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同一个月亮,看在一百个人眼里,会品出一百种滋味,走在扶危城郊的姚扬对它的 感觉就不似三师兄那般有着“花好月圆”的情调,他觉得这夜的月光并不招人喜爱,甚 至对于这一夜来说是多余的东西。 “月黑风高夜,才是杀人放火天。”姚扬自言自语,然后停下脚步想了想自己的话, “怎么会想到这句话呢?”他自嘲地笑起来,“我又不是强盗。” 扶危城墙高丈余,可挡众军侵袭,这夜城头灯火通明,巡守不断,看上去更是防范 严密。但世上所有看得见的屏障都只防君子不防小人,若不被发现不被阻挡,只求轻身 越过不求携重物穿行的话,借着爬墙索,这样一道墙并不比高宅大院的墙头更难翻。 对于习惯于在暗处行动的影护来说,偷翻城墙并不是一件难事,姚扬恰好曾经是一 名合格的影护。“现在嘛……”他轻松地跳下城头,一边在巡夜的守卫走过来前闪进黑 暗中,一边很不好意思地笑笑,“可以当一名合格的贼。” 在游山玩水的两年里,姚扬曾经逛过很多城池,其中就包括扶危,男人对于有历史 的兵家要地天生有一种探究的喜好,姚扬亦不例外,他在这里转了六七天,对这个不大 的城池所有的街巷都了然于心。那时只是琢磨自古以来此处是如何御敌的,不料当时所 见的一切却成了今日里潜入的依据,所以说世事难料。 一列巡逻的兵士踏着清辉从街面行过,显示着自太子入城后扶危城内高度警戒的状 态,虽然大多数人并不了解封锁中的京城消息,可稍聪颖一些就会从上面神秘而郑重的 仪仗准备和太子爷突然光顾中嗅到某些不寻常的气息。凝重的气氛弥散在扶危城内,士 兵们走过时靴底发出的沙沙声似乎也较平日低沉。贴着街边木楼板壁的姚扬在阴影中眼 光阴冷地看着这威严的队伍走过,并不相信他们除了能震慑一些闻风而逃的鼠辈宵小之 外,还能起到其他作用。 玉笛公子虽素来不羁,却是影护门中货真价实排行老二的内行,这两年来又不断在 逃亡与被捉之间徘徊,只靠这些官样文章,那他是任谁也挡不住捉不着的。 唯一可能阻止行家的,就只有行家。 太子或许并不确知谁将是来袭的刺客,也不确知进入扶危后是否还有旧仇会来做后 果难料的接近他的尝试,可几十年来有不留后患的习惯并且心思缜密的太子殿下深谙以 毒攻毒的道理,在已经知道世上有些行家是可以轻易通过这里所有的普通防护后,不会 在自己面前毫无作为地留下这个漏洞。 因此,换上内侍服装混入行馆的姚扬并不意外看到来阻拦他的内行人,不过这个阻 挡的人是谁他是根本没有料到的。姚扬本以为会是裴元成,那个满脑子侠之大者为国为 民的倔小子一旦下定决心做得到六亲不认,然而挡在面前人不是他,胖大和尚宽硕的身 影与裴家少主的身形差得太多,即便看不清面目也绝对不可能认错。 一步步走近大和尚的姚扬心中忐忑起来,他知道大和尚甚至不需要动手,只要发出 警报,那么本来和摆设无二的护卫圈子就会象捞到鱼的网一样紧紧地收起来,突然之间 所有先前看上去无用的东西都会变得令人摆脱不掉。大和尚已经看见走过来的内侍,现 在躲开反而会引起他的注意,姚扬迅速在心里揣摩了一下裴元成把上次谈话内容告诉别 人的可能性,得出的结论是这种可能很小,就是说,即便现在金枝会成为刺客的消息已 经不是秘密,对于非影护圈子里的外人而言,玉笛公子现在已成了金枝的同伙应该还没 人知道。 姚扬顺着小道逼近用提防的眼光盯着自己的大和尚,在离他两丈远的地方停住脚, 伸手从内侍的袍下抽出玉笛,脸色一沉,喝道:“好大胆的血和尚,居然还不死心,追 杀到这里来了么?” 