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金蝉子虽说是个道人打扮,也真的打算做个道人,可论到眼下的修行嘛,还是和清 心静心的道人差了那么一点点距离,所以神态上也就还有那么一点点俗人的世间浊气。 比如说,一张满是诧异、迷惑加上看热闹和心怀不轨神气的脸。 大师兄端详着金蝉子这张俗气的脸,暗暗叹口气,心想代掌门大概下辈子也炼不到 羽化成仙。 代掌门的心情还是很不错,同样很认真地打量着应瑞,一边笑眯眯地挠挠头,摸摸 下巴,又眨了眨眼睛,他问:“大师兄,你这次扮的是卖大力丸的么?”应瑞斥道: “咄!师兄我再不济也不会到街头耍把式。”代掌门又问:“那你怎么把自己绑起来了 呢?”“看看也知道是被人整了,”大师兄回答得大言不惭,“看够了么?看够了的话 快过来给我松松绑。” 金蝉子拖着脚过去给大师兄松背上的绳子,使劲拉一拉,没拉动,仔细看看,原来 是浸了水的新麻绳,要多紧有多紧。“你身上有没带刀子什么的?”大师兄皱了皱眉问, 看上去那一拉把他拉得挺难受。“出家人身上怎会带刀呢?”金蝉子嘻嘻笑着答道, “谁叫你从小怕苦不愿练内功来着,要练好了,这不是一挣就开的事儿?”“我那不是 身体不好吗?要不然也轮不到你做掌门不是?”大师兄有点沮丧,“你内功好,你怎么 不能一把拉开呢?”“我怕手疼。”金蝉子解释得理所当然。 应瑞有点生气,可是有求于人,也不能生太大的气,只好把脚抬起来。 打小一块儿长大,大伙儿都知道大师兄精滑得跟个鬼似的,从头到脚说不准哪儿就 藏着怪东西,金蝉子把拂尘插到后领子里去,空出手来捏捏大师兄递到面前的右脚靴子, 果然就捏到一把硬硬的匕首。拔出来一看,十分锋利,轻轻松松就把绳子割断了。 就算有再锋利的刀,手被绑在后面,够不着还是够不着,应瑞这次是真被人整得惨 了点。 “你也会被人整么?”金蝉子眯着眼睛问。 应瑞把身上的断绳抖一抖,松开了,十分地不开心:“终日打雁叫雁叼了眼……” “究竟是谁呢?” “本门的克星。” 代掌门把拂尘从后领子中拔出来抱回怀里,摇摇摆摆地走到窗口向外看去,这茶楼 小雅厅的外头很热闹,唱曲的调笑的声音一波波地传过来,水面上明晃晃的月影很漂亮, 衬着窗子里透出来的灯火飘飘荡荡。金蝉子抬头看天上的星象,天上的星星也是撒玉般 的晶莹。“果然,今夜你的命星被一颗小星冲了呢。”他把拂尘摇一摇,叹道。 大师兄嘿嘿干笑,心里头却想:这煞星也忒不好惹,怪不得老二逃得影子都没一个。 在四集镇见到的湘姑娘是微辣的酒,虽然有点后劲,那水般柔的性子还是一眼就瞅 得出来,所以应瑞还真没想到自己会着了她的道儿,何况那时候坐在雅厅里品茶的湘姑 娘看上去是那么心平气和的! 应瑞其实没想着会见到湘姑娘,金蝉子留在流芳镇口一块石头上的记号约他到这茶 楼的雅厅来,约的是晚上,可应瑞暂时实在是没事可做,故而便先到这里打算喝点香片 打发时间。茶楼的小二心情不错,见到应瑞踱着方步进了店门,招呼得十分亲切,只唤 道应大爷请楼上走,那位大姑娘等您已经好久了。 乍一听见这话,应瑞心里有那么一点不痛快,怎么呢?原来从来行走江湖只有他玩 神出鬼没的把戏,从来就没谁捉着他的行程半道上来截他的。应瑞想:这谁呢?我这一 路上换了几付行头也没能躲过这人的耳目,难不成是被人盯上了?盯上也就罢了,还明 目张胆的来候着,这不摆明了告诉我换行头也没用,故意给我难看吗? 噌噌噌几步上了楼,往雅厅内一看,应瑞心里格登一下,那股无名之火立时就消了 一半。 湘姑娘悄没声地坐在桌边等着,一只手拿着茶杯,另一手两根玉笋似的长指夹着条 小绢帕,因为天气有点热,正轻轻地将那小帕子摇啊摇的扇风,一眼瞧过去,那模样儿 还是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听见楼板响,湘姑娘抬头看见应瑞挑竹帘子进来,赶紧放下 杯子,上前来行了个礼,叫声应大哥到了,小妹这厢有礼。 