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丘 作者:张培 凌小雨始终记得那个下午,近黄昏时,天空照例是黯淡的,而边上偏有一抹红, 红得凄凄艳艳,看得人心里一阵突突乱跳。凌小雨弄不清楚自己当时是三岁还是四 岁,鲜明的是脸颊贴在门上的感觉,粗糙而阴寒。 从门缝往内看,正床头的位置,外祖奶奶的头就靠在那里. 脸上只剩下白,黑, 灰三种颜色,白的是一头蓬乱的头发,黑的是嘴唇,而灰的则是脸色。她闭着眼一 动也不动的躺着,以至于凌小雨开始不耐烦起来,可又不知为什么不想离开。 外祖奶奶又睁了眼,直直的看着屋顶,嘴角也翕动着。她想再看看外祖奶奶的 脸,却被屋里一大群拥上来的人挡住,只看到外祖奶奶垂在床沿的一只手突然伸得 笔直,僵了片刻,又垂了下去。 后来凌小雨常自疑惑,以她的角度不可能看到外祖奶奶的手,但这个关于手的 记忆却又鲜明得令人无法相信那只是一个三四岁孩子的想像。 屋里爆出了一片哭声,凌小雨吓了一跳,惊得落荒而逃。 那是外祖奶奶在世的最后一天。 第二天,有人在整理外祖奶奶的屋子时,从床下扫出了一只失踪已久的公鸡, 血早被黄鼠狼吸干了,居然并没有腐烂发臭。凌小雨吮着硬硬的水果糖躲在大人的 背后有一眼没一眼的偷看. 她觉得那只鸡一定是被外祖奶奶吃掉的,可是没有一个 大人相信她的话。 对于大人们来说,外祖奶奶故事的最后一章是她临死那天断断续续而终于背完 的那首林黛玉葬花词,而对于凌小雨来说却是那只被吸干了血的公鸡。 外祖奶奶是江南人。江南的女子经年累月被馥郁的花香水气沁润着,格外的灵 秀雅致。外祖奶奶就是这么一个从头到脚都透着水乡灵气的江南女子。她的父亲周 老先生是满清的最后一批秀才,眼见仕途无望,便改行做了儒医,家道小康。外祖 奶奶是他从路上捡来的孩子。 周老先生常会在薄酒微醺时说起这个故事,说那天有多么多么的冷,风有多么 多么的烈,雪花飘得比巴掌还大。说自己从外地怎样一路辛苦的赶回来过年,却在 临家几里路的地方听到孩子的哭声,那哭的声音大得连风声都掩不住,逼得他从马 车上下来找。当然这不算稀奇,世道艰难,路遇弃婴本也是常有的事。周老先生就 突然静下来,说那个孩子的眼睛亮得会放光。他用那种很低的,很静的声音慢慢的 说,盯着你的眼睛,让你觉得有一股寒气从脖颈飞快的渗下去。 当他把那个小孩抱起来的时侯,那小孩就不哭了,然后,突然的,满天的风雪 也刹住了,似乎这一天的寒风大雪就是为了扯他的脚,为了让他找到这个孩子似的。 这是外祖奶奶故事的开始。 随着家世的日见萧条,随着周老先生薄醉的次数越来越多,这个故事在几十里 的方圆内渐渐无人不知了,甚至包括外祖奶奶自己,这时侯她已经有了一个名字叫 周碧玉。 周家早些年还有两三个长工,一个老妈子,到小碧玉十岁的时侯就走得干干净 净,一家子只剩下老的老,小的小。周老先生原本颇有雄心壮志把小碧玉调教成琴 棋书画,诗词歌赋,玲珑剔透的一个大家闺秀,而这愿望也落了空,家里事说多不 多,说少不少,总得有人做的。也就只能粗粗的识得几个字罢了。周老先生心中不 无懊悔,怎么就取个‘碧玉’的名字,可不就是小家碧玉吗,再往坏处说就像个使 唤丫头的名字,怕就这名字害了女孩儿一生呢。而再看女儿文字虽浅,针指刺绣却 无师自通,件件叫绝,也只得罢了,又想,许就是这个命呢。 周碧玉小小年纪就已经具备了成为一个美人的全部条件,骨架纤细,肤色白晰, 瓜子脸,一点红唇,眉目细致得如精心描花过的一般。十一二岁的女孩儿稚气未脱, 别的孩子尚满山坡追逐笑闹的时侯,周碧玉却坐在自家的院子的葡萄树下撑起了绣 架。黄昏近晚的时侯,挽着一只竹篮去村边的小溪洗濯。纤小的身影袅袅婷婷的从 村道走过,衬着一天夕阳的背影,竟有着三分的仙气。看得村里的那些大小伙子都 张口结舌。 那年春天,媒婆踏进了周家的大门。母亲周王氏推说碧玉还小,不过刚过十二 岁,媒婆满口说不妨,脸笑得一朵菊花似的,你们家碧玉这份人才,人家七年八年 都肯等的。不赶个早,若给别人占了个先,那才是后悔一辈子呢。说完就凑到碧玉 的绣架边,说,姑娘绣花呢。碧玉抬起了眼,那眼寒浸浸的,没在一汪冰水里。 不喜不怒,只用上下扫了媒婆一眼,又低下头绣自己的东西。 媒婆怔了一下,不知怎么就有些恍惚,语不及义的说了几句,匆匆便离开了。 回到家坐了有一顿饭的功夫才回过神,回复那家说怕是不成,又说,那个女孩子小 小年纪怎么就像块冰似的,就是娶回来了,怕你家小子也要吃苦头。找屋里头人其 实倒不用这么漂亮,只要结实肯干,家里屋外一把抓外带子孙兴旺就行了,周家的 那个女孩大约是中看不中用的。万一再要是守不住,却是个惹祸的根了。 男方家长冷了心,唯独那孩子放不下。每日黄昏都守在村边小溪旁的树林子里, 看着碧玉轻轻盈盈的来,又飘飘渺渺的走,人越发的痴起来,一日黄昏,似乎见着 碧玉走了,又颠颠倒倒的似乎没走,似乎还在小溪边上,正手掠发梢回眸浅笑。 心下一时迷糊,呆呆楞楞的就往水里走。 他是周村第一个因‘相思’而死的情种。 这个男孩子的事在当地流传了很远,传到后来已经远不是那么一回事了。村里 人看碧玉的眼光里便多了几分戒惧。便又提起碧玉的身世来。说这个孩子当时来得 就蹊跷,怕真是什么什么转世的,不管这个什么什么是好的还是坏的,终究不是庄 户人家受用得起的。于是再有小子跟在背后傻傻的看时,就有长辈出来揪着后颈脖 子拽回了屋里。 而碧玉仍然静默的过着自己的日子。每日坐在绣架前细理丝线。她的绣品越发 的有灵气了,一花一叶,仿佛即刻便能从白绸子上摘下来似的,至于花鸟虫鱼,更 是神情兼备,亦喜亦嗔,似乎是她把自己的生气都注入了它们身上。 周老先生戒了酒。戒了酒的周老先生说话明显的少了起来,每日里更多的时间 是坐在门廊下的一把旧躺椅上,看碧玉刺绣。看着看着,眼中露出了一点点深思。 也许在这一刻,他也在疑惑着,但没有说。他坐在那里坐过了一个夏天,又坐 过了一个秋天。在秋天将尽的时侯,周老先生坐不住了,他躺在了床上。一辈子医 人无数的儒医,最后却医不了自己的病。 多少年以后,当凌小雨整理外祖奶奶的故事的时侯,她发现周老先生的辞世实 际上改变了外祖奶奶的一生。它使得外祖奶奶不得不为了生计而离开那个僻静的小 村,而然后,才有她与外祖爷爷的相识相知。 当然,这在当时是谁也不会预知的。包括外祖奶奶。 于是凌小雨的口头禅便多了一句:人不过是命运的玩具而已。 凌小雨从来就不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孩子,她晓事得早,沉默寡言,看人的眼光 总斜斜的隔着一层浓密而长的睫毛,神气也淡淡的,像是对什么都没有兴趣。这样 的孩子大多不受大人的喜欢,因为不够可爱。 她的童年有很长一段是在外婆家里度过的。一个寂寞的孩子,陪着她的只有一 本残缺不全的《红楼梦》和外婆重复了很多遍的故事,外祖奶奶的故事。外婆讲不 厌,她听不厌。有时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梦里光怪陆离穿梭着一个绝色的女子。 凌小雨回到父母亲的身边时十三岁,她还有一个弟弟。 并不是偏心的问题,而是潜意识里的一种选择。比如说在一个危急的情况下, 如果只能救一个人,那么你会救哪一个。