功,大战迟早会来。”钟灏提醒,“亲事宜早不宜迟,抓紧 办了吧。” “就算娶回主母,也不可能让她马上承担起所有责任。”钟离稍稍停步,回头看跟 在身后的二弟,“日后我往前方去,可否还请你帮她照看这个家?” 钟灏把漫不经心的眼光从庭院中收回来,看他一眼,稍点头:“后面有我,你放心 去。” 钟离叮嘱:“不可趁机欺凌弟妹!” “只要不让我看着别扭。” “你有可能看老四不别扭吗?” “说到老四,高南人似乎找到老爷子的三房,并推断说老四不是真的钟魁。” “呵,终于有人提出来了?你怎么看?”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真是假,凭什么要我去证明?我很闲么?” “就是说你宁肯把这个做为老四的小辫子揪着?” “我让喜庆揪着。” “……喜庆?” “他迟早有求于他。” “……钟萦?” “你意下如何?” “这类事情,你一向知道如何处理,何必问我?” “我是会夺家主决定权的人?” “不是。” “……” 钟离突然笑了:“你是会让家主跟着你意思走的奸臣。” 他们走出回廊,钟灏停下脚步,“最后还有一件事,”他说,“你现在可以去向老 爷子上香。” 钟离猛收脚,转过身盯着钟灏的脸,听见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他可以瞑目了。” “是那个女人?” 钟灏点头,语气很平和:“但是,这次她是以文彩凤的身份出现,朝中不乏有嫉恨 你的人时时想抓你的把柄,如果公开祭奠,一定会有人对她刨根问底,那么很多秘密将 难以保持。钟家百年的荣耀和上下百来口的人命不可以冒这个险,所以我建议你自己去 给老爷子烧柱香算了。” 风来,满树石榴花微微颤抖。 “四年来,辛苦了。” “你没有什么要问?” “问了,你愿意说吗?” “不愿意。” “老爷子离家之前对我说过一句话,所以我不会勉强你任何事情。” “……什么话?” “善待你二弟。” 他们相顾无言。 半晌,钟灏转身折向小院门,准备离开,却发现右肘被钟离拉住。 “不能公开祭奠的话,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去上香,你跟我去。”大哥说。 但是钟离却拉不动钟灏,他发现二弟脚下贯力,钉住地面稳如座钟。 “你或许不知道,在你离家的那两年里,老爷子从来没有放弃过找寻你的努力。” 大哥说。 “是找寻还是监视?”钟灏的语气里满含讽刺,“对于老爷子来说,恐怕我只是一 个有可能钓上大鱼的饵吧?” “什么意思?”大哥一楞。 “无可奉告。” “还是不打算原谅老爷子?” “至少不是现在。” 钟离放开拉住二弟右肘的手,他知道无法插手。老爷子的心很深,把该让他知道的 一切都告诉他了,也把不必让他知道的一切都隐成了秘密。老爷子始终把与二弟的矛盾 限制在父子之间,他是被排除在外的,甚至连被迁怒的可能都从没被给予过,所以在那 些事上,他只是一个大哥,一个局外人,一个没有资格调解的人。 每个人都有秘密,老爷子有,自己有,老二当然也会有。 钟家到处都是秘密,当个合格的大家主并不一定要了解所有的秘密。 有时,放秘密一条生路,也是放自己一条生路…… 二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小院,钟离目送他离开,然后,走向后院的小祠堂。 香烟缭绕,列祖列宗的牌位在供桌上排列成行,香案上方,钟家先祖在画中端坐, 严肃地看着正叩头上香的这一代家主。 钟离先拜祖宗,然后为老爷子烧香单奠,他小声说了一些话,虽然那些话本该由另 一个人来说,可是那个人不愿意来,他只能代替他说。 香柱的烟袅袅,钟离再拜,当他再次抬起头来时,眼光落在老爷子牌位边的另一块 牌位上。 那上面写的名字是“钟兆兰”。 钟离点燃另一柱香,插在叔父牌位前。 走出祠堂的门,钟离忽然觉得心情十分轻松,他抬头看天,看到天气晴朗,天很蓝, 也很高。 一切暂时都告结束,该埋葬的就让它永远埋葬。 真的没有必要再去问太多的真相,就象他从来没有问过老爷子,爷爷有没有向自己 的儿子隐瞒过什么真相,还有他从来没有告诉过老爷子二娘出家的那天晚上,他其实在 马厩边听到老爷子抚着踏死叔父的那匹老马痛哭失声。 二娘离家的时候,连一个正眼都没有看过老爷子。 那是很不寻常的,虽然二娘在奉旨被逼嫁给老爷子之前曾与兆兰叔父深深相恋,虽 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老爷子甚至无法敲开她紧闭的门,可是在搬到老宅之后,当老爷子 常常因叔父的探望而生病之后,特别是在钟兆兰意外去世后,他们夫妻也曾有过一段相 敬如宾的恩爱时光。 四年前的晚上,老爷子准备下手之前说,父辈有父辈的责任。他说自己的父亲曾经 告诉过他,钟家人是不可以没有武将忠魂的,永远不能让把私利凌驾于社稷安危的人继 承爵位,所以没有继承人不要紧,甚至爵位从此被收也不要紧,要紧的是:武将先有国, 然后才有家。 钟离记得,老爷子后半生,从未主动提起过钟兆兰,但他从来没有忘记过为叔父上 香。 