血弥勒脸上闪过一丝诧异。 姚扬横笛在身前,低声道:“这原不关我的事,可是既然被我撞见,就不能不管。 血和尚,上次多谢你帮咱们扛土地庙,由此可知你并非十恶不赦之人,我并不想与你为 敌,你还是速速和同伙离开此地,否则的话,信不信我乱喊几嗓子,把这里的兵士们都 惊出来?” 血和尚满脸的肉动了动,摆出一张慈眉善目的和气弥勒脸来,他合什见礼,笑问道 :“这位施主为何倒打一耙?不打招呼摸进来的明明是足下而非洒家,洒家倒想问问施 主乔装溜进来是为何事?” “我们虽然都是偷溜进来的,我来找人,你来杀人,”姚扬厚着脸皮笑,“比较起 来,我做的事名声上还是好听一些。” “施主怎能一口咬定洒家是来杀人的?” “没事儿你不会上这儿来逛吧?别告诉我说你不知道谁在这里。” “知道。” “那还有什么可狡辩?” “洒家这次是保人的。” 血弥勒看到面前的年青人一付迷茫的模样,好似一时不能接受这个解释,从常理上 来说,这是意料之中的反应,他只有静等对方想明白,场面不免有些尴尬。 “你是说这回你们是护卫?”姚扬迟疑地问。 “正是。” “如何让人相信?” 和尚拿出内卫的腰牌。 “这东西可以造假,就和我现在穿的这身衣服一样。”姚扬半信半疑。 血弥勒眼睛笑得眯起来:“要不洒家喊两声,看看兵士来了会抓谁?” “免了!”姚扬忙伸手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老实说,要是你说的是真的,叫人 来不免给我添麻烦,嗯……我只想找人,可不想卷进乱事儿中去。” 血弥勒呵呵笑两声,没当真开口喊人。 姚扬心中暗舒一口气,知道大和尚对自己戒心稍减,大概不会轻易向他人示警了, 这样一来,被群攻的威胁暂时解除,顶多是暗地里被和尚的三个朋友盯着。 师父以前教导说:兵者,诡道也,蛮干为下,攻心为上,最好是把对自己不利的事 全都赖到对手身上去,能变不利为有利,是聪明人的体现。 “我记得你们一两天前还做杀手做得挺认真,怎么突然转了性?”姚扬奇道。 “说来惭愧。”血弥勒无奈地叹一声,黑暗中看不清他是否脸上红了一红,“但施 主可知世上原没有绝对的朋友,亦没有绝对的敌人?” “或者是为了将来着想,为自己留条后路?”姚扬追问。 “施主此话何意?”大和尚眉毛一挑。 “不是已经有人死掉了吗?似乎是碰了不该碰的人,结果事败身死。”姚扬话语中 颇有挑拨之意,“不过也许不是坏事,长痛不如短痛,一次了结应该比终身受罚来得痛 快。” “这与洒家有何关系?”和尚并不轻易接招。 姚扬双手握笛,背到身后,“大和尚,其实我对你们吧,也不是一点儿都不知道的。” 他慢慢向血弥勒踱过去,“让我胡乱猜猜你们的真实面目如何?” 血和尚一楞,咧嘴笑:“请教。” “行事不象江湖人,仔细琢磨的话会发现你们所杀的人或明或暗或大或小都有些官 家背景,你们不是一般杀手,是御用杀手。” 大和尚面不改色心不跳,脸上还是大肚弥勒和善的笑,反问一句:“是吗?” “你是骗子。”姚扬缓缓地说,“和尚,你六根不净,却披张袈裟骗大家已看破红 尘,你大开杀戒,骑墙顺风倒,哪一点有参佛之人的定性?” “世人看事,只看眼前,洒家看事,不看今朝。”和尚坦然应答,“我不下地狱谁 下地狱?世间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佛自在我心中,不必人知。” “狡辩!” 和尚不语。 姚扬又问:“岂不可悲?” 和尚苦笑:“何尝不是?然而悲苦亦是历练。” 姚扬低头向前走:“那和尚你慢慢历练,在下不打搅了。” 