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知了在屋外树上不停地叫唤,鼓噪得屋里的人心头发慌。金蝉子脱了道袍,道人的 髻也不挽了,敞着夏布做的外衣坐在门里的大竹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手中的大蒲 扇,没精打采地撑着午睡后迷茫的眼。 奔波一路,自己是最辛苦的,几天都没好好睡过一觉,昨天晚上好容易不用盯着可 以睡下了,却有人黑灯瞎火地摸进房来暗算自己。只好大白天躲到别人地盘上补觉,在 别人地头,大家要顾脸面,大概不会再出手了。 金蝉子很清楚那两个卑鄙小人是谁,为了防着他们当场翻脸,本来是一直都没敢脱 道袍的,指望着这从师父处得来的道袍能给点庇护,没想到那俩混蛋也能装,在随后赶 来的师弟师妹们面前果然十分给面子撑场面,不但没有一句不满,还一口一声“一切听 代掌门安排”,可一俟大家散去,凶恶的嘴脸就显露无遗。 摸进房来,先扒下掌门之服,再用被子兜头一蒙,三拳两脚,打完就走。 金蝉子觉得挺委屈,虽然自己是没看好金枝,虽然师兄教训有错的师弟天经地义, 可是他也不是故意要犯错的嘛,再说,不是已经在尽力弥补了吗? 从小一起打到大,隔着被子凭下手的方向和力度也知道,三拳是应瑞赐的,两脚是 姚扬赏的。 “唉……”金蝉子揉揉隐隐发酸的背和臀,怅然长叹,“干嘛非要挑我下手啊?这 个代掌门也不是我要当的嘛……” 可是,不是代掌门大概金枝还不挑呢,说不准她就等的那个机会才下的手。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若是其他人在场的时候提出自逐的话题,肯定逃不脱,随便应 瑞或是姚扬,说一声作不了主,上来一个把她往门里一关,天亮后拖回师父处讨说法, 就算师父松了口,那时太子已回到戒备森严的京师,她想都别想报仇的事儿了。 “人善被人欺……”金蝉子欲哭无泪。 回去得好好向师父讨教讨教,做一个不想得罪人的老大要怎样才能如鱼得水八面玲 珑? “掌门哎!代掌门!”院门被敲得啪啪响,走进来最小的师妹,十三四岁,活蹦乱 跳的,一点都不体谅院中人忧郁的心思。 “叫我三师兄……”金蝉子还没从伤心中恢复过来。 “不做代掌门了吗?”小师妹满脸遗憾,“可是好不容易找到个冤大头做大树,你 要是不做,咱们以后去哪片荫下乘凉?” “不是我不奉献自己,是道行还不够。”金蝉子把大蒲扇摇得有气没力。 “可是三师兄穿道袍比较好看。”小师妹一脸天真,走过来揪着金蝉子的袖子摇, “换道袍吧!换道袍吧!” “少来!你这一招金枝小时候已经用过,不灵了。”金蝉子把袖子用力拔出来,摇 摇没完全睡醒的脑袋,“暂时我是死也不做咱们这群兄弟姐妹的替死鬼,反正也没正式 出家,你要找道人掌门,回‘门’里找师父去!” “那现在四师姐的事,该找谁商量呢?”小师妹很为难。 “找姚扬。” “他去找四师姐了,还没回。” “找应瑞。” “大师兄这会儿在屋里冥想呢,叫不出来。” “大白天的冥想个啥?” “好象是不记得和太子一起走路的时候有没有说过会掉脑袋的话,放心不下,在用 心回想呢。” “胆小鬼!”金蝉子骂一句,放下蒲扇。 老大老二都不出头,就算暂时不当代掌门了,顺次排位还是得自己来操心。 “查到金枝的下落了?”金蝉子伸个懒腰,牵动昨夜被打疼的地方,一时僵直了腰。 “没四师姐的消息,有别人的消息。”小师妹盯着金蝉子古怪的姿势十分不解, “为啥僵着不动了?” “行善没得好报,”金蝉子嘴角扭曲,“你三师兄我扭了腰。” 打死也不能承认是被人揍的,在“门”的弟子前,那两个家伙帮着撑的面子还不能 不要。 “你要答应接着当代掌门,我就帮你捶捶孝敬你。”小师妹举着诱人的小拳头甜蜜 蜜地笑。 “省了。”金蝉子不上小孩子的当,“快说,是什么消息?” “那个叫李久的人死掉了。”小师妹失望地放下拳头说。 “太子的护卫李久?”