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色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千古流传的诗句赞美江南美景,盛夏的江南更是美不胜收。苏州市郊的小村庄掩映 着湖光山色,静悄悄的休憩。依然是黑瓦白墙,小桥流水;依然是平静的石湖和苍 翠的上方山;依然是弯弯曲曲的乡间公路和整齐的农田。 十三年来,枫在这个熟悉的乡村度过了无数个快乐无忧的日子,那是一长串用 五彩的颜色绘出的童年!除了最亲切可爱的绿色,还有红色的杨梅,紫色的茄子, 黄色的蝴蝶,蓝色的蜻蜓,紫红的红菱,碧幽幽的石湖水,灰白的上方塔,蓝天, 白云……数不清数不完的五彩斑斓,光彩夺目!还有最可爱的是外婆家隔壁的那个 小女孩,总是穿一条粉红色的喇叭裙!回忆,点点滴滴在心头,枫的心却因为这甜 蜜的回忆而刺痛。五彩缤纷的世界呵!你在哪里?在哪里? 十三岁的枫在一天之中失去了亲爱的父母和五彩缤纷的世界。就在他们一家人 往返了几百次的那条去外婆家的乡间公路上,一家人正坐在爸爸心爱的红色吉普车 内,开心的计划着即将到来的长长的暑假将如何渡过。母亲像个十七八岁的顽皮女 孩执意地坐在副驾驶座上,不时往她金发碧眼的丈夫嘴里塞薯条,而枫正扛着心爱 的摄影机拍蓝天,拍白云,拍绿野,拍这对嘻嘻哈哈的大朋友。幸福与温馨挤满了 小小的车厢,而死神正张着狰狞的魔爪悄悄地袭来。枫还来不及仔细地将幸福牢牢 抓住,噩运便已骤然地发生了。一辆装满着建筑材料的大卡车突然从在叉路口斜冲 过来,枫从摄影机的镜头里只感到一个巨大的黑影袭来,母亲的尖叫和“轰”的一 声巨响,便昏厥了过去。是脚上的剧痛使枫从昏迷中醒来,有人在用力想将他搬出 车厢,他的脚被变形的前排座夹住了,而此刻他已明白发生了什么。“爸!妈!” 他只想知道父母的状况,但是!眼前的景象再次将他冲击得昏倒,只见那对片刻前 还相亲相爱的年轻夫妇此刻已变得血肉模糊,四臂相拥,紧紧的纠缠着,浓浓的血 水和白色的脑浆混合着,四周还撒满散乱的薯条!命运呵!有时它总是如此残忍, 它何忍哪!何忍? 当枫再度睁开他那双蓝眼睛时,已是十个小时后了,除了失去双亲的痛苦之外, 又一个打击使他的精神几乎完全崩溃了。他失去了对色彩的感应。 医生说枫的大脑受到了严重的刺激,使视觉神经麻痹了,以后枫的世界就只有 黑白两色了。几度苏醒又几度昏厥,枫终于在医生的镇定剂和外婆的哀求下平静了, 大颗大颗的泪珠浸湿了枕头。遥远的俄罗斯的爷爷奶奶在一个星期后也赶了过来, 祖孙相见,泪眼相望,数不尽的凄凉苦楚! 外婆已经六十岁了,年轻时便已守寡,只有枫母亲一个独女,而今白发人送黑 发人,伤心之境,何以言喻?幸亏外婆生性坚强,在这样的打击之下还没有倒下, 尽心地照料着外孙。又好在父母生前交友甚多,身为大学教授的父亲,学校方面也 给予了很多帮助,许多后事都被料理得很好。父母的骨灰被保葬在福寿山墓,这对 恩爱的夫妻,跨越了国界的爱情,此是终于又一起长眠在了彼此都深爱的土地上。 枫也只好无奈地为父母祈祷安息了。 爷爷奶奶由于语言不通根本无法和外婆交谈,枫的情绪总是很坏也不能时时翻 译。于是在个老人在起便总是用手势和眼神进行交流。爷爷奶奶毕竟是要回俄罗斯 的,在他们为了半个月以后,爷爷征徇的和枫谈了话,他想将枫带回俄罗斯,枫看 着爷爷同样的眼睛,却果断地谢绝了。枫说:“不,爷爷,我还是想留下,爸爸最 爱这里,妈妈也在这里,我不愿离开他们!