肥厚的手掌挡在面前,是血和尚的肉掌。 “施主何往?” “找人。” “金枝姑娘未经过此处。” “你怎么知道我找的是她?” “我等已候她多时。” 姚扬翻翻白眼:“那我越发要赶快找到她!” “找到她又如何?” “这是我门里的事,为何要告诉你?” 血和尚眼珠子转了两下,又问:“那末只请告诉洒家,找到后是打算留下还是离开?” “离开。” 和尚点头,放下挡在姚扬面前的手:“施主不妨在此处一起等候,洒家保证若金枝 姑娘来后你马上带她离开,洒家决不插手。” 姚扬沉默了很久,然后漾起一脸诡异的笑意,“好啊,”他无所谓地点点头,“我 便坐在这里陪你等,若是睡着了,麻烦你叫我一声。” 大和尚其实并不想看着人在身边睡觉,若是被人撞见,这算什么事呢?和尚为一个 小内侍守夜?然而开口邀请姚扬留下的是他自己,出家人不打诳语,说话要算数,何况 常人在这种与旧敌手共处的时候,也绝不会象玉笛公子这样真的坐着坐着就打起盹来。 和尚哭笑不得,不知道该夸这个年青人是胆子太粗还是骂他脑子少根筋,他情知自己的 几个朋友必在暗处瞧他笑话,日后少不得要笑话他自找麻烦。 夜短更漏长,樵楼上敲过四更,夜风把行馆庭院里落下的残瓣卷起来,吹到暗影中 闭目打坐的血和尚脸上,和尚睁开眼,望着面前的落花发了一会儿楞,终于抬手摇了摇 靠坐在旁边树下的瞌睡虫。 “施主?醒来!”和尚忍无可忍地轻声叫道。 姚扬迷迷糊糊地张开眼睛,似乎并未完全清醒,问道:“金枝来了吗?” “还没。” “那你叫醒我作甚?”姚扬不解地问。 “施主在打鼾。”和尚压着怒气回答。 “是吗?那太抱歉了。”姚扬不好意思地抓抓后脑勺,“我都不知道自己睡觉会打 鼾的,也许是最近太累的缘故。”他自我解嘲地笑。 “施主打鼾倒不要紧,只恐露了我等行踪,令人起戒心。”和尚语气中有些不满。 姚扬伸个懒腰,问:“现在是何时?” “四更刚过。” “我竟一觉睡了半个时辰?”姚扬诧异。 “正是。” 姚扬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咧嘴一笑:“血师父,师妹若是此刻还未到,应该 是已被我门中人找到,我想不必再等了。” “何以如此断言?” “你这次若真是护卫,就应当知道太子爷昨儿白天虚虚实实的那一套是怎么演的, 四家护卫都合在一起卖老命唱戏了,若还骗不过咱门中一位小师妹,那岂不都是白混?” 瞥和尚一眼,姚扬笑道,“你得继续在这里苦等是你命不好,我又不是吃官家粮的,大 可不必在此地干耗。” “施主要回去了吗?” “我原是担心师妹没被哄住,以防万一过来这边拦截的,若是这么快回去,门中人 只怕不会放心,也罢,就再四处转会儿。”姚扬不太情愿地翻翻眼。 “施主不可四处乱走。”和尚迟疑一下,又伸出肥厚的掌来阻拦。 “我找裴元成聊聊天总可以吧?”姚扬无聊地跺跺脚,“难道还要我坐在这里和你 大眼瞪小眼?” 和尚脸上的肉抽动了一下,颇感为难。 放他过去,似乎有违自己该尽的职责,继续挡他在这里睡觉,好象有点小题大做, 且有再次发展成一件大麻烦事的可能…… 专门来找茬的人动手前会在敌人的地盘上打着呼噜睡半个时辰吗?而且旁边还有个 立场相反的看守? 血弥勒似乎隐隐听到笑声,姚扬也有查觉,向那声音的来处看过去。 “这儿还有人吗?”姚扬伸着脑袋看。 “洒家的那几位朋友。”大和尚无奈地摇摇头,放下拦路的手,“裴施主在何处无 人知道。” “能叫人知道他就别干这行啦!”姚扬嘻嘻笑,双手朝后一背,悠闲地从和尚身边 穿过去,“其实吧,我就是干得不太好才会被你撞见啊。” “施主倒是十分坦率。” “脸皮厚一点比较好混嘛。” 