这一声叫得挺好听,应大师兄心里的另一半无名的火苗子也就此熄得彻底。 应瑞想通了:哎?闹半天是二弟妹啊?那就不奇怪了,她一门干的就是探消息的活, 被她盯上输了也不冤。 小二送上水牌,应瑞点了茶,二人见过礼之后重新落坐,就听湘姑娘细声细气开了 口:“敢问应大哥可是要在此处与金蝉子师兄见面?” “正是,敢问湘姑娘如何得知?” “我在镇口看到一块石头上有金师兄留下的记号,猜想是如此。”湘姑娘答道。 应瑞一楞。 行走江湖,各门各道都有自己的联系方式和暗号,这个并不是什么秘密,不过用暗 号进行传递的事一般都是给本门弟子的讯息,外人就算是看懂了,于情于理都应该只当 没看到,便是要利用这种讯息给自己方便吧,也不能让人知道是看别人与自家人聊天看 出来的。 湘姑娘这样说话实在是有些不妥…… 于是应瑞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这一声不轻也不重,不轻是要提醒湘姑娘走江湖的规 矩,两个门派之间的关系好归好,可规矩不能不讲,不重是因为响鼓不用重槌,再说人 家一大姑娘家,脸皮自然是薄的,要是表现得太介意大概会伤了人家的心,不过是不懂 规矩,有什么必要吹胡子瞪眼呢? 湘姑娘听见那一声哼哼了吗?听见了,听得清清楚楚,懂了吗?懂了,懂得明明白 白。 应瑞看见湘姑娘的嘴角慢慢钩起来,向上钩,钩成一道新月儿。 “应大哥的意思我明白,但我若骗你说是从其它地方探得的消息,岂不是指二位师 兄行事不够缜密露了行藏?”湘姑娘拿手指头卷着右手里的帕子玩,“若非事关紧急需 马上见到二位,小妹也知道不该破了规矩,破了规矩已是不对,若应大哥现在问起又不 坦荡回答,岂不更是错上加错?” 应瑞大乐,上次在四集镇见面湘姑娘少言寡语,万没想到她讲起理来一套一套,这 倒是有趣得紧。“金蝉只怕要到晚上才会得空出来,湘姑娘要是不能等,有什么紧急的 事可先与我说。”应瑞收了刚刚一本正经的模样,换了付和气的口吻道,“实在不行, 你同我现在去找他也可以。” 湘姑娘摇头:“在四集镇上一闹,现在那位太子身边人人谨慎,我们若去了,说不 准会惊动那些护卫,碍到金师兄的事。” “可要与我说说?” 湘姑娘点点头,站起来走到门边上,把竹帘子挑起来,把门关上,再走回来,向窗 外看看。 楼下一片歌舞升平,隔窗看见远山近水,一痕青蓝,无人入眼。 “若是我门里传来的消息无误,曹公公今日应该已到流芳镇了。”湘姑娘轻声说。 “哪个曹公公?” “呀?还会是哪个?”湘姑娘笑,动作轻柔地提起桌上茶壶,倒进应瑞喝空的杯中。 应瑞在水声中听见湘姑娘的声音:“自然是皇上身边的曹琛公公。” 应瑞双手捧起杯,喝一口,沉声问:“他来作甚?” 湘姑娘把瓷壶放回桌上,捧起自己的杯子,呷一口,低垂眉眼轻轻道:“京中密传 皇上突染重疾,应该是来急召太子回京即位的吧。” “有几分准?” “十之八九。” “这可麻烦了……” 湘姑娘不接话,一口一口喝茶。 应瑞说:“大麻烦。 窗棂上有细竹帘挑在那里遮阳,漏过来的几丝阳光中有细碎的东西在飘啊飘,应瑞 觉得有点心烦意乱,他想这简直是岂有此理,水边上应该是很干净了,怎么还会有飞尘 呢? “上月皇上的七十大寿不是办得挺热闹?京中传出来的消息都是皇上龙体安康?” 应瑞问,“怎么突然就病了?” “听说是喝多了参茶。过补了罢?”湘姑娘道。 应瑞骇笑:“这是什么道理?刀马皇帝竟弱得不经补么?” 湘姑娘轻轻把茶杯放回到桌上,“确是因喝了杯参茶的缘故。”