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不吃!” 金枝向后退一步,再退一步,死死盯住半空里晃荡的肥硕山鼠。 山鼠被石子砸烂脑袋,尾巴用尖锐的树枝挑着,已经死得很彻底,金枝敢发誓她之 前从没见过这么肥的山鼠,虽然小时候见过大师兄和三师兄在老家秋收后的田野里追打 并烤吃过肥硕的田鼠,但那是每日睁眼便有粮食送到面前的不愁生计的田间生灵,会肥 点也合情合理。山里的鼠,不是应该小点儿好钻洞吗?不过若不是因为太肥跑动的动静 太大,大概也不会招惹到姚扬的一颗飞石吧。 姚扬在另一头攥着树枝,“我又不是喜欢杀生,还以为是刺客。”他面上的表情不 免委屈,“反正又无东西可吃,你不吃它,它岂不被我枉杀?” “但这是鼠。” “应瑞和金蝉都喜欢,也没见吃死。” “但那是田里长的,吃的是粮,干净。” “这山里的吃野果琼浆,只怕是仙气都有了。”姚扬蹲在大石上,很小心地摇晃着 手里挑着死鼠的树枝子。 金枝为难地扭头,裴公子和太子一声不吭在旁边看着,一付哭笑不得的模样。估着 他们也没脸相劝,若不是被他们吃光了饼又烧焦了鸟,姚扬再随便的性子,也不至于捉 鼠来当早饭,所谓的“玉笛公子”在江湖上可是极好面子的。 金枝向后再退两步,“死也不吃!”斩钉截铁地答复,“我要吃好肉!” 姚扬恼了,怒目相视,拔高调子:“也不知道是谁害别人把鸟掉到火里烧焦,还有 脸在这里挑七拣八?” “你若敢先咬一口,我便吃!”金枝寸步不让,调子也高了三分。 姚扬楞住,目光移回到自己手中,盯着那被砸烂脑袋的死鼠半晌,“不吃就算了, 好男不和女斗,我管你饿不饿呢!”他有点恶心。 金枝鼻子里冷哼一声,背着手踱着步走开。 姚扬扫兴地甩了手中的死鼠,从大石上跳下。 裴元成见姚扬大摇大摆走过来,似要往自己坐的石上坐下,便往旁边挪挪,给挪出 个空位来,不料后衣襟一紧,己被姚扬拎起来拖了就走。 “姚兄要去哪里?”裴元成吃一惊。 “这附近不是有个泥塘,应该能钓得些虾?” “山上哪里有虾?” “跟我走便是!” “我不能放太子一个人在此。” “不远不远,再说,不是还有金枝么?”姚扬嘿嘿笑,手上使劲,已将裴元成拖出 树下,裴元成还待要挣,忽听姚扬在耳边低声问,“你信不过金枝还是信不过我?” 裴元成一僵。 金枝在一边拿树枝挑火,头也未抬:“裴公子,我知道自个儿该干啥。” 姚扬低声道:“你也该适可而止,这丫头对你好所以一直不与你计较,可她脾气也 是有的,你总这么疑她,总有惹恼她的时候,到时要拔剑,就不是你我阻得住的。” 早晨的林子有些潮湿,雾气是暖和的,阳光和露水一起降在林中空地上,晃动着迷 离的色彩。裴元成跟着姚扬走不多远,闻到一股腐叶和湿泥的气息,再走几步,看到一 处低洼地上的泥塘,这附近几年前大概有过村落,那仿佛是一块被山中农夫弃耕多年的 水田,依稀能看到泥水中烂掉的稻根。 泥中果然有虾状的东西挥舞大钳出没,裴元成奇道:“这臭泥中怎会有虾。” 姚扬笑道:“其实该叫蛄才好。”一边从怀中掏出个小包,打开看,居然包着钓鱼 线两根。 姚扬一路逃婚游山玩水过来,倒是很会享受,身上能摸出点专供玩乐的不寻常物品 也不奇怪。 裴元成怪的是其它事情:“怎么我从未见人吃过。” “我见有人抓它剁来喂鸡,鸡能吃,想必人也可以吃。”姚扬从腰后抽出玉笛,一 头拴上钓线,往鱼钩上挂上块肉,裴元成定睛一看,显见是昨夜烤焦的鸟身上割下的不 那么糊的一块,也不知他是何时下的手。 裴元成哑然,自打创立起,“门”的徒子徒孙都是些怪人,到了金枝这一辈,又出 了个逃婚的姚扬,一多半的子弟都顶着抓人的帽子在外流浪闲游,且都是些不守死规的 家伙,歪门斜道的活法自然也就比其他门派的人多得多。