能够在明里暗里无数异样的目光注视下面不改色地走路也算一项了不起的本事。姚 扬并不是个过于拘泥的性格,一来他对自己玉笛公子的翩翩风度还有点儿自信,知道就 算形象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二来清楚此刻斗智不斗勇,心浮气躁只会坏事,不如从容 应对,于是当他面带微笑地走过院子,闪过巡逻兵士,又继续踏上通往后面院子的小路 上时,看在血和尚眼里的模样相当坦荡,并不象心满鬼胎的阴谋者。 四更天的行馆静悄悄,从表面上看,几乎没有人影,一直明晃晃的圆月暂时游进了 一块厚云的背面,眼前暗了很多,不过院中点了许多灯笼,所以并不影响人看清景物。 有几只蛾子被烛光引过来,不断撞着红色的笼纱,发出几不可闻的拍扑声。 姚扬站在廊下看了一会儿飞蛾扑火,他听见巡逻的兵士走过来,又走开。 离开血弥勒之后,一直再没遇上什么拦路的人,他不知道自己刚才一不小心睡着的 事是不是让许多暗处的人都看到,不过他隐隐觉得周围的敌意似乎明显地少了许多。 游手好闲,胸无大志……湘姑娘好象是这么看自己的。 老实说,她说得很对,比如现在这个样子,看在谁的眼里,不会高过这等浪荡子的 评价。 “还真是被人小瞧了,被视而不见的感觉其实不那么好受。”姚扬不甘心地发着牢 骚,“你说是不是呢?” “做影子,不需要被看得见。”一个声音回答他。 被烛光拖得长长的姚扬的背后影子中,站着提剑而立的裴元成。 “你知道我在这里?” “我知道自打跳进这院子你一直暗中盯着我。” “真的?” 姚扬转过身来,竖起指头在面前摇一摇,得意地笑:“我只是被别人小瞧,自己可 从来不小瞧自己。” “你为何到这里来?”裴元成的语调冷冷的,满含戒备。 “刚才已经对血和尚说过。”姚扬一脸老实样。 “你以为我会信?”裴元成并不上当。 想了一想,姚扬垂头丧气地承认:“不会。” 裴护卫轻叹一口气,语气缓和下来:“等这件事过去,我们回去再做朋友,这会儿 你走罢,我不会信你,原因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你什么都不知。”姚扬摇头。 “什么意思?”裴元成眼光一凛。 “你不知道怎么才能保住金枝,我知道。”姚扬说,“你要挡住我,不要我救她吗?” 裴元成手放到剑柄上,眼中戒意更深:“你想怎么救?” “当然不是用蛮力。”姚扬瞟了他握剑的手一眼,“金蝉子做事一向靠得住,我不 疑心他已经降住金枝,对于太子而言,金枝已不是威胁。可是,你想过反过来会是怎么 样吗?” 裴元成没有回答。 “所以我打算还太子一件东西,请他答应放过金枝。”姚扬解释。 “什么东西?”裴元成低声问。 姚扬手向怀中探去,当他的手慢慢拿出来的时候,月亮也恰好从云背后游了出来。 裴元成看到姚扬摊开的掌心,有一小块被凿坏的玉石,石上有字。 “这……这不可能!”裴元成大惊,“你一直跟我们在一起,什么时候找到它的?” “虽然游手好闲,但我仍是金石店的少主,找个分铺打发人去搜罗还是做得到的。” 姚扬将手掌合拢,将断玉收回掌中,“原本不太抱希望,但老天佑我,并未使这凿下的 一块碎掉,也未使我寻它不着。” “既然已经凿下,还有何用?” “碎片都已找回,自然可补,你怎知这玺已无用?”姚扬把攥着的拳头在面前晃晃, “这样,你还要阻止我救她吗?让我见太子!” “我无法作主。”裴元成犹豫不决。 “何不禀报试试?”