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绝恋 作者:罗亭 (一) 小城极美,几乎是被青山绿水包裹着的一块宝地。一条如缎带般迷人的清江 河缓缓向东流淌,娴静却不失神秘。每到春天,满山遍野的油菜花随风而舞,仿 佛在招展着自己的多情与温柔。来过小城的人都说小城不错,是现代文明与传统 习俗的完美结合。 枫是在我十岁时搬到我家对面去住的。他的父母都是生意人,挺有心思。当 时刚八十年代初,人们做买卖还不敢放手干。只有枫的父母,抢先干起了贩烟这 一行当,是小城第一个敢做大买卖的人家。做了三四年,历经不少风险,可生意 却出奇的红火,买卖也越做越大了。 我和枫的家住在比较偏僻的沿江路上。两家正好面对面,用“门当户对”来 形容是再好不过了。两家相距不过十来米,都是两层小洋楼。在当时能够住小洋 楼的人家,一般都是家境还比较阔绰的。因为沿江路旁还有许多人家住着土家人 传统的吊脚楼。 枫做了我的邻居,也和我成了无话不说的伙伴。他小我近两岁,黑黑的皮肤, 眼睛大大的,挺招人喜欢的模样。我和枫常常去清江河畔捡鹅卵石,捡回家之后 画上各种在当时时兴的卡通脸谱。不过,我们玩的最多的游戏,还是“过家家”。 他扮“新郎官”,我扮“新姑娘”。然后我们就学着乡下姑娘出嫁那样,哭得天 昏地暗。土家阿妹出嫁是要狠狠哭的,谁哭得越伤心就表示对娘家人越眷恋。我 通常是很有表演天赋的,把个《十姊妹歌》背的滚瓜烂熟,一边抹泪,一边轻唱, 惹得“新郎官”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在悠长古老的沿江路上,我们一起度过轻 松愉快的童年。 (二) 记不清什么时候,小城穿民族服装的人销声匿迹了。一个个高挑苗条的女郎, 穿着三寸高跟鞋穿梭于大街小巷,给小城平添了几分俗艳。吊脚楼难得再见,短 短的几年时间,酒吧,歌舞厅开始取代了传统的吊脚楼,渐渐成为沿江路的主角。 转眼我和枫都是十六七岁的人了,似乎我们之间不如小时候那般亲密无间了, 隐约有一层膜隔在我们中间,欲捅而不破。枫越来越像男子汉了,古铜色的肌肤 在阳光下露出健康的光泽,一双深邃的大眼睛给他的年龄添了几分不协调的深沉。 他的功课极好,进了重点中学,也是小城唯一的重点高中。我在他面前有着深深 的自卑感,不够漂亮,功课平庸,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进了普通高中。我上 高二的时候,他读高一。另外,敏感的我还发现一个秘密,住在我隔壁家的梦恬 挺爱到枫家去串门。 那几年沿江路开始不太安宁了,街上的小混混们天天在沿江路上作威作福。 枫似乎和他们混得很熟。好几次我从门缝里窥见他半夜才回来,喝得醉醺醺的, 不知怎地,为他难过起来。 不经意地,就迈入了九十年代。家中也和小城一样颇不宁静。 我刚刚进入高三那阵,家里的“战争”频频的爆发。父亲赌博输掉了半年的 工资,母亲心痛不已,与父亲之间的摩擦越来越深。而枫的家里似乎也好不了多 少,听传闻他妈妈在外面和别的男人跳舞被枫的爸爸撞上了。他们家也是鸡犬不 宁的一片,由吵发展到打,且愈演愈烈。相比之下,隔壁家梦恬稍微好一点,她 家也有“战争”,但威力不及我们两家猛烈。 终于有一天,我们三家的“战争”相继爆发了,我们那个地段,几乎成了硝 烟滚滚的“战场”。哭声,喊声,叫声汇成了一片,仿佛要把我们吞噬一般。 我们三个孩子,忍无可忍地从自家跑了出来。我们一致认为自己是“战争” 地牺牲品——父母的出气筒。 大家彼此注视着,心里难以平静。 “我不想呆在这儿了,咱们跑到城里去闯闯吧!”枫一脸的沮丧。 “我也不想当出气筒了,成天不是挨打就是挨骂。”