钟离抬起头,眯眼看看初夏的太阳,缓缓离开列祖列宗满座的祠堂。 六月初八,黄道大吉,定远侯府张灯结彩,迎娶京城名士李长青的女儿李金钏。 东城老宅一片喜气,李长青生性洒脱不受拘束,决定在最后一件心中牵挂的大事完 成后云游天下,所以把老宅子及其一切家当都当做嫁妆全数交给金钏带进钟家,如此厚 的陪嫁就更令得金钏嫁得风风光光。 当所有的繁琐礼节都完成以后,洞房里安静下来,钟离挑开盖头,看见已经十分熟 悉的那张温柔的脸。 钟离在灯下细看金钏,他知道这之前,他看她更多是在看一个主母,这之后,他看 她更多是在看自己的妻。 “老爷,妾身已经都知道了。”金钏面带娇羞地说,“昨夜李老爷把什么都告诉了 我,我是玉钏,和他没有血缘关系。” 钟离并不否认,他问:“你不高兴这样吗?” 金钏摇头:“我明白的呀,没关系,他说他仍是我的父亲,我也仍当自己是他女儿。” 钟离微微笑,斟满两人面前的酒杯:“做一个大家的主母,会有很多不得不去应付 的场面上的事,这也是其中之一。” “可是二叔居然连这种事也能安排……李老爷还对我说,他要我明天起去帐房学习 家务。” “其实我并不希望用这个家绑住他,日后你便是这个家的主母,要多替他分担些家 事,有机会的话,让他去过自己的生活吧。” 金钏点头。 他们双双端起手中的酒。 “金钏……”钟离犹豫了一下,问,“为何你什么都接受?” 金钏脸上泛着红晕,烛光下,她看着对面她敬的爱的尊重的侯爷,轻声回答:“老 爷,我是您的伴儿啊……” 二爷从帐房窗口看出去,夜色深沉。 他让喜庆先回房去睡了,不要来吵,喜庆很听话,所以这边厢房没有其他人。 有人轻敲帐房的门,二爷回头,看见敞开的门口悠闲地斜靠着肩背包裹的李长青。 “今晚就走?”钟灏问。 “那边的老宅冷冷清清,不走不是太伤自己?”李长青随手关上帐房门,晃过来, 坐到钟灏让出来的太师椅上。 “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开始舍不得了吗?”钟灏问,走到墙边的书架旁,拿下一个 锦盒。 “老了就容易动情。”李长青随手翻翻桌上的帐本,很无趣的将它提起来扔到一边, “你的志趣应该不在这种东西上面。师父要去云贵玩儿,要不要陪我一块儿去?” “到了你的这把年纪,我自然会出去,但现在不行。”钟灏走回桌边,将锦盒放下, 打开,里面是一叠银票,“话说回来,这次出去玩儿不要再到处乱吃,不是每次吃了毒 蘑菇,我都能帮你找到杜二宝这样的神医来治。” “灏儿,给师父留点面子。”李长青嘿嘿笑,接过那一叠银票,站起身准备离开。 “站住!”钟灏拉下脸来,“亲师徒明算帐,给我写个收条!” “用什么名目呢?”李长青眨巴几下眼睛。 “当然是定远侯资助老丈人出去玩。”钟灏指指桌上早已准备好的纸笔,“一半的 礼钱,加上从来没有过的卖宅子的钱,你可知我要如何辛苦才能填上这笔亏空?想拿了 就跑?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真是个不孝的徒弟啊……”李长青苦笑,坐下来写收条。 门口又传来轻轻的敲击声。 “大概是你那个好玩的四弟,”李长青提着笔笑,“来的路上听见他对喜福说,要 找你算什么工钱……” 钟灏脸上一沉,从桌上的另一堆纸上抓起一张,在笔洗中蘸湿纸头,走到门口,拉 开门板,还未等门口的人反应过来,已经一掌拍出去,将那纸片贴在外面那人的额头上, 然后“砰”的又把门关上了。 捣乱的人被打发走了,屋里的生意继续。 李长青一边摇着头笑,一边写下收条。 龙飞凤舞地写完了,放下笔,递给钟灏。 钟灏拿起来审看,比较满意。 “世间没有过不去的坎,灏儿,男子汉大丈夫,该放的时候就放吧……” 钟灏一楞,抬起头,却发现李长青已经从窗口跳出去,带着他的工钱消失了。 小院外,钟魁站住,从额头上揭下纸片。 喜福颠颠地跑过来,满心欢喜:“四爷!四爷!是银票吗?” “灯笼!”四爷命令。 喜福赶紧举起灯笼。 四爷弯下腰,就着灯笼的光看手中的纸。 纸上,最右边是有力的两个大字:“借条”。 四爷认得,这是从滚马山道下来后,自己趴在古门镇小酒铺的桌子上,根据喜庆综 合二爷那里的所有旧借条以及卖身契上的数额心算出来的总数,在钟灏的虎视眈眈之下 写下的总借条。 “就是说,一笔勾销吗?”四爷有点惊喜,又有点遗憾。 “这是什么呀!”喜福大声问。 “小孩子家,不许多问!”四爷瞪他一眼,把借条伸到灯笼中去,小心地引着火拿 出来。 钟魁欣喜地看到,他所有的痛苦、绝望以及不幸之源化成了灰烬。 “工钱呢?工钱呢?”喜福还不死心,拉着四爷的衣角问。 四爷笑得很开心:“反正没你的份,就别问了。” 他抬起头,看看头顶枝条上站着的黑色的大鸟。 百年的钟家大院今夜到处都是喜色,连喜鹊都来报喜了。 “这个结果,其实也不错的不是吗?”四爷高兴地问那只鸟。 树上的鸟歪着脑袋看着树下喜气洋洋的大人和絮絮叨叨的小孩子,不明白他们在讲 什么。然后,它看到他们离开了。 白颈老鸹觉得很无聊,于是拍拍翅膀,叫了一声。 “呱——!”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