姚扬向尚有灯光的内院偏偏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太子会彻 夜不眠,可显然他还没睡不是么?” “我不能冒这个险。”裴元成说。 然后他看见姚扬看上去很坦诚地笑了,把玉笛递过来。 “你可以收了我的武器,还有我浑身上下所有可以当武器的东西,”姚扬真诚地建 议,“我记得你说过,已经摸透我所有的招式,那么,以我的本事能做到哪一步你肯定 猜得出来,没有武器又被你死死看住,这总可以放心了罢?” “要我完全放心,除非你光着身子见人。”裴元成冷笑。 “死也不干!”姚扬腆着脸笑,“衣冠不整是对上不尊,只怕还没讨价还价已经得 罪了太子,你好歹是个奸商,这简单的道理也不懂吗?” 裴元成“噗”地笑一声,转身道:“你等在这里,我去试试,但什么也不能保证。” 姚扬在背后问:“你真的信了吗?不怕我这是个圈套?” 裴元成稍停脚步,并不回头:“若不是圈套,这是唯一可能救她的法子罢?我总不 能从到尾,什么都不为她做。就算你骗我,我也认了。” 看着裴元成的背影走进内院的门,姚扬郁郁地吁了一口气。 “老实人……”他很不是滋味地嘀咕,“真是太老实了!” 不知是什么花的香味从不知什么地方飘了过来,姚扬深吸一口,觉得太腻了,他比 较喜欢金枝走过时,留下来的那股淡淡茉莉香。 “其实吧,我也算是个老实人,”他在心里自言自语,“竟然想都不想就把事情做 到现在这份上……” 过了一会儿,裴元成出来了,点头。 太子没睡,宣他见驾。 裴元成忠于职守,朋友归朋友,规矩归规矩,收了姚扬的笛,把他从头到脚搜一遍, 好在玉笛公子行走江湖一向不屑玩阴的,所以除了一把护身匕首之外,就只搜出来一根 带钩的钓鱼线,一根用来救急缝衣的针,还有一把不知道用来撬什么的铁匙样的东西。 “也不脸红?”裴元成看着搜出来的东西摇头。 姚扬眯眯笑:“那你觉得随身带什么东西比较有出息?拳谱剑谱?” 裴元成在姚扬面前晃了晃那把奇怪的铁匙:“至少不用带这种东西吧?你怎么说也 是正经人家的公子,可知从善如登,从恶如崩?天天身上带着这玩意儿,就你那靠不住 的定性,能保证不会哪天忍不住了干点见不得人的事儿?” “瞧你说的!”姚扬干笑一声,伸指头弹弹铁匙,“我可没用过它。” 裴元成眼角斜挑起来。 “好吧,我承认,去年被金枝抓到时用过一次。”姚扬悻悻承认,“可真的只用了 一次,用来开拴我的铁锁,我保证,这是自卫的东西,再没用过第二次。” 裴元成顺手把铁匙放进怀里:“我不信,既然是朋友,没道理不拉你一把,这个我 收了。” 姚扬乐:“做奸商做到我头上来,这点便宜也占!” 裴元成往后院的门推他一把,哼一声道:“我才不要,回去给你大师兄。” “你就不怕他学坏?” “他成天坑蒙拐骗探消息,已经坏不到哪里去。” “这话我倒不反对。” 走进行馆的屋子,里面宽敞明亮,显然为迎贵客大动干戈地重新装饰了一番,即便 比不上京师里皇宫的华丽,也尽其所能地透出来一股富贵之气。太子爷屋里没有看得见 的护卫,只有曹公公随侍在旁,似正陪太子共耗长夜,不知这主仆二人在等着什么重要 事情,满眼红丝显现却并无倦态。太子爷果然不是普通人,穿着随便跟着逃命时是灰头 土脑的皇甫老爷,披上锦袍往明堂上一坐便成了威仪棣棣的东宫贵人,还真是扮嘛象嘛。 姚扬是个颇有灵性的人,当然知道到哪个山头唱哪儿的歌,进得屋来,见太子在上, 规规矩矩上前行跪拜之礼。太子对此很满意,在一起跑过一段路,他对姚扬的随性是十 分了解的,也知道这聪明人八面逢圆,若是有朝一日他愿意在琢磨人心上多下点功夫, 说不定能成为自己的一介良臣。 