梦恬哭着说。 我很惊讶地看了梦恬一眼,想不到她这么矜持的女孩也有不做乖乖女的时候。 “既然大家都不能再忍受,那么我们三个马上就开始行动吧!拿点钱,明儿 一早搭车离开小城。你们看怎么样?”我提议。 “你们——是真的要跑啊?!”梦恬问。 “难道你能忍受这一天比一天嚣张的战争吗?我们没有做错什么,可是仍然 经常被当成出气筒!”枫有些懊恼地说。 “那好吧!”我知道梦恬有些牵强。 (三) 一切如我们所想,很顺利地就弄到了钱。父母对我们是相当放心的,钱也搁 在我们都知道的地方。我拿到老妈抽屉里的两百块钱,梦恬只拿到五十块,枫自 然不用说,轻易地弄到了五百多块钱。 第二天早上六点,父母还在梦乡之中时,我们已乘车离开了小城,坐上了去 市区的客车。走的时候我们各自给父母留了张条儿,让他们不用为我们担心。一 路上,我们各怀心事。大家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可又义无反顾地做了。父母的 争吵让我们彻底绝望,我们真的无法忍受。 到站了。恍恍惚惚下了车。 该去哪呢? “去玩玩吧!好不容易从牢里逃出来,也该散散心了。咱一块儿去东山游乐 场,怎么样啊?”我又开始提议了。 “好主意!”枫很开心的样子。 梦恬一直都不太高兴。我明白她在想什么。她这次这么大胆的跑出来,纯粹 是为了枫——她一直心仪的男孩。 我们三个玩了过山车,每人二十块钱入场券,够奢侈了。但心情却爽朗起来, 感觉如飞翔在天空一般。 从游乐场出来,我的钱已经全部花光了。我们不知道该去哪儿。又没有带证 件,旅馆不敢收我们,大家决定就在公园的草地上过夜。说实话,虽然在我心里 公园远比不上小城的野山坡美丽。 天黑了下来,魔鬼似乎也开始降临。 我们三个蜷缩成一团。寒冷,饥饿一齐向我们扑过来。挤在公园的大榕树下, 管理员来了好几次,也没有发现我们,心情自然好了很多。 风好凉,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枫脱下他的外衣“亭姐,披上吧!” “谢谢!”我充满感激地一笑。 回头看见梦恬有些怨恨地看着我。“还是你披上吧,你身体比我单薄!”我 把枫的外衣给了梦恬。梦恬的脸稍稍有了点血色。 枫给我说着学校里的新鲜事儿,逗得我哈哈大笑。梦恬本来有点血色的脸又 沉了下去:“明天一早,我就回去,我想家,想小城里那些人。” 我和枫呆呆地看着梦恬。 “祝你们好运!晚安!”她笑了,勉强极了。 我们不再说话,心里可能都在祈祷,进入梦乡。夜里被冻醒了数次,一直近 黎明,才开始真正睡着。 一大早醒来,梦恬已经不见了。她走了,枫的外衣留在草地上。 我和枫彼此尴尬地看着对方,继而又相视一笑。既然我们选择了出走,以后 的日子我们就要共同努力,共同面对。 (四) 我和枫决定各自去找一份差事,约好每天都在北山坡见面。 我算是非常幸运的,花了一天的时间,在一家拉面馆找到了事情做。刷盘子, 擦地板之类的活,五块钱一天,包吃住。老板娘认为我是没有读过书的人,不会 跟她谈什么条件。我也不想去证明自己是学生,我猜测她肯收我,多半是看我样 儿挺能干的。 枫没有我这么好的运气,他才上高二,没有吃过什么苦,什么事情都干不了。 不仅如此,他还有抽烟的习惯,才十六岁的年纪,已经有三四年的烟龄了。想不 到别的办法,他只有暂时住在市区念中专的同学的宿舍。我一个劲儿地安慰他, 让他不要泄气。也曾试探地问他要不要一起回小城,他态度很坚决地否定了。我 了解他,决定的事情不会轻易地反悔。 拉面馆的老板娘很严厉,总是高高在上地训斥着店里的伙计。我们总共有五 个刷盘子的女孩子,她对我们格外地凶。她吼一声,我们几个就吓得连手都开始 抖。 五块钱,平时不知道用了多少。