金蝉子猛地抬起头。 “是啊,去扶危城的路上不知怎么从马上掉下来,旁边刚好是条涧,结果摔进去死 掉了。”小师妹有点难过地点头,“三师兄,你说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这么容易就 没了呢?” “哪来的消息?” “湘姑娘让人捎来的,让赶快告诉你。” “马上通知姚扬和应瑞,不许耽搁!”金蝉子脸色十分郑重,“传令门中弟子,若 见到金枝,也要告诉她此事。” “就说那个护卫死掉了吗?” “他们听见,自然明白。” 小师妹撅起嘴:“你们几个到底在干嘛啊?为什么不说清楚?” 金蝉子站起来,扔了蒲扇,捶捶自己的腰:“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乱打听,听话, 快去!” “干嘛要听你的?”小师妹不高兴了。 金蝉子走到椅子边,拿起搭在椅背上的道袍。 “就凭我是代掌门!”他沉声喝道。 知了在屋外的树上叫得更响了,听起来十分刺耳,闷热的夏日午后所有的东西都被 毒日头晒短了影子,金蝉子脱下俗家的衣服,把道袍穿好,他的脸上沁出汗水,手心湿 润起来,于是走到院中的井台边打起冰凉的井水洗了把脸。 应瑞从外面快步进来,叫道:“你叫人砸开我的门,就告诉我这么一坏消息?” 金蝉子把脸从捧着水的十指间抬起来,眼光十分锐利:“想听好消息?” “有么?” “幸亏我们及时抽身。” “你肯定?” “不能。” 当应瑞向金蝉子抱怨听到的都不是什么好话时,他的那只目中无人的宝贝鸽子正满 世界地找姚扬,而姚扬正被裴元成半路上逮住说话儿。 姚扬在寻金枝,虽然太子爷一行早上已经向扶危城方向起行,可种种迹象表明金枝 并没有马上跟随过去,姚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金枝还在白水镇上。 没跟着大队人马去的还有裴元成,太子爷虽然还未回京,可已经不是微服下江南的 身份,也就是说影护们的活儿算交了,而且交得功德圆满。 太子爷很欣赏裴元成,希望他至少能护送到京师,可裴家公子却不是十分想再接这 新活儿。 影护并不是有固定主人因而无从选择的随身仆侍,不喜欢水深的地方,可以不去。 然而裴家人祖传的教诲却是忠君守义,拒绝未来皇上的托咐,又会使裴元成良心上 十分不安。 何况裴家主人确知太子安全到家之前注定还要有一劫! 犹豫再三的裴元成半路上截住找人找得眼睛发红的姚扬,他说要和他谈一谈。 “我忙着!”姚扬生硬地拒绝。 “若日后成了敌人,便再也没有谈话的机会了。”裴元成说。 姚扬安静下来,眼神很深地打量他半晌,终于点点头。 “我们一定会成为敌人吗?”裴元成试探着问。 “你会怎样做我不知道,但我会永远站在金枝一边。”姚扬十分平静地回答,“若 她与你成为敌人,我和你也不再是朋友。”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永远以金枝的决定为自己的选择?” “这是我欠她的。” 裴元成楞住,他看到姚扬的脸上有着他从未见过的认真与沉重,这不是裴元成自小 就认识并常常厮混在一处的那个玩世不恭的家伙,这个有着深重心事的男人揭开了面具 的一角,似乎正显示出他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我还以为……我知道你们之间所有的事情。”裴元成艰难地说,感觉到一股酸涩 的东西往上涌,满嘴都是苦味。 “你知道我们三个认识之后的所有事情,”姚扬回答,“但十年前的事你却只知道 别人告诉过你的。” “你是指……乌山城的事?”裴元成似有所悟。 “金枝并不是一个人偷跑回去的,原本我该跟着她。”姚扬内疚地开了口。 “为何从没有人提过?”裴元成问。 “或许他们不想说我有责任,”姚扬轻声回答,几近不闻,“所以刻意不提。” “他们?” “师父和应瑞,当然还有金枝。” 