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二十年 作者:萧墙 佛说:前世五百年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 一九八二年,秋,江城。 卓扬站在江边,秋风灌进他的衣衫。 这里刚刚下过一场暴雨,浑浊的江水怒涛,拍打着青的岩石,露出它亿万年 风蚀来的白白骨骼。这么多年都走了,每一个断层和破碎都记载它漫长的历史和 多舛的命运。卓扬不免对岩石生出景仰来,岩石也是有生命的,并且是生生不息, 子子孙孙无穷尽。我要是岩石,卓扬顿时想吟出一首诗来,我要是岩石,我就不 会对滚滚东流的东西哀思。 想到这里,卓扬又苦笑了一下,谁会对一个毫无生气的东西哀思呢?就嘲笑 起自己多情的诗意来。 天渐渐暗淡起来,仿佛是一张帷幕慢慢散落下来。远山似娥眉,逶迤舒展开 来,山脚的木船一荡一荡的,就象少年的眼睛在闪动。黑亮的眼睛在黑夜里闪动。 卓扬想,我就是那个少年郎。 少年郎从大巴山深处走来,怀揣着他心醉的文学梦和翩翩少年情,跨进了江 城大学文学院的殿堂。这是一个梦,直到生命结束,梦才会消失,也许生命早于 梦的消失。 远处校园的钟声响了,在清秋的晚上,这种声响格外空荡,仿佛穿越了时空 的隧道,狠狠地拍打城墙,发出姑苏寒山寺的钟响。这是一所知名的学府,它的 草坪与园林是候鸟们栖息的乐土,所以这里造就了一批八十年代初流行和时尚的 爱情高手。这是一个文学的殿堂,它的人文气质和它在全国现当代文学的独领风 骚无人比及。这里有一个说法,叫草坪文化,这是借鉴英国人独有的狗文化而来 的。于是学长们纷纷效仿之,发明了猫文化和猪、羊等等文化。 卓扬对此十分厌恶,他管它们统统为鸟文化。 鸟文化人创办了学院人气很高的“梨园文学社”,有人来请卓扬前去捧场, 并许诺也可弄个什么部长等职位。卓扬怒睁圆目,几乎咆哮:滚。 他认为这是践踏文学。 鸟文化人更做不来学问的。卓扬想,也只有胡适之先生做《水经注》,钱钟 书先生做《管锥篇》才叫做学问。卓扬是最喜欢两位先生的了,尤其两位先生做 学的严谨。 鸟文化人却是爱情的高手,他们在爱情小诗方面的创作源泉仿佛从未枯竭, 他们有很多女人,有各式各样的爱散落在校园每个角落,但他们却是感情的骗子。 我当是深恶痛绝之,卓扬想。 这天上完文艺美学回来,卓扬从文科三楼旁边经过,看见一个穿白色衬衫的 女孩蹲在教学楼外的草坪上找什么东西,草地上摊放着一大摞书。 你找什么东西?卓扬放慢了脚步,对那女生说。 找找属于自己的叶子。女生轻声地说,却没有抬头。 自己的叶子。卓扬顿时觉得奇怪,自己以前怎么就没有听说过,多有意思啊。 那你怎样找自己的叶子呢?他问那女生。 嘘,女生轻声的说,叶子的纹路和手掌的纹路相同的就是了。仍旧做她手中 的活。 你是怕吓跑了叶子吧,卓扬笑呵呵地说,叶子也能跑,是你给它生命的吧。 我没那么大能耐,女生停下手中的活,抬头看着卓扬说,我自己的命都做不 了主,还能管它树叶。 落日的余辉里,女生有一张俊秀的脸。卓扬显得有些不安,不知说什么好, 半天才问,你是今年的新生吧。 女生听了,呵呵地笑了,我都大三了,我是你的学姐呢。她干脆站起来,拾 起书对卓扬说,你是新生吧,去找找看有没有自己的树叶吧,或许它可以使你这 四年好过点。然后丢下卓扬一人傻傻地站在那里就走了。卓扬慌忙问,你不找你 自己的叶子了。 不找了,没了这份心情。说完,看了卓扬一眼,带了点娇红的脸走了。 