可此时此境为了挣到它如此地艰难。我的手 开始脱皮,原本细腻的皮肤粗糙不堪。因为经常熬夜,眼袋也出来了。老板娘说 晚上加班可以多加三块钱,挺划算的。 枫从小挥霍惯了,带的五百块钱只剩下一百五了。他的头发蓬乱,面色极不 好。 我也好不了多少,只两天的时间,双腿就吃不消,头疼的厉害。 终于,由于我的不慎,打碎了那位小姐叫的拉面——那个蓝色的陶瓷碗,滚 烫的汤泼到我的手背上,立刻起了一串泡。 我痛极了,但是不允许自己哭。那位美丽的小姐正嚷嚷着要我对她赔不是。 老板娘劈头盖脸地骂了我一通,并赶我出去,说我是灾星。走时,她似乎于心不 忍,付给我十块钱的工资——扣去了打碎那个碗的三块钱。 我拿到了生平第一次挣来的十块钱。 一瘸一拐地去找枫,他正在北山坡等我。他的样子面目全非,颓唐地蹲在那 里抽闷烟。每天下午五点半到六点,他都准时等我,而我总是匆匆忙忙说完几句 话又要上班了——晚上老板娘要我帮忙和面粉。 此时,枫远远地便看见了我,他向我飞快地跑来。 “怎么啦?亭姐!”枫关切地询问。 我终于忍不住了,委屈的泪水全涌了出来,“我痛啊!” 手已经红肿了,几个淘气的水泡在手背上似乎要跳起来,眼泪滴到手背上, 钻心地难受起来。枫的眼泪也出来了,“我们去医院吧!快!” 枫叫了的士,去了附近一所大学的附属医院,下车时,我的十块钱顺理成章 地进了司机的腰包,我的心也跟着痛起来 “回小城吧!我实在呆不下去了。”枫的眼睛红肿。 我用力点了点头,想起刚刚医生问我怎么全身脏兮兮的我就难过。 枫拿出仅剩下的十五块钱,“吃完饭,咱们就回家!”我哭着笑了。枫紧紧 地握住我的手,久久不愿意放开。 吃了晚饭——也是这些天来我们吃的最香最丰盛的晚餐,我们上路了。这时, 我们身上总共剩下一块二角钱。 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天空突然下起了小雨。枫把外衣脱下来让我盖住头发, 他自己却执意要淋雨。 “唉哟!”我惊叫一声。 “怎么啦?”枫问。 “脚,脚被玻璃划到了。”我吃力地说。枫看着我穿的布鞋,被划了很大一 条口子,血也随之溢出来了。 “亭姐,你别动,我背你!”枫大声地说。 就这样,十六岁的枫背着我,一步一步向回家的路上走去。我的心砰砰直跳, 伏在他的肩膀上大气都不敢出。 走了两个时辰,枫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中途也歇息了不少次。不知不觉, 天已经黑了。雨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反而愈来愈大了。 枫的眼睛不太好,天又黑。脚下一滑,我俩全倒了,溅起一大片泥泞。 “怎么样?亭姐!”他立刻从泥里爬起来问我。 感觉周身剧烈疼痛,但仍说没事,要继续走,一定要走天亮之前走回家。枫 扶住我,在黑夜里穿行。“枫,你真不错!”说完这话我已经满脸绯红。“哪有 你棒!我从小娇惯了,现在才知道没有钱的滋味。我还是觉得呆在小城比较好, 有爸爸妈妈宠我。家里就我一个儿子,爸妈一定急疯了!”我微笑着耐心听他说 话。 我们走着,聊着,很累却觉得快乐着。 临晨四点多钟,我们终于走到了家。一到家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五) 几天的流浪生活拉近了我和枫之间的距离,生活变得有了色彩。我们的父母 争吵明显地降温,他们也惧怕我们再次离家出走,让他们几乎发疯。 春天似乎比往年温暖很多。金黄的油菜花开满了山野,我和枫在花中穿行, 看蜂飞蝶舞,看灿烂的朝霞。日子就像春天的阳光一样暖洋洋地照在我们的心里。 