她抬眼看应瑞, “既然没有谁说是毒茶,宫中也未有人因此获罪,那末就只能当是补身子补过了头。” 这女子的眼光平静如两潭深水,煞是沉得住气。 应瑞暗喝一声彩,叹道:“湘姑娘还真是查得清楚呢!” 湘姑娘微微一笑,“多谢应大哥夸奖。” 两个人埋头喝茶,一时没了话说。 好半天,应瑞突然道:“皇上倒底也是七十岁的高寿了,在位也有五十来年了罢?” “五十三年。”湘姑娘接口。 “很长啊!” “很长。” “那参茶是皇上平时就喝的么?” “似乎是太子爷离京前进奉的极品。” 两个人又埋头喝茶。 过会儿,应瑞笑了:“我门中探消息的本事不如湘姑娘一门,不过也曾听到过一些 传言呢。” “请教。” “六皇子当年在乌山兵变时,八皇子不是也在京中带兵闯宫,结果被皇上事先埋下 的兵马擒住了吗?” “嗯?” “听说八皇子被赐死前问过皇上为何弃他二人而立九皇子为东宫。” “皇上回答了么?” “皇上答曰:朕的众多皇儿中,唯有此子与朕最似。” “哦。” “皇上在京中忽染重疾,太子同时在江南遇刺,还真是相似呢!湘姑娘,你说皇上 是不是特别英明?” 湘姑娘眼波流动,嘴角淡淡笑:“皇上的家务事,我们平民百姓哪里有资格去评的?” 应瑞听得此话心头一片澄明,也不强求湘姑娘评语,便把话题扯开,聊些沿路看过 来的风土景致以及听来的江湖种种传闻,湘姑娘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几声,二人聊得高 兴,不知不觉日头西沉,已到掌灯时分。 湘姑娘见金蝉迟迟不来,似也无心再等,便要告辞离去,她起身道:“若是急着寻 我,只需找一处河边柳树系上红绳,我自会来见。”应瑞忙也站起,出言挽留:“既已 等到这时分,不如再等等罢,我想代掌门是被什么事阻了一阻,若是不来,他定会设法 告知于我。”湘姑娘想了想,点点头:“也罢,反正我也没有别的急事,就再等片刻。” 言罢又坐下来。 应瑞楞了一楞,他原是出于礼数上前挽留,未料想湘姑娘借势留下,由此可见她先 前并不是真的想走。忽见湘姑娘走到门口叫小二上些晚间的饭菜来,顺手将门大敞开, 心底明白了几分。 虽说行走江湖的人不讲太多俗理,但两门的子弟都是在乡里城里有头面的正派生意 人家的子女,平日里并不走江湖,所以与一般江湖人士的讲究毕竟不同,孤男寡女共处 一室,先前大白天的还好,天黑后还这般传出去多少有点不妥。 但真要避嫌,直接走了是最好,仔细想想,该说的该聊的刚刚都已讲完,湘姑娘其 实没有什么一定要见金代掌门的理由,除非她不信任应瑞,必要亲口再告诉金蝉一回, 但从二人交谈的气氛看来,她对应瑞并无任何成见,显然不是这个理由。 小二送上几碟清淡小菜和一壶酒,二人吃菜对饮打发时间,几盏过后,湘姑娘忽问 道:“金枝姐姐那里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一直未有消息,姚扬已经寻过去,想必此时已经找到他们,过几天大概会有回音。” 应瑞回答。 湘姑娘面上隐隐有些失望之色。 应瑞是何等聪明的人?瞥见那颜色,心里头转过数个念头,象有个小石磙子骨辘辘 翻过几回,把压在底下藏在暗处的东西都翻到光亮处来。 代掌门留下来见面的记号并不是专指给大师兄的,那意思是看到记号的门中人即来 见面,就是说,如果姚扬没和金枝她们见上的话,又如果这小子见不到便折回的话,说 不准也会来这茶楼碰面。 女人心,海底针,那么聪明内敛的女子,每走一步都是算过的,怎会不知道故意识 破别门内部记号的唐突?又怎会无所事事到专等一个不必一定要见的人? 如果姚扬这会儿站在应瑞面前,应瑞会好好考虑以大师兄的身份给他一巴掌或踹他 一脚。 