而且,我是男子汉,外婆这么老了,她 不能和我一起走,我不能留下她一个人!” 爷爷和奶奶难舍地飞回了俄罗斯,那一天,枫一直送至机场,飞机起飞了,枫 抬头看见黑白色的一片天空! 枫的性格由活泼转向了孤僻。车祸使他右脚留下了轻微的伤残,他再也不能奔 跑和踢球了。他更加逃避户外的一切活动,他整天将自己关在父亲留给他的大书房 里。读书,成了他唯一的兴趣和活动。 那个暑假,枫还是在外婆家度过的。只是他再也不出门到田间玩耍,更不去满 山摘杨梅和到石湖游泳了。他只在夜晚才到室外看看夜空的繁星。听听流萤的歌唱。 而邻家的小女孩阿兰,也被他关在了门外。阿兰依旧穿着那条粉红色的喇叭裙,编 着两条麻花辫子,眨着受伤的眼睛,小小的身子孤独地守在枫的门外。她知道枫的 遭遇,纯真的友情使她渴切地想给枫以安慰,但是枫却拒绝了她的友好。她不怪枫, 她想,若是她自己遭遇了同样的不幸,或许会更加的孤僻吧!阿兰每天都来看枫, 她会摘来一枝带叶的杨梅从枫的窗外塞进去,有时是一片荷叶,一只蛐蛐儿。但是 枫一直到暑假结束都没有为阿兰开过门。直到临回上海的那一晚,枫才悄悄地从阿 兰的窗口塞进一封信。“阿兰:谢谢你送我的东西,我都很喜欢。原谅我一直不陪 人玩儿,其实我也好想像从前一样和你一起。但是,一切都变了,如果你像我一样 有一天突然发现你最爱的人都离你而去,身边的一切都只剩下黑白两种颜色,你便 会知道了。我不敢看你,因为我最爱看你穿的那条粉色的裙子已经变了,我怕看久 了我连想像它的色彩都不会了。 我回上海了,外婆也要陪我一起走了,我想以后再见你的机会也许会很少了, 但是,我会想你的! 你的好朋友:枫“第二天一大早,阿兰死守在枫的门外,在枫的惊讶下含着泪 塞给枫一条绣着兰花的小丝巾,转身跑开了,喇叭裙轻轻地扬起浓浓地离愁! 转眼八年的时光流逝!枫已是大三的学生了,长大的他继承了父亲的蓝眼睛, 高鼻梁和白皮肤,却有母亲一样浓浓的黑发。除了眼神中蓝色的光辉和洁白的肤色 外,他的一切都完全是个含蓄而稳重的中国人。十三岁的灾难依旧残留在他的心里, 只是他强健的身体让人很难察觉他内心的世界。外婆已经很老了,很快就要枫来照 顾她了,而父母留下的财产也很快要用完了,除了这套一百坪的公寓外,枫一无所 有。面对即将为临的暑假,枫打算想办法挣钱,但是外婆却执意的决定卖掉乡间的 房子,等枫毕业后再说。 枫和外婆一起在乡间度过最后一个夏季。一切都是黑白的,再也没有童年的五 彩缤纷牵动枫的心。除了每天清晨去父母坟前放一束花,枫几乎寸步不离开屋子。 没有了城市的喧嚣,枫静静地品味着泥土和栀子花的香气。古老的花格窗模糊地透 进夏日午后的阳光,枫立在窗前想起隔壁的阿兰,那个穿粉红色喇叭裙的小女孩。 正想着听见外婆在与人说话,以为是来人看房子,便从楼上的窗户向外看去。蓦然 的看见一个穿长裙的女孩,小巧的身子,盈盈的腰肢,垂肩的长发,那样娇怯的立 在门外,一脸的微笑和迷蒙!呵!她的脸上赫然有着阿兰的影子,八年了,那个童 年的伙伴,想必正是门外这个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孩了。枫的心无缘由的狂跳起来, 想立刻冲出去拉住女孩,但是他犹豫着,并看见女孩微笑转身离去的背影和轻扬的 裙角和长发,翩翩然!盈盈然! 枫在午睡时梦见了阿兰,梦见粉红色的喇叭裙和麻花辫子,还梦见阿兰捧着那 条绣着兰花的小丝巾抽嗒嗒的流泪的样子,醒来后更是莫名的思念着。 孤僻,已成了习惯,他懦弱的依赖着昏暗的屋子,拒绝着阳光。 黄昏的时候,枫再次见到阿兰站在门外徘徊,手里捧着一大盘杨梅,这是枫小 时候最爱吃的。