裴元成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再问下去,虽然他非常想知道发生过的事情…… 姚扬淡淡一笑:“我告诉你吧。” 男子汉大丈夫,谈事情就敞开来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就没有必要半遮半掩。 “那时候我们都猜到金枝肯定想回去看热闹,可是师父刚刚说过不许因为玩而荒废 功课的话,自然不能开这个口子。于是师父就让我和应瑞看住金枝,说要是金枝偷跑出 去的话,谁见着了谁就要一路跟着照看,不可以放她一个女孩子到处乱跑。”说起十年 前的事,姚扬眼光黯淡,“那天如果我不帮金枝的话,她根本翻不出院墙,而我这么做 是因为有了师父的话,可以借口要照看她找机会跑出去玩儿。我想金枝虽然是个女孩子, 可有时候比男孩子还厉害,所以根本不需要照看的,走到半路上就抛下她追着一个戏班 子跑了。追着看了三天的戏,然后跑回自己家大吃大喝,玩够了才想起来回师门,一路 上还想把责任都推到金枝身上,说她不服我管所以才走散了什么什么的……” “姚兄……” “师父只是让我在祖师爷像前跪了一夜,没有说别的不是,应瑞也知道一切,开始 他打我,后来就不提了。” “你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可是我一直在想,如果不是我辜负了师父的嘱托,不是让小师妹独自承受家破人 亡的痛苦的话,她还会那样绝望地发毒誓吗?”姚扬问。 裴元成不知如何回答。 “到今天为止,金枝承受过的一切,和她将要做的一切,我是脱不开干系的。”姚 扬面色坦然,显示着一种很久以前就已经下定的决心,“一个人一辈子在同一个地方犯 一次大错就够了,所以这回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放她一个人去面对。” 风吹来,吹得他们头上的叶子沙沙地响,刺眼的阳光从叶与叶的缝隙中漏下来,随 着风与叶的嬉戏而不停在人身上、地面上飞快跳动。 “除了良心,还有什么让你不能不管她吗?”裴元成听到自己沙哑着声音问,那声 音听上去仿佛不是自己发出来的。 姚扬站在光影里坦坦荡荡地笑了:“有,我喜欢她。” 什么东西在裴元成身体里裂开了缝,让他支持不住,弯下腰来,疲倦地用手撑着膝。 姚扬站在那里没有动。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的啊……”裴元成喃喃。 过了一会儿,裴家公子回过神来。 “但你应该明白的,如果什么都不问的帮她,也许会危害到天下,”他盯着脚下的 泥土问,“这样也可以吗?” “天下吗?”姚扬若有所失,“我不知道啊……连一个小小的师妹都无法存身的天 下是否值得保护?” 裴元成直起身来,眼光恢复了坚定:“但我不会这样选择。” “你会选世人说的那个‘义’字。”姚扬回答,“或许保护大人物是护卫的光荣, 可我的愿望没有那么伟大,做一个保护普通人的护卫就够了。” “你想过会有什么结果吗?” “大不了被赶出师门和家门,至于湘姑娘,也只能对不住。” “心意已决?” “别无选择。” 裴元成忽然就释然地笑了:“也好。” 姚扬看着他的笑脸,开口:“对不住。” 裴元成摇手,轻叹一声:“其实该说对不住的是我,从一开始我就是插进来的那个, 不客气地说湘姑娘也是。” 姚扬脸色复杂。 裴元成语气有些不甘,但并不是不轻松的:“我解脱了,现在湘姑娘也解脱了,可 是金枝的心谁都不给,换你进了套。” 姚扬抓抓头:“你不觉得她对我其实也挺好吗?” “虽然输得心服口服,但我还不想让你太舒服,”裴元成怒道,“死也不回答你这 个问题!” 姚扬只是笑。 “这条路我走过,会很苦。”裴元成提醒他。 “甘之若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