应瑞愤愤然:姚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竟有这样好的女子费尽心思只为见他一面, 这小子日日躲着逃着,着实对不住人家! 回过头来想想,一门兄弟姐妹这一路上纵容姚扬逃婚,其实也都对不起这女子…… 后来应瑞很后悔地得出结论:人在心虚理亏的时候最好别主动去弥补什么与自己本 无关的错误,因为那时候你的所作所为都被你的良心所限制,很难说会不会做出不明智 的举动。 应瑞可以指天发誓那时候他绝对不是要和湘姑娘过不去,他只是难得地有了大师兄 的自觉,觉得有必要为一门上下有负湘姑娘那份深情的罪过做点什么,又觉得让湘姑娘 抱着一丝希望这么坐下去罪过可能会更深,所以才很不明智地开了口:“姚子今晚应该 是来不了的。” 烛光下湘姑娘红蕖映脸,杏眼挑起,脸上少见地晃过一丝惊慌神色,右手的帕子一 下子缠紧指根,随即又随那脸色的恢复而松下来。 “应大哥这是说哪里的话?那人来不来,与我何干?”湘姑娘扭了扭身子,往稍远 的地方移坐过去。 “聪明人这时候就不该往下说了。”事后坐在茶楼里听热闹的金蝉子听到这个地方 忍不住插进来评道,“真不明白,你也算我门中第一号精明人,怎么连这都看不出来?” 代掌门刚刚吃完了桌上的菜,正悠闲地与大师兄各坐一边拉家常,大概是被什么塞了牙, 架着腿用一根牙笏认真地剔着。 应瑞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怒目喝道:“你真当道人了么?这剔牙的样子哪象个出 家人?倒象个强盗!还不快坐好,这势姿实在是丢代掌门的脸!” “丢人的是你不是我,”金蝉子嘻嘻笑,不以为然,继续剔牙,“这次回去后才正 式出家,急什么?师弟师妹们都不在面前,扮什么正经模样?再说要不是你和二师兄撂 担子,这代掌门的苦差会落在我身上?你谢我替你收拾善后还不够,有什么资格来教训 我?” 应瑞发现自己今晚理亏的事又多了一件。 对付这个三师弟不是没有胜算,但总是件令人头疼的事,还是不要试的好。于是应 瑞适时地把话题再绕回去:“你若想听完,就少插嘴。” 这话倒是极有效的,金蝉子正听在兴头上,两眼放光,自然不想不知后事,于是乖 乖闭了嘴,听应瑞说下去。 虽然是丢脸的事,比起让金蝉这个长舌的家伙瞎猜一气日后向师弟师妹们乱讲,不 如让他去讲真相,两害相权取其轻。 “原本只是想帮老二说两句好话,哪里知道越发得罪了她?” “所以师父才说你迟早有一天聪明反被聪明误,看出来的事不一定要说出来,女孩 子的脸皮比我们的一向要薄些。”金蝉子咧着嘴笑,刚剔过的牙白而整齐,“并不是每 一个都能和四妹一样随我们欺负的。” “闭嘴!” “是……” 实际上应瑞当时是在说姚扬的好话,原来的本意是让湘姑娘心里好过一些,只是那 话说得不是时候,这也不能全怪大师兄,虽然江湖经验门里算他最多,可与师门外的女 孩子打这种交道,机会实在是太少,所以在不适当的时间说不适当的话也是有可能的。 应瑞只是说:“我们几个师兄弟中,姚子是天资最佳的一个,因此从小被师父和师 兄弟们娇惯得有些任性,但他亦是我们之中性子最纯实的一个,绝不害人,虽然现在逃 得快,但我可担保他终会回去的,绝不会负你。” 湘姑娘的脸红得越发明艳,那叫又羞又恼,立时就站起来走人吧,岂不是默认了自 己确是在找借口留下来见姚公子?留下来吧,这应大哥嘴上也太不留德,你知道就知道 好了,干嘛还死缠着解释呢?是走也不好,留也不好,回应也不好,沉默也不好。虽然 面上还平静如水,湘姑娘心里已经是如油锅在煎了。 偏应瑞见湘姑娘那反应,知道是有些着恼,以为是勾起了姚扬逃婚的心事,恼那个 负心的家伙躲她不见,便又和声劝道:“你也别往心里去,此时多让着他点,姚子是个 吃软不吃硬的,你越让他,他心中越过意不去,日后会加倍让回给你。” 