终于她敲了门,外婆热情地拉她进来,她才羞怯的迈是门,眼角不 经意地瞥向枫的窗口,枫的心随之澎湃!枫没有下楼,虽然外婆叫了许多遍,直到 阿兰失落地离开,枫一直都不曾露面。 晚上听外婆说,阿兰高中毕业后便没再上学,在家没做什么事。一直想念阿婆, 想去上海看看却不知道地址。还问起枫的情况。外婆一边讲一边夸奖阿兰,阿兰这 小姑娘真是出落得水灵灵的,手又巧人又勤快,谁家能取到阿兰这样的媳妇真是有 福气!枫听着什么也没有说。 房子终于找到了买主,价钱也算不错。离暑假结束却还有十几天。外婆一边收 拾东西一边默默的流泪,这个埋葬了她的青春又送走了她的丈夫和女儿,女婿的老 房子啊!她心中有数不清的情感呀!阿兰也来帮忙收拾东西,枫却怕面对阿兰而去 了父母坟前。老房子空了七八年,早已没什么可带走,只是父母留下的许多书枫想 带回上海,那些古老的家具用品都分送给邻居了。 阿兰要走了他们小时候总爱抢着坐的外婆的摇椅。为了回报吧,阿兰又回送了 她亲手做的几件绣品。枫珍爱的收起,但依旧躲避着阿兰的眼睛。 要回上海了,又是临行前的夜晚,枫的心灼灼的痛着。短短的几十天,阿兰的 身影已深深地刻进了枫的心。童年的时光,携手嘻戏的回忆,还有这些天来那楚楚 的眼眸,水一样的荡漾着久盼的涟漪。枫知道,爱已悄悄的来临了!但是,他努力 的抗拒着,自卑使他不敢正视,自闭使他躲闪,怯懦使他慌乱而木讷,暴躁又使他 总是冷冷地刺着阿兰。 夜已来了,灯没有灭,外婆睡不着,阿兰还是来了。阿兰提着个藤条编的小箱 子走了进来,对外婆说:“阿婆!我和阿爸说了,和你们去上海。伺候您和照顾阿 枫哥。”外婆一叠声的“好!”枫躲在黑暗中开心得快要跳起来。 大四的日子即轻松又忙碌,没有要听的课,只有写不完的论文和数不尽的彷徨。 工作吧!枫这样想。外婆和阿兰却坚决反对,要他继续深造。阿兰的细心照料使家 中生气盎然。枫也开始了平静而愉快的生活。只是他的快乐只有他自己知道,脸孔 依旧冷冷的。他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让阿兰靠近。 阿兰告诉外婆,她心中只有一个人,便是枫。从小一直到大。外婆高兴得眼泪 都流出来了。阿兰也同样在流泪。外婆说她知道枫,这孩子就是太过封闭,是心中 的结一直没解开才这样的,枫是她一手带大的,她最了解,枫喜欢的就是阿兰,只 是不承认罢了。而阿兰的心中依然有淡淡的失落,枫的孤僻和暴躁始终没有改变过。 但是阿兰的心情还是因外婆的话而越来越好,将家中打扫得清清爽爽,枫的书 桌上每天都会换上一束新鲜的玫瑰!日子平淡的进行着。枫答应深造却又悄悄地去 找工作。他优异的成绩和敏捷的思维很快被一家大广告公司看中,并约定在今天上 午九点到创作部大面试。枫没有对外婆和阿兰说,悄悄地去了。枫满怀着希望和热 情走进了广告公司的创作部,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却在最后一分钟将希望全部破 灭了。那位经理欣赏枫的才华,在约定下个礼拜来上班后,拿出一份正在做的计划 问枫,“这种颜色你觉得效果如何?”枫的脸色刷的变成惨白,连嘴唇的血色也会 都消失了!“对不起,先生,我是个色盲!”“什么?”……枫的工作没有了,他 根本没看清那位经理脸上的表情,也没听经理用了些怎样婉转的话,只知道希望就 这样破灭了。他浑浑噩噩地走出大厦,回到那个他习惯的封闭的家,封闭的书房! 屋内散发着玫瑰的清香,书桌上怒放的玫瑰正静静地向他微笑!