世家子弟的裴大少突然相信姚 扬这种人大概是永远饿不死渴不死也困不死的,这多少让他心生一点佩服。 钓钱下去,还未垂稳,只见黑影一闪,两只大钳已钳住钩上的鸟肉,姚扬嘿嘿一笑, 一提玉笛,拽上蛄一只,那浑身是泥的家伙心眼甚死,仍死抓着饵不放,姚扬用两根指 头钳住它身子,只一提就将它提下来,扔进身旁的锅里去。 锅是金枝煮水的小锅,刚才拖裴元成过来时顺便也摸了出来。 “这东西好钓,你自个儿就够了,拉上我作甚?”裴元成转身往回走。 姚扬正将钓线再放回泥塘中去,头也不回,抬腿,一脚向旁边踏下去。 裴元成觉得身后一紧便往前走不动,回头一看,原来后衣摆被姚扬大脚踩在身边的 山石上,是走不得了。 “你给我好好端着锅罢!”姚扬道,“别让到手的饭爬出来跑了。” 裴元成奇道:“你故意的么?” 姚扬笑:“你说呢?” “我总觉得还是回去的好。” “裴家世代影护,你自小受祖训教诲,到如今做护卫跟吃饭睡觉般自然,我们这些 半路出家的人虽不能象你这般事事以被保护的人为主,却也不会有辱自己护卫的名声。” 姚扬不松脚,“你先前在裴家别庄外说我小瞧了金枝,可你如今总不能信她,难道就不 是小瞧了她?” 裴元成无语。 姚扬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金枝是重情重义之人,一诺千钧,既允了你护太子 归位便一定会做,你还疑她甚么?” “正因我知道金枝是重诺之人,所以不信她会忘了幼时的毒誓。”裴元成道,“她 性子一上来,不知会做些什么事情。” “这话倒也不错,那丫头燥起来也不是容易按得住的,可你觉得她会分不出轻重么?” 姚扬撇撇嘴,“我倒觉着比起太子,你更要小心,她能为你一句托付与血和尚博命,日 后也能为你诓她与你翻脸,你要再因疑她将她惹毛,将来就是向她磕头只怕也不能了事。” “我知道对她不住,这事结了之后,向她以死谢罪也心甘情愿。” “以死谢罪?” “是。” “这话好生的没担当!”姚扬问,“你以为她下不了手么?真被金枝一剑砍了,你 家中的娇妻怎么办?” 裴元成语塞。 “还是磕头吧。” “那个却是万万不可。” “为何?” “男儿膝下有黄金。” “这迂人!”姚扬大乐,将第二只钓上来的蛄扔进锅中,松了踏住裴元成衣摆的脚, “迂得可爱!” 两只挥舞大钳的家伙在锅里爬得哗哗响,裴元成脸上红一红,乖乖折回来弯腰将锅 端起。“姚兄故意拖我出来,到底是要与我说些什么?”他耐着性子问。 “我要问你这往后打算怎么办?”姚扬往塘边的一块小石上坐下来,聚精会神地瞧 着手中的钓线,“总不能就这么一路逃下去。” “原本是指望这邻近镇上的名医医好太子,可惜未能如愿,现在只好另外去找个医 士看看。”裴元成无奈答道。 姚扬托着腮帮子问:“要是那个医士也医不好,又该怎么办呢?” 长叹一声,裴元成满脸愁容:“真要那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说你迂你还不服气,”姚扬把打趣的眼光转过来上下打量裴元成,“有时真奇怪 金枝是不是被我们这些师兄弟欺负过头,才会欣赏你这种老实木头?” “这话什么意思?” “天下最好的医士在哪里?” “……” “太子只要能归位,宫中的御医自然能医好他,就算医不好,也不再是我们的事。” 裴元成失笑:“若是能这么简单就归位,我何必带着他四方逃避?” “不是也没有证据证明现在那个被人拥着的就是真太子么?”姚扬声音不高不低地 提示。 叶子在泥塘旁的树枝上沙沙地响,早晨苏醒的林子开始又一天的喧哗,鸟在叽喳, 虫也在鸣,一只又一只的蛄被扔进锅里,举着大钳无奈地顺着锅边向上爬,却总也爬不 上斜斜的锅沿。 “……你是说玉玺?”好久,裴元成回过味来。 “我那个三师弟,做人靠不住,做代掌门却少有失策或看走眼的时候,在这一点上 连应瑞都不如他。”