卓扬一直目送她消失在林口风里。那天夜里,天突然下起了雨,滴滴嗒嗒敲 在窗台上,夜在雨里变得更加黑暗了,也突然冷了许多。卓扬从床上爬起来,走 到窗口。这是八十年代初的夜里,物资的匮乏使这里很多人早早爬上了床,没有 太多人使用电灯,尽管这附近就有一个很大的发电厂,他们更喜欢用桐油灯来照 明,学校也不例外。每天夜里九点,电灯就早早歇息,搁置在床下的桐油灯就被 人拖出来,点放在桌上,于是,这个城市,是诗一样的火焰在跳动。 在卓扬眼里,这是爱情的火焰在燃烧。 这种火焰从身体里向外燃烧,把蕴藏了十八个春秋的岩石融化,它的炽热和 焦急就象春天冰封的江面破壳一样。终于,要浮出海面了。 再次见到女生的时候,是萧瑟的冬季。雾蒙蒙的阴雨天里,埋葬着无数散落 的树叶,这是一片一年四季都在落叶、发芽的树林,阴暗潮湿的土壤透着戳骨的 寒气。 卓扬就在树林下的一张白净石凳上看见女生的。 女生静静地坐在那里,象凝固了的一尊雕像。卓扬从她身边走过去,紧张得 不敢看她一眼,心里慌乱得象有一头兔子在蹦。离女生有十米左右远了,他这才 发现她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于是,卓扬停下了脚步,站在那里看着女生。足足有 二十分钟,谁都没有发现有一个男生在石梯台上看那个女生。卓扬终于鼓足勇气 走了上去,他觉得脚底一颤一颤的,使不上力。 卓扬走到女生跟前,故意把脚下的树叶弄得很响,然后对抬起头的女生说, 怎么是你呢。话说完,才发现声音低低的,涩涩的。 女生显然有些惊奇,她蓦地记起眼前这个人是谁来。你上图书馆了,她说。 又低头继续看书。 卓扬感到有些尴尬,他诺诺地说,你忙吧,我刚才从这里过,碰巧看见你了。 看见女生没有说话,他不死心地问了她,你是哪个系的? 政治系大三了,你是文学院的吧。她抬起头,笑了笑说。 卓扬说了声,对的。然后又说,我叫卓扬,你呢? 女生很快说,有这个必要吗?眼里怪怪的。末了,她说,我叫萧妮。 这天下午起,萧妮这两个字占据了卓扬的所有。他通过政治系老乡的帮忙, 打听到了萧妮很多情况。凡是关于她的消息他都喜欢听,凡是她的一切爱好他都 喜欢和效仿,有一天夜里,他突然发觉,自己已经深深爱上了这个女生。 这种奇妙的感觉。 这种感觉,有雪融水的冰凉和沁人新脾,有盘石的深厚和垣古,就象一个多 情的芽子,从泥土里钻出来,悄悄地透着大地的清凉,待到姹姿嫣红开遍,才悠 然开放。悠然开放,在爱的国度里驰骋奔放,在北国的冰天雪地,在柔情迷意的 南国小镇,在荒凉的大漠,在梦里哭泣的普陀岛,等一段千年的缘份。 卓扬感觉自己梦游了好几个月。睁开眼和闭上眼都是同一张娇媚的脸,他发 现每一个树丛后都有一个人躲在那里,悄悄地笑呵着,望着他。这种日子持续了 很久,他快半年没有看见过萧妮了。 这种思念加重了他的失眠。有一天早上,卓扬起得很早,他到学校的足球场 去跑步。突然看见有一个穿白色运动服的女生正在慢跑,那身影很象萧妮。卓扬 马上就以为是了,他飞快地追上去,从侧面抄过去,却发现那人根本不是,心一 下子掉到锥子里了。他坐在地上,张大了双眼看这个球场,想哭却哭不出来。 我要去找她。那一刻,卓扬下了决心,他唾弃和厌恶自己的懦弱。这种懦弱 已经戕害了我十几年的情感,并且就要葬送我的幸福。对我最爱的女人,无论如 何我也要拿出勇气。卓扬暗暗给自己打气。 第二天,卓扬偷偷逃出学校,到五十里路外的市区买了一束玫瑰花。回到学 校天快黑了,花却没有枯萎。