是嘲笑吧?!嘲笑 我这个色盲?!枫恼怒地想。面对着黑白的世界这玫瑰是多么丑陋的微黑呀! 还剧然嘲笑我是个色盲!烦躁和恼怒立时冲上枫的脸!“乒!乓!”枫暴怒的 将玫瑰连花瓶一起摔烂在地上,滋养玫瑰的水流了一地。枫听到门外有响声,扭曲 着脸回头,是阿兰!他看见阿兰惊惶的脸,和瞬间充泪的眼睛。外婆的身影也很快 出现在阿兰身后。阿兰转身冲进客厅,立刻传来压抑的哭泣声。外婆慌乱的问: “出什么事了?阿枫?阿兰!”又立刻转身进客厅。“ 啊!——“枫的心底在嘶叫呐喊!他发疯般用力捶打墙壁,血水便顺着手背流 下来。 阿兰还是忍住了哭泣走进来打扫,无言地捡起一支支受伤的玫瑰和破碎的花瓶。 看见枫流血的手,泪水再次弥漫着双眼。她轻轻地向枫走过去,手里拿着红药水和 酒精棉。她的手刚触到枫,枫便跳开了,并歇斯底里的大吼,“别碰我!滚开!我 不要你来同情我!我不要你对我好!我不稀罕!”阿兰的泪像奔流的江水倾泻而出, 痛苦灼烧着阿兰的心。爱!为什么如此伤害? 枫没有去安慰阿兰,虽然他心中也闪过强烈的自责和歉意,他还是没有动。 只有外婆絮絮的抚慰和叹息声! 这一晚,枫久久地辗转,透过玻璃门传进隐隐约约的光亮,阿兰一直没有睡! 不知过了多久,疲倦终于侵袭了上来,枫沉沉地睡去。他梦见阿兰站在他的门外说 着许多听不清的话,又转身走了。 第二在一大早,枫听见外婆在客厅里叫他。他走出卧室问外婆怎么了。 外婆说了许多,枫却只听见一句“阿兰走了!”枫做了一件毫不相干的事。 他倒了一杯水。这消息还没有落到他心里。倒完了水他慢慢地走进书房。外婆 还在不停地说着,枫却像往常一样做到书桌前。书桌上有一个信封,有阿兰娟秀的 字迹“阿枫(展)”. “阿枫:我走了。 你摔碎了花瓶也摔碎了我的心。我不怪你发脾气,但是我怪你那样排斥我。你 的世界只有黑白两种颜色,我的世界难道不是吗?那一年你走了以后,我再也没穿 过其它颜色的衣服,除了黑白。 来上海,我是决定了自己的命运了,可是一年了,你还是从来未对我说过几句 完整的话。今天你终于说了,却是那样残忍的。你始终视我如同陌路人,我还有什 么必要自取其辱呢? 我想从来就是我错了,我不该奢望那么多,所以我走了,希望你活得比我在身 边时快乐一些! 阿兰“看完了信,枫握杯的手开始抖,水都溅到了桌上。阿兰走了!阿兰走了! 阿兰怎么可以走了呢?泪水终地涌上来了,二十二岁的枫无助的哭了。就像当年失 去父母时那种孤独无助的感觉!不要!不要!我不要失去阿兰!我不能失去阿兰! 枫完全的慌乱了。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是抖着手胡乱的翻着书本。他就像一个 无助的孩子,迷了路,找不着方向。外婆!外婆!我该怎么办?阿兰走了!我该怎 么办呢?枫求助的看着外婆。外婆怜惜地走到枫的身边揽他入怀,柔声地说:”阿 枫啊!去吧!去把阿兰找回来! 她可是一颗钻石呀!“枫抬头看外婆,外婆的眼中闪烁着鼓励和赞许的光芒。 枫一下子明白过来,勇气和信心全部都回到了他的心中,他松开外婆的手,飞奔而 去! 春天的江南,刚刚沐浴过场绵绵的雨。湿漉漉地卧在绿色之中。乡间的小路上, 一位长发垂肩的少女正拎着一个藤条编的箱子缓缓的走着,脚步滞缓而沉重,透出 楚楚的凄凉。突然女孩停住了脚步,她好像听见有人呼唤她的名字,蓦然回首,她 看见远处熟悉的身影正身她奔来,是枫!正是枫!阿兰的泪弥漫了双眼,纵情的投 进枫宽阔的怀抱! 在枫的眼里,乡间的田野又像童年时一样的绿了! -------- 黄金书屋