你救的那个人必然是你生命中最爱的那一 个。这是本能。凌小雨相信,如果真的出现了那种情况,父母救的一定不是自己。 他们并不是不爱她,他们只是更爱弟弟而已。 他们在这件事上做出了极大的努力,把她从一个乡村的初中直接转到城里的重 点中学来,当然还附带一个条件,那就是凌小雨必须降级,回到初一复读一年。他 们没有意见,一年两年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要打好基础。 凌小雨于是落入了一个自觉尴尬的境地,她跟弟弟凌霄在一个班上,并且凌霄 还是班长。她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凌霄,是叫班长呢,还是叫弟弟。但凌霄并不管这 些,他是一个极其聪明而又有足够的活动能力的男孩子,脸上总是笑嘻嘻的,洋溢 着一种让人喜欢的满不在乎的味道。 凌霄追前追后油嘴滑舌的喊着她姐姐,兴致勃勃的像玩一个刚发现的游戏。凌 小雨的脸先是胀得通红,然后就变得白了。这种苍白的颜色再也没有从她的脸上褪 掉。 在流传下来的外祖奶奶的故事中,被人津津乐道的是她的婚姻,因为这个故事 不仅仅传奇,更有着浓浓的浪漫色彩。凌小雨常常怀疑事实也许不致于如此,可能 很多都是后人加上去的。老故事总是这样,传来传去,像是用一颗虾米煮出了一大 锅汤。 故事里外祖奶奶和外祖爷爷的第一次相逢是在雨中。春雨,微雨,江南的雨, 天生就有催动情怀的作用。后来凌小雨在课本里读到了戴望舒的那一篇《雨巷》, 凌小雨就有一些恍忽,想着那个传说中的外祖奶奶,想必也有着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香,丁香一样的忧愁。 外祖奶奶在雨中遇到了外祖爷爷,不过她并没有看见他,因为外祖爷爷那时坐 在轿子中。外祖爷爷从低卷起的轿帘后看到了外祖奶奶,看到了她太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怅。像是看到了一个自己的梦。 那是外祖爷爷回国的第一天。他是那个小镇里很早出国留学的人之一。那一天 对于外祖爷爷来说有着很深的意义,当他还疯狂的爱恋着外祖奶奶的时侯,他说那 是他有生以来最神奇的一天,最美丽的一天,因为在这一天里,他遇上了一生中最 爱的女人。而后来他开始诅咒这一天。凌小雨猜想这才是外祖奶奶最终毅然离开他 的真正原因。但是不管怎么样,该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该相见的人还是相见了。 这一切都发生在江南那个美丽多雨的季节里。 也许在外祖奶奶与外祖爷爷真实的故事里还存在着另外的背景。但凌小雨无意 细究,她从来不是一个适合做历史的人,她只是喜欢那个故事的淡灰的底色,灰得 如江南潮湿的阴天,黯黯的低低的,欲雨不雨。 外祖爷爷以那个时代知识青年特有的热情和冲动狂热的追求着外祖奶奶,他原 打算只在家乡呆一个暑假便回日本,可是他留了下来,因为外祖奶奶。而这个被疯 狂爱恋着的女孩当时只不过是他们家的一个丫环,外祖爷爷第五个堂妹妹的闺房陪 读。 凌小雨读过金庸的那篇《月云》,金庸承认没有想过要很喜欢那个小丫头月云, 是因为觉得她不够美丽。可见男人对于美女的向往是根植于本性中的,即使是在小 宜官当年的稚龄。外祖爷爷的痴狂无形中为外祖奶奶套上了一层美丽的光圈,可能 外祖奶奶当年未必便是镇上最美的女子,但是自从外祖爷爷回乡以后,镇上的男人 再谈到女人时,都公认外祖奶奶才是镇上的第一美人。凌小雨为此仔细观察过外婆, 母亲以及自己的五官,发现总的趋势是越来越趋向于模糊和粗糙,这曾使她很沮丧。 当然在这个故事中还使凌小雨感兴趣的一点是外祖奶奶自己,十七岁的外祖奶 奶又在想什么呢。在流传的故事里没有人叙述到了这一点。每个人都觉得这是极其 顺理成章的事,套用《红楼梦》里凤姐的一句话:凭他是谁,那一个不想巴高望上, 不想出头的?婚姻是改变自身地位的一条捷径,历来如此。有一种观点认为,虽然 每个阶层中都不乏容貌姣美之人,但相貌漂亮通常是上层等级的标志,这是审慎的 自然选择的结果。如果上层人士与阶层较低的人结合,他们通常只会选择美人。 在第二年的五月里,大红花轿把十九岁的周碧玉抬进了杨家大屋。这个小女子 凭着美丽和智慧叩开了一个也许永远也不属于她的世界的大门。当然这其中还可能 有一些细节,例如说杨家如何肯点头答应身份低微的外祖奶奶嫁进门来。故事如果 在这里拐一下弯就有可能演变成一个悲剧,像《家》中的觉慧和鸣凤。但是这些细 节已不可考了,因为讲故事的人说到这里总是一句带过,跳跃的过渡到这一段落的 结尾。 结尾是外祖奶奶在这一年的五月正式成为了杨家的长门长媳。 杨家是一个大家族,据说仅仅房子就有数百间之多。到了凌小雨这一代,杨家 人早已星流云散,人去房空,那些房子也都收归国有。凌小雨曾经想过亲自去一趟 那个小镇,她无法想像数百间房子是怎么样的规模,也许外婆也只是一个错误的印 象,毕竟她离开杨家大屋的时侯仅有七岁,一个七岁孩子的印象里总是充满了想象 和错觉。 外婆是七岁时离开杨家的,那一年她的母亲正好二十八岁。外祖奶奶在杨家整 整呆了十年。她一生中最幸福最美丽也是最痛苦的十年。 凌小雨是一个沉默而忧郁而孤独的孩子。这种忧郁和孤独在她身上显得如此和 谐,几乎像是一种底色。十多年后她在自己第一篇长篇小说的序言里回忆了这段岁 月。 她写道:“这个孩子是如此的孤独,又是如此的渴望倾诉。她从不曾觉得自己 真正快乐过。” 初三那年的夏天早早就到了,刚刚四月底,天已经热得像倒下了一盆火。这种 热是不寻常的,母亲有时会对这样的热天念叨上一两句,凌小雨听了,心里就突的 跳一下,像是真有会有什么事发生。 五月一日是凌霄的生日。凌小雨问你想要什么,凌霄笑嘻嘻的说,我早看好了, 市百一店那里卖一种游泳裤,红的,大红,特炫。凌小雨说马上就中考了,你还去 游泳。凌霄嬉皮笑脸,我就游一次,我保证中考之前只游一次,姐你给我买了,我 就穿它游一次过过瘾。 凌小雨买了,用自己攒下来的压岁钱。 中午凌霄兴高采烈的穿着新买的泳裤去游泳。凌小雨跟在他后面走,看着他穿 着那条红泳裤一个猛子扎进了学校边的那条河里。那条河很宽也很深,通着长江。 十几年后凌小雨再次回到那个城市时,她曾去过那条河,带着一种怀旧的心情。 她在河边坐了很久,只有她。来来去去的行人偶尔会诧异的看她一眼。现在已 经没有人再对这条河有兴趣了,甚至包括顽皮的孩子们。这条河在十几年以后变得 那么丑陋,河水呈一种洗过毛笔的淡墨色,泛着白沫,打着卷儿,裹着枯草败絮以 及说不出的什么脏东西缓缓的流过去。凌小雨坐在河边,那时她想,如果当年这条 河也是这么脏的话,凌霄是绝对不会跳下去的,面对现在的这条河谁都不会有这个 勇气。 凌小雨在岸上喊你游几圈就上来,下午还要上课呢。凌霄在水里噢了一声,挥 了挥手就向河对岸游去了,身子灵巧得像一条鱼。那条泳裤在水中时隐时现,反射 着水光,红得刺眼。凌小雨坐在岸边看了一会儿,觉得阳光晒得人躁躁的,就站起 来,自己先去学校。 