忽地湘姑娘抬眼盯过来,极认真地问:“多谢应大哥指点,小妹有一事一直不明, 不知应大哥能不能告诉一二?” 应瑞点头:“只要我知道。” “小妹听说姚公子原没打算出门的,但听信了身边某人胡乱说的算命结果,故而逃 走。”湘姑娘脸上表情甚是苦恼,“小妹本不信这些流言,但依大师兄所言,姚公子并 非负心之人,由此可知他出门果然是有原因的,那末算命之说并非空穴来风,应大哥可 知道真相如何呢?” 油碗里的灯芯“叭”的响了小小一声,惊得应瑞一惊,他定定神,用筷子头把灯芯 拨长一点,房间里便亮堂一分。 湘姑娘的眼睛大而明亮,紧盯着应瑞,等他回话。 死守若不成,以攻为守。 攻之道,打蛇七寸。 应瑞发现被打中七寸的滋味很不好受,满脑子嗡嗡响,有点分不清东南西北。 “流言这种东西……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应瑞回答,“姚子也不是耳根太软的 人,该如何做,他一向自有主张,哪是旁人一两句话能说动?他若要留,几头牛也拉不 走他,他若要走,用绳子绑他也绑不住。” 湘姑娘轻轻哼一声,显而易见是不相信。 “不信么?前两次我和金枝撵到他,还真用绳子绑过,但一回头便被他逃了去。” 湘姑娘眼光还是半信半疑。 应瑞灵光一闪,意识到有了平安脱出窘境的机会,立时抓住,顺着话头说下去, “后来我们才想起来,小时候师父教过我们一些脱绳子的本事,那法子对他无用,所以 以后撵着他,就不绑了,只是劝他自己回来。” 湘姑娘笑起来:“应大哥真会说笑,绳子只有用来绑东西的用处,若天下有脱绳子 的本事,那绳子岂不是从此没用了么?” “湘姑娘不信?” “除非亲眼所见,应大哥也会这本事么?” 应瑞嘿嘿一笑:“我倒是会这本事,不过此处无绳,下次让姚子试给你看。” 湘姑娘笑颜如花,弯腰下去,从脚边提起行囊放到桌上解开,抽出一根崭新麻绳, “巧了,我这里恰好新买了绳,不知道应大哥能不能赐教小妹?” 麻绳的一头拴着一个铁爪,湘姑娘的纤纤细指很灵活地把那铁爪取下来,一边笑道 :“流芳镇的名产是桥头王家的麻绳,这是我晌午刚买来做爬墙索的绳,干净得很。” 应瑞张口结舌地盯着那绳,情知那绳是非得上身不可了。 有句话不是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原来是你自己找死。”听热闹的金蝉子听到这里又忍不住插进话来,“但我记得 脱绳子的本事是我们几个人人都会的,怎么会失了手呢?” 应瑞只是叹气。 小时候在街上看玩杂耍的演“霸王卸甲”,手绑得紧紧的还能把衣服和身上套的铁 环脱下来,回去后师兄弟们在院子里学着玩,师父心情正好,便过来指点一二,渐渐一 个个都学会了这把戏,有时会出去蒙别处的小孩子。这把戏其实也简单,机关只在绑人 的绳子上,原来看上去虽然五花大绑,其实绳子最开始的两圈并未真正绕着人的身子, 而是分开贴在左右身侧,只在身前用细棉线缠住实际上是分开的两段绳,使它们看上去 象是一根绳在身前身后交叉绕着。待要挣开的时候,只需轻松挣开那根棉线即可。当然 这棉线绑得要有点火候,不能在绑的时候就断掉,天长日久大家玩得纯熟,这绑功自然 不成问题,常人是绝对看不出破绽的。 应瑞偷偷地从衣角扯下一根棉线,当然他没让湘姑娘看见,然后接过新绳子双手揉 了揉,再扯了扯,“嗬,好结实!”他赞道。趁这功夫,已经把棉线的机关做好了,然 后,他将绳子折成两道从身前绕过去,转身让湘姑娘去绑后面。 湘姑娘问:“当真要绑么?” “绑吧,绑吧。”应瑞呵呵笑。 于是湘姑娘当真就过来把后面的手绑上了,似乎还是有点顾忌,绑得不太紧,只是 意思意思。 应瑞回过头来问:“绑好了么?” “好了。” 于是应瑞一抖肩,轻轻一振臂,绳圈从他身上掉下来,果然就轻轻松松脱出了绳子。 “咦?”身后传来湘姑娘诧异的惊叹。 应瑞有点飘飘然,怎么说呢?虽然是小把戏,可这么精彩无误地耍出来,有点飘飘 然的自满是很正常的。 “莫非是你用内功挣开的?”湘姑娘问,低头拾起绳子,绳子还是完整的,并没有 断,可见不是用内功挣断的,“真是奇怪呢!”她好奇地问:“若是再多绑上两圈,应 大哥也能脱出来么?” “当然可以。”应瑞飘飘然得有点晕乎,“要不再试试?” 只要前两圈没有真正绑住,后面绑再多圈绑再紧也是摆设,这把戏玩过多次,应瑞 自然是胸有成竹。 “我可绑得紧些么?” “可以。” “得罪了。”湘姑娘微微一笑,走至窗边将长绳一头从窗口放下去,浸入窗下水中, 手中运功一吸,那水便沿着绳子被吸上来,将一根新绳浸透。待那新麻绳被提回窗内交 到应瑞手上,已是沉甸甸一根,韧性十足。 应瑞有点不妙的预感,哪里不妙却不清楚,依葫芦画瓢的和前次一样把自个儿身前 缠好后,让湘姑娘在后面绑自己的手,这次,湘姑娘果然把绳子勒得很紧,而且前前后 后加了好几道,把应瑞绑得跟个粽子似的。 绑完了,湘姑娘走到面前来,漂亮的杏眼盯着应瑞,还是笑得那么好看,也还是那 么轻言细语:“应大哥,这次脱得出来么?” 应瑞笑,挣一下。 麻绳在身前紧紧的,纹丝不动。 应瑞的笑僵住,低头看。 机关上的棉线不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分别绕在左右的两段绳子绞在一起,打成 个死结,现在,他是真的被死死绑住了! “噗”的一声轻响从窗外传来,水岸那边的一片黑暗处升起一朵小小的烟花,湘姑 娘扭头看见,轻轻叹了一声:“呀,我的师妹在找我呢,抱歉,应大哥,下次再请教脱 绳子的法子,我要先走了。”也不等应瑞回答,脚步轻盈地走过去提起行囊往屋外走, 走到门口想起什么,回头行个福礼道:“多谢应大哥开导,小妹现在相信姚公子不是轻 信算命之话的人了,那种卑鄙小人之语,姚公子一定不会信的。” 应瑞傻傻地坐着,眼睁睁见湘姑娘走出门去,将门带上,隐约听见她在门外叮嘱小 二不得打扰屋中公子,脑子里一片空白。 忽而门又打开,湘姑娘半倚着门微笑着看进来,“呀,我又想起件事。”她细声细 气地说,“我家师父说年轻时曾教过贵派掌门一个把戏,和应大哥脱绳子的法子有点象, 不过师父说那是蒙人的东西,江湖上内行挺多的,最好只用来玩玩。我想应大哥的法子 一定不是那个把戏,呆会儿就能从绳子中脱出来,只可惜小妹有急事,见不到了。” 应瑞能听到自己的牙格格响。 湘姑娘自言自语:“那把戏叫什么来着?好象叫霸王卸甲?”一边想着,一边退出 去把门又关上。 金蝉子听到此处已是笑得不行,问道:“我若不来,你莫非要被绑一晚上?” 应瑞啐道:“若不是你迟迟不来,哪里会有这么多事?你还好意思问我?” “我当然是有事才被阻了一阻,但你会被湘姑娘绑住,说倒底也是你的报应,那卑 鄙的算命小人不就是你吗?” “呸!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应瑞叹道,“我这边的事算是说完了,轮到你 来说,阻住你的事,和那京里来的曹公公有关吗?” “正是,曹公公虽然是见到太子,却不急着回京,你说这奇不奇怪呢?”金蝉子脸 上的笑意还未消去,声调倒是正经了起来。 “你见到他了?” “从梁上看了一眼。”金蝉子忽然想起客栈梁上的蜘蛛,手背上有些痒痒,“我只 听到他是来接太子回京的,不过并未提到皇上重疾,也不急着马上起程,大概最早也要 明日才动身。” “就这些?” “只是这些。” “那你为何耽搁这么久?” “我觉得曹公公和太子的对话有趣,就多听了一些时候。”金蝉子答道。 应瑞直觉他话中有话,“怎么有趣了?”