枫还会在周末的时候,邀请我参加他们同学自编自导的歌舞会,教我跳时髦的现 代舞。他还在我们两家二楼的窗户齿之间安了一根长线,连接了我和他的卧室。 他那头挂着个铃铛。每天我早早地起床,总要一个劲地拉绳索。听到对面传来 “当当”声,再从窗口看见他懒洋洋地起了床,才心满意足地笑了。我们也常常 站在窗口,打着只有我们俩才能看懂的手势,彼此心神领会,惹得对面梦恬奶奶 每早上都要参观我们的手势对话。 我和枫来往的频繁,周围的闲话也迅速递增。大概的意思就是,枫那么优秀, 家境又好,怎会和一个比自己大两岁长相平凡的女孩牵扯到一块?每每听到这些 话,我的心就像刀割一般疼痛。我的成绩呈下降趋势。一个女孩子心事太重,根 本不能安心地去学习。而枫似乎挺惬意,仍然和他的哥们儿们混成一片。多少次 我苦苦劝他好好念书,不要再抽烟了,不要伤害自己的身体,他虽然不争执什么, 但是也丝毫没有在乎我的规劝。我心里明白,我是对他有好感了,除了他那些不 太好的习惯之外,他实在是一个顶顶聪明的男孩子。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否就是 喜欢,总之,当时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他好好念书,将来有出息。 枫和回小城之前的性格相去甚远。在小城里,他有一帮混混朋友,天天只知 道上舞厅,下酒馆。他的哥们儿们很是烦我,因为我总是劝枫专心念书,不要和 他们鬼混。枫虽然没有马上还口,但他的眼中有对我深深的不屑。 就在那一年夏天,我高考落榜了。在父母的努力下,我进了小城一所不知名 的小学教美术。我的心情远不如夏天那样地火热。我担心枫。已经高三的他,依 然不用功。我害怕他失败,害怕他也落榜,我害怕 秋雨绵绵的一天,我送走了学生们。一个人漫不经心地走着,路过小城的中 心花坛时,老远地,看见了枫。他的身边,居然依傍着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他 们打着小伞,在雨中依依地散步,那个女孩在他身边频频地发笑。 我的心里掠过一丝寒意,也是一种欺骗,视线变的模糊。思维不经过大脑, 而是径直地冲向了他们。枫显然看见我了,正准备回避,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我 的手掌已经响而有力地扇到他地左脸上。他惊呆了,手中的伞迅速地滚落到地上。 小女孩像一只受惊地小鹿,叫着跳开了。 “你——”我的头发贴在脸颊上,雨水顺着它们往下流。 “你在干什么!高考还有几天,你每天无所事事,不务正业!你这种人真是 渣滓!”我的眼神一定很严厉。 雨越下越大,枫全身已经全部湿透了,他一定恨我在大街上打他耳光,丢尽 了他的颜面。我突然感觉打他的那只手剧烈地疼痛起来。 “你算什么!”他指着我说,眼里居然有哀怨。 “你闭嘴!你忘记了吗?不久以前,你跟我说,你从小挥霍惯了,日后要收 敛一些吗?你这种人事事都要靠父母,将来也是吃闲饭!除了吃喝玩乐你还会什 么?以后花钱买大学?真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说完这些话,我扭过头转身 就走。我能想象,这些话有多么伤害他,能想象他在雨中颓废的样子,然而我没 有选择的余地。他是那么地聪慧,我是那么强烈地希望他有出息。 (六) 不知道是不是那一耳光起了作用,第二年的那个夏天,枫以近六百分的成绩 考进了省城一所有名的医科大学。天知道他为此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听他父母说, 整个寒假他没有出过家门一次。 