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狐 作者:萧墙 这天晚上,雨下得特别大,贾轼从酒馆里喝酒出来。巷子里黑忽忽的一片, 白日里的小商贩差不多都收了摊,雨水像黄豆滚落下来,打在雨蓬上,“咚咚” 似有千军万马从远处奔来,凉风带着雨水溅落在肮脏街面的尘土味迎面袭来,又 涩又冷,让人翻肠倒胃。贾轼猫着身,朝阴沟里痛快地吐了一翻。自己都记不清 是多少回喝醉了,每天把公司报价单和配置给客户做好,下班的时候多少能领到 一些钱,没有其他爱好,就到酒馆去买了个醉。远远的街角有一家小卖部还开着, 昏黄的灯光在雨夜格外昏黄,贾轼突然感觉到口渴,就朝着那灯光走去,任凭身 后疲惫冗长的影子被雨水浸泡,然后在水圈中被撕裂。 有酒吗?贾轼打着饱嗝,对着老板喷了一口酒气。老板一楞,张大双眼望着 眼前这个醉态丑陋的小伙子。贾轼发觉自己说错了,舌头已经不听使唤了,看来 今晚是多喝了几杯。给我拿一杯冰水吧,贾轼说,要知道这样的街角小店是没有 酒卖的。老板咕噜着说些什么,就转到冰柜里拿水。这时,从巷子里拐出三个人 来,高高的,看不清脸,手中好象提着细长的东西,忽影忽现,在夜里发出冷光。 老板取水出来的时候,慢慢逼近的三个人,一下子就站在那里不动了。贾轼却没 有看见,他靠在柜台上悠然地取出烟,刚好点燃,当他移开打火机时,快要被灭 掉的火一下子就照在了那三个人的脸上。好深,好恶心的刀疤印。把钱拿出来, 三个家伙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贾轼被吓出一身冷气,酒全醒了。就在那一刹 那,他把手中的打火机朝其中一人的脸上扔去,然后掀开柜台就跑。有一个人绕 到了他的身后,举起手中的铁棍狠狠地敲了他一下。只听见沙锅里铁杵掏蒜一样 沉闷的声响,贾轼就像一滩稀泥软倒在地上。当他的身体完全贴在地面的时候, 贾轼从雨水的淅沥声中听见了一声尖叫:哥哥,不要啊。 鲜血从贾轼的头上冒出来,顺着他的全身,和雨水一起流淌。大街上一片寂 静,要不是柔柔的灯光从雨水中静静地泻过来,雨水轻快地下着,让人怀疑这个 世界已经死亡。贾轼就这样爬在街上,就像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尸体标本一样。这 时,一道闪电划过,夜空变得蔚蓝,和蔚蓝,一声炸雷在贾轼身旁响起。慢慢地 贾轼有了知觉,他感到头象是被炸开了一样,痛得厉害。他艰难地睁开眼睛,一 个穿着黑色裙子的女人从街的对面跑过来。 黑色女人搀起贾轼,轻轻地用手拭去他嘴角微微泛出的血水,女人的头发很 长,她垂头的时候,瀑布一样的头发刚好将贾轼淹没,然后她就呜呜地哭了。贾 轼茫然地看着她,也悄悄地哭了。 “你哭什么啊?”,女人问贾轼。这时,街角那家小卖铺的等完全熄了,天 色兀地黑了,像一张黑布罩了下来。贾轼直感到一阵昏眩,双眼朦胧,努力想睁 开却感到眼皮钻心的痛,雨水从头上滴下来,流到嘴边,慢慢地沁入贾轼干燥的 嘴皮。过了一会儿,贾轼感觉好多了,他用手抓住女人,半响才嗡声嗡气的说: “不为什么,我只是想哭。”黑衣女人停止了哭,拿手捋了捋头发,蹲在那里一 动不动。夜渐渐深了,雨渐渐停了,月亮从远处楼群背后爬出来,把大地照的雪 白,天仿佛一下子就亮了。 贾轼呆呆地望着这个女人,蓝蓝的月光从天空里泻下来,在女人的脸上流淌。 女人有一张好看的脸,直直的鼻子,蓝蓝的眼睛和厚厚的嘴唇。“你看我干什么”, 女人轻轻地说,“你不疼啊,现在好点了吗?” “你刚才喊了什么呢,我好象听见你喊‘哥哥’是吗?”贾轼把脸放在了女 人身上,女人的头发飘落下来,有淡淡的清香,贾轼一时想不起这种香味在哪里 闻过。 女人扭过身来,蓝幽幽的眼光射在贾轼的脸上。“你知道吗?我哥哥为了给 我治病,他出来伤人了。”她低低地说,削瘦的肩膀不停抽搐。 “你哥哥,哪一个呢?”贾轼问道。 “都是,他们都是的?”女人无助地流泪,伤心得转过身去。“我要回家了, 你也回去吧。”她轻柔地说,然后就站了起来,悄悄地走了。黑色的衣服黑色的 影子,只露出雪白、光洁的脚丫,慢慢地像一片纸朝远处飘去。 “喂,你等等,明天还来吗?”贾轼大声地喊。女人回头看了看,“你回去 吧。”声音在四围回荡,空旷而有痴迷。最后连同女人的身影一起消失在夜幕里。 贾轼爬起来,坐在一块废弃的石头上呆想了一夜,有人早起的时候,贾轼就 赶回屋里,昏昏地睡了一觉。 贾轼睡醒的时候,天快黑了。等他起床给自己做了一碗面吃,走出门外,天 全黑了。街两边的树被风吹动,发出飒飒的鼓动声。贾轼感到奇怪,怎么平日里 走这条路不是这个模样,先前的农贸市场、汽修厂都到哪儿去了,路上连行人也 没几个,从大院出来,也该在巷里撞见几个熟人,却没有。