这对卓扬来说,是极度的浪漫和奢侈。他写了一封 信夹在花里,托一位打开水路过的女生带过去,那个女生看见卓扬慌乱的样子, 不觉笑了。 萧妮却没有收到那封信和那一束玫瑰花。 卓扬一直在等。他以哀怨诗情的笔调,把他和萧妮的相识,相思的折磨和煎 熬写了进去,最后他在末尾写上:邂逅,在一九八三年春,松涛亭(校园有名的 情侣点)。就等待萧妮的到来。 这一等就是二十年。 在苦苦等待了三个月后,卓扬的心都碎了。他自语:这个世界已不属于我, 我亦不属于这个世界。人一天比一天消瘦,脸一天比一天苍白。在结束了每晚12 点外出,独自坐在后山石台上落泪,次日凌晨5时跃窗而入的生活后,卓扬干脆 倒在床上,三个星期不曾下床。当眼泪都流尽了的时候,他就用枯瘦的手抓住床 沿,猛烈地颤抖。这分明是摧残自己,室友们都同情地说。 当盛夏来临,窗外满是嫩绿和果黄的世界,卓扬的脸渐渐红润起来,他走下 床,扶着窗台,明亮的太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顿时觉得舒畅很多。他转身对张 大着双眼望着他的室友们说:身体受之父母,损之何惜? 卓扬的生活又归于平静了,这段时间,他读到了两篇小说,一部是徐吁的 《鬼恋》,一部是郁达夫的《迷羊》,他觉得自己就是小说中的主人公,最终爱 人萧萧而去。于是有一天,上比较文学课的时候,老师让他谈谈比较文学方面的 问题,他就借题发挥,把自己对《鬼恋》和《迷羊》的比较看法说出来,他说, 爱情是迷羊,真正的爱情和鬼一样梦魇。听者无不惊悸,只有他的室友才懂得他 说出这句话的勇气。 大二下学期的时候,卓扬在图书馆看见了萧妮。这次是真看见。但是卓扬已 经没有当初的激动。萧妮穿了一件天蓝色的确良布衫,挎了一个黄布包,从三楼 往下走。卓扬刚好上楼看书去。就在两人靠近的时候,萧妮望了卓扬一眼,走到 楼梯口的时候,她突然转过身盯住卓扬看,只在瞬间,卓扬的心就快跳到喉咙。 他凄怨地看着萧妮,发现萧妮看自己的眼光里有一丝眷念和深情。卓扬突然觉得 有什么事情发生过,或者有什么事情没发生过,刚想的当儿,萧妮消失在门外。 卓扬站在那里,半响没有动。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事后想到:人生的曲折 无非是机缘和情份,而这两样他都没有,他只有大脑的短路和精神的绝望。直觉 告诉她,萧妮很可能没收到他的东西。他猛地一惊,慌忙跑出去。门外,是渐渐 黑下来的夜幕,和冷冷的清风。 卓扬伤心得蹲在地上,长叹一声:是命啊,是天意啊。 卓扬带着无数个夜里的思念,带着无数次的自责和悔恨,无限惆怅和伤情, 认定这就是情和缘,爱与不爱,是冥冥中注定,没有理由和借口可以解释的。我 是深爱着她的,他喃喃自语,却再也没去找过她。直到萧妮大学毕业,他都没有 再见过她。 一九八六年仲夏,卓扬从江城大学毕业,放弃了留在江城的机会,去了泉城 一家市级单位,离开了这个伤心地。他走的时候,没有一个同学知道,最后火车 要开了,很多同学跑到月台上向他挥手,大家知道他走得远,都来送他来了,而 其中竟有许多同学他是喊不出名字来的。卓扬哭了,他趴在车窗上呜咽,为四年 的委屈,为这份难忘的同学情谊,为自己的前途和命运哭泣,这一刻他暂时忘记 了萧妮,至少生活中还有其它情感要来珍惜和爱护的。 卓扬的优秀是拭去眼泪后的健康复出,他的才能和友善使他赢得了同事们的 赞赏,工作业绩不断上涨,人也变得开朗了许多。