姚扬不动声色地回答,“金蝉可发了话,‘门’的护卫认玺不认人。” “这么说,金蝉是信我了?” “那不一定。”姚扬摇头,“只是你若真的看到掉包的过程,定然也知道玉玺掉在 何处,这不过是给你机会证实所言之事不虚罢了。”又道,“别说我没提醒你,太子护 卫第二日已将鸡笼附近细细搜过,什么都未找到。” 裴元成将提着锅耳的双手摇一摇,将一只踩着同伴堪堪爬到锅边的蛄摇回锅心去, “我们回四集罢。” “回四集的路大概也不会好走,你曾说当日的刺客有四个,再往后,只怕对手不止 血和尚一个。” “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姚扬微笑不语。 一个钓蛄,一个端锅,一个站,一个坐。 过了一会儿,裴元成问:“这次你怎么不找我打架呢?” “你想要我打你我就打你?你以为你是谁啊?”回答他的是好脾气的微笑,“就算 你皮痒我手还不痒呢。” “你应该知道我把金枝甩在后面自己带着太子逃了……” 沉默…… 很快,半锅都是带钳的活物。 “其实,最委屈的是你对不?”姚扬开口,“你平日极好面子,我与你打架也不是 一次两次了,哪次也未见你临阵脱逃,这次为了护卫太子,你却一路什么都不要的逃掉, 名声、面子、连金枝都不要了。”姚扬的脸上有几份悲哀,“说不想揍你那肯定是假的, 可我这会儿不想揍,看着你这样子我倒是同情你多些。” 裴元成端锅的手抖了抖,觉得锅挺沉。 “不甘心是么?我没有当护卫的祖宗,所以没有你那种当护卫的自觉,不过我却知 道那时候带着太子离开是比留下来陪金枝要更大勇气的。”姚扬继续说,“以护卫的身 份来说,你并未辱了名声。” 锅越来越沉,有点端不住了。 姚扬突然呲着白牙一笑,伸过手臂来,“我不光是金枝的师兄,也是你的姚兄,如 果委屈,可以借你一只手臂抱着哭。” 裴元成怒道:“我又不是女人!” 姚扬哈哈笑,复收了手臂去钓蛄,一边说:“你真该对金枝更好些。” 裴元成问:“你会让金枝嫁给我当妾吗?” 姚扬楞住。 鸟儿叫,虫儿跑,有蛤蟆在泥塘对面咕咕叫。 姚扬跳起来,甩手一掌拍向裴元成后脑,打得“啪!”一声脆响。 “做你的春秋大梦呢!”姚扬骂道,“你我交情好归好,你敢打金枝的这种歪主意, 我一样揍得你满地找牙!” 裴元成也不还手,弯腰把锅放地上了,“这就是了,连你都一跳三丈,那我还能象 以前那样对她么?” “就算我答应,金枝也不一定答应啊。” “所以我以后要对女人好些也只能是对内人,金枝这边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裴元 成郁闷地看着别的地方,“你该看出来了,现在她对我真的只是朋友。” “你活该!” “我是活该。”裴元成转身往林子走,“我去看看能否采到果子,你自个儿钓吧。” 走两步,歇住脚,又走回来。 姚扬已经坐回到石头上,就听见裴元成站在身后象要说什么,半晌又没说出来。 “还有什么事么?”他懒得回头。 裴元成的声音并不大:“你也别和她那么近乎了,不是回去也要娶妻了吗?” “我怎么近乎了?” 没回答。 “怎么我闻到一股酸味儿呢?”姚扬呵呵笑,“知道了,你昨儿看她抱着我的胳膊 哭,喝醋了是吧?” 裴元成抬腿,狠狠的一脚踹在姚扬后背上,掉头走人。 好半天,姚扬才能动一动被踹到疼得没感觉的脊背,坐直了。 “原来这么小气的,一点玩笑都开不起,居然用脚来踢!”他愤愤抬头,“我以前 怎么会看走了眼,还想着把他收成妹夫呢?” 从肩膀上伸过手去拍背上被踹的地方,可正在后心,够不着,想一想,仍然愤愤: “男人的友情,还真是靠不住呢!” 再想一想,还是愤愤,终于破口大骂:“混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