当时她没有想到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凌霄,见到活着的凌霄。凌小雨常常情不 自禁的想如果那年的夏初不要那么热,如果凌霄没有被那条游泳裤迷上,如果她没 有给他买,如果没有允许凌霄去游泳,如果她当时没有离开,而是一直坐在河边。 许许多多的如果,如果其中的一项发生了变化,事情又会怎么样。凌小雨想起 了那条游泳裤,大红的游泳裤,红得妖异。她觉得恐惧,觉得自己似乎在事情发生 之前就已经洞悉了将发生的一切。她在想自己在买那条泳裤时有没有存在那种潜意 识希望弟弟凌霄穿着那条泳裤发生什么事,也许没有,又似乎有。 那天下午,人们一直在打捞,没有。第二天,仍然没有。有人在小声的嘀咕再 捞不上来,就要动用什么机器了。她模模糊糊的听着,隐约的意识到那是一种类似 混凝土搅拌机之类的东西,巨大的齿轮在泥沙里搅动,直到把死者的尸体从泥里卷 出来。凌小雨缩在了地上,胃里也似乎被那机器狠狠搅了一下似的,她哇的吐了出 来,几乎是喷射状的。 凌霄的尸体在第三天被人在十几里外的下游发现了。他活着的时侯从来也没有 游过那么远。凌小雨没有看到他的尸体,据说被溺死人的死状十分可怖。父亲把她 的头紧紧的压在怀里,那么用力,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但她不敢叫也不敢动,有 一瞬间她想自己也要死了。 凌小雨第一次感觉到如此深刻的恐惧,不仅仅是因为凌霄的死亡。 必须承认在杨家前几年里外祖奶奶过得很幸福。这幸福来自她所嫁的那个人, 所以,一旦她觉得不幸福时,她的痛苦也将会来自于他。外祖爷爷曾是一个走在时 代前列的人,他曾就读于日本著名学府,在那时的留学生中也颇有影响力。在当时 看来,他有很多行为是离经背道的,然而,也许曾深深吸引外祖奶奶的正是他的这 种魅力。他们都是太性情的人,爱得热烈,便也分得绝决。 杨家从外祖爷爷父亲那一辈起分成了五房,外祖爷爷是长房长孙,这个地位使 得外祖奶奶在家庭事务方面也有一点说话的余地,事实上一直到外祖奶奶离开杨家 为止,这些事都是交给她做的。说故事的人说到这里就会开玩笑的说,她就是杨府 里的王熙凤啦。凌小雨不由就想起邓婕演的那个王熙凤,印象极深的是弯弯的柳眉, 风情万种的眼神,额上勒着一条艳色的抹额。这实际上很让她难以接受,凌小雨无 法把那个江南春雨中丁香般芳香忧郁的姑娘与这样的形象融在一起。若真拿《红楼 梦》里的人物来比拟,外祖奶奶也只会是李纨。 桃李春风结子完。外祖奶奶直到入杨府的第三年才生了第一个孩子,女孩。这 个女婴有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生下来一两天就骨碌碌的乱转着看人,一副聪明讨 喜的样子。这个孩子的出生给他们带来了难言的喜悦。外祖爷爷抱着孩子说叫她晓 岚吧,杨晓岚,晓风吹拂在青青的山岗上。 杨晓岚,这是外婆的第一个名字。 外婆的出生似乎给外祖爷爷带来了好运。不久,在南京政府任职的三房的叔叔 给外祖爷爷谋了一个差事。那时民国政府也成立不久,不少职位都是寻这些曾经留 过洋的学生做的。有两个选择,做官还是做学问。外祖爷爷选择了做官。那一代的 年青人骨子里总有种以天下为已任的性情,埋在学校里做学问便觉的是隔靴搔痒。 但事实证明,这个选择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错误。 可能外祖爷爷的悲剧正在于他永远只是一个读书人。他的前半生是在书斋中度 过的,如果不是外祖奶奶这个实实在在的诱惑击败了书本的魅力,他定然还会回到 日本继续他的学业。外祖爷爷实际上一直生活在一个极其单纯的世界里,是外祖奶 奶把他拉出了这个世界。外祖爷爷以为他在外面的天地中还可以游刃有余,挥洒自 如,但是他不能,他在这个新的世界里失败了。这并不是他的错,他只是待错了地 方。 不可原谅的不是他所做的错误选择,而是他在面对错误时表现出的脆弱。 那些日子他们的生活渐渐找到了自己的规律,和大多数年青夫妻一样,妻子在 家里照顾孩子,主持家务,丈夫出去工作,应酬交际赚钱养家。他们忙着很多的事, 柴米油盐,人情往来等等等等。妻子是个优雅能干的主妇,丈夫是个儒雅清秀的书 生。 日子就这么平静的一天一天的滑了过去。但在这平静下面却有什么在缓缓的, 一点一滴的,不动声色的滋生着。这种东西是如此的老谋深算,它慢慢而不带侵略 性的把自己融入了这一对夫妻的生活,把自己变成了他们背后的背景,周围的空气。 然后它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一个关键的时刻,它就突然的爆发出来,用那股积 蓄已久的力量把这个家庭划开一个深深口子。 这个时刻选在了他们结婚后的第七年,一个冬天的晚上。外祖奶奶发现了自己 丈夫另外的一个不为人知的嗜好:抽鸦片。 她震惊了,她注视着丈夫的眼睛,发现了更令她震惊的东西:绝望。外祖爷爷 的眼睛没有看她,他的眼睛贪婪的注视着被外祖奶奶夺去持在手里的烟枪,眼神里 充满了绝望。凌小雨相信,外祖爷爷的形象就是那一晚,那一刻在外祖奶奶的心里 轰然倒塌,那个江南春雨中俊朗儒雅的青年从此再不存在!外祖奶奶呆立了很久, 持着烟枪的手垂了下来。指尖拂过微隆的小腹,那里正孕育着她的第二个孩子。 凌小雨曾经很认真的问过自己的一些朋友,如果你遇到这种情况你会怎么办, 那些女孩子就笑,说离婚呗。凌小雨知道自己说的只是如果,事情并没有真的发生, 她们也知道,所以她们答得很快乐。 她们都没有孩子。 孩子对于母亲所具有的意义是任何语言和文字都无法表述的。凌小雨还不知道 怎么去理解,去描写这样一种深刻的感情。她没有孩子,她所经历的那场短暂的婚 姻留给她的只是悲伤。必须承认,外祖奶奶的手指滑过她孕育着孩子的腹部的这个 动作是凌小雨想像出来的,在她听到这个故事的时侯,这个场景便萦绕在她的脑海 中。想像着那种手指的颤动,她有时会情不自禁的伸手轻抚着自己的腹部,心里升 起一股似酸似涩的味道。 在此之前,外祖奶奶都只是一个影子,一个故事,直到了这里,凌小雨才第一 次了解了外祖奶奶。是这种女性的本能使凌小雨与外祖奶奶之间达成了第一次隐秘 的沟通。也正是在这里,凌小雨才真正了解到外祖奶奶内心深处隐藏着的痛苦。 孩子出生前的那几个月里外祖奶奶用尽了一切办法,但是没有用。外祖爷爷吸 食大烟的行为在爆光以后变本加厉起来,当他清醒时,他的脸上呈现着一种赤裸裸 的痛苦,像只受了伤的野兽。而过不了多久,他又陷入了新的绝望中去了。外祖奶 奶害怕看到丈夫的眼睛,害怕看到眼神里的绝望,可是她无法逃走。她一日又一日 的坐在那里,坐在那里悲伤的面对自己的丈夫。如果她真的深深爱过这个男人,她 的爱也在这一日复一日的悲伤中被消磨殆尽了。 孩子在悲伤中出世。那天外祖爷爷一直很清醒,孩子出生带给他的喜悦和急切 暂时压倒了别的一些情绪。他站在院子里等了很久很久,他盯着脚边的一株草看, 觉得那株草在这段漫长的等待中足足长了一分有余。外祖奶奶的嘶叫仿佛是穿过了 时空,遥遥的横过天际贯入他的脑子里,一直贯穿到最深处,然后在那里激荡。 她叫得比生第一个孩子时更加凄厉,像是饱含了一种无法忍受,更无法宣泄的 痛苦。 