每天他都骑着一辆自行车从喧 闹的街市穿过,每天都会蹲在食堂外面的天井边吃饭,每天都有同事惊奇地摊开 报纸,大声嚷到什么地方又开始搞私人企业,什么地方又被政府划定免税区,每 天都有人在议论新上市的洗衣机,以及女同事们手中的棒线针活,他认为,这就 是生活,而真实和幸福的生活不过如此。 这一年,卓扬被提拔为中小企业管理科副科长,享受正科级待遇。上任不到 一个月,省委来了文件,选拔青年干部驻乡锻炼,卓扬去了东部的一个县,任马 家乡科技副乡长。那年,他二十五岁。 在他下派临行前一天,企管处的虞处长拍拍他的肩膀说,年轻人下去锻炼也 是好的,不过早点回来还是更实际的好。卓扬明白他所说的话,虞处长的夫人张 大姐早对卓扬说过,她姨房家有个侄女,在省供销合作社上班,想说给他。卓扬 见过那个女人,长得还漂亮。但是卓扬没有任何心思,他对张大姐说,我还小, 暂时不想谈的。就为这句话,他付出了将近五年的惩罚代价。 在乡里待了一年,同来锻炼的同事们都调回城里了,而他却一拖再拖,从科 技副乡长到乡镇企业局副局长,再到县体制改革办公室主任,眼看就要永远留在 县里了。一个偶然的机会,去当地做体制改革调研的省体改委一位副主任发现了 他的难得才能,回到省城后就点名调他到省体改委。 离开县城的时候,卓扬又仿佛回忆起当年从学校毕业时的情景,同样是委屈 的泪水,从眼角里挤出来。为了一个无时无刻努力去忘记,每时每刻却又常想起 的一个人,他承受了孤独和嘲笑两种痛苦,身心都僵死了一般。 回到省城以后,卓扬的职务没有定论。这时候,组织上来人来找他谈话了。 组织上的人对他说,你都是国家正科级干部了,快三十岁了,怎么也得考虑找个 对象,成家立业呢,再说,你连这点责任心和责任感都没有,组织上会怎么来压 担子给你呢。 卓扬苦笑着说,组织上对我的关心我表示感激,但是我不谈对象总有我的道 理,对工作我是无论如何也要做好的,这请你们放心。 省体制改革委员会几个重要领导为此专门开了一个小会,那为副主任拒理力 争,最后,本着爱惜人才的考虑,卓扬得以正式任命,调任秘书处副处长。 这以后的几年,每天晚上,卓扬从办公室回到机关大院,也不打开房间的灯, 悄悄摸上床,点一支烟,就抽起了。待到两三支燃尽,卓扬就会睁开眼,看看屋 里漆黑的家什。两三支烟已经让他在异域神游了一朝。当他把头彻底地埋在枕头 里,他就会感到自己已经彻底搁浅了,就象一只远航归来的船,到了回来的港湾, 随着浪潮冲上了沙滩,但是,这是回归家乡的快慰和舒适。卓扬的家乡是没有海 水和江面的,但是他梦中的家乡有起锚远航的船和江畔拉纤的吆喝声,有光突突 的山灰灰的岩石,震耳欲聋的海潮声,和远处黑忽忽里的一声犬吠,这一切无不 让卓扬心潮澎湃。 卓扬怀念这种渔民生活。每天早上出船打鱼,赤胳膊,光臀,呼啦拉一撒, 鱼儿跃然,落在船板上,噼啵有声。当迎来晚霞时,就收拾利落,回小山的屋里 和心爱的女人一起。女人瞧见丈夫回来了,老远就在收拾柴火,火要更旺,水要 更热,那亲昵,那甜蜜,全在小小茅屋里,其乐也融融。 每年的腊冬十六,寒雪飘零,是卓扬的生日。他把最好的几个朋友请到座, 给每人满满地斟上一杯酒,良久,却不曾端杯。大家都疑惑看了半天,直到他的 眼睛渐渐变红,脸越来越暗,他才端起杯说,今天是我的生日,这不算什么,我 把你们请来,是为两个女人干杯,一个是我母亲,她在若干年前的今天生下了我, 一个是我这辈子最爱的女人萧妮,一个给了我生命,一个带着我的魂灵。说完, 一饮而尽。