枫上大学临走那天,我去了。穿着一袭淡绿长裙,我已经是一个二十岁的大 姑娘了。递给他的是一张贺卡,卡里只有两行字:“枫,我喜欢你,希望你幸福!” 我深深地凝望他的眼睛,很多话不知道从何说起,满是无奈的转身走了。有一点 欣慰可是却想哭,不知道是不是女孩经历爱之后就会变成熟许多?于是,加快了 脚步。 “亭姐”多熟悉的声音!我停住了脚步,转过身去看他。枫走近我突如其来 地吻了我的额头。我的脸一片灼热,泪水决了堤 枫离开了生活了多年的小城,我于是很少再见到他。即使寒暑假,他回小城 的日子也不多。他的那个吻已经深深地印在我的心底。印象中,他瘦了许多,仿 佛受到什么疾病折磨抑或是长期失眠一般,唯有那双眼睛仍然那么深沉。我不曾 写信给他,吃饭的时候偶尔听父母提到他,我就低下头,飞快地扒几口饭,然后 把自己关在卧房里不出来。 小城的清江河畔许多机器每日轰轰隆隆,新修的拦河大堤已经快要竣工,小 城里的人们越来越现代化。 转眼四年飞逝,枫大学毕业留在了省城,几乎不再回小城了。 在小城教书的日子,生活虽然过的充实,然我却日益忧郁。我心里清楚是为 了什么。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我倾尽全力去教孩子们,企图忘掉从前,然而 一切都是徒劳的。 已经二十七岁的我在小城里已经算是“超大龄”姑娘了。父母愁的不行,隔 壁家梦恬的出嫁让我成了院子里唯一单身的“老姑娘”,他们恨不得让我马上嫁 个好人家,让父母稍稍安心。我远没有父母那样热心,除了那些孩子们可爱天真 的面孔能令我满脸笑意之外,其他任何事情好像与我莫不相干。我已经决定,在 枫没有结婚之前我是绝对不会先嫁人的。虽然我平凡,但是也并非真嫁不出去。 城东的阿华几乎每周都要来我家找我。阿华是个民警,挺有上进心,也很会照顾 人,三十岁了还没有考虑个人问题。不过现在好像开窍了,竟然连续三周为我送 红玫瑰,浪漫的够可以。 (七) 得到枫结婚的消息已经是九八年的春天了。那天是情人节,也是我的生日。 我亲爱的伙伴梦恬给我带来了枫的消息,她告诉我枫已经在省城结婚了,新娘是 一所名牌大学的学生,气质出众模样漂亮。我微笑着握紧梦恬的手,然后有满脸 微笑地走出了校门。我恍恍惚惚地穿梭在马路上,我对每个路人笑着,身体轻飘 飘地,仿佛不是自己地躯体,与小城地烟雾融为一体了。 推开单身宿舍的门,我无力地坐在地上。那一夜我喝了很多酒,也是长这么 大第一次喝白酒。我仿佛看见十年前枫背着我回家地情景,仿佛看见而今帅气的 枫搂着温婉的新娘共下清丽的舞池,看见他们光彩照人地穿梭于名流之中。再后 来,阿华来看我,我就哭着对他说,让他娶我。他紧紧地抱着我,陪我醉到天明 一个月以后,我和阿华决定在小城结婚。有种预感,枫会来找我的,直觉隐 约在这样告诉我。 我和阿华选择的结婚仪式是小城中最传统古老的“哭嫁”。这种方式在小城 已经多年不见了,几乎引起了轰动。我执意要这样,阿华也就依了我,给我做了 身满襟红褂。出嫁那日,沿江路上的女孩子们几乎都来了,陪着我布置酒席。当 然,最重要的是要陪我唱哭嫁歌:“一哭父母养育恩哪,再哭”好久没有见过这 样热闹的场面了,家中里外被围的水泄不通,忆及小时候我和枫玩“过家家”时 候的天真无邪,我扮“新姑娘”唱“十姊妹歌”时的一幕一幕,离我那么遥远, 可是又像近在眼前 第二天,我和阿华请了几个要好的朋友在城西的咖啡屋聊天。这儿应该是小 城现代文明的最好体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钢琴声嘎然而止。支持人说有位先生 要为他的朋友点一首歌,而且是一首粤语歌。台下立刻热闹起来。刚刚从哭嫁中 走出来的我不太适应这种气氛,心不在焉的喝着咖啡。 