外婆说那是难产。她的母亲在生她弟弟时发生了难产。家里的人都很慌乱,虽 然女人生孩子向来都是生死关头,但外祖奶奶的身体一直很健康,她在生第一个孩 子的时侯也很顺利,并没有吃太大的苦头。当稳婆满手都是血的跑出来问外祖爷爷 要大人还是小孩时,外祖爷爷的脸煞白得像是被人死死的掐住了脖子,而外祖奶奶 的母亲周王氏则腿一软倒了下去。她裹得一双三寸金莲,走了十几里的山路,早就 支持不住了。 孩子在一天一夜之后终于离开了母体。已经是浑身青紫。稳婆稔熟的吸掉孩子 口鼻间的粘液血渍,提着小腿啪啪的在小屁股上打巴掌,啪啪啪,打到第七下,这 孩子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极其愤怒的。稳婆回过头对外祖奶奶说少奶奶你放心好 着呢,外祖奶奶没有回应,她昏死了过去。 凌小雨没有孩子。她在二十岁那年流过产,当时没有去医院,只是自己胡乱吃 一些药,结果造成不完全流产及子宫大出血。这次流产同时也使得她被学校勒令退 学,那是所师范院校。 父母赶到医院,第一件事是去付款,付一笔数目惊人的医药费。父亲至始至终 没有说话,他一直低着头,他甚至没有看缴款单,耳朵里听到那小小的拱型小洞里 报出一个数字就飞快的把钱掏了出来,然后攥着那张薄薄的纸飞快的离开了缴款窗 口。父亲的脸色灰黑灰黑,他推开病房门的第一句话是我一辈子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只说了这句话。这个病房里有四张病床,其中三张床上躺着病人,还有四个家属, 六双眼睛都直勾勾的看着他。这种眼神是他从未忍受过的,他灰黑的脸色里顿时添 了一分青紫。 凌小雨闭着眼静静的躺着,气若游丝。她的长发凌乱的铺陈在枕上,有几绺横 过她的脸颊,黑白分明。父亲站在门口看着她,然后转过身砰的一声带上门,走了。 他们一直没有问那个男人是谁,也许是想问的,终究还是没有问。十天以后他 们把凌小雨带回了家。 在其后的三个多月里凌小雨没有踏出过家门半步。她很少说话,常常一个人坐 在阳台的那张躺椅上,眼睛追索着缓缓滑过的光影,脸上平静如水。父亲和母亲在 等待,等待着凌小雨会对他们说些什么,但是没有。他们也在等待某些可能会突如 其来的东西,如一些奇怪的电话或信件之类,也没有。这种等待在一种空白的状态 中延续,延续到令人绝望的程度。 你到底想怎么样呢?母亲问她,母亲脸上曾有的从容优雅消失殆尽,只剩下一 条条清晰的皱纹。你到底想怎么样呢?你才二十岁。你以后还要结婚,还要过日子 的。我想回乡下去,凌小雨说。母亲垂下头,过了好一会,她抬起头看着凌小雨, 眼里是那种失望到极点的神色,她说也好,你就先回去住一段日子吧。 于是凌小雨在十年后又回到了那个平静的水乡。 这个转折对于凌小雨来说意义重大,她第一次彻底的沉静下来,像个坐禅的僧 人,在种没有时间概念的生活中顿悟过往。她是否曾经爱过那个使她怀孕又使她流 产的人呢,也许有,也许没有。她长长久久的坐在河边,看自己印在清冷河水里的 黯淡影子。是的,她也许并不爱他,同样,他也许也不爱她。这也许不过是一种冲 突和背叛,对于自己的冲突和背叛。 但她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所做的事。多年以后,凌小雨仍然这么想,如果没有 那件事的发生,我的生命永远不可能达到如此的深刻,但是,我却无法不为它感到 痛苦,因为它使我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力。 外祖奶奶的第二个孩子是个男孩,也许是因为生产时的不顺利,缺氧太久,也 许是因为胎内就弱,他一直是瘦弱多病的。外祖奶奶对这个瘦弱的孩子倾注了太多 的爱,这种爱到后来近乎于一种神经质。她常常整夜整夜的不睡,守在他的身边, 看着他,看得眼睛都不眨一下。 这个孩子磕磕绊绊的长大了,长到两岁,粉雕玉琢般的模样。与他一比,七岁 的晓岚秀丽和聪慧立刻变得平凡而又平凡。凌小雨从外婆的口中了解这个孩子。除 了外婆,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还记得他,这个外祖奶奶爱到极点的孩子。 即使是在外婆口中,关于他也只有两句话:漂亮得不得了,聪明得不得了!外 婆在表示强调时的习惯用语是‘不得了’,其强调程度取决于‘不得了’的使用频 率。 凌小雨相信那个孩子确实是极其漂亮,极其聪明的,因为它来自于一个七岁孩 子的回忆。 外婆对她小弟弟的回忆只维持到了七岁,在她七岁,她小弟弟两岁那年,这个 漂亮又聪明的小男孩病死在家中。 那时外祖爷爷的差事已经丢掉,一家人又搬回了老宅子,相较于他举家迁出时 的意气风发,这一次的回家只是两个憔瘁的男人和女人带着他们的儿女以及单薄的 行李。近乎于一场惨败,也象征着杨家长房的彻底败落。外祖爷爷自此极少见人, 更长久的躲在自己的书斋里,他的书斋原本放满了书,现在也是,只不过多了一张 烟榻。 这种生活是平静的,死水般的平静,刚开始的时侯也许觉得有些痛苦,但渐渐 的,当人的精神也变得平静和麻木时便不觉得无可忍受了。他们各自用不同的东西 麻木自己,外祖爷爷靠的是越吸越多的鸦片,而外祖奶奶则在精神上依赖她的两个 孩子。 凌小雨相信在他们正式分开前两三年,彼此之间就不再有什么爱情可言。天长 地久的故事有,只是在小说里,现实生活却是日复一日的琐屑和无奈。凌小雨相信 这一点,否则,外祖奶奶便不会忍受外祖爷爷的纳妾。 没有一个女人会心甘情愿忍受她所爱的男人做出这样的行为,除非她已不再爱 他。 那一个更娇俏而年轻的女人住进了院子的另一边。两个女人,隔着一个空旷的 院子,默默的对峙。 有时,凌小雨会情不自禁的想像着这个老故事中的配角,比如说那两个孩子, 又比如说外祖爷爷后娶的这位姨奶奶。如果想得唯美一点,凌小雨会认为这位姨奶 奶长得神似少女时代的外祖奶奶,然而并不是,这位姨奶奶不过是一个相貌端正的 女人而已。她注定了不可能获得丈夫更多的爱心,因为她的丈夫已经不会爱人了, 她的全部功用只是生儿育女。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她比外祖奶奶更不幸。 那一年冬天,当家人,也就是外祖爷爷的爷爷因染时气,猝然病倒。 那一年冬天,杨家送走了两个人,一个已经有八十二岁,而一个才只有两岁。 冬天很慢长。 而春天来得很迟,春天里那位姨奶奶的第一个儿子诞生了。 她喜欢抱着孩子晒太阳,搬一张木椅到院子里,人坐在那儿,手里抱着孩子, 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着,嘴里轻轻的哼着歌。外祖奶奶坐在屋里,隔着窗纱看着。 五月初七那天,外祖奶奶再一次走进了外祖爷爷的书斋。她穿着一身素青的衣 服,脸色疲惫而憔悴。她在门口站住,默默看着躺在烟榻上的那个人,外祖爷爷放 下了烟枪,也看着她。两人都没有什么表情。他们很久没有这么认真的看过对方。 外祖奶奶走到烟榻边坐下,把一个木盒放在小桌上,打开。里面装着小半盒首 饰。 她把木盒慢慢推到外祖爷爷的面前,说:“我们离婚吧。” 