贾轼揉揉眼睛,那些 过往的行人都带了一丝冷漠,用很惊诧的眼光看着贾轼,贾轼就愈发感到不对劲。 贾轼走到那条巷子的时候,街两旁的路灯好象全灭了。他也记不清刚才来之 前路灯是否亮着,不过,昨晚那家铺子还亮着灯。昏黄而又摇曳,似乎就快熄灭 了。贾轼加快了脚步,循着从远处透出的光,向前走着。 突然,从身旁响起一个声音:你不要走了。贾轼回头一看,还是昨晚那个女 人,坐在一块倒在地上的电杆上。女人的脸似乎白了许多,嘴角好象有血,又象 是一抹口红,头发依旧象一道瀑布,在夜里看起来就象没有一样。 “你又来干什么?”女人抬起脚,蹲在电杆上,象一只猫头鹰。 贾轼感到脸有些发烧,他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女人朝里挪了挪,示意他坐 下。“我来看看你,”贾轼又补充说,“我只是想看看你。” 女人的肩膀微微地颤动,她转过头来注视着贾轼,贾轼发现她的眼睛在夜里 发亮。 “你的哥哥没来吗?”贾轼问那女人。 “他们都死了” “死了,昨晚不是好好的吗?” “他们是在回家的路上被杀死的。”女人说完,就失声恸哭起来。 “为什么?”贾轼伸出手搂住她,眼前的这个女人,她的每一次哀痛都象鞭 一样抽打着贾轼。 “为了我,我快要病死了……,”女人伤心得说不出话来。她在贾轼的怀里 猛地一抖,“为了给我找钱治病,他们被别人害死了,我的病是治不好的啊,呜 呜……” 贾轼直感到鼻子里一酸,扑梭掉下泪来。 许久。 “你能帮我一件事吗?”女人抬起头恳求。 “什么事,你说吧。” “明年的清明节,到我哥哥坟上给他烧柱香吧。” “你……你,”贾轼听出了女人的意思,他镇定地说:“不,你会好起来的, 相信我。”哀怨而又凄迷。 女人笑一笑,看红了烟云一样,又藏了丝丝的痛楚。她摇摇头,在贾轼的怀 里轻轻的摇晃,象婴儿一样吮着手指嗡嗡地发出声响。月光象一块白布盖在她的 脸上,和着她黑色的瀑布流淌,流到她雪白的脖子上。她的眼眸凝固了什么晶亮 的东西,发出幽蓝的光,从夜里穿出来,象是背负了漫长的屈辱,带着五千年的 沧桑,有着血和泪的风霜雪雨。“或者错不在我哥哥”,她喃喃自语。 “恩”,贾轼扶着她的头,以免她柔弱的脖子不堪承受她摇晃的头颅。她的 腰身轻柔得象要飞起来,黑色的衣袖宽大而又轻盈,就像一只黑色的蝴蝶伏在贾 轼的身上。 女人想要站起来,她做了几次努力都没成功。贾轼用手帮她,女人却用尽全 力猛的转过头来,刹时,那一张苍白的脸就象一道冰凉的霜雪,带着彻骨寒气。 一道长长的泪水从眼角滑落,留下粉的、匆忙的痕迹。 “让我走吧,”女人从贾轼的怀里挣扎出来,“我想一个人安心地去。” “你到哪里去,你的家?” “我要回到我来的地方。”女人淡淡地说。夜风吹皱她苦涩的脸庞,将她的 长发吹乱。女人狠心咬住了头发,眼光直直地照着贾轼:“我终究是要回去的。” “能留下吗?”贾轼乞怜。 “留不住的,——没有人能留住的。”女人修长的手指触着贾轼的脸,乌黑 的嘴唇慢慢张开,然后一下子就贴在了他的脸上。很久,很久。 “你是个好人,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就快要死了。”女人捧着他的脸, “我真的要走了。” “我不让你走。”贾轼的两行泪水落下。 “可惜你不是我哥哥”女人莫名其妙地说:“可惜,我哥哥死了。”说完, 就飞快地朝夜里奔去,倏忽就消失了。 “啊……”,贾轼大病一场。 几个月以后的一个早晨,他来到巷子。眼前的景物变了许多,街角根本没有 什么小卖部,躺在那里的只是一堆臭气熏天的垃圾,满街的苍蝇飞来飞去,街边 也没有那天晚上看见的电线杆。他朝女人消失的方向走去,却是一排黑色的小木 屋。敲了半天门,出来一个老头,裹着白色的头巾,穿了一双灰色的布鞋,手里 拿了一杆烟袋:“你找谁?”贾轼楞了很久,说不出话来。“我找一个穿黑色衣 服的女人,半年前的晚上我在这里见过她,她的哥哥被人害死了,她也……”老 头一听,脸就变白了:“年轻人,你恐怕是撞见鬼了,半年前这里死了一个男人, 听说是抢劫犯,他的妹妹从老家赶来,当街就昏死过去,后来也死了。每个晚上 这里都有女人哭的声音,很吓人的。”贾轼听了,吓得一身冷汗。“你还是赶快 走吧”老头说。“那后来她和她哥哥葬在哪里了?”贾轼仍不死心。 “你问这个干什么?”老头的脸变得铁青,“难道你还想去看,都是些冤魂 野鬼,还会有个埋处?” 贾轼听了,更加伤心。 “我,”他哽咽说不出来。 “还是看来世吧。”老头丢下一句怪怪的话,摔门而去。 看来世,贾轼凄苦地一笑,摇摇头,走开了。 街面上飘起了雪,又象是白色的粉末,那是死人的骨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