前奏已经响起来了,歌手优雅地把麦克风置于自己的唇前,很深情的样子。 “何时远,何时近,有几多几多可是缘分……回望那过去仍然最真一次错的 吻……”看得出歌手在很用心地唱这首歌。我的心也有被牵引住了,凭直觉回头, 我看到了咖啡屋的角落中坐着一位脸色蜡黄的男子。我的心猛烈的颤动了一下, 是他!枫我一直深深挚爱的人。他的眼睛像清江河里的水一样忧郁,四目相接, 企图洞察我整个内心世界。 “今天偷看他的女人,方知道你已是嫁给别人。暗里我在眼泪微渗,眼泪强 忍,声音有点震。永远不去问,从今天到以往只会记挂,记挂在我心,明了越痛 去爱越深深印,你已是寄居我心”我感觉自己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手中的咖啡杯不争气地滑落到地上,我站起身来,飞也似地逃出了咖啡屋, 任凭阿华在身后是如何大声的呼唤…… (八) 结婚后的日子日趋平淡。阿华对我体贴入微,我也尽量不去拨动往事的琴弦, 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从朋友的口中得知,枫的父母也去了省城,将沿江路的房子卖给了一个广东 佬。心里有一点空落落的感觉。每次回家小住,总是久久地凝视着对面窗口的灯 光,总是幻想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被灯光映在窗前,刻在我的心里,不能抹去。也 不知道是谁把那根连接我们两家的长绳从中间弄断了,只留下半截在空中荡来荡 去,一如我曾经受伤的心。 这样平静的日子如果能继续维持也是一种解脱。但是命运有时候总是会给你 带来各种各样的消息,有好的,也有坏的,而且你必须接受。 九九年的冬天非常寒冷。刚刚过完春节,我得到了让我几乎窒息的消息,枫 已经病入膏肓了。我和阿华匆匆收拾行李赶到省城,可是一切都是徒劳,他已经 永远地走了。 有时候欲哭无泪是最折磨人的。我觉得眼睛里已经干涩,喉咙被卡住了,一 种揪心的感觉侵袭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梦恬曾经告诉过我,枫和他妻子结婚不 到半年就离婚了,她受不了枫的冷漠与孤僻。 这个打击对于我来说太突然了,完全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在我的心里,永远 是希望他好的,这样的结局全然不在我的设想之列。枫是被肝病折磨到晚期离开 人世的。他没有告诉过我他得了病,除了我,他父母,前妻甚至梦恬都知道他的 病,只有我不知道。我后悔为什么对他不够关心,不给他写信,后悔看到他蜡黄 的脸色却连一句关切的话,都没有力气说出口,后悔当初他抽烟酗酒的时候没有 能帮他彻底戒掉……说什么都没有意义,现在他人已经走了。在三个月以前他都 已经知道自己是晚期了,他还是去小城参加了我的婚礼,然后给我点了那首《他 的女人》。我知道他是在乎我的,虽然他从来没有对我表白过什么。 他被葬在小城的鸣凤山上。那儿曾是儿时他带我去采野花的地方。我久久地 坐在他的坟前,不愿意再流泪。我把采来的野花一朵一朵整理好。然后摆成一个 大大的“爱”字。我知道虽然我从没有在他生前说过一个“爱”字,但是他还是 能够看见的,他有一双那么大,那么深邃的眼睛。 小城还是小城。谁都不知道沿江路上颇有名气的大烟贩的儿子死了。人们依 旧忙碌着,山上的油菜花又是金黄的一片。春天来临了,美丽的清江河上有了许 多漂流船,来来往往的游客欣赏着小城无限的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