如果用一种通俗的影视手法来表现,也许这句话之后,忧郁的蓝调背景音乐便 会随之响起,接着一连串过往生活的定格镜头飞速的掠过,衬着沉默的两人及桌上 的半盒首饰,渲染和强调这一段婚姻的不幸和无奈。 可是生活终究不是艺术。当他们四目相对时,只是发觉了对方的苍老。 外祖奶奶的离婚与她的出嫁一样轰动。因为这是镇上的第一场离婚事件。她嫁 入杨家时除了一些贴身衣物之外什么也没有,她离开杨家时只带走了一样,她的女 儿杨晓岚。 外祖奶奶离开的那天早晨没有任何不同。整个杨家大园安静如犹在沉睡之中。 外祖爷爷坐在桌边看着外祖奶奶收拾衣物。他久久的沉默着,突然又喃喃道:“鸡 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 若流纨素,耳著明月铛。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这是晓岚印象中记得父亲说过的最后一段话,是她刚刚学会的一首词《孔雀东 南飞》。她会背的那一天,父亲曾经夸她聪明。晓岚看着父亲一边说,一边走了出 去,背影消失在关上的书房门后。她用力抿着小小的嘴唇,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张爱玲有一篇散文《私语》。她的文笔里带着种逼人却不失优雅的华丽斑斓, 然而又冷冷的,像是隔着一块冰窗看这世间的男男女女。她写她的母亲:“她不理 我,只是哭。她睡在那里像船舱的玻璃上反映的海,绿色的小薄片,然而有着海洋 的无穷尽的颠波悲恸……”她接着又写:“我站在竹床前面看着她,有点手足无措, 他们又没有教给我别的话,幸而佣人把我牵走了。”不知道那时的张爱玲有多大, 也许只有四五岁吧。 七岁的晓岚在跟着母亲离开的那天哭了很久,她并不很大声的哭闹,只是缩在 角落里,眼泪水一颗一颗的往下掉,把胸前的衣衫都湿透了。那天她穿的也是绿色 的衣服,被泪水浸得透了,绿得极深。 外祖奶奶抱着她坐着一抬两人小轿离开了杨家大院,轿帘一直垂着,透入几许 黯淡的光线。晓岚偎在母亲的怀抱里,只听到轿杆有规律的吱嘎声和母亲沉稳的心 跳声。她间或抽泣了几声,终于觉得倦了,于是在这个昏暗而又不断晃动的小空间 里沉沉睡了过去。 市场上那些多得烂了街的言情小说里,主人公一律是俊男美女,一律是家财万 贯。 席娟在后记中道,不这样写,还有谁想看呢。无非是成年人的一种梦幻,梦幻 可以完美,而现实却冷静而理智。 凌小雨和丈夫的第一次见面属于相亲形式。她的高中同学和他的大学同学刚刚 进入婚姻生活,处在这种生活阶段的人往往对别人的感情生活最热心。 朋友开的咖啡座里,一张铺着素格子桌布的小方桌,桌上一只细颈水瓶,瓶里 插着一朵半开的玫瑰花。四个人围坐着,三杯咖啡,一杯红茶。 他是做计算机网络的,既有前途又有钱途的一行。他毕业于名牌大学,学历不 错。 他的家庭也很好,老头老太都是干部,将来领国家退休工资过日子,用不着靠 你们养的。他二十八岁,你呢?同学看着她,小雨,你也有二十七岁了吧。 二十七岁了,凌小雨轻啜着红茶,已经二十七岁了呵。 对了,我忘了告诉你,他的名字叫赵风。 赵风,那天在咖啡屋里,我讲的话恐怕没超过五句,我连你长什么样子都没有 注意,我以为你不会打电话给我的,结果你竟然第二天早上就打了三个电话,只是 为了约我去看电影。好土,居然还是去看电影。所以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典型的老实 人了。 他们跟我说你是一个蛮有名的青年女作家,说实话我没看过你写的东西,我想 你大概是瘦瘦的,戴着眼镜短头发的那种,是摘下眼镜目光就很锐利的那种。可是 你走进来的时侯,居然穿着一件那么漂亮的黑色连衣裙,我当时就在想,你的皮肤 好白,而且你还有一头很长的头发。我们都在喝咖啡,你在喝红茶,懒洋洋的喝红 茶,像一只漫不经心而又优雅的黑猫。 赵风对凌小雨的第一个印象就是她像一只黑猫,带着几许漫不经心,几许优雅, 还有几许漠然的黑猫,可是他喜欢猫,他一直养着猫,他养的第一只猫就是一只黑 猫。黑猫是不吉利的,它被别人扔在外面,他捡了回来,就一直养着,直到那只猫 被另一只大花野猫拐走。 一年半以后,在同一个茶座,同一个位子上,赵风握着凌小雨的手说,嫁给我 吧。 然后是一束大得可怕的玫瑰花捧到凌小雨的面前,红玫瑰。凌小雨猜大约有九 十九朵。她把花抱在怀里,花香浓浓的熏上来,鼻子痒痒的。 凌小雨忍住了打喷嚏的冲动,她把花放在了桌上,平静的问,你打算什么时侯 结婚。 打电话给父母双亲报告消息。母亲在电话的那头半天没吭声,说了一句,你以 前的事他知道吗?凌小雨说,那是我自己的事,跟他有什么关系。她就挂了电话。 凌小雨于是开始了自己的婚姻生活。 新的家离市中心不远,离赵风上班的地方也不远,这是当时考虑置房的一个原 因,他是一个典型的城市人,是那种小心谨慎必须紧跟着城市步伐一步也不可拉下 的人,他工作的全部意义也在于此。与此相比,凌小雨闲散的程度足可以令她产生 些许罪恶感。 九点起床稍作梳洗,进早餐,然后便是安静的坐在弧型观景阳台的铁艺靠椅上, 看天,看云,看树。周围的树只有几棵,看到它们的每一片叶子从星星点点的绿直 抽发到巴掌那般大。她原先只喝红茶的,现在开始喝咖啡,黑咖啡,一点一点喝, 喝到咖啡冷透了,那股酸苦的味道弥漫在口中,再一点一点从咽喉渗下去。 有半年的时间,她便是这么的过着,只写了几篇不长的文字,其余便是做一颗 单纯的蔬菜。 我想回老家住几天,太热了,我一直都不喜欢在城里过夏天。凌小雨对赵风说, 语气很淡,很无意的。他诧异的问,为什么,不是有空调吗?凌小雨笑了笑,便不 再说了。赵风伸手把她揽了过来,她像猫一般的伏在他的怀中,一头浓黑的发长披 垂下来,淹没了身子。他抚弄着她的发,五指细细的在发间穿梭,那么,我们要一 个孩子吧。 她静静的伏在他的怀里,像是沉睡了。 凌小雨没有再提这个话题,在N 城炎热的夏天里,她把铁艺靠椅挪到了房间里, 隔着玻璃看着外面那几棵葱郁的绿树。只有空调发出了轻微的嗡嗡声。她一直觉得 这个夏天少了些什么,直到夏末她才醒觉缺少的是蝉鸣,回荡在树间的,拉得长长 的,响亮而尖锐的蝉鸣。城市的地面铺上了大片大片的水泥,而树却零星可数,哪 里再会有蝉鸣呢,再过几年,也许小孩子连知了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突然很想念知了,她依稀记得小学课本里那个生物学家在课文的最后说的话, 这种生物在地下呆了十几年,才能到树上享受短暂的阳光,又有谁忍心打断它们快 乐的鸣叫呢? 凌小雨觉得自己似乎渐渐的虚弱了,她总是很累,虽然并没有做什么事,她坐 在那张铁艺靠椅上的时间越来越长,她有时也会长时间的站在浴室里,从洗面盆上 镶嵌的镜子看自己,微黄的脸,眼圈下面泛着淡淡的黑色。她久久的看着,怀着越 来越深的畏惧。 见到Z 是一年后的事,Z 就是Z ,凌小雨从来没有正式喊过这个名字,Z 只是 以一种字母的形式存在于她所有的记忆和文字中,Z 是她的大学学长,新闻系的。 见面的场合在医院。凌小雨患了重感冒,都市空调病。