他问。 “曹琛一见太子,你猜他问什么了?” “总不是玩得可好或是身体安好一类?” “错了,”金蝉子摇摇手指头,“他问的是太子可找到白驹?” 应瑞一楞,然后,翻翻眼皮:“太子到江南来找好马?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所以太子的反应和你一样,一开始是楞了一楞。”金蝉子笑得诡诡,“可能是又 想到什么吧,就答道还没有找到。” “然后呢?” “然后就是谈正事,谈回京的事,谈路上遇到刺客的事,谈到玉玺丢失的事,最后 决定明日动身。后来倒是再没有什么奇怪的话出来,只是说皇上急召太子回去,没说是 重疾在身,太子一行当然也就不必即刻出发。” “就这些?” “这样还不够?”金蝉子抱着拂尘站起来,在屋中散散地踱步,“加上湘姑娘传过 来的消息,有些事情不是有眉目了吗?”他停下步子,“大师兄,依你看,这往后我们 该怎么办?” 应瑞挠挠头:“代掌门是你不是我,怎么要我拿主意?” 金蝉子不语,面色沉重,应瑞见他为难的样子,心中忽觉不忍。 “虽然师父一直是做皇上的影护,但这次找我们的,是太子罢?”应瑞说,“金蝉, 你既是代掌门,师父不在时你做任何决定我们众师兄弟都会听,不必顾虑太多。” “但是,你知道这次的决定也许关系到一门兄弟姐妹将来的生死。” 应瑞低头想了想,再抬头时眼光极冷静:“金蝉,若你只是在做决定前问大师兄的 意思,我只能说护卫就只是护卫,没有能力也没有权力去改变什么。” “你是说做好本份?” “我们一直都只是在做本份中事。” 金蝉子看了应瑞一阵,忽然一笑,“真奇怪,大师兄这么明白的人,为什么就是不 接掌门的担子呢?”他抱着拂尘继续在屋里踱起来,“好吧,让他们见一面。” “谁?” “皇甫老爷和曹公公,让我们看看会发生什么事。” “那便要去叫金枝他们过来。” “自然是你去。”金蝉子得意地看着应瑞,“难不成还要我亲自跑一趟不成?” “你竟敢在我面前摆架子?”应瑞不服。 “那么你来当代掌门作决定,我去跑。”金蝉子一点都不客气。 应瑞撇撇嘴,他相信这绝对不是一个好主意。 “我一直都觉得你说身子不好不能练好功夫当掌门是借口,”金蝉子冷笑着说, “今天我才知道你在躲什么,是怕担责任吧!” “就算没有这借口,师父也会选你做下任掌门,”应瑞摇头,摆手,认真答道, “你可记得师父怎么说的?我虽聪明但是小聪明太多,你二师兄天资虽好但懒散成性, 你倒是有担大局之才,所以你才是代掌门的不二人选,关我什么事?” 金蝉子呆了呆:“还是借口,但这话听起来很舒服……算了,你去找二师兄他们, 若是回来晚了,便往回京的路上赶一赶,我会尽量想办法拖住曹琛的行程,让他们见上 一面。” “知道了。”应瑞大乐,“果然还是要说好话,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我这次偏要你的马屁穿一回!”金蝉子怒道,一步踩到门前,挡住应瑞出门的路, “今儿若是不能说清楚你到底是哪里身子不好,别想我再帮你收拾善后!往后这代掌门 的苦差事还是你的!” 应瑞琢磨琢磨门与自己的距离,相信不给个解释是真的出不去了,于是,他决定认 真地回答这个问题。“我是当真身子不好呢!” “哪里不好?” “耳朵根子疼。” 然后应瑞看见快指到自己鼻尖的拂尘颤抖起来。“这么无耻的理由你也扯得出来, 真是不要脸到极点了!”金蝉子无可奈何地哀叹。 “被你抓到我被女人整,日后不被你传得满门都知道才怪,这样一来我在师弟师妹 们面前还有什么脸面可言?”应瑞笑得十分心安理得,“没脸就不要脸了吧!” “我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