太子爷舒心受拜,考虑要不要向这个人才提出留下的建议。 姚扬叩完头站起来,手上多了个东西,是嵌进靴底的那把极其实用的铁锉。 裴元成惊呼一声,拔剑出鞘,直刺姚扬。 烛火被一股掠过房间的微风带动得轻摇了一下。 太子睁开眼,感觉到顶在喉头的铁器传来的冰凉寒气,他看到裴元成的长剑穿过姚 扬的左肩,剑尖从身前穿衣而出,血一滴滴地沿剑尖滴下来。 裴元成看透了姚扬所有招,而姚扬其实也熟悉裴元成的招,所以虽中他一剑,却因 在最后关头稍微侧身,闪过了要害,伤是重伤,不危及性命。 “收起你的剑,”姚扬向后稍稍偏头,对背后惊魂未定的裴元成沉声道,“我不是 刺客,是谏臣。” “欲谏何言?”太子挥手制止要呼人救驾的曹公公,冷静地问姚扬。 “请太子殿下放过金枝,也放过我们。” “你是在求我饶命?” “我们只是一群自生自灭的小百姓,”姚扬说,“太子爷,对于您来说,我们什么 都不是。” 手指灵活的一翻,铁锉在姚扬指间转了个圈,姚扬将它收回手中,令它离开太子爷 颈中。 裴元成收剑,看到姚扬摇了摇身子,血从背后的伤口汩汩流出来。 姚扬回身,将铁锉递到裴元成面前,脸上是抱歉的笑:“我保证,这是最后一件可 以当武器的东西。” 裴元成伸手接过,十分难过地问:“为何要这么做?” “这叫死谏。”姚扬面色从容,“但我是平头百姓,位贱身微,用自己的命谏,死 是白死,只好另寻法子。” “大胆反贼!居然敢要挟太子千岁!”曹公公面色惨白,手中拂尘簌簌发抖。 “公公错怪了,草民只是以身进谏,希望太子爷知道世上并无完全安全的守备,护 卫应养不应杀。”姚扬回身向太子行礼赔罪,“太子爷,请恕小民无礼。” 太子爷用手捋了捋须,哼一声:“你今日能接近,不过是偶然。” “小人并不否认这点。”姚扬低首应道,“可是在下不过一介草民,且不说从未做 过这种事,也不是门中功夫最好的一位。” 太子爷看向裴元成:“他所言非虚?” 裴元成低头回答:“的确如此。” 太子爷再捋捋须,忽然笑了:“放过你们,本太子有何好处?” 姚扬低着头,脸上的笑容象春水般地漾开来:“水能载舟。” “那放过金枝呢?” “金枝乃水中一滴。” 太子点头:“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退下吧。” 裴元成上前欲扶姚扬离开,姚扬却不领情,拱手道:“小人还有一个建议不知太子 爷能否接受?” “说。” 姚扬说了出来。 曹公公怒斥:“放肆!” 裴元成相信姚扬死期不远。 太子爷却不动声色,只问道:“你胆子不小,可知道这样的话就算说出来也是要掉 头的?” 姚扬坦然一笑:“小人一颗不值钱的头,换得众人心安,也算物超所值。” 带着几分赞赏几分无奈的笑意,太子爷叹道:“让你的头继续放在你的脖子上,对 本太子来说,显然更加有用。” “太子英明。”姚扬不失时机地拍个马屁。 若真是十分英明,太子岂能听不出这话里含了多少水分? 太子含蓄地笑起来,转而问道:“玺呢?” “小人该死。”姚扬跪下。 “假的?”太子问。 “小人稍懂金石,在白水镇寻到一块好玉找人刻的字。”姚扬厚着脸皮回答,“不 过禀太子爷,这原是用来骗裴护卫好过关的东西,并无欺上之念。” 裴元成强力压下心中拔出剑来再朝那个冒血的背上砍一下的冲动。 太子哭笑不得:“就是说这条本太子不该治你的罪了?” “谢太子!” 裴元成很惊奇地盯着借坡下驴的精明姚扬,他忽然想到这个人从未对追名求利产生 兴趣可能是这世间的一大幸事。 月光从窗外透进来,随它进来的还有一丝微风,吹动了桌上的烛。 有蛾子从窗外飞进来,扑向桌上的灯笼。 