她坐在医院长廊边长椅 上的时侯,Z 便从通道的那头走了过来,他扶着一个年青的女子,手里拿着挂号单。 他仰着头,沿着每个门上的门牌一个一个看过去,他走过她身边的时侯没有低 头。 他又从通道的另一头走了回来,仍没有低头,他走过去,消失在通道的尽头。 凌小雨重重的抽了一下堵塞的鼻腔,头昏昏沉沉的。 看完病下楼,踏过最后一级阶梯时,她听到Z 在背后喊了一声:“小雨!”凌 小雨转过身,看见Z 站在角落里。Z 看着她,我差点没认出你,你以前是短头发。 凌小雨说:“后来留的。”她侧过头看看离着不远的一处门牌,上面标着‘妇产科’ 三个字。她微微一笑,陪太太看医生啊,快要做爸爸了吧。 Z 突然走了过来,突然狠狠的把凌小雨抱在了怀里。 凌小雨并没有挣动,说:“我感冒了。” 外祖奶奶就这么回到了这个掩在江南重重丘陵内的小村庄。这些年,周老太太 一个人的花费极少,再加上外祖奶奶偶而的接济,日子要比十几年前好得多。翻新 了几间青砖瓦房,围了一个小小的院子。 晓岚从迷朦的睡意中清醒过来,她钻出轿子,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从院内墙头爬 出来的翠绿肥大的丝瓜叶,葱葱郁郁的,极精神的样子。黑漆的木头院门半掩半合 着,门边放着两只有她肩头高的粗陶水缸。她怯怯的站着,拉住了母亲的衣角。 外祖奶奶弯下腰把她抱了起来,说:“我们到家了。”晓岚搂着母亲的颈子, 她的脸与母亲的脸凑得很近,呼吸拂乱了母亲齐眉的黑发,她第一次看到了刘海后 面浅浅的皱纹。 实际上,外祖奶奶离开杨家的时侯还很年轻,不过二十七八岁左右,她仍是美 丽的,一种属于妇人的端庄秀美。但不知为什么,凌小雨认为外婆在那一刻看见了 外祖奶奶额上的皱纹,外婆也在那一刻开始了自己女性的一生。 而凌小雨的女性意识出现得很迟。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虽然她经历过了一个女 性生理过程中该有的一切,但她从来没有明确的意识并醒觉自己是一个彻底的女性。 她很中性的存在着,以一种极沉默而黯淡的方式度过一个女人最美丽的少女时 代。 提醒她是一个女人并最终把她变为一个女人的是Z.Z 也因此以他的方式确立了 他在凌小雨生命中的地位。 Z 有一双很浓的眉毛,又粗又浓,他对凌小雨的第一句话是:“学校话剧社在 排《雷雨》,你要不要来试试看?”凌小雨诧异的看着他,Z 扬起了那双浓眉,让 她注意到眉下有一双不算很大却很干净的眼睛。Z 又说了一遍:“想不想去话剧社 试试?” 凌小雨笑了一下:“你打算请我演什么?”Z 说:“繁漪。” 繁漪说:“我已经安安静静的等死,一个人偏把我救活了又不理我,撇得我枯 死,慢慢地渴死。你说,我该怎么办?”凌小雨的声音幽幽的回荡在小剧场里,繁 漪以一种极度绝望的眼神看着周萍,而周萍的表情却是淡漠的:“那,那我也不知 道,你说吧。” 演周萍的那个人是Z.凌小雨问他:“你怎么会想到让我演繁漪?”Z 说:“繁 漪是那种从骨子里往外透着忧郁与寂寞却又刚烈到极至的人,你看看现在这个社会 还有几个这样的女人?” 凌小雨说:“我是吗?”Z 反问她:“你说呢。” 繁漪说:“你忘记了在这屋子里,半夜,你说的话吗?你说你恨你的父亲,你 说过,你愿他死,就是犯了灭伦罪也干。” 繁漪说:“自从我把我的性命,名誉交给你,我什么都不顾了。我不是他的母 亲,不是,不是,我也不是周朴园的妻子。” 繁漪说:“我希望你明白我刚才说的话,我不是请求你。我希望你用你的心, 想一想,过去我们在这屋子说的(停,难过)许多,许多的话,一个女子,你记着, 不能受两代的欺侮,你可以想一想。 繁漪望着周萍出去,流下泪来,忍不住伏在沙发上哭泣。 凌小雨和Z 开始正式交往。 在凌小雨的意识里,那个小小的院落一直带有某种柔软的女性韵味,它至少接 纳了家族里的五代女人,从周老太太,到外祖奶奶,再到外婆,再到母亲,再到凌 小雨,人事百年变幻,而它依然,以无穷的坚韧和忍耐默默守在重重丘陵间的这个 小村庄里。 晓岚在这里度过了快乐的童年。但是,快乐永远是短暂的。这个出生于二十年 代中国的女子一生中注定了必须饱尝颠沛流离,风霜坎坷。五年后,一把大锁锁上 了黑漆的木头院门,外祖奶奶带着年迈的母亲和十二岁的晓岚离开了这个小小院落。 她们从此开始漫长的逃难生活。 关于逃难,凌小雨脑子里的概念一直很含糊,外婆在叙说着过去的故事时,更 看重的是逃难的过程而非原因,她无数次的讲述周老太太如何以一双裹得尖尖窄窄 的三寸金莲在黑夜的山地中赶路,她也无数次的描述炮弹落在身边时的巨大轰鸣, 她还无数次的回忆着在这过程中她被迫失去的心爱东西,那些童年的玩物,用惯的 器皿,她以一种唯美的语气描述着,让人觉得那些东西简直可以摆上故宫的博物院。 而凌小雨知道,那不过是些普通的东西,外婆叙述的是她的童年,她一生中最自然 而快乐的时光。 有一阵子,凌小雨以为她们的逃难只是抗日战争中无数逃亡故事中的一个,而 后来才知道,她们逃亡的始作甬者是外祖爷爷,这个唯一介入她们生活的男性。 外祖爷爷的毒瘾已经到了不可救要的地步。在外祖奶奶离开他四年以后,他终 于抽完了自己名下的所有财产,然后,他把自己后娶的那个妾和两个儿子卖给了别 人。那个曾以优异成绩毕业于日本两所著名学府的青年为了筹得一点毒资卖掉了自 己的妻子和儿子。 外祖奶奶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二天便带着母亲和女儿,三个女子踏上了逃亡之 路。 这是作为母亲的本能,她必须保护自己的孩子,她不能让晓岚落到与那两个同 父异母的弟弟一样的结果。她不再是那个曾坐在藤架下绣花的少女,也不再是那株 江南春雨里的丁香,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母亲。 在这个家族里的每一个女人都首先是一个好母亲。 除了凌小雨。 她永远不可能再做一个母亲。 Z 是一个热情洋溢的人,似乎天生血液里就带着某种戏剧和疯狂的影子,他并 不像周萍,而更像哈姆雷特,需要每天向苍天质问一声生存还是死亡。这使得凌小 雨常常怀疑他的专业水平,像这样的一个人,难免会影响新闻的真实性,他只要不 把新闻当小说写就谢天谢地了。 她是一个导热系数极低的人,让她燃烧需要更猛烈的火焰,Z 就是这把猛烈狂 野的大火,他强势的把凌小雨卷进自己的火焰中,并带着她一起燃烧。她并没有拒 绝。 她说:“我恐怕是发疯了。”他说:“每个人一生中都要疯狂一次,我希望你 疯狂的时侯是和我在一起。”她问:“你有没有一点点爱我?”他问:“为什么要 问这个问题?”凌小雨看着他,看了半天,嘴角动了一下,似笑非笑:“我大概是 真的发疯了。” 凌小雨始终不知道Z 是否真的有一点点爱她,也许爱,也许不爱,但她并不在 乎。 后来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到新华书店买了几本妇产科方面的书,按照书上写的到药店买药。 她流产了,不完全流产伴随子宫大出血。 她再也没有回过学校。 离开医院,上一辆出租车,车开三十多分钟从城北的医院直到城南的一间茶座。 