杯落之时,卓扬泪花闪闪,说了声,也不知她们怎么样了。 尽管有不少人对卓扬抱以鄙夷,怀疑他的身心健康和个人品质问题,但是这 并没有阻止他在仕途上的发展,虽然卓扬并不看中这个仕途,但是在那个严重缺 乏高水平年轻干部的年代,卓扬再次被委以重任,调任省计经委外经贸处处长, 三年后,任计经委副主任。享受国家副厅级待遇。 这在副厅级别干部中是唯一。 卓扬仍旧没有结婚,他说不清楚自己是否在等待一个人,等到了这个人结果 又会怎样呢。他变得忧郁多了,常常彻夜失眠,他想,日子愈长,就愈醇香,但 是,那张熟悉而又激动的脸却慢慢地淡去,卓扬很想抓住她,但是却无能为力。 他曾试图在白天每分钟都努力记忆那张脸的模样,以便到了晚上,日思夜梦,在 梦中能够重新捕捉到。但是,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无益。他愈来愈感到悲哀。 新世纪的第二年,根据国家经济开发转移的需要,卓扬调回江城,任经委副 主任,分管中小企业改革。江城是一个老工业区,它经历了抗日战争时期,上个 世纪七八十年代两次快速发展,它的重工业在一定时期为整个地域经济建设做了 很大的贡献,但是在今天,它面临着技能停滞,机械老化,产业机构严重失衡的 难题,江城的中小企业面临破产和并购的问题。卓扬到任三个月后,就着手重建 江城产权交易所,给产权交易搭建一个公开、公平、公正的平台,同时,杜绝国 有资产的流失。时年,他三十八岁。 我又回到了这个城市,卓扬靠在沙发的椅背上,望着高楼建筑,添了几分感 伤。 交易所挂牌成立后的一个月,中介机构会员单位开始陆续报名。卓扬授意交 易所把江城最好的中介机构吸收进来,让进场交易变得规范、科学。 有一天,交易所有人打来电话,说有个威鸣律师事务所的主任不满意交易所 会员制的一些限制条件,要向主管领导反映,问卓扬见还是不见。卓扬答复说, 在交易所说不清楚的事情当然可以在这里来向我说。于是就安排了时间让那个事 务所的人来。 这天下午,事务所来人了。那时,卓扬正俯在桌上审阅呈上来的文件,秘书 见状便安排来人坐下,并倒了茶水。 时间过了快三分钟,卓扬才嘘了口气,放下文件,抬起头打量眼前这个人来。 来人却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穿一套羊绒暗花套裙,挎一只咖啡色的皮包,眼角 有了淡淡的,若隐若现的鱼尾纹,眼睛却很大,透着年轻时的娇柔和迷人。卓扬 的眼光刚触及到她的时候,就直了,他的脸冒出了少有的细汗,这时,秘书怀疑 他是不是病了。卓扬却健步从办公桌边走上来,望着那妇人,一字一顿地说:你 是萧妮? 那妇人疑惑地问,你是?突然又想起来似的,一下子转过脸去,显然她已经 认出了卓扬。这时,秘书悄悄地溜出了房间。 卓扬的眼里慢慢地流出泪水,他低低地说,这么多年,我……。却又说不出 来,然后他转到萧妮的面前,轻声地问,你还好吗?萧妮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说,还可以,然后又问,你呢? 我还好,卓扬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有些颤动,他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又快掉 下来了。萧妮看见,慌忙说,你不要这样……,也还想说什么,眼泪却跟着掉下 来了。 