曹公公透过门口,看着访客离去后空荡荡的院子。 “殿下当真放过这些狂民?”他不解地问。 “你可知他一门中有些什么人?”太子反问。 “咱家不知。” “我虽与他们相处过几日,也从来不知道除了他们还有几人,只知他们平时不过是 些普通百姓。此人深谙稍露实力但不露底之道,既然水深若此,何必强行去搅?”太子 高深莫测地笑,“放过他们,只是放出几匹套上缰绳的马,杀掉一两个,却可能会放出 一群伺机报复的狼。” “但太过无礼,只恐将来……” “没有将来,他们无心,本太子无意。”太子长叹一声,“我想,大概再无见面之 日。” “殿下……” “不必多言,正是用人之时。” 太子爷起身,慢慢踱到窗前。 院子里什么都没有,裴元成扶姚扬离开后,一切都恢复了原来的平静。 太子爷想起裴元成脸上隐隐的怨愤,他不怀疑这个老实人被朋友利用了,这样死心 眼的忠臣,不是被利用是绝对不会引狼入室的。 可是怨愤归怨愤,还是心甘情愿地扶走自己的朋友。 这些影护,就象一大家子,没有人会放开自己兄弟姐妹的手。 “殿下?”曹公公不知太子在想些什么,担心地叫了一声。 太子听见这声叫,并没有回应。 过了这夜,是叫“殿下”还是“陛下”? 那么自己又该叫自己什么? 朕?孤家?寡人? 太子爷望着一庭清光,用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哼了一句:“还真的快成孤家 寡人了呢!” 城外的路上,裴元成把满身是血的姚扬几乎是粗鲁地甩进奔过来的金枝怀里,甩过 来的人太重,金枝一把接住,顺势坐倒在地。 “你谋财害命啊!”姚扬疼得大叫。 裴元成理都不理他,一跺脚掉头走了。 “你怎么还活着啊?”金蝉子抱着拂尘喘着粗气站在金枝背后没好气地问,“活着 也只是个为人添麻烦的祸害!” 金枝大怒,一手抱扶着姚扬,一手抓起地上的一块石头,向后一甩,正砸在金蝉子 头上。 金蝉子“哇!”地大叫一声,没趣地避远一些。 姚扬有气没力地趴在金枝肩上,幸灾乐祸地冲着金蝉子笑。 “你很重,还要这样趴多久?”金枝为难地问。 “我可能会死啊,不要这么无情。”姚扬伤心地抱怨。 金枝摸摸姚扬肩头,包扎得很好。 “死不了。”她说,“给我起来!” 姚扬扫兴地慢腾腾坐直。 金枝脸上已经一片通红。 姚扬看见那月下红彤彤的脸,笑起来,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拉起金枝的手, 把它塞进她的手里。 金枝看到,是一绺花白的头发。 “和你商量个事行不?”姚扬小声地问。 “咱事?”金枝已经猜到七八,还是问道。 “先求生,再求死。”姚扬说。 金枝点头:“知道了。” 姚扬咧开嘴笑,指指金枝掌中的花白头发:“他可能会是个好皇帝。” “何以见得?” “我原是帮你讨的,可太子爷要你替所有因他而死的无名百姓收下,还让我带一句 话给你。” “什么话?” “头颅暂借。” 一匹驿马从他们身边飞快冲过,从京师方向飞驰向扶危。 远远站着的金蝉子只看了那马一眼就将目光移回坐着的那两人身上。 那匹官家的马看上去并不比那两个家伙更好玩。 “你一定要这样哭吗?”姚扬拿手拍拍金枝伏在他肩上的脑袋问。 “不行吗?”金枝抽抽噎噎地问,“你不是一直都借我胳膊么?” “不是不借,换一边行不行?”姚扬呲牙咧嘴地哀求,“我左边疼。” 金蝉子冲过来,提腿向他背上就是一脚:“煞风景!” 金蝉子还算脚下留情,踢的是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