凌小雨说,我觉得你至少应该把你太太送回家。Z 并不答,我找了你很长时间, 你自从离开学校后我就不知道你到哪里去了,我还跑到校务处查你的资料,那年暑 假我在你家附近租了一间房子等了两个月,我不知道你到哪里去了,谁都不提起你。 你好像就从来没有存在过。 凌小雨平静的搅着咖啡。 Z 有些迟疑,你还好吗。凌小雨抬眼看他,看见他眼神里夹着某种错乱而惶惑 的意味,这已经不再是多年前在话剧舞台上凝视她的那双眼睛。她说,我很好。 我现在在N 城日报社,Z 说。新闻版吗,不,娱乐版,就是写一些花边逸事, 记录那些明星换衣服一样换情人。凌小雨说,我以为你喜欢做政经方面的新闻。Z 笑了一下,哪里轮得上我呢,到现在,还在这行里混就不错了。他说着,点着了烟, 烟雾从鼻腔里喷出来,笼住他的脸又悠悠的飘散开来。 凌小雨说你以前并不吸烟。 以前不做的事多了,现在还不是一样做得心安理得。他又吸,长长的喷出来, 想想,都十年了。你,结婚了吧。他又笑了一下,老公在哪个单位,下次约出来吃 个饭。凌小雨皱了眉,能不能把烟熄了。 Z 便把烟捺熄在烟缸里,我忘了你最讨厌烟味。他顿了顿,看着凌小雨,你还 和十年前一个样子。 凌小雨知道自己不可能和十年前一个样子,十年前她十九岁,现在她二十九岁。 十年前她一头乌黑的秀发连根开叉的都没有,现在她居然能找出一两根白头发。 十年前她只用清水便洗得一张脸柔白粉嫩,现在她的浴室里摆了一大堆瓶瓶罐 罐却眼看着脸色一分分的黯淡下去。 若再过十年,她便是三十九岁了。 和Z 一起走出医院,坐进出租车的时侯,凌小雨曾经有片刻的逃情的感觉,她 居然觉得自己的心跳了跳,居然跳了跳。但是坐定在这张椅子里,坐在主人细心选 择的细绒垫子上,坐在Z 呼吸出的烟味中,她的心又渐渐沉静了下来,她看着这个 人,这个人的出现也不过是提醒了她岁月是如何无情罢了。 所以,不管赵风是如何的认为,凌小雨知道自己提出离婚的理由不是因为Z.她 只是为了自己,她是一个好自私的女人呵。家族里世世代代出的都是好女人,轮到 她这一代,她不是,她缺乏一个好女人所该具备的一切美德。比如贞洁,比如坚韧, 比如善良,比如承诺一生便不离不弃。她甚至还缺乏勇气。而这种勇气却是支持外 祖奶奶度过坎坷一生的支点。 如果要形容外祖奶奶是一个怎样的人,凌小雨首先便会说,她是一个极有勇气 的女人,她所做的那些事,那些决断是任何一个性格稍稍懦弱的人无法做到的。 在周老先生病逝后,为了家计,她孤身一人到镇上去谋职,那年她十四岁,她 十八岁时勇敢的爱上了外祖爷爷,十九岁时勇敢的嫁给了他,二十八岁时她勇敢的 提出与外祖爷爷的离婚,三十三岁时又勇敢的带着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和十二岁的 女儿踏上了逃亡之路。 凌小雨认为外祖奶奶的一生始终在追寻着什么,但她追寻到的却只是失望。她 也许是个理想主义者,一个充满梦想的人,可是现实是残酷的,现实并不因为她所 具有的智慧和美丽,并不因为她是一个好女人而为她打开幸福的大门。外祖奶奶所 有的,不过只是勇气而已。 数年后的一天,外祖奶奶走到了远离家乡的一个陌生城市。在那个城市里有一 扇高大的拱型门。外祖奶奶抬起头,看见屋顶高高耸起的十字架被阳光照得闪闪发 亮。外祖奶奶突然痛哭起来,她痛哭了很久很久。 终其一生,外祖奶奶都是一个最虔诚的基督徒和福音的传播者。 “耶和华是我的岩石,我的山寨,我的救主,我的神,我的磐石,我所投靠的。 它是我的盾牌,是拯救我的角,是我的高台,是我的避难所。我的救主啊,你 是救我脱离强暴的。我要求告当赞美的耶和华,这样,我必从仇敌手中被救出来。 “ “曾有死亡的波浪环绕我,匪类的急流使我惊惧,阴间的绳索缠绕我,死亡的 网罗临到我。” “我在急难中求告耶和华,向我的神呼求。他从殿中听了我的声音,我的呼求 入了他的耳中。” “。。。。。。”“慈爱的人,你以慈爱待他;完全的人,你以完全待他;清 洁的人,你以清洁待他;乖僻的人,你以弯曲待他。困苦的百姓,你必拯救。但你 的眼察看高傲的人,使他们降卑。耶和华啊,你是我的灯,耶和华必照明我的黑暗。 我藉着你冲入敌军,藉着我的神跳过墙垣。至于神,他的道是完全的;耶和华的话, 是炼净的。 凡投靠他的,他便作他们的盾牌。“ 藉着耶和华的庇护,她们终于得到了救赎。 和Z 的这次平淡重逢是一个错误。虽然Z 于她已经不再具有什么意义,但错误 的本质就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错误的人发生了错误的事。 他们维持着某种方式的联系,时有时无的见着面,见了面也并不说什么,Z 抽 着烟,一根一根的抽,凌小雨渐渐的适应了香烟的味道,可以分辨出不同的烟草燃 烧后的差别。Z 抽的烟牌子很杂,杂到令人觉得他是一个无原则的人。而凌小雨似 乎也是一个没有什么原则的人,她那么轻易的就接受了烟的味道。这是一种颓废的 感觉。两个颓废的人在一起,品味着自己与对方的颓废。 Z 偶尔会提到他的妻子,做广告的,工作来往便认识了,她是一个整洁干练的 职业女性,怀孕了,就像换了一个人。套着肥大的衣裤,洗净铅华素面朝天,短发 蓬蓬乱乱,跟那些乡下女人没什么两样。他由此得出结论,女人在怀孕的时侯会最 大程度的暴露出身为一个生物的本质,她只是另一个生物的孕育者。 凌小雨说,这个生物在法律和伦理上是你的妻子,这个生物孕育的那个生物在 法律和伦理上是你的儿子,你面前的这个生物在法律和伦理上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Z笑了笑,你在跟我绕口令。凌小雨说,我没有那个心情。 Z 并不知道她曾怀过一个孩子,他的。 将近年底的时侯,凌小雨收到南方一家女性杂志社的信。邀请她去南方工作, 并担任一个主要版面的编辑。凌小雨把信给赵风看了,赵风没作声。我打算只签一 年时间。凌小雨说,这也是一个机会。你如果同意,我就回复他们。赵风说,如果 我不同意呢。凌小雨看着他,觉得这段对话很像一些电视剧里的情节。他们的婚姻 也有着这么戏剧性的时刻。 她懒懒淡淡的说,那就算了。 我养过一只黑猫,赵风说。手指从头发向下滑至凌小雨的颈边,在那片细腻的 肌肤上游走。赵风伏下头埋进了凌小雨温暖的发丝中,叹息了一声,你头发上都是 烟味,小雨。他的手指冰凉冰凉。 有那么一瞬间,凌小雨曾经以为赵风在那一刻想杀她。她已经感觉到了那股杀 机的存在。她攀住了赵风的手,你快乐吗?赵风的手指停了下来,他思索了一下说, 不知道。凌小雨说,我外祖奶奶去世那天做了一件事,我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在背《红楼梦》里那首《葬花词》,背完以后,一口气没上来就死了。我那 时侯趴在门缝里,正好听得她在背‘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 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赵风淡淡的道,我给你找一个锄头,这附近大约是没有卖的,哪天到乡下去看 看,大概能找到。