我给你的信,你收到了吗?卓扬问,这个问题他一憋了十几年。 什么信?萧妮不解地问,我没有收到啊,你什么时候送的。 我托一个女生带给你的,你没收到?卓扬突然记起来什么,他问,大四上学 期,你在校吗? 大四上学期?让我想想,哦,那不是我们系实习的时间吗?我到南宁实习去 了。 啊!卓扬只觉天旋地转。 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卓扬苦笑着问,丈夫是做什么的呢。 设计院的一个造价工程师,萧妮回答说。 很幸福啊,卓扬叹了一口气,又问,是儿子还是女儿呢? 儿子,上大学了,和我们当年一样。 和我们当年一样,卓扬自言自语,也就笑了。你毕业后还考了律师? 恩,萧妮点点头。 卓扬说,你这辈子还真不容易啊。 一阵沉默。 三天以后,有人给卓扬送来一封信,是萧妮写的。她告诉他,她随同她的丈 夫到北京治病去了,江城的医院诊断她患有乳腺肿瘤,怀疑是恶性肿瘤。她告诉 他,这一去,可能要待上几个月来治疗,要他自己多珍重。 卓扬看完信以后,心里空空的。他推开窗户,向北眺望,只见天边多了几层 黑云,远处雷声隆隆,要下雨了。卓扬心跳得厉害,他额头渗出汗来,耳朵也灼 热难耐,他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卓扬就象等待押赴刑场的囚犯一样,惶惶不安,等待从北京来的消息。他怀 疑和萧妮的见面是不是一场梦魇,或者安排这次相遇的上天要拿去什么东西要他 偿还。我可以偿还的啊,却为什么找她呢,难道它也知道萧妮就是我的全部和唯 一吗。他不敢让人打听萧妮的病情,他怕这样惊犯了什么,给萧妮带来不测。然 后,他又十分焦急地想知道她的消息,希望这时有人突然破门而入,给他带来萧 妮的情况。 一个月后的一天早晨,卓扬刚来到办公室,有人不邀而至。他焦急地等那人 说话,那人却非常激动,满头大汗,用生硬的四川话说,萧妮她,昨晚死了。 死了,她死了。卓扬念到这里,人一下子就栽倒在地下。 参加完萧妮的葬礼,卓扬从南山公墓回来,就不曾开口说话,他坐在漆黑屋 里的沙发上,一动不动。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死了呢?要知道麻醉手术也只有 五千分之一的事故机率,怎么她就碰上了,还要了她的命呢?这不是要了她的命, 这是在要我的命啊,这个惩罚,何时才有尽头。 半个月以后的一个早上,卓扬起来倒茶水,突然觉得天昏地暗,人一下子就 摔倒在地上。第二天早上,他的秘书撞开门,把他送往医院,医生说,他在地上 躺了整整一天,人已经处于休眠状态,恐怕再也醒不过来了。 有诗为证:br> 等待 我来自上个千年, 从石缝里劈剥一跳, 就到了人间。 为了一个人,我凤凰涅磐, 从远古来到今天。 千载易变, 风景万千, 我眼花缭乱,迷惑又茫然。 哪里是河,哪里又是岸, 看不懂白天的自然。 我伏在黑夜里等待, 还在酒店外徘徊, 哦,现代人的撒克斯和鼓乐, 和我的抚琴合拍。 我就在音乐和酒里期待, 穿越千年时空, 从地核发出一声沉闷的呼喊。 春去秋来,白头红颜, 我仍然在等待, 等待的一个女孩。 直到她的出现。 (萧墙壬午年金秋) 可与懂得真爱和衷情的友人来探讨话题,你的朋友——萧墙。 QQ:246574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