凌小雨说,哪天我先死了,你就把我骨头灰随便找块地埋了,上 面种几棵花,狗尾巴花也行。赵风笑了笑,这好像是贾宝玉该说的话。 凌小雨最后还是回绝了杂志社的邀请,只答应做一个专栏,关于女性心理健康 问题。在某种程度上,她觉得很可笑,她觉得自己是一个随时随地有可能住进精神 病院的人,一个将近错乱的女人却要指导另一些女人如何正常的生活。 她不知道自己何时会真正错乱,常常会在清晨睁眼时想,就是今天吧,或者是 明天。阳光透过卧室宽大的落地窗射进来,将空间切成两半,一半明亮,一半黑暗。 赵风躺在光明的一边,而她却在黑暗里。她睁着眼看赵风熟睡的姿式,看他唇 边经过一夜而冒出点点胡髭,这个男人经过一夜好眠,脸色红润,看上去年轻又健 康。他是一个好男人,连睡觉都不打呼噜。凌小雨几乎挑不出他有什么缺陷,这样 的男人是值得女人珍惜的,值得一个好女人珍惜,可是她不是一个好女人。她不过 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她终将离开他的生活。 几个月后,Z 的孩子出生了,听说是一个男孩,生下来时就有八斤四两。凌小 雨有种极其强烈的冲动要去看这个孩子,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种一定要做一件事 的冲动。Z 抽了口烟说,她在家坐月子呢,Z 的眼在烟雾后看着她,里面有一点点 疲倦和戒备。凌小雨冷冷的笑了笑,那我带我老公去总可以吧。Z 叹了口气说,我 不是这个意思。 凌小雨终于看到了Z 的妻子。Z 家的卧室窗帘低垂光线暗淡,空气里散发着的 味道略甜而又带着混浊的肉体气息。Z 的妻子就坐在床上,在四月底的天气里披着 一件棉袄,掩着怀。她还没有从怀孕生产这一过程中恢复过来,脸圆圆的,带着一 种病态的浮肿。眼睑下有一圈深深的青紫。 Z 略带着些微的慌乱做着介绍,这是我大学同学,凌小雨,这是她老公,他迟 疑了一下,赵风说我姓赵。赵风略带拘谨的坐在沙发上,他的身边堆着十几片干尿 布。Z 指了指她妻子,我老婆。不好意思,这两天就忙着孩子,家里搞得乱七八糟 的,都没时间收拾。 孩子躺在Z 妻子的身边,裹着厚厚的衣服,像一团棉花球。凌小雨向前走了两 步,这是你的孩子啊,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的碰了碰孩子的脸,长得挺好的,嫩豆 腐似的。Z 的妻子便说,磨死人的东西,天天白天睡觉晚上哭,等他长成个形,我 皮都得掉一层。我跟他讲,请个保姆算了,他还不干,自己天天在外面跑,什么事 都不管,非要把我磨死得才算数。 凌小雨说我抱抱吧,说完将手轻轻插到孩子的身子下面,把孩子抱了起来,Z 的妻子忙道,轻一点,你把他头和屁股托好了。凌小雨抱着孩子轻轻摇了摇,放心 吧,女人天生就会抱小孩,哎,他笑了,他对着我笑呢。她坐到赵风身边,你看, 你看他真的在笑。 有某种柔软的东西突然的撞到了凌小雨的身上,她的感官突然敏锐起来,无比 清晰的感到孩子轻软的肉体隔着厚厚衣服传递到她身上的温软。一股只有初生婴儿 才有的馨香扑进她的鼻腔,在那里缭绕着,又一点点渗入她更深层的器官中去。 凌小雨有着瞬间的怔仲,她在孩子的脸上轻轻亲了一下,她抬起头看见赵风默 默的看着她。他的目光里有种令她无法承负的东西沉沉的压在了凌小雨的心上。 凌小雨与赵风的婚姻仅仅维持了一年。 有时侯,结婚并不因为爱情,离婚也未必因为爱情的消亡,那是唯美的小说里 为婚姻的开始和终结所下的通常性的定义。事实并非如此。当赵风抓着凌小雨问为 什么的时侯,凌小雨看着他,只说了一句,你是好人,她的目光悲伤而绝望。赵风 说,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是好人,我们就非要离婚。他抓着凌小雨说,我爱你啊。 他们结婚的时侯,包括婚后相处的这一年里,赵风都没有说过这三个字,在凌 小雨提出离婚的时侯,他却说了。 凌小雨说,你是好人,可是我不爱你。 我只是想解脱我自己,我以为婚姻会是另一种生活的开始。我是一个自私的女 人。 你爱他吗,那个在你头发上留下烟味的人。 不,我也不爱他,凌小雨悲伤的说,我希望自己至少可以爱一个人,但是我连 我自己都不爱了,一个连自己都不爱的人又怎么会去爱人。 五月底,赵风与凌小雨正式协议离婚。 六月十三日,凌小雨第一次自杀未遂。 她采取了割腕的方式,一种最惨烈最绝决的方式。那天晚上,她就坐在每日写 稿的书桌旁,玩似的割开了自己的手腕。流了很多的血,她刚写完的一部中篇就浸 泡在她的血里。她的自杀被临时起意到N 城探望离婚女儿的父母发现了,凌小雨的 母亲当时就晕了过去,她父亲用毛巾捆紧了她的手腕,打了110 把母女两人一起送 进了医院。 赵风得到消息已是第三天的中午。她现在怎么样,赵风对着电话大叫。然后他 用力的吸气,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勒住了自己的脖子,让他喘不过气来。凌小雨的 父亲说,输了八百CC的血,总算是救过来了。你要是方便就过来看看,我想她也许 想见你。 赵风于是冲出公司直奔医院,当他跳下出租车的时侯正好看见Z 也正从出租车 上下来。两人相对站着,都想说什么,又都没有说。 有人突然在他们身边大喊了一声,有人跳楼了! 他们一起抬头,看见一个女子轻轻的从医院的七楼顶上飘落下来,她宽大的白 色衣裤抖动着,像一只白鸽的翅膀伸展在风中。这令他们想起吴宇森导演的电影, 那些浴着烟火而飞的白色鸽子,有一种纯洁而又残酷的美。 他们看到的是凌小雨的第二次自杀,她成功了,至少她死得美丽。 Z 在一年以后遇到了一个学过一年心理学的同行,他们通常有种诱导别人叙述 的能力,于是Z 便说了凌小雨的事,他说,电视上那些人跳楼大部分要在上面坐半 天,磨磨蹭蹭,最后还是给人救下来了。可是凌小雨那一天半分机会都没有给别人, 也没有给自己。她走到楼顶上就这么跳了下来,自自然然的,像是在跳一级台阶, 或者像是小时侯小女孩跳房子。 那位同行说,这是典型的自杀心理,这种心理过程一般为:挫折,虚无感,对 现实的普遍冷淡曲解而心怀报复,绝望,自杀强迫意念,产生自杀行为,他们在心 理上常常会扮演着受害者和犯罪者的角色。你说的那人早就该进医院了。 Z 沉默了一会儿说,她生前写的最后一句话是: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 囊收艳骨,一掊净土掩风流。 那位同行笑了笑,搞文字的都有点神经脆弱,你看红楼十二钗有几个好结果, 就只有个巧姐儿,被刘姥姥当乡下丫头养,不读书不写诗安安稳稳的过了一辈子。 对了,你说的那人的骨灰该不会真的和着花瓣,裹在锦帕里吧,最好埋在一个 山青水秀的地方,再种上满山的花。然后你们去扫墓的时侯也正好顺便郊游。 Z 苦笑一下,哪里那么好,也就在殡仪馆那面骨灰墙上找了一个洞,不仔细找 还分不出谁对谁。反正人都死了,死人都差不多。 一把灰而已。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